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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新丰市名扬豹略

二刻醒世恒言 心远主人 6049 2023-01-14 16:59

  倾盖闻名便好儒,武夫何必自知书。

  而今世上怜才者,谁似常何肯下车。

  话说当时有个蜀人陈子昂,满腹文章,真个诗成吐玉,下笔成章。只是半生落魄,不得人知,徒为道旁之鬼所笑。

  子昂愤怒离家,来到长安市上,有一人携了一张胡琴,乃秦时遗宝,价值万金。

  若一弹动,使人哀者恐生,乐者忘死。

  陈子昂这日行到市上,见那卖琴的,口出大言,便对他说:“你这琴如肯卖与我时,便万金我也肯出。只是世人不识,我识得他,却无钱可买。你若肯先付与我时,三日之后,偿你银子,你可肯么?”

  那卖琴的道:“我此琴已卖了十年,无人识货,你只过三日,有何不肯。但你既是个贫儒,这三日后,如何就有万金偿我。”

  子昂笑道:“只个你休管我,此地长安城西,有个孟尝君神庙,明日却乃是孟尝君生日,长安豪门贵客,都到那里献寿,你到那里,众人为证,可付与我便了。”

  真个那卖琴的,到了次日,就来庙中相等。陈子昂也来了,只见那庙中,挨挨挤挤,俱是王孙公子、富室豪门,在彼游玩。

  陈子昂立在高处,大声说道:“他这琴,乃是古遗宝物,价值万金,肯借与我。待我鼓一曲,与众人听者。”

  众人大喜道:“我们都晓得这琴却是宝物,你若会弹时,我们出喜钱三百千为赠。”陈子昂笑了一声,弹了一曲。使众人哭的、笑的、叫的、说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

  只见那陈子昂鼓完了琴,就把那琴向街前石上一摔,摔得粉碎。众人吃个大惊,那卖琴的大怒,嚷道:“如何摔碎我这无价的宝物?”

  只见那陈子昂大声说道:“天下的人,谁不知我蜀中陈子昂是个四海奇人,倒说这胡琴是无价之宝,依我看起来,要这胡琴何用。”

  那些豪门贵客个个心惊道:“他将那万金的宝物,尚且摔碎了,不知他胸中是何等样奇人呢。”

  于是众人都争相延请这陈子昂到家,都出千金为赠,一日闻就有百万金。陈子昂分文不受,尽数赏了那卖琴的。自此陈子昂名震长安,天子大用,就做出许多治平的事业来。正是:

  尘埃宰相何人识,一日知名早济时。

  能认尘埃真宰相,先须上赏魏无知。

  但是蓬茅中,未尝无异人豪杰,总是虚心求贤者少。

  如今说一个倾盖下车的,乃是唐太宗时,山东东昌府博平县,有个贫士,姓马名周字宾王,也是才兼文武,学贯天人的,只是时运未逢,做了个失路的相如,穷途的阮籍。

  一日客游到汴京浚仅县,却好饮了些酒,题了些诗,满肚皮不合时的肮脏之气,勃郁不堪,都从这酒杯中,一齐发作出来,在这浚仪道中,行来行去,歌唱一回,大哭一回,又狂叫一回,又长笑一回。

  道旁之人,也有说他是疯的、癫的,笑他的、骂他的,再没一个晓得他的,正在那里喧嚷个不了。

  有人说:“县里老爷来了。”众人散去,这马周不合向袖中取出数卷诗文,呈将上去,要这县官赏鉴。

  却说这县令,姓崔名贤,是个少年甲第,极是贪鄙之人,诈害百姓,贪酷异常。

  他自恃少年科甲,妄自矜大,目中无人,是个不肖的,哪知什么爱才下士。

  其时他轿上抬来,只见马周递上诗文,不曾下跪,他就大怒,把诗文都丢了下来不看,马周见他不睬,自去拾起了,依旧狂歌不已。崔贤见了大怒,喝叫左右拿来。

  马周大骂道:“你这草迷七窍的贼坯,遇着盲试官,中了你这样门生,你在此吓这些不认字的愚民罢了,我是个天下的才人,谁敢拿我。”

  崔贤怒道:“你是天下才人,今日倒要受这盲试官门生的气呢!”也不问他姓名,喝令左右痛贲。

  马周却也力大,与众争扯,死不肯跪下,闹了半日,崔贤叫:“住了,不责也且饶你,左右可将他的衣冠,都扯坏了。”取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好个天下才人,羞得当街叫屈。

  如今扯去衣冠,好去沿街乞食。

  叫左右的押了马周,把这写的,沿路念与人听,真是气得马周无奈,沿街行了一日,崔贤方才放了。

  这马周怒激在心,弃了浚仪,直往帝京走去,也思求取功名,出这口恨气。

  非止一日,到了秦关,陕西地面,就是当日汉高祖人关,建都之地。

  这汉高祖的父亲太公,在项羽军中回来,虽是做了太上皇,他一心只思还到丰沛旧里,汉高祖不得已,就将陕西都城,尽数改了,其中城市街道,店肆里居,照像丰沛的模样,又将丰沛旧住的百姓,一概俱移徙住在城中,人家的鸡儿犬儿,也各各认得回去,因此这太上皇见了大喜,就不思东归了,便将此城改名新丰。

  马周已是时运到了,一日行到这新丰市上,果然风流华美,服物整齐,楼阁皇居,人文冠冕。有骆宾王《帝京篇》一首为证: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官三十六。

  桂殿阴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鸡鹊观,交衙直指凤皇台。

  剑履南官人,簪缨北阙来。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肃陈兰扈,璧沼浮槐市。

  铜雀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呜钟。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宙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候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燕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巾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侗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人,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朱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名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鞴亭谁畏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成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当时一日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衿诚足用,十年不调几澶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马周到了关中,寻个有名齐整容店安下。这客店乃是天下驰名的,就叫做“新丰逆旅”。马周安歇了数日,想起交游寡少,终日只坐在那旅店之中,捡着临街的一个阁儿里饮着酒,定要饮到一斗之上,他还不醉,歌呼狂舞,不是杜浣花沉醉曲缸,便是李青莲常酣采石。真个傲然独酌,旁若无人。唐人有诗曰: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不说马周日醉新丰。

  却说唐太宗自平了高丽回来,有个武臣中郎将,姓常名何,极蒙宠眷。这常何却又忠心贯日,义气如云。他虽是个武夫,目不识丁,真真最爱的是才人学士。

  早间朝罢回来,路从这新丰市上的逆旅经过,远远见那马周独酌无朋,神情豪迈,自与别人,迥然不同。他就命从人住了后车,一直走到那酒肆中坐下。

  那些店中饮酒之人,见个官府进求,都远远的走了开去张望,外面街市行走的,也在那里立住脚,探头张看。

  只有那马周,独自一个,高吟畅饮,做然不顾,只是不看见的一般,不觉那饮兴愈豪。

  常何有心看了半日,即着人去请那秀才过来共坐。马周谦让了一时,坐在常何上面。

  先彼此通问了乡贯姓氏,然后一递一回,讲起文谟定国,武略安邦,怎生样治民,如何的杀贼。

  最后常何要求,讲那太公的豹韬一篇,马周就诵如流水,解若悬河,说得常何心下大悦。遂叫备马,自家骑了,即将原坐来的安车一乘,请马周上车坐了,同回高中。那些里里外外看的人,一个个都骇然而散。

  常何回来,重开筵席,待马周为上宾,自居下席相陪,日日如此恭敬。

  忽然一时,关中遇了早荒,六个月无半点雨几。人民惶惶。

  唐太宗爱民心切,降下一封诏书来,传与百官看了:“不拘文武大小臣工,务须直言得失,不可隐晦,开陈朕过,弥顺天心,以称朕意。”

  马周遂代常何,条陈便宜二十余条,又上《弭天政要》新书二十卷,献了上去。

  太宗览之大喜,特旨宣召常何入朝,问曰:“卿乃武人,何知事变,详悉如此。朕尝说张蕴古所进《大宝箴》,未免溢美谀辞,卿这便宜二十条,可为明指利病,毫无忌讳。古直言之臣,何以加乎!真良宰相救时之言也。”深加奖赏不已。

  常何伏地叩头,奏曰:“臣不敢有欺陛下,臣本武人,何能知此,此臣家客,博平马周代臣具草耳。此人实系才人,一向沦落不遇,臣不敢苟私,愿陛下择而用之,与臣同升诸公,是臣所愿也。”

  太宗大悦,立命马周进对,令待诏金马门,随即除授监察御史,巡历河南、河北、汴京等处地方,一切便宜行事。遇有利益便民,及妒贤嫉能者,任意区处赏罚,然后奏闻。常何有举贤之功,应受上赏,赐紫金鱼袋,带刀上殿,宿卫禁中。

  常何谢恩。马周遂衔命出了朝门,辞了常何,星夜就去汴京上任。

  他记着那浚仪县令崔贤,曾耻辱了他一番,马周想道:“我如今是代天子巡狩,难道去报那私怨么?若报私怨,就是我小气了。但只那崔贤,平日为官,不理贤才,酷剥小民,岂不是个罪吏?我如今也不去报他私仇,却也难废了公论,也只去耻辱他一番罢了。”

  巡按到了汴京,却有开封、彰德、卫辉、河南、河北的大小有司,府属州县官员,尽来迎接。

  马周一个个都相见了,俱打发去回任莅事,单留浚仪县知县崔贤一人,改日讲话。

  崔贤因此就不敢回到地方,就住在按院衙门前一间民房,等候了三日,不曾相见,自此每日扣了职事,行到按院门首候见,里面只回改日定要面会,却再不打发回县,故此崔贤又不敢回去。

  按院每日自去行香拜客,行事饮酒,吩咐左右,如浚仪县来参,不可与他通报。

  崔贤又不能相见,心下又不知是何缘故,自己急了道:“毕竟是我在哪里得罪了他。”就把一向在地方上,酷诈来的财物银两,也有万金光景,着人到衙中,尽数取来,央求人情,到马大巡处,求为解释。

  马周无有不说领教,因此那些讲分上的,都讨了公事钱去了,这崔贤平日贪酷来的银子,白白都送与人去了。

  然后一日,马大巡将牌一面,朱笔标说:“次日辰刻,着令浚仪县县官,带领阖县吏书、衙役,一并进见,如有一名不到,官参吏究,革役不贷。”

  崔贤也只信是公事已应允,料无甚事,但要闽衙役见,却又不知何意,心下未免怀着鬼胎。

  到了次日,这些人役,谁敢不到,那崔贤率领众人,一齐进到按院面前。

  崔贤庭参已毕,抬起头来,也不认得是前日凌辱的马周,平日又做人傲慢,不曾问得他的姓名,梦中也不放那个人在心上,怎生想得到此。

  只有那些左右皂快,与这马周争扯要打,又押解了他一日,如何不认得哩!因此马周要他认得,故要这些人都来参见。从吏书至皂甲,一名一名都唱名叩头过了。

  按院开口问道:“你这一千奴才官吏,如今可认得我么?”

  崔贤吃了一惊,道:“如何连官也骂在里面,我却何曾认得他。”

  却有以前辱那马周的这几个皂甲,明明认得,就俱向前叩头道:“小人们都该死了,不敢求老爷饶恕,只求老爷活活打死罢了。”

  马周笑了一笑道:“你这干奴才,今日才知死了么,本院今日,要处死你这一班官吏,值得甚么,我况是个便宜行事的大巡,据你这干奴才,当日所为,便杀之亦无为过。但本院如天之量,岂与汝等变不全的蛆类较量么?”

  喝把这干衙役,尽数收监,一名也不放出,喝那县官出去,改日再候发落。

  崔贤不知来头,气昏昏独自一个走了出来,抬轿的,牵马的,打职事的,一个也没有,没意思,自己走回下处去了。

  又候了几日,又去参见。按院坐堂理事,崔贤过去跪下。马周只做不见,问了半日的事,一个门子不知来由,跪禀道:“浚仪县知县候见老爷。”

  马周也不回言,丢下六根签来,两行皂隶按住这门子,打了三十大板,革了出去。

  马周故意又打发了承差,许多各府牌票,然后叫那崔贤上去。

  崔贤已是跪得久了,看着打门子,是为他的缘故,好生没趣,只得跪过去。马周也不与他开言,喝令左右,也把他的衣服扯碎,取一面硬牌,也判四句道:

  好个聪明知县,不识天下才人。

  一味嫉贤贪利,笑杀河南士民。

  判毕,就差快手十名,押解他到本县乡绅士民之家,人人看过,然后遍河南省会府县衙门,俱要解去,把作榜样与人看。说他是侮慢贤才之报。

  崔贤才省得,是当年羞辱他的那一个人,也谁想他今日,到做了便宜行事的巡按,河南御史。也没奈何了,随着解人,各处走了一遍。

  这崔贤原是无耻的人,游遍了河南,众人笑骂不已,他只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还我为之,尚不肯去羞死呢。

  马周巡历完了,复命本上,带一段道:

  谨按浚仪县令崔贤,见钱如血,视士如仇。任蠹役为手足,利其过笼;奉上司如天帝,畏其摘过。辱衣冠而轻士习,罪实其尤;肥囊橐而逐膻途,斯人为甚。臣欲逐其籍,人谓臣之有私,但明上其愆,惟主上之所择。

  本上到御前,太宗看毕大怒,立命取来斩首。有瀛州剌史卢祖尚,乃是崔贤亲戚,上前保救,太宗恶其党恶,即将卢祖尚一同斩之。

  马周又具一本上奏道:

  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盖幽厉常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又如今之笑炀帝也。百姓所以治安者,惟在刺史、县令,贵选得其人,曩如崔贤,所在都有,可以为戒。

  太宗闻说是马周上来的奏疏,焚香盥手,然后展看,看了大为嘉赏。遂谓左右近臣曰:“以后刺史朕当自选,县令之官,须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举所知一人,以备擢用。”

  自此以后,各处县官,俱得其人,地方造福,皆马周上疏之力也。马周奉差任满,回京复命,又去拜谢常何举荐之恩。

  常何有个千金小姐,未曾有亲,常何就许嫁了马周为妻,另与马周治造第宅居住。过了几时,马周要回乡里,常何又赠数千金帛,同妻回到博平+养亲数年,仍旧到京为官。

  只说常何一个武人,成就了马周功名,又完就他姻亲之事,始初只一念怜才,就使马周做出许多事业。

  崔贤自是马周一样读书之辈,倒不肯荐贤为国,只因世上肉眼的多,那识这尘埃中也有宰相,就不肯加意物色哩。正是:

  草野何尝乏异人,当途谁肯有虚心。

  解衣下士真难遇,安得常何识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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