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余季瑞为儿子余重雅,借了外国人的钱,到期不还,恰恰的又是江念祖和他经手,便又来寻着了他。余季瑞急得没法,仍旧去求见那位铁路大臣宣兰生,和他说了原由,要他想法。宣兰生一口回绝道:“前一回你来托我的这件事情,还在疑似之间,所以姑且和你想个法子,现在和儿子借人家的钱,有凭有据,又有中人,除掉了欠债还钱,可有什么法子,叫我怎样的和你帮忙?”余季瑞见宣兰生不肯答应,便慌了,又再四的求他,宣兰生只是摇头摆手,不肯应承,又道:“依我看来,这件事情,你还是情愿去早些料理,若等到洋人到领事里头去控诉起来,就是说你牵动了他的商业,就是告你有心图赖他的银钱,到了那个时候,坏了名气,还是少不了他一个边儿,却何苦自家多事!你自己回去想想,就晓得我的说话不错了。”
余季瑞听了,不知进退,还在那里左一个安右一个安的求他设法,又说他儿子一定不敢借这样的巨款,又是江念祖有心做了圈套,给他当上,总要求大人的恩典,想个法儿,噜噜唠唠的一大篇说个不了。把个宣兰生说得不耐烦起来,面上就有了几分怒气,便冷笑一声道:“据你说来,你令郎是个极规矩的人,上了别人的当了,但是既然没有这件事情,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预先走得不知去向,这是个什么缘故呢?”余季瑞被他驳住了,没有话说,涨得满面通红,十分惭愧,只得连连答应几声道:“总是职道胡涂,求大人原谅。”宣兰生又说道:“况且我现在办着自家的公事,还忙不过来,你是晓得的,那里还有什么工夫,来管你们的闲事?”说着,不由分说,便端起茶来。
那站在外面伺候的家人,见大人举起茶碗来,便提高了喉咙,高叫一声“送客。”早有两个人,走到门旁,把门帘高高的吊起。余季瑞见了不敢多说,只得立起身来,告辞出去。到了家里,脱了衣冠,咳声叹气的想不出一个法子,猛然间把桌子一拍道:“江念祖这个狗头,想是前世和他有什么冤家,所以三回五次的,放不过我。”说着,越想越气,把一班家人们,左又不是,右又不是,骂得一个狗血淋头。又回过念头来,自家想想,尽着骂一辈子的人,也当不得三万块钱,况且辛辛苦苦的谋着了一个金矿差使,只聚了几十万银子,这三万块钱,比不得三百五百三千二千,非同小可,那里舍得就拿出去。想到此处,就如剜了他的肉去一般,只好夹七夹八的,把自家儿子和江念祖咒骂一顿,到底还不肯死心,又去托了别人,要请律师和那洋人申理。但那些律师,问了情节,听说既有证人,又有借契,多摇着头儿,不肯干预,余季瑞无可如何。一瞬到了约期,江念祖又来坐索,余季瑞明晓得不还不行,只得咬紧牙齿,忍住心痛,把那黑龙江赚的些昧心钱儿,到钱庄上去划了三万出来,和儿子还了这一笔借款。可怜余季瑞,为了这件事情平空的要了他三万银子,气得他就如河豚着网一般,就是死了父母也没有这般难过,呆呆的直过了一个多月,方才渐渐复元。只便宜了江念祖这个混帐东西,两次都和洋人严分,赚了他两万多银子。谁知不义之财,到底不能享用,忽然洋行里头,也出了一件事情,江念祖把这两万多些银子,一齐赔了进去不算外,还把他以前的老本贴了出来。你道可笑不可笑?
原来江念祖的洋东,叫做密伦司,是葡萄牙国的人,孑然一身,并无子女,也没有什么朋友,忽然一病死了,一班和他来往的店家,照例禀请捕房,将他洋行里头的存货器具,拍卖抵偿。江念祖有和他经手借的几笔庄款,一共三万多些,江念祖为着要讨他的好,不用凭据,都用自己出名,又没有什么中人,可以做得证见的,不能控告追缴。那班钱庄里头的人,又不认得这个洋人,借钱的时候又没有说个明白,只和江念祖要钱。江念祖没奈何,只得拿出钱来,一一的算还,花了无数的心思,用了许多多的奸计,骗着了余季瑞的两万多银子,如今加利奉还,依旧弄得个两手空空,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想着在他们讲究性理学的说起来,这就叫天道好还,报施不爽了。
闲话休提,只说起铁路大臣宣兰生来,上集书内,已经表过他是章中堂的门生。章中堂以前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时候,创办招商电报,宣兰生着实的出力赞成。那时的风气还没有开,军机里头还有人在那里窥笑他们,为什么花了许多银子,去办这样的事情,但为着章中堂是三代老臣,功高望重,不好怎样地驳他,姑且依着他的意思,拨款试办,就把章中堂派了个轮电两局的督办大臣。章中堂因为这件事情宣兰生在里头十分出力,那时他正在滓海关道任上,就破格奏请,把宣兰生派了个会办大臣。章中堂的事情也多,就把招商电报两局的事,统统都交给宣兰生一人办理,章中堂不过算个虚衔的督办罢了。起先有时也还问问的两局的事情,后来竟不问了,一切用人调度的大权,都归宣兰生一人执掌。宣兰生十分得意,这一天,正在签房,查点各处电报局的公事,却却的看见了直隶获鹿县电报局委员的一个禀贴,上面图书密密,花押重重,像有什么紧要公事,暗想这获鹿电报委员是赵寿萱,他有什么公事,为什么不发电报,难道又被洋人占了不成?便皱着眉头,拆开看时,果然又是被洋兵占据,禁止委员擅发电报,所以那赵委员发了一个禀贴,细细的禀陈占据情形。宣兰生看了,甚是不快,看到后来,猛然双眉一竖,把桌子一拍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奸奴,这还了得。”看官,你道这禀贴里头说的什么事情,如今且把宣兰生一边按下,待在下把那洋兵占据电局的情形,说将出来。只说那获鹿县地方,原是正定府的属县,地方虽然简陋,却倒是直隶省内,来往的一个通衢。那时联军已经入了北京,联军统领华德西,因为要开拓行军电线,派了几队德国马兵,把正定府一带的电报局,一齐都占据住了。那获鹿电报局,本来是一个门局,委员赵寿萱也和宣兰生有些亲戚,当下同着一班报生,正在那里吃饭,忽见看门的信差,飞一般七撞八跌地走了进来,气喘呼呼地嚷道:“不不不不好了,洋洋鬼子来了。”
赵寿萱听了,只吓得魄荡魂飞,心惊胆战,把饭碗也丢在地下。
众人一齐惊得呆了,都想要往外逃走。说时迟,那时快,早听见咯吱咯吱,一片的皮靴声响,走进几个洋兵来。为首的一个是德国的陆军千总,穿着一身军服,腰佩长刀,雄纠纠气昂昂的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他们往外要跑,便伸手把他拦住,口内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也不懂他说些什么。那班电报局里的报生,只会勉勉强强地说几句英国话儿,那里懂什么德国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是立在那里发呆。那德国兵官,见他们不懂,又指手划脚的朝他们说了一遍,似乎是叫他们不要逃走的意思。赵寿萱听了,还是不懂,那德国兵官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赵寿萱看了,更加吓得神魂失据,一时间吓昏了,跪在地下,连叫大人。那班报生,见总办已经下跪,也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跪了下去。正在磕头,忽又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不慌不忙,对那德国兵官说了几句德国话。德国兵官大喜,连连拍手,又和他咕咕唧唧地说了半天。众人跪在地上,听得声音甚熟,回过头来,偷眼张望,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局里的领班林良栋。这林良栋的老子,从小在德国洋行里头,当个通事,所以林良栋也会说几个德国话儿。在电报局的时候,只用英文,用不着法文、德语,如今却用着了。当下林良栋和那德国兵官说了一回,那兵官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人,却哈哈地笑个不住,又对林良栋说了几句,林良栋便走过来,对赵寿萱说道:“他说叫你们只顾起来,他们外国没有请安磕头的规矩,你们不要害怕,他并不是来杀害你们的,不过要把我们的电报局做他的行军电线,不许擅发电报,不许私出局门,只要依着他的说话便了。”赵寿萱听了,好似逢了郊天大赦一般,连忙扒了起来,还口口声声的赶着那德国兵官,叫他是洋大人。那兵官虽然不懂得中国话儿,那大人两个字儿,听人家叫得熟了,有些懂得这个意思,便又笑着对林良栋摇摇手儿,说了几句。
林良栋和赵寿萱说道:“他说并不是你的上司,和你没有什么统属,不要用这般的奴隶心待他。”赵寿萱听了,满面羞惭,速速应了几个是,不敢开口。自此之后,这个电报局,就被德军占据了起来,把那电报局四边,都团团围住,又派了两个人,看着机器房,不准赵寿萱私发电报,连叫人出去买办食物,都要得了兵官的允许,才得出门。出入的时候,还要在身上搜寻一遍,恐怕有什么违禁的东西。赵寿萱虽然害怕,却又不能逃走,只得提心吊胆地听他们怎样指挥。只有林良栋会说了几句德国话儿,那兵官甚是欢喜,许他出入自由。
这林良栋的为人,本来是个头等无耻的东西,他见德国兵官,略假词色,他就挺着个胸脯,仰着个面孔,得意扬扬,十分高兴。赵寿萱和一班报生,倒反要好好的奉承他,他还对着他们说道:“那一天若不是我懂得他们的说话,只怕你们的吃饭家伙,早搬了地方了。你们现在须要把我当总办一般看待,我便不出你们的岔儿,如若不然,我一个不高兴,只要把舌头尖儿挑上几挑,不是我说句大话,哈哈,你们这几条性命,都在我的手内。”众人听了他这般说法,心上虽是恨他,却又不敢不顺着他恭惟几句。林良栋在德国兵官面前,又要讨他的欢喜,便无中生有的造出无数的谣言。那时德国的钦差,被拳匪胡里胡涂地杀了,一班德国的兵士,痛恨拳匪,不得要把直隶一省的人,通通当作拳匪,剿灭无遗。不过碍于公法,不能做这样惨毒的事儿罢了。林良栋却想了巴结他们的法儿,捡那平日晓得殷实些儿的店铺,不是对着兵官说他窝藏拳匪,便是说他聚众结盟。德国兵官听了他的说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派几个马兵,同着林良栋去把那人立时立刻地拿来,审问他到底是拳匪不是。审问的时候,都是林良栋坐在旁边,做个通事,往来传译。
林良栋却私下叫人去问那拿来的人索贿,三百五百,一千八百,看着那个人有钱没有钱,定那贿赂的多寡。那班人要保性命,谁敢不应?只要那送的钱,到了林良栋的手中,他便到德国兵官面前去和他开脱,也有说是仇家误告,也有说是访事不实,果然德兵官一说一听,只要他说的话儿,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从没有驳回过他一句。赵寿萱一班人在旁边看了,暗暗的稀奇,暗想他也是个中国人,不过会说了几句德国话儿,为什么德兵官就肯这样听他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好像是线提傀儡,由着他撮弄的样儿。正是:中原年少,忽呈弥子之身;海外虬髯,且捣南风之杵。
不知德国兵官为甚肯听林良栋的说话,请看下回,便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