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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衣冠禽兽布就牢笼 草泽英雄安排巧计

最近官场秘密史 陆士谔 7705 2023-01-15 14:56

  话说六相娘子说道:“计较却有一个,只是忒狠些。”兰仲道:“大凡计策,须要狠些才保得住完全呀!天下事总是如此。不但是我们这会子的事嗄!”六相娘子道:“这么说来,足见同心哩。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三个儿不但是因缘,竟然是天意了!我想要保全我们久长的好事,唯有这一计了。也不是我丧尽天良,做个穷凶极恶的妇人,然而逼到这个地步,也叫没法。”于是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兰仲、凤娘都说这样子果然忒狠了,恐怕使不得。万一不成功,以及成功之后败露出来,可吃不住呢。六相娘子道:“横竖我们三个老早说的:一搭儿死,都是情愿。还有什么顾恋呢?”

  凤娘道:“不说当真的做出来这儿听了,先把我的手脚都唬的冷了。嫂子,还是别寻一个计较吧,别把我先唬死了。并且哥哥也没有亏负我们处,那里拿得起这个心肠呢?”六相娘子听了,低着头不言语。兰仲道:“凤妹说的,这是妇人之仁了。大凡定大计、决大事、做非常的事业,只好宁可使‘天下人不负我,我负天下人’这一句话了。”六相娘子道:“不错,不错!妹子你胆子儿放大些吧。可知捱过了这个当口,一辈子的受用呢!”

  凤娘小姐也没奈何,只得由他们主意罢哩。若是万一闹出乱子,横竖陪他们一死便了。这个当儿,正是东方发白,天色微明了。略睡片时起身来,梳洗已过,吃了早点。兰仲出门去了。好一会儿,兰仲却引了一个眉眼凶恶,身材长大的大汉进来,藏在一间秘密室里,回到房里。六相娘子忙问道:“找著了没有?”兰仲道:“光景是天意了,一找就著。同他说了个大略,他竟一口答应。现在这里了。”

  六相娘子非常欢喜,忙开了铁柜,取出二十根蒜条金,并做一包,叫兰仲拿了,便同到秘密室来。你道这个大汉是谁?原来是地方上的一个光棍,叫做“地头龙铁二”,无帝无天的事,那一件不干到?曾经吃县里访拿到案,县大老爷原要把站笼来,站死他。铁二的老婆有个妹子在六相家里做浆洗上的仆妇。原是姓周,所以都叫她“周妈”。那周妈不过三十岁光景,却有三分姿色,做得来十二分的窈窕。在主子跟前第一个有脸。当时铁二老婆急了,只得求妹子周妈,设法搭救丈夫的性命。周妈便把六相迷住了,要搭救她妹夫地头龙铁二。六相道:“这个铁二,其实不安做……”周妈便抢说道:“大家都知道我在主子跟前第一个有脸的人,随便什么事,不作兴办不到的。况且知县相公,原是你要好的朋友,并不是什么所难的事。只要你主子说一句:‘这铁二是好人。’知县相公马上放出来了。”

  六相吃周妈缠不过,又要争自己的门面,只得买上使下,花了几多银两,才算把地头龙铁二轻轻的释放还家。因此铁二感激不过小姨儿(周妈,铁二老婆妹也,故称小姨儿。)和封六相封老爷的恩德。于是和老婆两个商议,索性把小姨儿讨出来,做了封六相的外宅。这是三年前的事。于是铁二时常到六相家走动。兰仲因此认识,六相娘子也知道铁二这个人很有些本领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正用得着。于是叫兰仲去找来,同他商议。且说六相娘子来到秘密室,和铁二相见,直抬举他到一万分。竟称呼铁二叫“姨夫”。铁二见六相娘子,仍是请安,叫“大奶奶”。说道:“大奶奶呼唤小人到来,有何吩咐?坎坎兰大爷说的小人好不明白。”

  兰仲笑嘻嘻的道:“这里有二百两黄金。铁二哥,请收了才好说得明白呢。”铁二愕然道:“这是那里说起?小人感府上的恩德,没齿不忘。若是没有府上搭救小人,还有今日之下吗?那怕赴汤蹈火,小人舍命去干;只要大奶奶吩咐,小人便去。小人虽是个粗鲁的汉子,也还晓得些儿好歹呢!”六相娘子听他说到“还晓得些儿好歹”的一句话,便心上怦的一惊,想道:失算了。便道:“铁二姨夫请坐一坐。”又对兰仲招了招手,回到房里。兰仲问道:“怎地不说呢?”

  六相娘子道:“我失于检点了。此人原是丈夫搭救过他性命的,怎好同他商量起这样事情来呢?你不听他口口声声的‘知恩报德’吗?正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了。”兰仲哑然失笑道:“我的娘,你真忒不知世故了。我给你说,如今世界上的人,那一个不是‘口尧舜,而心盗跖’?衣冠其表,禽兽其行哇!不要说地头龙铁二原是个青皮混混的一流人物,那怕是做官、做府,有财有势一等的体面人,没有不是见利忘义的。如今二百两黄金放在眼里,而不动心者,非人情矣!还且二百黄金之外,好处尚有不少呢。一辈子的升官发迹,就在这一举手之间。休说铁二倒高谈仁义,引动圣贤,推托起来。就眼前而论,比如我呢六相大哥待我的情分,同胞手足也没这等周挚浓厚。你想玷污了大哥的闺门,还不算数。还且帮着你们筹办这等行险侥幸的事。难道铁二倒比我高卓起来吗?比如《史鉴》上载的:张邦昌的王宪、严介溪的李度,都是结恩于落魄之际,提携于水火之中。依附门下,位至上卿。严公、张相,一朝失势,杜株连于未事之先,落井下石,反为出首,反罪为功。所谓唾骂由他唾骂,好官我自为之。即如近世而论,也不过忘恩反噬。一举手间,小小的四品外官,越级存升二品大员,眨眨眼,封候拜相,万里前程。难道铁二倒比著此公高卓起来吗?这却你尽管放心胆大,不妨不妨!……”

  六相娘子道:“这也罢了。”于是仍旧来到秘密室。兰仲便止住了脚,悄悄的道:“我不进去了。你一个儿进去说吧。”六相娘子道:“一搭儿进去,帮着我说几句呢。”兰仲笑道:“不用我帮着,你们两个儿厮对着,比著黄金的功效还要神灵得多呢!男女的交涉,真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难以言语形容。”传神笔底的说著去了。六相娘子只得推进门去。铁二却直站起来道:“大奶奶如有差遣小人,尽管吩咐。”六相娘子关上了门,又加了闩,凑著铁二的身边,笑道:“我要请姨夫去杀一个人。”铁二愕然道:“杀谁?”六相娘子道:“你猜一猜是谁?”铁二道:“这个猜不来的。还是大奶奶吩咐了吧。”六相娘子道:“我说便说了,铁姨夫终要答应才好呢。”铁二道:“小人早早说过了,快吩咐吧。”六相娘子道:“不是我不识羞,横竖铁姨夫是自家人,终竟瞒不了的。我同凤小姐两个,扛帮儿服伺兰大爷两三年了。只怕铁姨夫早有些风声了。”

  铁二道:“老婆曾经说来。小人想奶奶、小姐,是何等样人家?怎地有这事?所以小人吆喝着老婆不许乱说。若知说时,吃小人老大的巴掌,结实的耳脖子,就不敢乱说了。如今奶奶自己说来,想是不虚了。现今世上,谁没有干些风流事?这是应分。”六相娘子笑了一笑,不觉脸上有些朱霞缭绕起来,道:“姨夫,休得取笑。我们且谈正经吧。如今丈夫捐了知县,选了德兴县知县的缺,这倒罢了。只是他在京中娶了一个娼家做小老婆。你想,你没行止的很吗?丢我在冷水里,这也罢了,倒是丢了令姨儿,道理上委实说不过。就是令姨儿,我们原是同胞姊妹似的,决不使她吃亏呢。”

  铁二道:“奶奶要使小人怎样办理?”六相娘子道:“我算在这里了,真是神出鬼没之计。请姨夫连夜动身,迎到由京入晋的道路上等候着。弄点蒙汗药麻翻了那一起人,把诰身文凭,一起拿来,兰大爷顶替了名字,我们一块儿上任去。岂不是条神出鬼没之计吗?喏喏,这里蒜条金二十根,每根重十两,共是二百两,合银一千两有零。事成之后,我们一搭儿任上去快乐。我这里四个上等丫头,姨夫想都见过的。我送一个两个服伺你老人家,也使得。综而言之,富贵与你老人家共之,皇天后土,实鉴我心!”

  铁二忙道:“大奶奶说那里话来?这些事都在小人身上。若说这金条儿,小人是不敢领的。小人立刻动身前去,就是了。”说罢,便告辞要走。六相娘子道:“这点儿金条,姨夫须不得推却。若然,定是嫌少了?”铁二见这等说,便道:“这倒不得不收了。”于是接了金条,请了个安。六相娘子便欢欢喜喜送了几步。兰仲却已窃听明白。迎上来,陪笑道:“铁二哥,总总费心,全仗大力。”

  铁二也请安谢赏。兰仲直送出大门,又恭维了一泡,方才别过。却说铁二信步儿回家。在路上想道:这样的事,如何干得?久久败露出来,倒要陪他们吃刀,好不合算。我铁二,如今却弃邪归正了,如何再干这样弥天大罪?倒要斟酌,须得设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把这事儿周全过去。咳!可怕,可怕!倒有好几条性命在我手掌之中呢。但是两全的法子,其实委决不来。还好,我那老婆倒很有些主意。回去商量商量著。迤逦而来,已到家中。把一包包金条,桌上一放,铿然有声。他老婆忙道:“什么东西?这声浪倒有点儿动听。”打开一看,黄澄澄的指儿似的一大把,惊喜道:“那里来的?那里来的?”

  铁二四周一瞧,道:“天底下是有这么的怪事!房里去同你说。”于是同到楼上,把窗儿门一齐掩上了。悄悄的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惊得那老婆鼻子里气都透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样人家的大奶奶,竟会得干出天理不容的事吗?你的意思怎样?还是同她干呢,还是推托著不同她干?”铁二道:“如何使得?我的救命之恩,怎好忘了。”那老婆道:“这便是了。既是这般想,这东西受她怎的?快去还了。”

  铁二道:“头里我原不肯拿,假意儿答应着,不同他们干就完了。然而也不是正当办法,还且有几层意思:须知妇人家一入邪迷,其心最毒。她既对我说了,我拒绝了她,她如何不慌呢?事情儿既办不到,白白的吃我知道,她肯放过我这条性命吗?一定要把我害了,以灭其迹,这是一层。为我自己的地步,我若不同她办,她一定要另找别一个去办理这事。要晓得那一个不贪这一场富贵?若是事情儿成功,封大爷性命难保;若是不成功,败露下来,大奶奶岂不该死!然而即使事情儿成功,九九归源,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会不败露吗?大奶奶竟是该剐的罪犯!那么好了,封氏一家就此销灭。我非惟救命之恩报不得,反而倒害了他全家的性命。所以我一想,决计推托不得。只得答应下来,另图别计。咳!大奶奶这样聪明灵利的人,不过走了一点子邪路,把心都迷住了,想出这样愚不可及的计较来。也是封氏祖宗有灵,侥天之幸,撞在我手里。不然,还堪设想吗?然而虽说她心都迷住了,其实眼前之计,布的未尝不妙!封大爷的性命,仿佛瓮中之鳖,手到擒拿。但不过没有想到后文。兰二爷顶替了封大爷的名字,居然去上任做官,难道保得住没一个亲戚朋友识得封六相兰仲面貌吗?况且山西一水之隔,往来极便。比不得云南、甘肃,路途遥远。没人高兴去。如今就在山西时,休说别人,就是我听说封大爷在那里做官,还要想去找求一点事情做,弄两个哩。那其间怕不要弄出是非吗?”

  那老婆道:“据你这么说,主意却不错。但是我们救了封大爷的一边。大奶奶一边的,拉倒了。要两边都平安无事,只怕没有这种巧计儿呢?”铁二道:“原是这句话呀!所以同你商量呢。你也是这么没主意,事情儿可是糟了。真真不容易了!”那老婆道:“慢慢的想起来看。”想了一会儿道:“有了,有了!只消把封大爷这么著的哄印一哄,把东西哄到了手,你尽干你的去。后文的事,你别管,有我呢。”铁二模拟了一番,道:“妥当吗?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封大爷到底不是呆的,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任凭人捉弄呢!”那老婆也沉吟一会儿,道:“光景周旋得当的了。总之事难前定,到那间随机应变吧。”

  这边的事,我且搁一搁起。如今又要说到六相娘子。那一天,托付了地头龙铁二,见他满口应承,心里好不欢喜。次日绝早,铁二便又来约定在永州界首,第一站客店里等候。六相娘子越发的手舞足蹈,对凤娘小姐道:“凤妹如今一发的好了。如今并不要我们自己动手,都是铁姨夫一个包办,只消叫我们在永州界口等着他。一站一站的迎上去,把事情儿弄稳贴了,那便摆出上任官员的势派来,一路向山西大路进发,岂不是眼不见为净?你可不用慌了。”凤娘道:“平心而论,总觉不安。但不知铁姨夫还是明做呢,还是暗算?”六相娘子道:“倒没有说。只说随机应变罢哩。”兰仲道:“且别管他明做哩、暗算哩,总之了结这起公案就是了。”

  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的行囊,带了两个心腹的童儿,一个叫来喜,一个叫如意儿。一行主婢,三男四女,共是七个。声张出去,只说是“我家大爷选了陕西戴胜县知县”,恰好同山西德兴县,字音相近。就是先曾听说过的,以为传闻之误。这是兰仲的大才,好使得人捉摸不定的是恶计。一路晓行夜宿,有天已到永州地界。第一站叫做刘家屯,却是东南要道,热闹非常。铁二说的,只在第一站找个最大的客店住着等他。这里已是第一站了。便在连升店住下。过了三天,铁二到来。兰仲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姐忙着问道:“怎样了?”铁二道:“幸不辱命。”便悄悄的道:“大奶奶教导的主意,按著层次行去,果然得手。如今神不知鬼不觉,都了结了。”说著又在怀中探出一包儿文书,兰仲忙打开看,是“户部执照”、“吏部文凭”。逐件验明,一点不错。铁二道:“如今小人身上的事完了。却不能投效大奶奶了。”

  六相娘子道:“我们正好一搭儿快乐哩。怎说这话呢?”铁二道:“小人自从犯案,得蒙大爷搭救性命之后,立意痛改前非,竭力想做个好人。如今又蒙大奶奶差遣,干了这件大事,委实是迫于奶奶之命,不得不然。究竟自问于心,有些欠通。不瞒大奶奶说,小人奉大奶奶之命,对小姨儿说:如今大奶奶、凤小姐,都服伺了兰大爷了。又吩咐如此这般,把大爷结果了。这官也是兰大爷去代做。如今你也伺候兰大爷去。大奶奶、凤小姐格外开恩,不分妻妾,三个儿一般的名分,一样的服侍,一样的称呼‘太太’。小人只道他听了这么的恩命,一定不知要欢喜的什么似的;感激大奶奶的恩德,也不知要什么似的。哪知这是不中抬举的人,倒说骂了小人狠狠的一顿,倒也罢了。还敢把大奶奶、凤小姐并兰大爷都瞎说了几句,又问小人的意思怎样?小人说:‘有甚怎样、哪样?既是大奶奶的命,怎敢不尽心行去。’小人说到这里,他竟回到房里去了,小人不便跟进房去。于是小人的妻子又劝谕了一番。“及至明日,小人到府上告禀起程之后回去,小姨儿还没起身。小人的妻子叫唤了一阵,只是不答应。因此疑心起来,挖开了窗儿,瞧是高高的吊著呢。”

  兰仲等听了,莫不惊骇。忙问:“救回来没有?”铁二又道:“小人同妻子两个,也几乎骇得个半死。又不敢声张,叫唤邻舍来帮救。倘然问起怎地弄出这件事来?难道好直说吗?小人的妻子主意说既是他心里不愿意顺从大奶奶的命令,倒是死了才得安心。不然只怕他口齿儿不谨走漏风声,连着小人同妻子的命,也须赔贴在里头呢。因此,决计不用救她。当时小人又干事要紧,交给妻子一个承办收殓小姨儿的事。小人的妻子胆儿最小,家里弄了个吊死鬼在那里,不知吓的怎样了?小人的公事已办到了,所以立刻要回去哩。好在大奶奶的厚赐,已尽够小人一辈子的浇裹哩。”

  六相娘子道:“嗄嗄!原来还有这一节。其实也是她的不识时务,好好的风光,没福消受,何苦来枉自断送了性命?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她死得比著鸿毛还轻的多呢!”兰仲道:‘他骂我们吗?哪样的骂法呀?也骂不出什么道理来呀。”六相娘子接过来道:“可是呢,她骂些什么来呢?”铁二道:“既是骂呢,自然没好言了。而且也没有按著情理骂的,不说也罢!小人决计立刻回去了。”六相娘子知不可留,便道:“你我原是一局的人,也不用嘱咐你了。我说还是带了家眷,到任上来,一搭儿过活的好呢。”铁二便胡答应,脱身出来,自去。暂且搁过。做书的料到列位读到这个分际,一定要叹道:“周妈倒是个节烈妇人,很该替他建一个节孝牌坊,表扬表扬。”

  做书的心里暗自欢喜:这篇文字还算做得一片灵机,竟把列位瞒住了。其实周妈依然好好的,在家里坐着,非但没死,而且也一点儿没有知道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就是封六相也安然无事。不过心里有些没兴头,正在那里巴巴望望的等一个人。你道等著谁呢?原来却是等著地头龙铁二。等他做什么呢?这里的原委非常秘密,不是做书的落了最卑鄙的俗套,大凡遇到要紧关子,不肯爽爽快快说合来,偏要从大转弯兜过来,隔过几卷书才得着隼儿,偏不肯说。要人家多花两个钱,多买几卷多。而且看书的,没有看到一起事情的结局,心里总不舒服。就是这起事情而论,总要看到究竟如何结案?并且大都是一样的心思,把六相娘子恨的要死,定要把他剐了,才觉爽快!兰仲也饶他不过。至于凤娘小姐,似觉可耍然而料想列位意想之中,有两般的恕法:一是凤娘虽是局中人,然而却不曾发一言、决一计。并且先前曾经阻止,何奈屈于恶嫂的势力圈中,没法奈何而已。天良未灭,自知罪大恶极,所以说:只好听其自然,拿条性命赔给了罢。只消如此便觉可恕了;一是多情的读者,因为做书的开头写凤娘的笔墨写得忒好了。据说胡老名公开头写薛宝钗的笔墨,也不过如此。所以心中意中,直把凤娘当做美女、才女的看待。须知女子家不谋而合,那怕貌比王、杨,文如班、马,总觉美而不美,才而不才哩。这多是闲话,又且迂阔,说印做甚?要问如今封六相究竟在那里?快点儿说了,好教我们安心呢!做书的原说并不是卖关子,要晓得我这部“官场秘密史”不是凭空结撰,却从实事编来。须按著事迹的层次,一个一个字写出来,积成句话,一句一句的接上去,积成篇幅。先前落后,都不由自主,要依著闹事的人的命令做去。接着这时节,封六相这人在那里?做书的还不该知道哩。如今未来先说,这一句“在这里”,直要到保定府大堂上,才有封六相的水落石出呢。做书的已是不安本分,漏泄天机。写这一句“在这里”,也对得住列公哩。

  那末如今要说些甚来?自然是说六相娘子一边的事了。若是并且过了,另找一件事来说,诸位更加要跳起来了。如今牵连着,想来看到剐他的时节也不远了。当时六相娘子调排兰仲道:“如今可以放出官派来了。”穿了四方马褂、尖头薄底靴儿,开口“混帐、横摆”,闭口“什么东西”,果然活像的一位知县老爷。本来他原是个刑名老夫子,装点官腔的是取之宫中然,一点儿不烦难。有天,到了省城,上辕禀到、禀见。一切规模,其实比封六相倒熟浏的多。原来德兴县是个肥缺,抚台委了他的小舅子徐开甲徐大老爷署事,刚刚到任的没多天。收漕的时节又不远了。若是就把兰仲饬赴新任,小舅子何尝沾到一点儿的光?而且这个小舅子,非同儿戏,原是九姨太太的哥哥。这九姨太太,抚台却宠极而生惧的一位姨太太,并且九姨太太曾经指名儿要把德兴县给他做一辈子。坎坎到任,就要调升,端的做不到。因此同藩台商量,封令是部选实缺人员,不便搁他来,先弄一个地方,叫他去署一署。藩台答应下来。刚好有个真义县出缺,便把封兰仲调署真义县。挂出牌来,倒正中了兰仲心怀:不到本任,却有多少好处。索性地头龙铁二也不去通知他。连忙禀辞到任。原来这真义县离省最远,在万山之中,极其荒凉,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去处。况且一路都是旱道,崎岖难走。六相娘子、凤娘小姐没曾经过这样的程途,心里懊悔起来。早知这么吃苦,谁高兴呢?不如坐在家里快乐呢!兰仲道:“我们都有轿儿扛着走,又不要走一步,吃什么苦呢?”

  凤娘道:“这种轿儿,一步一颠的,颠的骨节儿都松出来了!”兰仲道:“这条路,还不算难走哩。如今做了官,是料不定的。将来升到四川、云贵等处,难道不要去了?”好容易一天一天的捱到了本县。兰仲便择日到任,一应例行把戏,都串过了,才知道这缺坏到极处,原是赔钱的苦缺。民风又是刁横异常,奸盗的案子,倒一天总有好几起。本城有个开米铺的胡明德,手里有千馀金的家私,已是真义县城乡四境的首富了。地面之枯、百姓之穷,可想而知了!要知封兰仲到任之后,有何政绩,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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