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大夫往脚下看时,却系半根紫竹,冉冉自地面起,飘到书院前坠落下来。老翁、童子并无形影,门上藤萝满布,苔藓漫遮。四边眺望,诧异惊奇。从人陆续俱到,仔细视道:“外面系这般光景,其中如何有人?”
王大夫道:“必须入内审视,方能复命。”
从人拨去藤萝,推开门扇,只见荆榛薮里,突起两只皂雕,翩翩而去。踏倒蓬蒿,行上绿苔,堂上正中坐着一人,冠朽衣敝,两肩毕露。面前藤鞋,一只在地,一只穿通,挂于朴树干上,左旁横着一个白骨尸海王大夫命将御炉摆于面前,献出石火,焚起妙香。忽见那人举头开眼,正系小木。视王大夫,慌起身道:“纤微细事,寸已办妥,何劳大夫远涉?”
王大夫道:“先生学贯天人,小生奉命不虔,望为曲宥!”
木寸道:“大夫谊正道明,天人钦敬,不必过谦。”
以足蹴白骨道:“起!起!勿贪睡,嘉宾至矣。”
只见那尸骸颜色渐转,肌肤骤盈,气脉来复,軲辘起立,是个小童,双手揉着眼睛道:“有何使令?”
木寸道:“供餐待客。”
童子应道:“有。”
走向神座下,捧出一个筛大的白莲蓬来。木寸道:“荒野苑中,无物可敬,大夫勿怪!”
王大夫道:“得赐蟠桃,三生有幸。谨领带回,以供祖先。请先生作速命驾,以免主上悬望。”
木寸道:“大夫朝门焚香时,学生知之,即往都中,当夜业经拘到各魂,立成定案。大夫不信,现有二物,请带回去启奏主上,谅无疑议。”
王大夫道:“系何物件,乞并指明!”
木寸于袖内取出天露果一盘,又于蒲团下取出册子一本道:“此御宴所赐,并各犯赃数、姓名全册。”
王大夫道:“主上仰慕,先生何不勉为都中之行?”
木寸道:“学生避迹于此数年,今忽有人饶舌。彼闻妙香时即欲迁避,因素仰清闭。勉为从事。事既了矣,虚行何为?学生从此出漩涡围外去矣,免得将来饶舌者又饶舌也。”
王大夫知不可屈,乃收二物,告别回都。木寸亦命童子拾起蒲团,送王大夫下玉笋峰,分东、西路而去。王大夫回望叹息。只见岭下轩车人众上来,内中端坐一位霜髯老叟,早到跟前,连忙下车,拱手招呼道:“表兄如何在此眺望?”
王大夫再看时,却系平大夫无累,因答道:“公干至此,贤弟佐辅公镇铁围,因何归国?”
平大夫道:“奉武侯移文致辅公,令弟回都奏明,往金莲岛察看形情。”
王大夫道:“如此偕行,甚不寂寞。”
乃同车前进,互问风土人情近事。
数日到都。入朝礼毕,王大夫呈上珊瑚盘、天露果、赃犯清册,奏道:“臣奉命到玉笋峰书院外,见门封台藓,人则地满荆榛,有异人养息于内。臣焚香,宣命再三,那人力辞,事已办竣。臣不肯信,乃于袖内取出盘果,说是殿上带上去的,又出清册以为证据。那人似厌尘嚣,说将避出漩涡围,已往东去矣。”
岛主嗟叹。再看那盘如旧,惟果倍觉新鲜。展册看时,问司寇大夫朱邑道:“各犯自首正法,汇册可曾造成?”
朱邑奏道:“现在边远地方,昨日仍来不绝。虽俱誊清,须待无有来者,方可汇呈。”
岛主道:“平大夫父子赤心,铁围政绩为最大,武侯又奏差往金莲岛。皓首犹勤劳国事,远涉山海,其进爵庶长。”
平无累辞道:“臣草茅贱士,得居显要,含愧多矣。今未有寸功而蒙上赏,益增羞惭。如果托主上洪福,看出破贼机宜,群邪授首之后,受恩未晚。”
岛主依允。命侍卫二名、禁军二百名护往金莲岛。平无累拜辞出朝,带领前去。
岛主将木子册内犯员名数算过,共九百九十名。问朱邑道:“草册共名若干?”
朱邑查复道:“连今日共九百九十名。”
岛主道:“二册相符,案全不少矣。”
原来,自木寸于双烈庙去后,次日即有附近牧令持册至武门外自首。放下册子,自将贪婪事件细诉清楚,后便撞石脑裂而死。从此,接踵至者或自断首,或自刳肠,或自支解,绎络不绝。司城大夫令抛弃于北邙山内。
数日之间,蛆虫满地,苍蝇遮天。所使探听各巡军归报,某邑宰于某日将久新定案悉行更转,杖毙若干吏役暨行贿原人,后即不知去向。当时室内回禄,毫厘无存。各巡军所报,大略相同。白嗣广奏上,岛主命汇成册,令同木子呈册核对,名实相同,丝毫不差。岛主不胜惊异。再查受犯员赂贿诸人,除已诛死外,仍有逃去,金莲岛作乱者。其余朝中大小文武,并无姓名在内。岛主大喜道:“朝野绝无邪佞之臣,此亘古所少!”
其大赦国内,命将双烈庙旁静室地基扩开,建造真君殿。三旬完竣,封木寸为昭冥扫奸保国真君。殿宇高峻崇赫,侍从形象威严。
平大夫察看情形,回奏道:“臣视金莲岛势,上有悬岩覆盖,下有莫测深渊,除飞上与断石茎,更无他策可破。今君圣臣贤,彼即猖狂,亦不足为患,请主上置之度外可也。”
岛主道:“似此无可奈何,寡人于心终不得慊。大夫其勉为寡人仍往铁围。”
平无累道:“臣自二十五岁御武侯平四镇,至今食禄五十年,年七十五岁矣,齿牙尽脱,眼目昏花,手足不利,食少疾多,如仍恋栈,必于政务有损无益。恳赐免休,以保余年。”
岛主道:“前闻安太医言,卿过于劳惫,寡人实不能余。然犹以事相累,心又难安,其以庶长品职俸禄致仕,其勿再辞!卿既休致,应荐贤才自代。何人可用,据实奏明。”
平大夫道:“中大夫曙珠明敏精详,朱邑沉静廉明,谷裕谋深虑远,皆可使用。”
岛主道:“曙珠回天印省疾,可着谷裕升补。”
平无累谢恩归休不提。
浮石自此,朝无佞臣,野无旷士,君安其分,臣尽其职,盗贼绝迹,囹圄草满,数年之间,真成雍熙气象。不觉岛主百九岁了。岛主召辅公、武侯、广望君暨三公主来朝赐宴惟危殿,大小诸臣侍陪。宴毕,岛主道:“召请先生、驸马共议,来年寡人百有十岁,授政与太子一切事宜。”
武侯等同奏道:“主上神气康健,命太子监国最为合适。”
岛主道:“寡人赖先生指教及诸卿竭力,政无疵稗,惟群奸逃匿未灭,终属斩草留根。先生、驸马为寡人筹之。”
广望君掐指道:“此其时矣,臣请视之!”
岛主大喜,命强弩都尉武略带三百军士护卫前往。
广望君辞出,方珠禀武侯、二公主道:“孩儿愿随叔父视贼。”
武侯依允。方珠出朝,追着广望君禀明随行,回府驾车备马起程。广望君命往乌枫岭进发,方珠道:“应取路落鹏山。”
广望君道:“课利东北。”
方珠乃不敢言。
数日到乌枫岭,过柘藤林,直抵新沙,望着汪洋浩瀚,气象万千。只见众人纷奔若狂,远看似雪如潮一匹白练,自北往南飞跑不休。方珠策马骤到前边,询问旁人,答道:“昨日洋里跃起一匹马,岸边军民赶捉 不住。偏偏盘旋只在境内,又不远去。今早用渔网四边围笼,已将获住,忽然冲破奔出,带网而跑,众人追逐不着。”
方珠听罢,加鞭向前。那马见赶得紧急,就地一滚,四蹄及身上之网俱经脱去,只套在项上,拖垂前胯,不便奔驰,将头两边乱摆。方珠赶到,于此鞍上纵身跃过,跨着那马。那马也顾不得有网碍事,撒开四蹄,如风驰电掣向前飞跑。方珠用两腿夹紧,弯身挽起败网,即于项下复绕上来,如缰绳般执着,任其超腾。只见山冈、城市、树林、屋宇,接连飞到身旁,倒向后去。忽然一片赤霞又压下来。仔细看时,却是丹鼎的城墙。惊道:“如何恁的快!”
便掣转败网,那马便旋身,拨刺刺的跑回旧路。未及半个时辰,已到新沙埠头。新沙守将西星正在船边伺候。其时,广望君已经舍车上船,方珠便挽定破网下骑。那马兀自收勒不住,方珠用右膊夹定马项,有家将名唤常淑,赶来上了勒口、辔兜,放好鞍鞒,扣紧肚带,掣定缰绳,脱去破网,方珠始与西星作礼。再看马时,从头至尾,足长一丈,并无杂毛,浑如水晶,雪片般白,西星称赞不迭。方珠便嘱将马养好遣送往都,交驸马府司仆收管。
西星应允,乃同下船。广望君命回城,不必远送,西星遵命过船。
武略传令拽篷往北开行,真正风顺篷高,速如弩箭。当晚因风止雾兴,长空漫满,泊于鲲鱼湾。次早雾收,风仍如昨,薄暮已到白频洲。龙街等接到,上船参毕。四边将官闻信都来请安,广望君逐人慰劳。次日开船往金莲岛来,远看形势宽阔虽不及天印,而高耸过之。驶到跟前,缆定下锚,见石壁有光,如青铜颜色,命方珠道:“试以锤击之。”
方殊使锤轻敲,分毫不动,用力击下,只见火光迸散,锤柄折断,锤头翻高,再落下洋,石壁全无损伤,方珠大惊。广望君命解缆,周围巡视,处处相同。乃令每船取黄豆二石、荷茎三十斤、鹿角木三十斤、绿葱十斤、爬山虎二十斤、菖蒲二十斤、鲮鲤一尾,各碎成末,又研松香二十斤、桐油二百斤,调如面糊,令寻石壁陷低处,方可径尺,黏糊垩涂于上。逾时审视油干药缩,乃燃火焚之。
烟焰四出,次后渐渐敛收。片时烟尽,药亦成灰。令以巨钻力斲面上寸许,坚如檀木,屑碎纷纷,其下仍坚似铁,复上料油焚之。如此反复两昼夜,共焚二十余次,钻深三尺有零。因令实蕲艾于中,量口宽大,斲石如盖,再焚蕲艾,火着烟起,以石掩口,蜡封交缝,无烟外溢。令巡船十只,四围审察,有烟出处,即速报来,探军得令而去。
次日清晨,有巡船飞也似棹来,报道:“离此西去约十余里,石壁上面不见缝隙,有烟如云,袅袅而生。”
广望君令移船往看,果然如蒸笼气出,根株漫漫,聚成一缕。广望君大喜,令用药照涂,横直俱宽六尺,候干吸紧,燃火焚烧,烟消则去枯烬,另上新药。凡经三次,用斧斲去松石,约有一尺深浅,内里仍坚。如前,随烟出处,上药焚斲,加以锤凿。药艾应焚尽,去灰易艾,焚着掩封,使烟不断。如此阅月,攻进一里有余。里边石色渐淡,体质渐松,十日攻进半里。又经两月,约深入二十余里。
这日焚过,用斧砍去,哗啦声响,倒去石壁二尺有余,露出一个空缺,烟顷息了。复用斧凿照六尺宽大,四边尽行击去,只见石落,不闻响声。再细看时,约有里许宽圆一个空窟,上通于顶,下入于底,俱不可测量。雾气渐渐蒸起,冷风飕飕,众军慌跑出来,上船禀报,只闻滑滑之声。回首看时,洞内一派青水涌出。船已移开,水势渐如倾盆,泻峡冲出,悬空数十 丈,方垂头入洋。
广望君大喜。次日,水势即弱。到第三日,只见溪涧流泉,不似冲涌形状。令武略取箭三百枝,写“罪首恶,赦挟从”
六字于干上,开船用梯于驽向着垂崖上四面发去。第五日更鼓时候,有人缒练下来,正落龙街船上。龙街审道:“你姓甚名谁,因何送款?”
那人道:“小人姓郁名周,系郁廷族人。今岛上三十六池之水全涸,莲实在腹,无水不能消化,俱发胀作懑。往年,铁鹫引牛达等来岛躲避,牛达等陡起杀心,将伍彩人众及郁廷家口杀荆铁鹫不忿,大数其罪,自刭而亡。小人力孤,不敢与敌,欲密送款,惟恐玉石不分。昨日拾得弩箭,因同心腹商议,特来报信,预备指使。”
龙街带到大船上,禀明情由,广望君道:“你可仍上去,多放金链以引我军。”
郁周道:“往年大军围岛,石中尽将金链收回。其时小人用砂土掩埋,只得此条,其余的都缴回了。”
广望君道:“你可带绳上去,垂下接引军将,擒贼之日,定授上赏。”
郁周道:“国贼家仇,时刻切齿,不须君侯嘱咐。请将巨索双结成梯,小人盘上去,将金链放下,引上软梯,以引将士接踵而登。”
广望君喜道:“甚善!你可速去。”
龙街带回,付以绠梯,郁周仍盘上去。龙街令结绳梯数十道,再禀广望君道:“金莲形势,上下皆难,郁周之心未知真伪。”
广望君道:“无妨。使有过将士先上,多引软梯,建功以免前罪。次着龙峰、韩继祖带狼头军五百名随上。方珠、武略带饿虎军五百名接应。”
四将领命而去。
龙街问道:“君侯初时燃艾闭穴,闻烟出而大喜,何也?”
广望君道:“烟出则知水脉不远,是以喜耳。”
龙街道:“不得水脉,将中止乎?”
广望君道:“胡可已也。焚功多费时日耳。”
龙街道:“后见水出又大喜,得毋顶上池水因此而尽泄涸乎?”
广望君道:“然。”
龙街道:“然则,郁周之降多分真矣?”
广望君道:“虽知其真,亦不可不防。”
龙街道:“小将愿领军士上岛。”
广望君道:“将军老矣!有龙峰之捷,韩继祖之艺居于前,方珠之勇力,武略之应变居于后,不得上则已,得上则必成功。”
佘佑道:“恐万一不济,再上殊难。”
广望君道:“水既涸矣,寇无能为。”
龙街得令回船。查明将士,守到二更,方令饱餐上去。只见数十记过将士,带定练绳,盘上岛腰,垂下绳梯。龙峰腰插双锤,率精锐由梯先登。韩继祖令家将道:“取我革囊来。”
家将取到革囊,韩继祖带于右肩,垂于左肋,短戟二只,悬于两腕,双手挽着金链,盘旋而上。方珠等随后亦上。见诸人犹在峰腰,问道:“如何不上去?”
龙峰道:“昏黑,不能分别彼此,待天色微亮,按次而进。”
武略道:“此地难以久伫,恐贼知觉,挤压下来,如何支撑?岂不失此难得机会?”
龙峰道:“说得也是。”
令郁周引路,迤逦曲折,渐到顶上。贼党守口将士已经知觉,发起喊来。大众尽起,火把照耀如同白日。龙峰使锤,继祖发戟,率领锐卒齐进。数百贼兵如汤泼雪。方珠、武略到顶,寇众已荆商议分作两路剿杀,方珠、武略往南,龙峰、韩继祖往北。
且说方珠、武略正行之间,忽见火光缭乱,贼众大队赶来。
方珠立定看时,石中使独头球,卫斯使浑金棒,当先杀到。武略使两柄如意斧,敌二将不住,方珠向前,挥锤自石中肩后击下,正中石中左臂,大叫连声,弃球飞跑。方珠哪里肯舍,放步赶追。见石中往前倾侧,忽然不见。只道跌倒在地,大喜,赶奔向前,那知失脚坠入莲池。这里卫斯见石中受伤而逃,料难招架,拨开如意斧,回身便走。武略领得胜之兵随后赶杀,犹如风吹败叶,雨打残花。看看将次赶着卫斯,忽闻隐隐有人喊道:“仲谋、仲谋!”
武略停步听时,正系方珠声气。令持火把随声寻去,却在莲池底下。池深岸陡,不能得上。武略问道:“将军追石中,如何失足坠入此内?石中哪里去了?”
方珠道:“要石中容易。。”
道声未了,只见如雨般泥水过去,嗒嗒声响,落下大块池泥,再照看时,却系石中,已跌半死。武略大喜,另接绳救起方珠,随捆石贼。方珠登岸,将甲冑衣履脱下,赤足领兵向前。
再说龙峰、韩继祖同郁周前进,昏黑不分西东,走入箐林之内,悉悉乱响,无数搭钩攒来,龙峰见无亮光,难于辨认,急令退出箐林。郁周已为钩去。搭拗钩链卷地赶到,韩继祖双戟使发,直入钩链队里挑拨,贼众披靡,始退入箐林内去。龙峰道:“军将疲劳半夜,且令加餐养足精神,天明方好破贼。”
韩继祖道:“虽得贼之粮饷,奈莲池尽涸,何处得水?”
龙峰道:“我先已令军士各备竹筒,带得水来。”
韩继祖大喜,令互相资济。众军各寻锅灶造饭。正炊熟时,贼众大至。龙峰道:“我先带二百兵士迎敌,将军同众饭毕即来相换。”
继祖答应。
龙峰不问好歹,挥锤直击。向前看时,枪刀如麻,冲杀恐多伤军士,乃靠墙列阵,挺身在前,拒而不攻。霎时间,韩继祖喊道:“吾来也!”
发戟领兵,出于阵前接战。龙峰率众食毕随出,分头迎击。无奈敌人众多,前者败去,后者又来。龙峰使发双锤,分开各般兵器,闯入贼中,奋力击杀。韩继祖领兵随入,将士拼命鏖战多时,贼众抵挡不住,始行退回。
天色微亮,乃同韩继祖率众追逐,杀败箐林余贼,夺回郁周,直赶向前,天已大亮。但见路径歧杂,池巨塘宽,花垂叶萎。韩继祖道:“幸亏晚间昏黑,为贼所阻。若是乘锐进追,鲜有不失误者。”
郁周指道:“前面隐隐楼台,便系贼众巢穴,须要小心。我去引后兵接应。”
龙峰依允,郁周往后边去。
龙峰等前进转过树林,只见前面路口依林扎有大营,并无声息。韩继祖道:“此劲敌也,不可轻视。”
龙峰道:“我二人虽不倦,其如将士通宵竭力何?且暂于林中加餐养息,以侍彼至。军士屯扎方定,对面营中忽然炮起,开门齐杀前来。韩继祖令军士各吃根糇,待将近时,始行迎出。
须臾,贼众奔到。当先三人却是陈英杰、郎堂皇、巴桑椿。
陈英杰使长刀,郎堂皇使耙,巴桑椿使钢叉。韩继祖先出,迎着陈英杰,郎堂皇使耙赶到助战。龙峰领众飞锤而出,郎堂皇便来战龙峰。巴桑椿横叉观战,见陈英杰战韩继祖正是敌手,郎堂皇抵不住龙峰,便舞叉来夹攻。龙峰两柄金锤并无丝毫渗漏。斗到深处,方将叉拨开,耙已飞到面前,龙峰侧身闪过,将耙击下。郎堂皇收回不及,恰好碰着巴桑椿手背,打得稀烂。
巴桑椿大喊,弃叉逃回。郎堂皇惊惶失措,锤到不能抵当,从头刮下,额、眼、鼻、口刮去半边,跌倒在地。陈英杰见韩继祖武艺高强,又折二将,料无胜理,虚晃一刀,跳出圈子,拼命飞跑。龙峰、韩继祖率众随后追杀,贼兵分散逃窜。赶出林表,只见陈英杰如脱兔般往前奔跑。又听得远远有喊杀之声,韩继祖道:“此必方珠叔叔等已到贼巢,我们快赶前去接应。”
龙峰催令将士前进。
且说方珠、武略获住石中,方珠浑身淋漓,尽行脱去,只着皮裤一条,率众同武略饱食,赶奔向前。无奈地下竹桩石嘴,脚底难当,乃令四卒抬之而进。天亮时已到重楼寨外。牛达率众仓惶杀出,武略挥斧迎入,卫斯领众贼将围裹将来。方珠正到,见武略抵敌不住,乃下地挥锤杀入。牛达望见,便舍武略来斗方珠。赖大豸挥镔铁棍照武略头盖下,武略隔开,便战赖大豸。一边将士思量建功,一边贼匪愤怒夺命,只见喊杀连天,争声盈耳。
方珠等将士虽勇,贼党拼命更凶,各负重伤,始终寡不敌众。正在危急之际,恰好龙峰、韩继祖齐到。龙峰率众当先,继祖后进。斜刺里,贼将佟通工挺枪刺来,韩继祖左戟勾住枪,右戟迎面扫去,佟通工弃枪而走。韩继祖赶上,拦腰夹入阵中,掷于地下垫脚以视敌将。见龙峰虽来,贼众四面奔集,气势犹盛,乃左手持住双戟,右手向革囊内取出青钱,旋足转身,看贼将之凶勇者,向五官击去,无不应声而倒。片时间,贼目尽丧。牛达、卫斯等亦俱受伤被擒,余众乱窜。武略道:“只诛有名匪首,余盖不论。”
贼兵闻言,尽行拜伏。方珠问降兵道:“贼党尽在此乎?”
降兵道:“有苟新、郎费、杭琮、何海出巡,不在此内。”
武略令道:“可将贼犯踵筋割断。”
方珠道:“龙峰、韩继祖可各领未伤兵士分搜余党。”
二将去讫。
只见郁周领得兵士上岛道:“小人下去请兵接应,广望君道:不须添兵。可着三百军士带水上去应用。今止领三百军士负水前来。”
方珠道:“岛上贼所储水亦都用尽,正愁干渴,来得大妙!”
令备办筵席。龙蜂等搜得妇女孩童,先后俱到。乃款待将士伤重者先饮,再将贼众积聚珍宝分作五股:三股解下岛,一股派给将士,一股视将士受伤之轻重与之,以酬其苦。
宴毕,令负水军士先将贼犯负去系下,然后搬运珍宝,二天而毕。池中渐渐有水,莲叶莲花又渐竖立起来。方珠乃令郁周同伤重各将士在上岛调养,自同诸将高唱凯歌下岛。
且说广望君见贼已破,即令用絮团堵塞穴内流水,再垒石塞口,蜡粉固封,所以岛上有水,莲花复活。当下,方珠等缴令,广望君令按簿查验,贼目少却六名。武略道:“有四名在逃,搜寻无获。”
广望君道:“内有陈英杰,乃极要之犯。所逃四名,昨晚见降兵内有四人神色异常,因令穿锁,已经拿住。所未获之陈英杰、何海二犯,只讯四名便知。”
武略领命去讫。
乃令将受青钱伤之各贼犯,用钳取出青钱。斯须时候,渐渐哼哼喊叫,肢体动遥只见武略慌来禀道:“昨穿锁之四犯,连人带船无踪。”
广望君怒道:“守将是谁?如何连船开逃都不知得?”
龙峰跪下禀道:“是小将地界。”
广望君道:“因公离汛,姑宽免罚。可同韩继祖务追获来。”
方珠禀道:“西南系本国境界,贼犯谅必逃往东北。”
广望君道:“可带船十只,由东北追寻。”
二将领命而去。再令将众犯穿锁,分置各船,又使医官送药料上岛,同郁周调治受伤将士。心内因六犯逃脱,甚为恼怒,想龙峰、韩继祖虽追向前,知不能擒得否?掐指算时,拍案大怒道:“贼匪果然狡猾,六贼同船逃去,并不往东北,反往西南。我今带武略前去追擒,方珠可解各犯回都。龙街同诸将待五日后岛上将士痊愈下来,留军三百名交郁周权守金莲,龙街领军回都。”
龙街等遵令。
武略上快船,带十只随行。正系东北风,绞足帆篷,如飞如骤,二鼓时分到得豪猪洲,要折回西北,却系顶风,令下锚停住。次早开行,武略令水卒分班踏轮,每船八轮六十四桨,二卒运一轮,轮旋桨转,前进如驰。第三日行到中时至五沙岛,望见坡上人众丛集,岸边许多船泊。武略禀道:“人船集聚,必有事故。”
广望君道:“且同上去看来。”
武略令水卒牵过脚船,扶广望君坐下,军士划动,片刻到望楼边,上岸分开人众看时,却是一位官员,衣冠异样,坐在地上哭泣,左手怀抱着个小孩子,右手持着一块白玉。广望君问土民道:“这系何人?”
土民答道:“这系硬水围外滚入来的,不知是哪国人氏。早晨有许多木料板漂下,这个人抱着婴孩睡在柁上,随流淌落。看时已系死的,推他下水,却又作怪,并不沉没。因捞上岸,吐去腹内积水,渐渐哭的坐起来。”
广望君令取姜汤饮之,那人睁开眼睛,审视孩子已死定了,放声大号。将手内物件抛去,放死孩子于地上,俯伏恸哭不起。
广望君见所抛者却是白玉,若玉形状,令武略取来看时,上面镌的“大宋受命之宝”六个篆字。广望君道:“真传国玺也。此公形容不俗,必非凡人。”
乃近前挽起道:“先生休矣!事当从长计较。若徒伤悲,哭死亦于事无济。”
那人收泪,定睛视广望君道:“此处系何地?足下系何人?”
广望君道:“不佞姓韩名速,此地系浮石国之五沙岛。足下系何国卿相?姓甚名谁?”
那人惊道:“闻归墟之上有浮山,可到不可返,是此地否?”
广望君道:“正是此地。”
那人气擗踊大哭,不胜悲惨。广望君待其哭定,乃问道:“足下为何如此伤痛?”
那人道:“国亡君丧,如何不恸!”
广望君道:“足下国主何人?君因何丧?国因何亡?”
那人道:“寡君姓赵,国号大宋。因元人背盟,恃强侵夺,土地尽失。泛海舟覆。”
双手拱指死孩子道:“此幼君也。”
广望君惊道:“姓赵,莫非香孩儿之子孙么?”
那人道:“然也。”
广望君大笑,那人诧异不解。广望君笑了又拍手大笑。那人待广望君笑定,始问道:“足下闻人国亡君丧而大喜若狂,其意何居?”
广望君道:“另有道理,不佞说来,先生听了苦恼俱无。先生可将赵氏立国之后以至于亡,先详告于不佞。”
那人拭泪,细细自陈桥兵变直到杭州三日不潮,逐次告诉。广望君听毕,又鼓掌大笑。笑毕,问道:“足下知中华有闾丘仲卿、韩速乎?”
那人想道:“此国初人韩子邮,焚烧歌苑,杀死功臣将士无数。苗军师定计,于湖中擒置开封狱内。仲卿先生设计救去,路过浦口遭擒,复被解脱,嗣后搜寻无获。太宗征幽州时,想起二公,高将军怀亮启奏,曾晤于铜陵。太宗命高将军密访,并无踪迹,此事三百余年矣,足下从何知之?”
广望君叹息道:“不佞即韩速也。”
那人不信,道:“闻子邮先生目有六瞳,脑有九骨。足下道系子邮先生,阅历高年,或三百余岁,亦古来所有。至九骨六瞳,谅无变易。”
广望君道:“请足下验之!”
那人近前细看,复向脑后升起便帽,看得真切,旋身拜倒道:“求先生助一臂之力!”
广望君答礼道:“请起!如有力可助,我久不在此地矣。且请到国中见仲卿兄,再作计较。”
那些看的人都听呆了。当有五沙长听得系广望君,忙转过来磕头道:“五沙长民望叩头。”
广望君令起,又向那人道:“先生贵姓尊字?”
那人道:“学生姓陆,名秀夫。”
广望君道:“陆先生,不佞仍有公干未了,不能奉陪,今使五沙长带夫役十名,送先生往都中见亚公兄。不佞完了事务即来都相晤。”
陆秀夫道:“愿以礼葬亡君,再往都请亚公先生教。”
广望君吩咐五沙长道:“凡有费用,俱如陆大夫命备办。开支岛库,报明于都中会还。”
五沙长领命。广望君拱手道:“暂违!”
陆秀夫泣道:“国丧在体,不克从随。”
广望君道:“把臂不久,请勿伤悲!”
乃同武略回船,大笑道:“窥孤儿而夺之,复有夺于孤儿者。天道好旋,于兹益信。曾几何时,冰消泡释,往取千载不义之名!”
说罢又笑。
武略禀道:“适间问望楼汛兵,据说昨晚见有大船向西而去。”
广望君道:“可选将校十六名添此船上,不佞先行。将军可将后九船水卒、钱粮器用,并于四船之上,随后赶来。其五船令舵工、水手驾回。”
武略得令,先选将校十六名,上广望君船,不说如飞追去。
再说武略将五船健卒并上四船,钱粮食用物件俱照人数分来,令五船舵工、水手驾回本部。随即扬帆上,直赶到晚,不见踪影。甚喜水光如灯火一般,远处亦隐隐可见。健卒分班踏轮,向前奔去。奇怪,船头却只绕往南边,不肯向西。次日,尽力迎西冒进,人力勇猛,水势刚强,轮倾桨断,橹折楫摧。
忽然,座船如身在高楼坠下一般迅速,武略大惊。只见无数船猛竞来争抢,武略认得是汛地,令水卒呵叱,众人知系本国官船,始行散走。武略令倩工购料修造,匠人来道:“五沙岛有现成各件物料可以选用。”
武略道:“路途多远?”
匠人道:“前面海中那带平山就是。”
武略惊道:“昨在五沙开船行了半日通夜,今朝打回不过片刻,比发脚处更远,实在难解。”
匠人道:“老爷们莫非闯入硬水围被冲回来的?船未碎沉,便算难得!”
武略道:“且往五沙岛购家伙去。”
众卒摇着折橹,咿咿哑哑,不多时到了五沙口,见那陆秀夫仍在坡上哭,武略等上岸,到前边向五沙岛民回购物料,动工修理,半日,仍旧完好。只见汇源城文武都在那里助葬,守城大夫苏立,乃旧中冈城大夫苏于之子,苏子于中冈城外被寇杀害,岛主访其遗孤荫袭上士。因其勤谨,数次升迁为汇源城大夫,却系武备之婿,乃武略侄婿。当日见过,连忙向前行礼,问道:“大人缘何到此?”
武略将随广望君,船被硬水冲坏缘故与苏立知道,嘱代具文详枢机阁。苏立领命,与武略仍上船赶去追寻。
再说岛主自广望君往金莲岛后,朝夕与武侯商榷国政,议论古今。一日接到本章题奏:“群凶就擒,令方珠槛解回都。犹有脱逃贼犯,分头追拿。”
岛主大喜。数日后,西部汇源城大夫奏道:广望君追贼过五沙岛,遇漂下中华大宋宰相陆秀夫怀抱其主尸首并玉玺一颗,命葬于五沙岛,令五沙长护送陆秀夫来都,广望君复去追贼。岛主道:“抱主带玺而来,必是忠臣,可命延入上宾馆。”
武侯道:“中华人氏与臣同乡,臣往视而探访之。”
岛主允奏。
武侯出朝行到馆中,陆秀夫闻知,迎出拜见,泣诉元兵凶暴欺凌,恳求良策,复国报仇。武侯即道:“此地只有来的,并无去的。不佞经营五十余载,未得一策。先生且放心安居。”
乃将天时、地利、人事及所经历,大略说知。陆秀夫叹息道:“似此亦无可如何。明公于兹土五十余载,中华已是三百余年,学生今惟请往五沙岛终丧守陵,以尽报国未尽之心。”
武侯道:“且过数日,奏明岛主可也。此处未免弧寂,请移榻于敝寓,询询故土近事如何?”
陆秀夫依允,武侯携手共车载回,互相咨询,嗟叹不已。
次日,岛主召问,武侯别了陆子入朝。岛主笑道:“今据苏立奏称,有大船自上水湍下,汛长使查,那船不受,将兵杀伤。汛长乃令勾拽上坡,舵工、篙师、水手等人俱争拜伏,只有六人拼命格斗。后苏立领军全部抓获,正系陈英杰等六名,随即槛解来都。”
武侯拜贺。岛主道:“反贼正法,应有首从之分,命墨珠会司寇妥议。”
武侯道:“臣有愚见。昨与宋相陆秀夫盘桓,观其学问洽博,天性忠厚,大可任用。请命司寇将各犯名下注清,使墨珠持往,请伊拟,以观意见。”
墨珠道:“适在朝房,见册内俱注明白。”
岛主道:“汝即捧去。”
墨珠遵命,捧册出朝。岛主道:“连年耆老凋丧,相臣燮理,责任匪轻,殊难付托。今与先生枚卜,先生请勿隐。”
武侯道:“臣受恩深重,敢不竭素所知,以报涓埃?”
岛主道:“石仁如何?”
武侯道:“色厉内荏,信道不笃,无相德也。”
岛主道:“尹合如何?”
武侯道:“德有余而才不足,非相器也。”
岛主道:“已往之最贤者、将来之可托付者,先生为寡人言其大略。”
武侯道:“臣未见者,臣不敢道。所见已故最贤者,莫如器缺、顾复、西山。现在存者,平无累老而多病,后进之可托付者,中大夫谷裕、下大夫华留为之冠,陆秀夫亦系相才。”
岛主道:“王右泉何如?”
武侯道:“疾恶太甚。相者,相其才其德,制服而安布驱使之,若尽求全责备,国内几乎无人。”
岛主道:“善哉,人才之难得也!谷裕、华留善道愿闻。”
武侯道:“谷裕精明内韫,临事虚心,将相器也。华留情性光明,始终不易,百僚表也。”
岛主道:“先生及韩驸马诸子,皆英俊可喜。”
武侯道:“臣同韩速,富贵已极,势位非轻,愿主上不必以“‘将相’二字为荣宠,永着为令。”
岛主正欲再问,只见墨珠捧册回来。岛主道:“辞未拟乎?”
墨珠对道:“奉命传谕,陆子初辞道:‘流离颠沛之人,何堪与军国大事?’臣言:‘父亲事务不遑,转托代拟。’始接册子展阅,定为三等。”
岛主道:“牛达定拟极刑?”
墨珠道:“牛达虽罪在不赦,仍有可原,定在三等。”
岛主讶道:“必有确论。”
墨珠道:“所论亦是:言牛达等一干,天性凶顽,处于无可自新之地,又遇不法之徒团聚为伙。若国中无暇,亦奚从猖獗?既有吏虐民贫可乘之衅,乃突然窃发,不尽诛夷,难为允当。石中等一干人犯,世居国土,食国禄,惟知依权附势,营求贵显,事败而反,为贼股肱。非加贼一等,不足以尽其辜,何海等一干人犯皆职掌生民,自应爱民如子,乃视为鱼肉,百计以竭其脂膏矣。夫国以民为本,民穷则国坏。偶逢岁凶,民即流离,其罪已不胜诛。及贼未至,迎降送款之不暇,此岂有伦理者?应加石中等为一等。”
岛主喜道:“此皆诛心之论,依拟施行。”
武侯道:“其余俱可依拟,惟牛达应从重论。世受国恩,父为叛臣,虽正国法,恩赦其身,不思精忠报国,乃煽结首乱,实与内臣之叛逆无异。”
岛主道:“先生所论极是。赖大豸、石中等尽行枭戮,牛达及何海等尽行磔戮。命司寇办理,来朝告庙,再命司天卜吉,命司礼将向年百岛贡到奇珍异宝昭告太庙。”
三部奉命去讫。
原来,自广漠洲屏风岛破后,牛达等逃避金莲岛时,浮金使上大夫烛光天特来聘贺,馈送香珠、玉笔、达心笺、包罗砚四样国宝。那香珠产不夜湖,径寸如荔枝大,平常并五香馨,惟逢污秽时行不正之气,则香味喷发,邪气辟除。那玉笔是软玉造成,放之可为径尺大字,收之可于芥子上画像须眉,千年不秃。那达心笺,系浮金东南峻谷名曰朝华谷,谷后产细藤,生五色垂丝海棠,收其花瓣,于氤氲河漂造成笺,用水书字,以传信息。惟所与者看得明白,他人则见笺不见字。
那包罗砚,产于悬岩城潭内,任浓磨五色,悉行收入,无迹无影。凡取用财,惟将各色旧笔舔取,要红即红,要黑即黑,青、黄、白皆然,每年只须磨一次。四件皆浮金之宝,因修好多年,且叛贼内亦多浮金犯臣,所以格外恭敬,遣使馈来。因而八方有名远近岛屿洲沙,不下数百,尽来进贡,多有旧时宝史未载者。其中最难得的曰祥光屏。此宝乃尾闾峰上神蚌壳,虽每年退落一次,俱系碎细粉屑。惟君圣臣贤,风淳俗美,始有全壳脱下。
本年九狮岛捞得一块,不敢收藏,遣首领进来,长计七尺,宽计四尺,厚计三尺。其阳面光明如镜,夜则百步之内雪亮如昼。
照人却有影无形,面目不分,肢体不辨,惟五脏六腑显然,疾病皆见;其阴四面黝黑,凡山川草木、花卉鳞介、禽兽蛇虫之类,奇形怪状,无不备具,过于九鼎。其间最怪者曰百物备,又名百味备,产无苇岛上,体圆如瓮,有五角,分五方,凡百房,每房各得一物之味,任凭多刳,随即长复。惟百房兼取,则随风消化。仅有心存,置于岛顶,受风雨精华十年复原,又可刳取。相传是伯公所化,上天因其谗杀忠臣,丧君灭国,一沉不足以蔽其辜,故罚永远受凌迟之罪。其余返魂香、消愁树、还少藤、易筋草之类有益于人者,不胜屈指。
当时,岛主欣然道:“寡人并无大德远被岛屿,今咸来庭。寡人欲昭告于太庙,诸卿以为何如?”
太史独孤中立道:“八方屿岛各将夙昔求而不得之宝进上,臣窃谓各宝系稀罕之物,然非如仁、义、礼、智、信之不可须臾离失。今遐迩各处,咸尽其悦服之诚,争趋进献,实德政仁声远被广播所致。自立国以来,未有之事。但岁谨饥,民户未复,寇乱疮痍未平,诸匪犯尚未授首,昭告之后,必布示远近,须无毫末未协。观之此时,尚未可行也。”
岛主闻言而止。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诸犯尽擒,岛主记其前言,是以一并命行。再问武侯道:“寡人欲爵陆相公,不识可否?”
武侯道:“秀夫忠贞才干,俱可托付,但此刻心神未定。昨日臣诱之,彼以曾与广望君订定,待来都时晤过,则回五沙守陵。”
岛主道:“此事另有办法。寡人使太监召见,以慰思慕。”
武侯道:“臣去召之。”
岛主喜道:“又劳先生。”
武侯出朝。回府到书房内见陆秀夫道:“主上思慕甚切。”
陆秀夫道:“凡入亲友之室,尚请其尊长拜见。岂有践其土而不朝其君乎?但身有重孝,心乱如麻,殊为不便。”
武侯道:“见面议之,应无不从,先生其毋吝步。”
陆秀夫道:“明公之命,安敢有违!”
武侯乃携手共载入朝。陆秀夫见着岛主,哭拜于地,岛主慌来扶起,慰道:“相公之苦,寡人尽知。武侯、广望君皆上国来者,其志相同,其事相类,寡人皆暂屈辱,相公其肯降格同寡人游乎?”
秀夫泣道:“忠臣不事二君。主上不弃外臣,外臣何颜贪禄辱身,以贻先人羞乎?”
岛主道:“如武侯、广望君,寡人俱不敢以臣位屈。虚其名号,有政则咨,平居皆如友朋。后因以公主妻二子,始有尊卑之别,武侯初到尊为客卿,今相公不弃,敢亦以客卿相屈?另于五沙岛建造陵寝,立名哀陵,设太监二名,洒扫小监十名,护守军士百名,岁时遣祭,以代相公之劳可乎?”
武侯道:“主上爱恤体谅培植远臣,可谓至矣!”
陆秀夫道:“臣蒙恩抚恤,岂敢再辞!愿守陵三年,然后从事,此其一也。客卿名号,断不敢当!武侯学贯天人,明如皓月,臣乃萤火之光,相悬奚止天壤,此名何敢妄居?”
武侯道:“先生不屑居此,可另议名位。守陵三载,虽尽先生之心,然何若内监、军士岁时遣祭之永远不替乎?计此地三年,中华十五载;中华三载,当此地七月六日耳。先生其以七月六日终丧可乎?”
陆秀夫道:“既在此地,安敢又较中华月日?”
岛主道:“寡人另有调停。南城门外,左有山庄,旧为行宫,后始移去。庄内颇静,且多逸景。南边楼台宏敝,犹存有殿。宋主死社稷,礼当尊崇。”
今设宋主神位于中,相公于彼守丧,暇时修正国史。有所召问,入朝则以常服,往彼则以丧服,如何!”
武侯道:“主上曲为周旋,可谓极矣,先生亦不必辞矣。”
陆秀夫谢道,“受恩高厚,捐躯莫报!”
岛主大喜,命司礼大夫,于山庄依古礼仪制备办。武侯同陆秀夫辞出。
司礼、司寇二部大夫呈上告庙仪注、寇犯罪由二册。岛主展阅仪注册,即批如议。阅寇犯册,问道:“各犯名下注‘受钱伤被擒’,何也?”
墨珠奏道:“冰珠之长子继祖,天生矫健,幼时武艺深通,欲求广望君传授飞丸,广望君见其带有青钱,戏道:‘汝能用钱于五十步打没门环兽眼,百无一失,彼时告知。’继祖遵命,退回即立竿于十步内习练。日视竿节,夜燃香头,遂步而移。载半工夫,能于五十步内标打眉目,无分毫差错。请广望君看验。广望君道:‘此亦无敌矣!何用他为?’并不传授飞丸。继祖加意习练,使击树木,钱尽钉没,名曰飞钱入木。后以药水煮钱,标中见血,人俱麻倒。今贼匪面注受伤,定系金莲瓣子为甲,身上不得击入,乃专取面部耳。”
岛主喜道:“技至此乎?来日察验,便知真假。”
岛主正欲退朝,只见黄门官呈上本章,奏道:“有韩继祖追擒逸犯,船到西偏,知已全获,回朝见驾。又有强弩将军武略自汇源城飞章上奏。”
岛主命韩继祖入朝见毕,岛主展看武略本章,惊道:“据武略奏,广望君不知逸犯擒获,向前穷追,多天未返。武略使校驾船,分头四处追寻,俱未得遇。现在飞檄沿边员弁寻报,先此奏闻。寡人想,海洋茫茫,设有覆舟,将何以处?可急召延武侯商议。”
侍卫值班乌修,奉命飞奔驸马府,召武侯入朝。岛主将武略本章交看。武侯掐指道:“据数看来,韩速已登彼岸,不在水中矣。无烦圣虑!”
西青道:“墨珠卜《易》,判断无差,请命卜知!”
岛主命墨珠道:“汝试呈其繇词。”
墨珠退于朝房,焚香布卜,将繇词呈上,岛主看道:滔滔岩岩,胡危胡安。一时涣释,千载金兰。
乃交武侯看道:“据此繇词,系水而陆,危而后安。想系住于屿岛,散而复聚之兆。”
武侯道:“诚如圣谕。”
岛主道:“寡人命大臣追寻,何人可去?”
武侯道:“诸臣各有职事,臣甚闲散,应往追寻。”
岛主道:“国事皆赖先生赞定。寡人觉近日亲炙,胸怀益加爽朗,欲于来年令太子监国。之后,先生亦令青珠监双龙,韩驸马亦令火珠监天樱留先生、驸马、公主在都,朝夕盘桓,徜徉山水。今见墨珠繇词,有‘涣释’字面,驸马归与不归,尚未可料,岂可又任先生远去?”
武侯道:“臣等此去,可晤韩速,不久一同来国。若他人去,俱属无用。”
岛主道:“墨珠可将朝内诸臣尽数卜之,待寡人定夺。”
墨珠道:“逐次而卜,恐费时刻。主上久坐劳顿,请焚清香,将诸臣姓名各写方寸纸上,置玉瓶于香案中。主上卷折入瓶,祝告彼苍,用竹箸拈取是何名字,则着前往。”
岛主喜道:“如此更为虔诚便捷,汝可写来。”
墨珠回到朝房,照廷臣名册分写,宝库司取出玉瓶、竹箸,太祝焚起清香,墨珠呈上各名,岛主验过,折迭投入瓶中,虔诚祷毕,用竹箸伸下夹起一个,展开看时,却系仲卿名字。复行探取,竹箸出瓶,却是空的,不胜惊异。再把瓶内众卷倾出,将仲卿名纸同入瓶中,又下箸夹出看时,仍然是仲卿折子。岛主大笑,将名字与诸臣看。武侯亦笑道:“可见数不可逃。”
只见内监奏道:“三公主后宫见驾。”
岛主携着瓶繇词、本章,道:“武侯可同入宫。”
武侯随进。三公主朝见岛主,武侯朝见廉妃娘娘,又与非霞公主见礼。娘娘道:“公主闻继祖回府说,边将奏驸马因追贼匪,日久无有音信,是以着慌,入宫询问。”
岛主道:“寡人料道公主系问此事,本章并繇词皆在这里。”
宫娥接去,三公主同看毕,非霞公主道:“据此看来,驸马无恙,但有涣释字样,虽不死别,亦应生离。”
镇国公主道:“幸有‘一时’二字,犹不至此。”
非霞公主道:“‘涣释一时’,则可无忧。今系‘一时涣释’,乃聚结既久,顿然解散之义。”
岛主道:“武侯欲去追寻。”
非霞公主道:“何不另命大夫前去?”
岛主乃将对天虔祷、竹箸三夹虚实的话,细细说与三公主听。
非霞公主垂泪道:“数已着定,事非偶然。”
安国公主道:“生离究竟胜于死别。既知数定,不必伤悲。”
岛主道:“吾儿勿悲!
武侯此去,定有分晓。”
非霞公主道:“所悲者非止一人也。”
廉妃娘娘问武侯道:“武侯,寻着驸马速回,以免诸人悬望。”
武侯道:“臣选骏马前去,省得车船迟缓。寻着急归,不致有误。就此告辞。”
安国公主道:“君侯可佩宝剑,以防不测。”
武侯道:“数理不须武备,可无庸带。”
镇国公主道:“外日西大夫送到白马一匹,说系方珠于新沙地方捉获,嘱彼送回。君侯欲求骏马,何不乘之?”
武侯道:“且回去看验。”
岛主道:“已将薄暮,明早起程可也。”
武侯遵命,出宫回府。镇国、安国随后亦到。问道:“马在何处?”
镇国公主道:“现养后厩。”
武侯同二公主往看。到得苑门,便闻嘶声清越。武侯喜道:“真骏骑也!”
安国公主道:“此马饮水,不食草料,未知何故?”
武侯道:“想因不洁耳。”
入苑看那马,超跃复嘶,昂起头来,足高九尺,浑身如毫光一般,毛尽卷团,镜光似白,并无杂色。只是瘦骨如柴。武侯令以洁净水、粟饲之,顷尽粟一石。武侯大喜。墨珠持雕鞍锦鞯、玉勒金镳施上,始同出苑,回府饮宴。
次早起来洗毕,墨珠禀道:“《浮山统志》已经告成,国史亦俱修竣,孩儿无事,愿随父亲前往。”
武侯道:“此马迅速,无骑可及,汝不必去。”
墨珠含泪退下。
武侯出门,二公主、墨珠、韩继祖等送出西郊,武侯扬鞭道:“公主可回府罢。”
说毕,带转马头,那马张开四足,如闪电流星,超空腾骤,耳边如潮水乘风,眼内似高巅坠地。直至中时,未曾步止。已到尽边,一派大水,洋洋无际。正欲勒马下来,哪里勒得住!向海中直窜。武侯大惊道:“呵呀!”
那马早已驰到洋内。正是:渊水不慎羞曾子,祸福难分信塞翁。
未知入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