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难,译书难,可是读书也不易。序文的价值,就在使读书的人得到一种读的方法。因为凡著一本书,对于环境的情感和时代的趋势,不是著者自身所能说明。如果读者单看书里的理论和事实,是不容易了解,而且容易发生误会。
算来已经有二十八年了,我在德国军队中同伯卢麦将军(V.Blume)的侄子在一起,从演习地回家。两人骑在马上谈天说地,我忽然问他:“你看我将来在军事上,可以做什么官?”他对我笑着说:“我有一个位置给你,就是军事内阁长(即本书中所谓德皇帝之军事秘书长)。”我说:“我难道不配做参谋总长?”他说“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德国参谋部要选择一个有性癖的,或有点疯子气的人做参谋总长。”我说:“那可怪了,不过陆军部长呢?”他说:“参谋部长是公的,陆军部长是母的,我们青年军人不想当陆军部长,因为他是陆军的母亲,要有点女性的人才干得好,鞋子也要管,帽子也要管,吃的,穿的,住的,又要省钱,又要好看,又要实用,所以俄国用擅长军事行政的苦落伯脱金(Kuropotkin)去当总司令,牝鸡司晨,结果失败了。但是专制皇帝多喜欢用这种女性呵!(当时日俄战事,
德国军人资为谈助,而对于德皇之用小毛奇有些不平。)参谋总长的性质同陆军部长不同,不要他注意周到,要他在作战上看出一个最大要点,而用强硬的性格不顾一切地把住它。因为要不顾一切,所以一方面看来是英雄,一方面看来是疯子。军事内阁长是专管人事,要是有性癖的人去干,一定会结党,会不公平;要是有女性的人去干,就只会看见人家的坏处,这样不好,那样不好,闹得大家不高兴。我是恭维你人格圆满,不是说你没有本领呵!”
“把住要点不顾一切”可以解释大战时破坏比利时中立的作战计划。细针密缕,各方敷衍,可以解释自马纳河战役后至凡尔敦攻击为止之弗尔根海(他是由陆军部长转到参谋总长的)的一段不彻底作战经过。所以我那位德国伙伴的话确实有他的真理。
鲁氏是参谋部出身的一个参谋总长材料,他是有性癖的,所以当时很受各派的攻击,后来在希忒拉政治活动中又失败了。他的“全体性战争”就说一切都以战争为本,翻转来说,正是他“把住要点不顾一切”性格的反应。德国战争失败的原因,人家都说军人太偏了。在鲁氏说,正是因为偏得不彻底。如果偏得彻底,则不是偏而是正的了。所以我们读这本书,不可批评他偏,而要领取他偏得彻底的意义。
书中有几点是因为人家攻击他,他自己辩护,所以有些过火。如同克劳寿维兹氏下战争的定义,谓“战争是政略的延长”,政客们就用此语,说军人应该听政治家的话,且举俾斯麦以为政治家统御军人成功之证。鲁氏却说“政治应包含于军事之中”。其实政治于军事之不应分立,是千古不变的原理,而是否政治家应该指挥军人,抑或军人应该执掌政治,是要看当时政治家与军人本领如何而后定。战争是艺术,真正名将是一种艺术家,他的特性是“独到”是“偏”。所以需要一种艺术家的保护者,如威廉之于毛奇,克雷孟梭之于福煦,是一种形式;菲列德之为传统皇帝,拿破仑之为革命首领,又是一种形式。鲁氏因他人借克氏之说以攻击他,他却说克氏的理论已成过去,这是矫枉过正;谁都知道克氏学说是百年以前的。他又批评史莱芬的计划不适用,也是犯这个毛病。
鲁氏又有说不出的苦衷,就是对于威廉二世,他不好意思批评皇帝。
其实政治与军事之不调和,及平时扩军计划(鲁氏的)、战时作战计划(史莱芬的)所以不能实行之故,都是这位平时大言不惭、战时一筹莫展的皇帝的责任。不好意思说东家,所以把店伙一个一个的骂。读者应当观过知仁,不要责他蛮横,要原谅他的忠厚。
以上所谈不过书中末节,还不能说到本书根本精神。这本书的根本好处,在对于未来的战争性质,有明切的了解,对于已往的失败原因,有深刻的经验。它的好处,我可以综括地给它一句话,叫“民族的第二反省”。
当一个民族吃了大亏之后,天然的会发生一种重新估计运动。但是革新运动的人物,大都在当时失败过程中不曾负过相当责任。群众本来是情感的,所以这时候只知道清算过去,因为破坏一切的理论很容易成立,却不能指导未来,因为改造社会的实际不是靠理论,而是靠行动。民族第一次反省的过程,总是这样,所以真正的成功,必在第二反省时代。这个时
期大约总在二十年左右,所以法国七十年大败之后,他的真正国防力是到八十八年才成立的。大战后的德国第一反省,是社会民主党时代,所以到现在才有这第二反省的呼声。普鲁士军官,从小锻炼身体,寿命很长,所以在第二反省时代,还有得到当年身负重责的老人,本其实际经验,发为革新运动之指导。这在德国民族看来,真是鸿宝。
未来战争到底是怎样呢!如果我举德、俄、日、意等国的议论来证明,人家又要说:“军人蛮横”,迷信独裁,再不然又做了人民战线的敌人,破坏和平,罪该万死。
我如今一字不易,将世界上号为第一等爱好和平的国家美国人说的话,来证明一下。布罗肯比尔中校说“如果用毒气来杀人还不够刻毒,化学战不以杀人为目的,而以减少敌人抵抗力,增加敌人后方负担为最高原则。美国化学战部队所用的药剂虽有多种,主要者为糜烂毒液。该毒液有些茴香香味,色暗红,不易挥发,较气体易于保存,便于运输,地上动物着此液后,即能传染。中此毒者,若立刻进入病院,疗治得法,数月后可以痊愈。盖此毒液之效能,不在致敌人于立死,乃驱敌人入医院,既不能战斗以为吾害,又不能工作以助国家,反加重其后方负担。且此人若不急进医院,则其衣履身体所到之处,皆有散布此毒汁之可能,吾人飞机、炮弹所不到之处,敌人可代为散布毒液。据现在所知,欧洲各国所制的防毒面具,对此毒液毫无用处,因此毒非藉呼吸而发也。此种防御服装,美国业已制成,惟全身不通空气,故不能久用,且为价甚昂;且此毒液之野存性,在最干燥之天气中,尚可达六时以上,若天气潮湿可达数日。其比重较水量为重,故可用飞机由空中洒射,决无因风向关系,而害及使用者之危险性。且其挥发性极低,比重较大,化学成分极稳定,故用普通解毒法毫无效力”,云云,这是以威尔逊十四条和平主义国家的办法,不杀人比杀人还要凶些。所以未来的战争不是“军队打仗”而是“国民拼命”;不是一定短时间内的彼此冲突,而是长时间永久的彼此竞走。
就既往的亲身经验而说,则此书第四章一字一珠,最为精粹,这是花了无数的金钱与生命,所换来的将来军事教育方针。如同世人谈到军纪,总以为就指兵卒能机械服从而言,其实德人军纪,立于(一)自发的精神力——信仰与觉悟,——(二)自动的行为力——技术的习惯与体力之支持——决不是区区集团教练所能养成。而有待乎最高深的精神指导。军纪所要求于兵卒者,在性格强硬,并不是柔软的服从。达尔文说得好,军纪者,在上下之信任,不是服从就算的。
我希望读这本书的朋友们,切实地一想,世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逃是逃不了的——不过三四年罢!
民国二十六年一月蒋方震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