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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卷七(3)

聊斋(白话) 蒲松龄 5663 2020-10-08 18:35

  异史氏说:“袖子里的小世界,是古人的寓言,难道真的有这等事吗?这也太奇怪了!其中有天地、日月,可以在那里娶妻生子,而又没有被逼交税的苦恼,没有人们之间的烦扰,那么,袖子里的虱子虮子,何异于桃源中的鸡犬。如果容许人在袖里世界常驻,在那里终老也可以啊!”

  阿英

  庐陵人甘玉,字璧人,父母早亡,给他留下一个五岁的弟弟甘珏,字双璧。甘玉很重手足之情,特别疼爱弟弟。甘珏一天天长大,生得英俊潇洒,人又聪明,会写文章。甘玉对弟弟更疼爱了,常常说:“我弟弟一表人才,一定要找个漂亮妻子。”因为挑选得太苛刻,总也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对象。

  甘玉在匡山的寺庙里读书,夜晚刚刚躺下,忽然听到窗外有女子说话声。偷眼一看,只见三四个女子席地而坐,几个丫鬟在摆酒上菜,一个个都漂亮极了。一个少女说:“秦娘子,阿英为什么不来呀?”坐在下边的女子说:“她昨天从函谷关回来,被恶人打伤了右臂,不能同大家一道玩儿,正在家里生气呢!”另一少女说:“前天夜晚做了一个非常怕人的恶梦,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坐在下边的女子摇着手说:“莫说,莫说,今晚上姊妹们快乐地聚会,说那些吓人的事叫人听了不愉快。”那个少女笑着说:“这丫头怎么胆小到这步田地。真会有豺狼老虎把你衔走吗?若要人家不说,那就要唱支曲子,给姊妹们喝酒助兴。”女子就低声唱道:“阶下的桃花次第开,昨日踏青的约会我一定来,邻居的女伴稍等莫相催,穿好了凤头花鞋马上就来。”唱罢,满座的人没有不叫好的。

  正在谈笑之间,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昂然跑过来,双眼射出绿荧荧的凶光,形象又怪又丑。众人都哭叫道:“妖精来了!”仓促间像鸟一样哄然而散。只有唱曲的人身体纤弱跑不动被坏蛋抓住,她一面哀哭,一边拼命支撑,那恶汉大声怒吼,咬断了女子一个手指,随即大嚼起来。少女倒在地下昏死过去。甘玉再也忍耐不住了。急忙拔剑开门而出,一剑砍在恶汉的腿上,恶汉腿被砍断,负痛逃跑了,甘玉把少女扶进屋里,只见少女面如土色,衣袖上鲜血淋漓,查看她的手时,只见右姆指被咬掉了。甘玉撕块布给她扎住伤口,女子呻吟着说:“我怎么才能报答您的救命大恩啊!”甘玉在开始偷看时,心里已经想要图谋她给弟弟做妻子,就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了她。女子说:“我这个残疾的女人,已经不能操持家务了,待我为您弟弟另找一个吧!”甘玉又问她姓什么,她说:“姓秦。”甘玉给她把床铺好,让她好好休息,自己抱条被子到别处睡了。天亮甘玉过来探看,床上已经没人了,他想女子一定是走了。甘玉到附近村落打听,没听说有姓秦的人家。到处托亲友查访,也没听到消息。回家时同弟弟谈起这事,悔恨得如丧魂魄。

  有一天,甘珏偶然到野外去玩,碰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风姿娟秀,对他微笑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先转动那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四下一看,然后问甘珏说:“你是甘家的二哥吗?”甘珏说:“是。”她又说:“您父亲曾经说要聘我做你的媳妇,为何今日要违背旧盟,另聘秦家的姑娘呢?”甘珏说:“我从小失去父母,旧交都不很熟悉,请你把家庭情况告诉我,我回去问问我哥哥。”女子说:“用不着详细说这些。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到你家去。”甘珏因没有告诉哥哥不肯答应。女子笑着说:“傻郎君,你就这么怕你哥哥吗?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天以内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完,告别走了。甘珏回到家中,把途中的奇遇告诉兄嫂。哥哥说:“她说的都是大谎话!父亲死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倘有这种事,哪能没听说过?”甘玉又因姑娘一个人在野外行走,碰到男子就随便交谈,更是瞧不起她。又问那姑娘长得怎样。甘珏羞得满面通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嫂嫂笑着说:“想必是个美人。”甘玉说:“小孩子哪能分出什么美丑?即使漂亮,肯定也赶不上秦家姑娘。要是秦家姑娘谈不成,再提这个也不晚。”甘珏默不作声走了。

  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看见一个姑娘边走边掉眼泪,甘玉停鞭勒马斜着眼睛偷看了一下,只见这姑娘美得人间少有。他就叫仆人前去问她哭泣的原因。姑娘说:“我从前许配给甘家老二,后因家贫搬到外地去了,断绝了音信,直到最近才回来,听说甘家三心二意,要背弃婚约,我要去问问甘家璧人大哥,他要怎样处置我?”甘玉惊喜地说:“我就是甘璧人哪,先父给订下的婚约,我实在不知道。这里离我家已经不远了,请到家再商量。”说着便下了马,让姑娘骑上马,徒步牵着马回家。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小名阿英,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和表姐秦氏一起生活。”甘玉才想到弟弟遇见的美女就是眼前的这位。甘玉想到姑娘家去报个信,姑娘执意不让去,他暗中为弟弟有个漂亮媳妇高兴,但又怕姑娘太轻佻会招人议论。过了一些日子以后,发现阿英很庄重、很和顺,又善于言谈。待嫂嫂像待母亲一样恭顺,嫂嫂也特别喜欢她。

  中秋那天,甘珏和阿英正亲热地喝酒,嫂嫂派人请阿英过去。甘珏心里不舒畅。阿英叫来人先走,说自己随后就来。但她却说说笑笑坐了好久,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甘珏怕嫂嫂等久了,不断催她过去。阿英只是笑,终究没有去。

  第二天清早,阿英刚刚梳妆完毕,嫂嫂亲自来关切地问她:“咱们昨晚对坐时,你为什么有些不乐意呢?”阿英只是微微笑着,甘珏感到不对头,相互一查问,阿英居然同时在两处出现,嫂嫂吓得变了颜色,说道:“假如不是妖怪,怎么要使分身法呢?”甘玉也很害怕,隔着窗子求告阿英说:“我家世代修善积德,从来不和人结仇,你如果是妖精,请快点走开,千万不要伤害我弟弟。”阿英羞惭地说:“我本来不是人,只是因为公爹曾经把我许给甘珏,秦家表姐催我来成亲,自知不能生男育女,常想离开甘珏,因为哥哥嫂嫂待我很好才依恋着不忍离开。今天既对我发生了怀疑,大家就此分手吧!”转眼间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了。

  当年甘父在世时,养着一只善解人意的鹦鹉,经常亲手喂食。那时甘珏才四五岁,问父亲:“养着鸟做什么?”甘父开玩笑说:“喂着给你做老婆呀!”有时鸟笼里没食了,甘父就叫甘珏:“快拿吃的来,不然你媳妇就饿死了。”家人也都拿这类话逗着甘珏玩。后来铁链断了,鹦鹉飞走了。这次阿英化鹦鹉飞去,才想到旧约就是指甘父当年开的玩笑。甘珏虽明知阿英是鹦鹉变的,心里却一刻也放不下她。嫂嫂更是悬念情切,早晚想起就掉眼泪。甘玉也后悔一时情急而又无可奈何。

  过了两年,甘玉为弟弟娶了个姓姜的姑娘,心里始终感到不称意。他们有个表哥在广东做司法官,甘玉便出门看望表哥,很久也没回来。正碰上土匪作乱,附近的村落,大半被烧成废墟,甘珏非常害怕,带着全家躲进一个山沟里,山上有许多避难的男女,互相都不认识,忽然听见一个女人悄声说话,声音极似阿英。嫂嫂催甘珏过去看看,一看真是阿英。甘珏快活极了,抓住阿英的胳膊不放。阿英对同来的人说:“姐姐先走,我去看看嫂嫂就来。”阿英一到,嫂嫂看着她就伤心地痛哭,阿英再三劝慰他们,又说:“这不是一块安乐之地。”并劝大家回去。大家怕土匪来烧杀抢掠,阿英坚持说:“不碍事。”全家就一同回家了。阿英撮起泥土拦住大门,嘱咐家人安心住着,不要出门。只坐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要走。嫂嫂急忙抓住她的两手,又叫丫鬟们捉住两只脚,阿英无法,只得留下。但不常回到自己房里去,甘珏再三求她,她才去一次,嫂嫂常向阿英说甘珏不满意新娶的姜氏,阿英便每天早上给姜氏梳妆。梳了头发,又给姜氏仔细地扑上粉,人们再看,竟比平日艳丽得多。一连三天,姜氏居然变成了一个美人。嫂嫂很奇怪,对阿英说:“我连个儿子也没有生,想给你哥哥买个妾,还没来得及办。不知道丫鬟们中间有没有可以改扮好的。”阿英说:“没有哪个人是不能改变面貌的。只是本质好些的更容易收到效果。”她把所有丫鬟都细看了一遍。只有一个长得又黑又丑的丫鬟有一副善生男孩的相貌,便唤她来认真洗濯一番,然后用浓粉拌上药末给她涂在脸上,这样一连三天,丫鬟的脸色便由黑变黄,又涂了好几天,脂粉的色泽渗进到皮肤里面,丫鬟的相貌好看多了。全家每天关门作乐,完全忘记了兵荒马乱的现实。

  一天夜晚,喧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全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只听得门外人嘶马叫,兵马纷纷离开了。天亮后,才知道昨晚村中被土匪烧掠一空。土匪分成许多小股四处搜索,躲在溪边的、山洞的人都被杀或被抓走了。全家更是感激阿英,把她看做神仙。一天,阿英对嫂嫂说:“我这回来,仅因难忘嫂嫂的情义,在离乱中帮你们分点忧愁。大哥就要回家了,我在这里,就像俗话所说:既非妻子,又非姬妾,岂不是个让人笑话的人吗?我要走了,有空时我再来看你。”嫂嫂问:“你大哥路上平安吗?”阿英说:“最近有场大难,这件事别人帮不上忙,秦家表姐受过他的厚恩,想必能够报答,肯定不碍事的。”嫂嫂挽留她再过一宿,天未亮就离开了。

  甘玉从广东归来,听说家乡闹土匪,日夜兼程赶路。途中碰上强盗,主仆二人扔下了马匹,把钱缠在腰上,躲藏在荆棘丛中。这时一只秦吉了飞到荆棘上,伸开翅膀遮住主仆二人,甘玉盯着秦吉了,看见它脚上少了个足趾,心里很奇怪。一会许多强盗从四面围过来,围着荆棘转了一圈,好像在搜查他们。两人吓得连气也不敢喘。直到强盗们散开了,秦吉了才飞走。回家以后,甘玉和家人各自谈了最近的遭遇,才知道那个掩护他们主仆的秦吉了原来是他在庙里搭救的漂亮姑娘。

  后来,每当甘玉外出不回,阿英晚上就来了。甘玉将要回家时,阿英清早就走了。甘珏有时在嫂嫂那里碰见阿英,趁机请她到房里去,阿英总是口头答应却又不肯赴约。一天傍晚,甘玉出门了,甘珏猜到阿英要来,躲在暗中等她。不久,阿英真来了,甘珏突然跳出,把阿英拉进房里。阿英说:“我与你缘分已尽,勉强苟合,恐怕会遭神灵惩罚。稍稍留有余地,每隔些时再见上一面,怎样?”甘珏不答应,终于睡到了一块儿。天亮时,阿英去见嫂嫂,嫂嫂奇怪她昨晚没来,阿英笑着说:“半路上被强盗劫走了,有劳嫂嫂挂心了。”说了几句话就急着走了。过了一会儿,一只大山猫衔着鹦鹉从房门口经过,嫂嫂吓得要命,怀疑是阿英。她当时正在洗头,忙停下大声喊叫,大家纷纷大呼追逐,才救出鹦鹉,只见鹦鹉左边翅膀正在流血,仅仅剩下一口气。嫂嫂把鹦鹉放在膝头上,抚摩了好长时间,鹦鹉才慢慢苏醒过来,自己用嘴梳理着翅膀。又过了一会儿,在室中飞绕一圈。叫道:“嫂嫂,永别了!我真恨甘珏呀!”扇动翅膀飞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梅女

  封云亭是太行地方的人。偶然到省城里来,白天无事,他在客房里躺着。封云亭很年轻,可是妻子却死了。一个人住在旅店之中,孤单单的,实在难耐寂寞,不由得情思绵绵。他正对着墙壁出神,忽然看见墙壁上有个女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好像画的一般。他自己思忖,这大概是由于自己思念女人所产生的幻觉吧!可是,墙上那个女人身影不动也不消失,他感到很惊异,起身一看,墙上果真有个女人。他凑到墙跟前再仔细看看,真真切切的是个少女,愁眉苦脸,舌头伸得长长的,秀美的长脖子上套着一条绳索。封云亭吓得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瞧着,那少女轻飘飘地好像要从墙上走下来。封云亭明白了这少女是个吊死鬼,然而仗着大白天壮胆,也不太害怕。他说:“小娘子你如果有什么奇冤,小生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墙上的人影居然走下来了,说:“同您是萍水相逢,我怎么敢突然以大事麻烦您呢?可是,在九泉之下,我这身体枯槁,舌头缩不进嘴,脖子上的绳索拿不下来,求求您把这房子的屋梁弄断烧了,您对我的恩情就像大山一样的高了。”封云亭答应了,那个少女立即便不见了。

  封云亭忙把房主人唤来,把刚才所见到的告诉了房主人,并问这是怎么回事。房主人说:“这座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里进来一个小偷,被梅家的人捉住了,送到了县衙。衙门里的典史接受了小偷五百文大钱的贿赂,凭着小偷的口供,诬陷梅家姑娘同这个小偷通奸,还要把梅家的姑娘传到公堂之上审问、对证。梅家姑娘听到后,上吊死了。后来,梅家老两口也相继死去,这座房子便归了我。在这住的房客们经常看见一些邪魔鬼道的事,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镇伏。”封云亭又把吊死鬼求他的话告诉了房主人,并商议拆房换梁。房主人考虑换大梁很费钱,有些为难,封云亭于是拿出些钱,帮助房主人动工拆建。

  换完大梁之后,封云亭仍住在这间屋内。夜里,梅女来了,不住地道谢,脸上喜气洋洋,姿态无比娇媚。封云亭十分喜爱梅女,想与她同床共枕。梅女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现在就与你结合,不仅我身上的阴惨之气对你不利,而且我生前所遭受的那些侮辱就是用西江之水来冲洗,也洗刷不净了。你我结合有期,但今天还不是时候。”封云亭问:“佳期在什么时候?”梅女只是笑并不回答他。封云亭又问:“喝一杯不?”梅女答道:“不喝。”封云亭说:“对着漂亮的姑娘,两人只是闷着互相用眼睛看,那还有什么趣味呀?”梅女说:“我活着的时候,对于各式各样的游戏,我就会‘打马’玩。但是现在就咱俩,人数也太少,黑灯瞎火的,难以成局。今天这个漫漫长夜,没什么玩意儿可消遣了,姑且和你用线‘翻股’玩吧。”封云亭按着梅女说的,同她促膝而坐,翘起手指,翻起股来,那两条线翻上变下,久而久之,封云亭翻迷糊了,不知怎么翻了。梅女两只手绷着线,只得一边用嘴讲着翻法,一边用下巴颏指示着,两条线越翻越奇,千变万化,花样翻新。封云亭笑着说:“翻股可真是闺房中绝妙的玩意儿。”梅女说:“这些是我自己悟出来的翻法,只要有两根线交叉起来,自然会出现各种花样,一般人没有深钻它罢了。”夜静更深,两个人玩得也累了。封云亭非叫梅女同他一起睡不可,梅女说:“我们阴间人不睡觉,请你自己睡吧,我明白点按摩技术,我愿意把所有的本领都使出来,帮你做个好梦。”封云亭同意了。梅女把手掌叠起来,轻轻给他按摩,从头顶到脚跟按个遍。梅女手到之处,那部分的骨头都要酥了。之后,梅女又攥起小拳头轻轻地捶着,好像用棉花团捶打一般,浑身舒畅得难以形容。刚捶到腰部时,封云亭眼睛也懒得睁,嘴也懒得开了;捶到大腿时,封云亭就沉沉地睡着了。

  封云亭一觉醒来,天已快晌午了。他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节十分轻松,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眼里更爱梅女了。他绕着屋子唤梅女,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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