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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回 王隆吉怡亲庆双寿 夏逢若犯科遣极边

歧路灯 李绿园 50560 2023-01-14 00:34

  却说谭绍闻同张正心、娄朴辞了盛氏昆仲,坐车而回,一夕无话。到了次日早起,方欲缮写履历,送与盛宅办部咨,打算上京事体。尚未早膳,只见表兄王隆吉到了。见了姑娘为礼,说道:“前日姑娘到家,侄儿在外做了一宗棉花生意,及至回家,我娘说姑娘走了;我料姑娘久不回家,必定住下,不料走了。昨日爹爹自汉口回来,表弟去瞧。吃了早饭,急忙上盛宅去,说盛宅请他哩,不敢留他多停。”王氏道:“盛宅没请你么?你与福儿、夏家与盛宅俱拜过弟兄,难说单单请他一个?”

  隆吉答道:“结拜弟兄,不过一时相厚,三天不见,这个想那个,那个想这个。久而久之,丢的淡了,见了还装不认的,那里还想起来。表弟中了副车,这新乡绅、旧公子,正好一路儿厮跟。我是个生意人,如何搭配得上;夏家住了衙门,一发是不敢进正经场儿。”王氏道:“男人们,一发是这个光景。像俺女人们拜过干姊妹,隔二年不见还想的慌。”隆吉道:“拜干弟兄,男人家不必;拜干姊妹,女人家更不可。”王氏道:“你姑夫在日,常如此说,我只说他性子怪,说这咬群话儿。谁知你今日,也是这般说。”隆吉道:“侄子如何比得姑夫。像我姑夫在日,与娄、孔、程、张、苏诸老先生,活着是好相与,死了还不变心,他们何尝结拜过?”王氏道:“这几个人我是知道的,果然待咱这一家子,死了跟活着总是一样子,我如今看出来是真的。”王隆吉笑道:“我与姑娘说一宗笑话儿。我前一日在铺内坐着,咱省城第三巷丁家,是走过京的,听说他是闯世道哩,到处有他的朋友。他到铺内拿银子换钱,要使二十千钱,我搬与他。他的银子,二十两不足钱数,腰里瓶口又掏出一小封银子补完,恰恰不多,连包儿交给我。我看看包儿,是有字红帖,细看却是他换帖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

  那在京时,也不知怎的亲热,怎的稠密,今日酒,明日席,今日戏园子,明日打挡子。出的京来,没上一月,把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名讳,都装在腰里,还送与别人,他还不知道哩。”

  谭绍闻忍不住也笑起来,篑初却叹了一口气。

  早饭已熟,绍闻请隆吉到前厅。隆吉看了书铺、大门,细声道:“这果然是王中挖出菜园的银子赎回么?”绍闻道:“的真如此。”隆吉道:“难得!难得!就是咱两个亲表兄弟,我得了这银子,我就要瞒你;纵然我想给你些,又怕你得了少的,还想多的,只怕还告我哩。好个王中,难得!难得!”绍闻道:“不在这一千银子,只在这个心肠。他有这宗好处,久后咱家兴官、用威相公,谁敢错待他?良心也过不去。直是如今已不作家人相待,只还不曾退还他家投词。久之,怕他家子孙,受人家的气,说是谭家世奴。怎的与他结门亲事,与他成了姻眷,可免得晚生下辈口舌。此事最难掉转,我还不曾有个主意。叫他走到别省外府,这里现在少不了他,他也不会走的;等他儿子远离,现在才出了满月,慢慢的想法子。”

  隆吉道:“王中的事,表弟慢慢的想法子。我的事,只要你紧紧的出个妙策。”绍闻笑道:“表兄什么紧事?”隆吉道:“你舅这十三日生辰,表弟去不去外绍闻道:“年年是去的,外甥岂敢忘了舅的生日。”隆吉道:“你妗子十五日生日,表弟去不去?”绍闻道:“又岂有不去之理?我小着时候,时常与你姑娘一住三天,到十六日回来。我还记的,表兄更记的。”

  隆吉道:“这做生日一事,你舅、你妗子老两口,如今大不合。这该怎的处?”绍闻道:“还照常年旧例,老夫妇有啥不合哩?”隆吉道:“如今曲米街邻居比舍、街上铺户,要送戏哩。十三日早晨就有戏,要唱到十五日。夫妇双庆,送锦帐、鼓乐、炮手。”绍闻道:“舅与妗子,幼年不是富厚日子,至如今生意发财,与表兄买了两所市房,五顷多地,菜园一个,又有孙子孙女。街坊有这美意,老两口坐在张灯挂彩棚下,吃一杯乡党庆寿酒,看三出吉祥戏,也是我舅渡江涉湖挣的钱,儿子借这个光彩尽一点孝心,还有什么难处的事?”隆吉道:“你舅断断乎不依的。才自汉口回来,街坊就有此一轰,你舅不敢承当。街坊只管出约单。你舅知道了,黄昏里热了一钴酒,把我叫到账房里,说起这宗话。我斟上酒,老人家吃着,开口道:

  ‘这一铺张,董的人情大了,你一个人掌柜,又要还人家礼,又要打探人家喜事,顾的应酬,顾不的生意。我老了,你宗宗要亲自到。又怕误了人家礼节,又怕得罪人,将来还怕那日子吃亏。不如自己备上一席菜,煮上一锅面,我吃了我心里受用。

  我不愿意叫你在外边人家事体上慌张。’”绍闻道:“我舅是疼儿心肠。表兄你该说:‘送礼不过是本城,关厢里就少了。不过留下庆寿的礼簿,逢着人家的事,午刻到,未时回来,外边不误,自己也不误。爹爹只管放心。’礼尚往来,难说闭住门吃饱饭,也不是人生一世的光景。”王隆吉道:“我也是这样说,你舅总是不依。你舅说着,就眼里噙着泪,手里擎着酒,一声叹道:‘我的日子不是容易的。自幼儿(贝青)的产业薄,一年衣食都有些欠缺。从街上过,看见饭铺酒肉,心中也想吃,因手里钱短,把淡唾沫咽两口过去了。这话我一辈子不曾对你娘说过。做个小生意,一天有添一百的,也有一天添十数文的,也有一天不发市的,间乎也有折本的。少添些,我心里喜欢,就对你娘说,哄他同我扎挣;折了本钱,自己心里难过,对你娘还说是又挣了些。人家欠账,不敢哼一点大气儿。后来天随人意,生意渐渐的好了。你在姑夫家念书,先生、姑夫都不愿意你回来,我岂不知是好意,只为十两身钱,就狠一狠叫你下了学。本钱渐渐大了,学出外做生意,到江南,走汉口,船上怕风怕贼。到大地方还有船多仗胆,偶然到个小地方湾了船,偏偏岸上有戏,人家男男女女欢天喜地的听唱,我在船上怕人杂有贼,自己装的货船两三只,又怕水手就是贼,一夜何尝合过眼。单单熬到日头发红时,我又有命了。又一遭儿离汉口不过三里,登时大风暴起了,自己货船在江水里耍漂,眼看着人家船落了三只,连水手舵工也不见个踪影。如今看见咱家孩子们吃肉穿花衣裳,心里委实喜欢,心里说:你们享用,也不枉你爷爷受半辈子苦楚。若是门前搭台子唱戏,说是我生日哩,我独自想起我在江湖中,不知那一日是周年哩。到明日十三日,只以孙娃们跟我一桌儿齐吃起来,任你摆海参,燕窝,猩唇、豹胎的席,我挣的,我的儿孙外甥儿吃,我心里自在。但说唱戏,那是外局,我不愿。’”绍闻道:“舅既如此说,俱是他心肝眼儿的话,就照着这行。”隆吉道:“你妗子又不依”的。你妗子说:‘受了半辈子淡泊,如今发了成万银子的财,十三日你爹爹生日,有客做生,过了两天我生日,吃尸气肉,喝洗唇子酒。俺娘家几门子人,都来当客封礼,我受不哩这残茶剩水。不如一遭儿做生日,唱上一台戏,摆上一二十席莱,也不说是爹是娘。看我说的是也不是?’”绍闻道:“这说的也有理。慢慢劝着,好事儿不弄出参差才好。”隆吉道:“我不敢劝,再劝时,你妗子连我也夸起来。我说爹爹江湖受了苦,才说了一句,你妗子说:‘我在家也操了心。若不是我生的好儿子,依我擘画,他在外,儿子在家乱嫖乱赌,把他的苦瞎搭了,还气出病来。’”绍闻道:“妗子此说也有理。毕竟该依那位老哩行呢?”隆吉道:“我向表弟领教,该照那一说儿行。”绍闻道:“该照舅说的行。”隆吉道:“照你舅那一说行不下去。

  你舅说的是内心苦楚,你妗子说的是外边势法;你舅说的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你妗子说的是众人众话。”绍闻道:“还有谁哩?”隆吉附耳低声道:“当日认的干亲,姑姑姨姨齐撺掇,老鸦野雀都拣旺处飞。我外爷曹家一大户,当日并不认的远门子舅,今日都要随分子送戏。才说你舅不甚愿意,那些远门子舅,还没我岁数大,一开口便骂我:‘休听那守财奴老姐夫话!’就是本门子舅,都是好热闹性情,怎比得你舅,再不敢管俺姑夫事。他时常说:‘咱是小户生意人家,你姑夫是官宦读书世族,他家的事,咱隔着一层纸,如隔着万重山。’表弟,你问俺姑夫的事,你舅曾搀过一句话否?如今我家是小户,可怜我舅家更小户,单只仗着族众,便是大家。当日做小生意时,没人把我当成外甥,今日少站的住了,就新添许多族舅。表弟,我央你与你舅商量,劝的老人家回心转意,胡弄台戏,挂上几幅绫条子,摆上两盆花儿,扯上一匹红绸子,吊上一对纱灯,就把亲戚打发的喜欢。不过花上不满百的银子。好席好酒,他们就说我王隆吉是个孝子,做下光前裕后的大事。表弟今日是你舅得意的外甥,就央表弟去,一劝就行了。省的老人家屈心,再没人知晓。表弟能说的两位老人家和谐,也算外甥一点真孝。”

  谭蝴果与隆吉同见王春宇,委曲婉转说了一番。王春宇回心欢喜道:“我的心,只有一个人知晓,就叫他们唱去。省的人不明白,还说我是舍不的钱,只是胡搅。可怜我王春宇若仍是当年精穷,谁做生日哩?何况于戏。我再没的说,夫妇同庆遮遮外人眼目,免免外人口舌罢。可怜我这小户人家,亲戚除了你家,别哩俱是昏天黑地,更可怜他们还自认为聪明第一,岂不恓惶的叫人死去么?唱唱唱,没甚说。外甥你回去罢,到那日早些送娘来看戏。我有一句要紧话:兴官才进了学,不要叫他来,休叫他在这俗场子上走动。我不唯不怪他,我还喜欢他。”

  果然到了十三日,谭绍闻置下寿仪,同母亲坐车而来。行了外甥祝舅氏之礼,与舅氏照客。到晚,母亲住下,绍闻回去。

  到了十五日,绍闻又置下寿仪,坐的车来。行了外甥祝妗子之礼,妗母曹氏喜欢的了不的。又照了一天客,晚上同母亲坐车而回。”

  三日已完,一切邻居街坊,无不夸王春宇大爷果然舍的钱,酒是好酒,席是好席;王隆吉相公孝心感动天地,一天晴似一天,无冈无雨,整整的热闹了三天三夜;谭念修老爷,虽说是绅衿,真正眼孔不大,不论贫富高低人,俱看到眼里,将来要中状元、探花。这些人直夸了十来天,方才淡淡的歇了。

  内中就有细心人说,没见谭家新秀才看戏。偏有人说:

  “我亲见新秀才来了,他是个十四五小孩子,在家里陪那女客哩。”正是:

  堪怜阛阓蓬麻,随意高低谤与夸;

  莫问市上真有虎,须知杯中早无蛇。

  海楼缥缈仙三岛,驿路宽平鬼一车。

  静坐许由河畔草,东风入耳不妨赊。

  不言王隆吉椿萱并庆,单说谭绍闻在舅氏家尽了贤宅相之谊,十五日晚上坐车而回。到胡同口转弯将进后门,月色大明,只见两个人站在门边。车到时,一个人望辕叩首,响腾崩角。

  绍闻急下车来,那人细声喊道:“救我!救我!”仔细一看,乃是夏鼎。旁一个人,像是公差模样,却不言语。

  绍闻道:“这是怎样说呢。”夏鼎道:“有句紧话,须得空闲处细说。”绍闻扶持母亲,自进后院。身上钥匙袋儿,有后书房钥匙一把,绍闻前行,那两人跟定,开了书房门,绍闻让两人先进。那人道:“老爷先行,小的不敢。”绍闻走到屋里,二人走进,先磕了头,绍闻扯住,说:“我去取个灯来。”

  夏鼎道:“不用灯照,事急,说了罢。”绍闻道:“坐下讲。”夏鼎道:“站着说罢。我住道台衙门,蒙门上梅二爷抬举,赏了一名买办,我真真是公买公卖,不弄官家一个钱,不强拿铺户一个钱货。不知怎的梅二爷听了闲言核月帐,这一月适少了七两八钱四分银子不对头。大少爷你想,银子整出碎使,那秤头上边,怎能没个兑搭?自古道攒金会多,分金会少。这一月五七百两,如何能一个卯眼儿下一个楔子哩?门上梅二爷性情,开口是个锁字,说:‘锁了!’交与这个朱头儿押住。晚上送库官宋老爷打二十板子革了。我说小的赔出来就是。梅二爷把转筒一扭关了,不得再回一句话。少爷可怜我,差是不愿意住了,只求救一救,免二十板子。”绍闻道:“我如何救你法。”夏鼎道:“大老爷曾差梅二爷修坟院。只用少爷一句话,或用一条字儿,就免了。”绍闻道:“衙门如何可通字迹呢?”

  夏鼎跪下,那个差役也跪下,说道:“小的押着他,他央小的,瞒上不瞒下,黄昏出街来央少爷。少爷只到衙门一走,少爷即把事完了。小的为朋友心也完了。少爷想情。”夏鼎道:“我脖子里还带着锁哩,大领子遮着,黑夜里急切看不见。链子藏在怀里。少爷不信请看。”将手一松,那铁链子忽刺一声,面前就是一大堆。说:“少爷不承当衙门走一回,我就跪死在这里,不过污少爷一块土。”

  谭绍闻是心慈面软的人,当下又没法子开脱,只得承许。

  二人磕头而起,说:“等不得二鼓,少爷要早到。”二人去讫。这绍闻作难,直愁了一更。将欲失信,夏鼎跪前跪后,情亦可怜;将欲践约,这道大人向来雅望,一旦看成下流,况且事必不能行。只是小人急了,也不管人家身份体面,只是个奴颜婢膝,难人以万不可干之事。明日何以对儿子。

  千难万难,瞒了篑初?独自骑一匹马,说往娄宅问个上京信儿,径上道衙而来。恰逢一群衙役搀着夏鼎上酒馆吃浇臀酒。

  绍闻一见,拨马而回,心中想道:“古人云,不可一日近小人,真金石之言。回家好对篑初说,他日做官立朝之道,视此矣。”

  却说夏鼎责革之后,追缴七两八钱四分银子完款。他还有一向干没侵蚀银两,尚可度日。急乃棒疮平复,育谲狡难悛,私交刻字匠,刻成叶子纸牌版,刷印裱裁售买,以图作奸犯科之厚利。后来祥符有人命赌案,在夏鼎家起出牌版,只得按律究拟,私造赌具,遣发极边四千里,就完了夏鼎一生公案。若必穷形极状,以快看官疾恶之心,未免有亵笔墨,且失著述家忠厚之意。

  要知谭绍闻与娄朴、盛希瑗怎的上京,下回自有分解。

  第一百零一回盛希瑗触忿邯郸县娄厚存探古赵州桥

  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合伴娄朴,准拟正月初六日赴京入国子监肄业。年内,盛希侨已将肄业缘由,在祥符县递呈,申详学宪,知会抚台,办好部咨。俱是旧识钱万里包办,满相公跟随,酌给笔资。单等过年启程。

  盛希瑗盘费,都是老母所藏宦囊,那有不满给小儿的。至谭绍闻盘费,当疮痍少平之后,不能无藉周章。年内外,王春宇送银八十两,巫家送来二十两。孔耘轩、张类村与侄张正心、程嵩淑、苏霖臣亦得各有赆仪。

  初二日,绍闻及篑初同诣道署叩节,禀上京肄业之期。观察道:“成均肄业,亦是上进之阶。留心北闱,能以考中,则春闱在即,可省来年冬春跋涉之苦。篑初侄怎的读书呢?”绍闻把父执张类村课诵,外父孔耘轩批课,一一详禀。观察向篑初道:“每月课艺十五六篇不等,即以原稿原批送署,我还有擘画你成人的话。我吩咐门上,一到即传,断不至守候费时。”

  即叫梅克仁说明,梅克仁答了个“是”字而去。观察道:“我还有京邸亲戚书札,明日送去。到京看封皮签子投递。”话完,绍闻父子辞出。

  到了次日,书禀四封,赆仪一百二十两,送到谭宅来。这街坊邻亲路菜微赆,又受了几家。到初五日晚夕,母亲王氏赏了家饯酒席,绍闻嘱了家务,合家劝些保重话头。

  到了起程之日,绍闻跟的双庆,又收了一个家丁名叫华封。

  皮箱竹笼,被套衣褡,装在车上。篑初王象荩跟送,到了盛宅。

  见节方毕,娄朴来到,跟人两个,也见了节礼。希瑗跟了家人两个,旧随两个,共四人。盛希侨雇大车五辆,已订明谭、娄不必另雇车辆,共合一帮。

  盛希侨设了酒席,娄谭并坐上面,篑初打横,盛氏兄弟对坐相陪。厅上劝酒嘱话,门首捆载箱笼。早饭毕,宾主同出大门,娄谭向希侨作谢上车。希瑗又与哥哥说了几句秘商的话,作揖禀辞,也上了车。各家人等希侨回转,方才上车。车夫一声呼啸,五辆车鱼贯雁翔,出了祥符北门而去。

  过黄河,走封丘、涉浊漳,一路无话。单说到邯郸县,恰遇京上下来钦差上钟祥去,将关厢店口占了一半。这盛希瑗五辆车,自南而北,因看店的人到的早,已经讲明牲口草料、主仆饮食,店主与家人门前等候。及车到时,占了上房五间,陪房六间,马棚四间,一座店几无空闲之处。剩余之房,到日夕时,有两个挑担行客困无店可住,情愿多出店钱。店小二见无甚出息,不肯容留,那人只得走开。

  及日将落,有个少年孤客,骑了一头骡子,行李甚重。店小二拉住牲口嚼环硬往内拉。那少爷还要往北寻店,店小二道:

  “北头住了钦差,那有闲房。”说着拉着,已到院子中间。少年只得下了牲口。先问店钱,店小二道:“一州无二例,上房爷们怎的,你也怎的就是了,难说多要一个钱不成。”一面说着,一面送脸水,提茶壶。那少年洗手漱口已完,少歇一会,便喂牲口,问料麸草价,店小二道:“一个牲口尽喂管饱,总是一百大钱,水钱两个越外。”。

  傍晚时,店小二提一壶水,到少年住房,笑道:“爷请客罢?”’少年道:“我这里没朋友,请什么客。”店小二道:

  “请堂客。”少年道:“家兄在柏乡县开京货铺,怕他知道了,我不要。”店小二道:“管保中意就是。”少年道:“院里人多,不要如此。”

  上房谭、盛、娄三人听的明白,都说可谓少年老成。闭了上房门,品评起墙上的旅吟来。说这一首苍老奇古,笔力不弱。

  又说这首闺秀诗,婉丽姿态,淡雅辞彩,自是一首好诗,惜题于店壁,令人有芳卿之呼,是自取没趣。又照烛看墙角一首,令人捧腹,乃是和女郎诗,强押韵脚,百方赶趁,犹不自知其丑。正谈论间,仿佛听的城内定更,说:“咱睡罢。火盆休断了火,明早五更太冷。”果然街上鸣锣,店中敲梆。睡到将近五更,忽听院内一片嚷声,只听店小二说:“八两银算那一样儿罢,江瑶柱,沙鱼翅,好官燕碟子,够那一样儿钱?状元红一百壶,我们该替你赔银子打酒么?单说送梳笼匣子,我们怕惊动客长,就替你赏了两吊大钱。”又听的一个人要打媳妇子,说:“这半个月,通不够房钱。”又听女人哭声,越吵越厉害。通听不的那少年卿一声气儿。

  嚷闹中间,听的车夫添草声,马索草声,车夫张冻口,唱《压压油》:

  乡里老头儿,压压油,出门遇见山羊,吓了一跤。两根骨头朝上长,四只蹄子,一根尾巴,望着我咩咩叫。瞧,下嘴唇底下,滴流着一撮毛。

  唱完,打了个呵欠,喊道:“老爷们起来罢。”这院内七嘴八舌还嚷的不定交。盛希瑗早已起来,心中有老大哩不耐。开了上房门,叫当槽的。店小二飞也似上来,说道:“要添炭呀。”盛希瑗道:“添炭,拿开水来。”店小二急忙回去。到院中又吵起来,说:“江瑶柱、燕窝碟子,就得十两!”希瑗道:“添炭呀!”店小二道:“就到。”希瑗道:“人家小孩子,给十两银子,也就罢了,胡吵的聒人,是怎的。”店小二笑道:“委实不够碟子钱。”希瑗道:“胡说!江瑶柱,燕窝,是饤碟子东西么?这江瑶柱,慢说您店家饤碟子,就您邯郸老张,还不曾见过哩。”店小二道:“老爷只管起身高升,事不干己,棒不打腿,多管闲事做什么哩?”这盛希瑗也是公子性儿,骂道:“好贼忘八蛋子!”那店小二道:“那小屋住的,真真是忘八蛋子。”这盛宅家人,早已劈脸一耳刮子,又一个一掌打倒。店小二喊道:“打死人了!”忽听的街上喝道之声,自南而北。原是钦差四更起身,张公送钦差回来进城。忽见这两三个车上灯笼,两个国子监,一个济南府,照着三个主人。七八个家人,拦住轿子禀道:-贵治在御路开店,店主包揽土娼,讹诈客商。”邯郸县是吏员出身,深明下情,明白廉干,一声叫当槽过来,按的跪下。轿中只说一个打字,衙役按倒在地,扒了裤子,乒乒乓乓二十大板。

  轿上说:“本该查拿土娼,根究店主,但黑夜之间,恐怕有失尊客的行李,误了上京公干。班上差头留下两个。押住当槽的,与老爷叩头,速送老爷们起身。限今晨早堂,连土娼、店主一齐带到衙门严处。”轿夫喝了一声,前大后小,一簇长道子,喝着进城去了。

  这店中开钱起身,那少年到上房磕了头。娄朴道:“你也跟的走罢。”绍闻道:“天明了你各自开交。”于是一同出店北行。

  那两个差头,白白的又发了一注子大财,只以“查无实据”

  禀报县公完事。这店小二全不后悔,只笑道:“点儿低,说什么呢?”

  按下这店中常事,不必饶舌。单说娄、谭、盛三人各上了车,八个家人也各上了车。走到“黄粱梦”,家人各看行李,三位上卢生庙看做梦处。

  进门处,照壁嵌四块石板,上写“蓬莱仙境”四字。中殿是汉钟离像,头挽双髻,长须,袒腹,塑的模样,果有些仙风道骨。再进一层殿,乃是石雕卢生睡像,鼾然入梦,想是正当加官封爵之候,争乃万古不会醒的。两旁垩白墙头,题句纵横。

  三位正在吟哦,庙祝来请吃茶,三人进了道舍。庙祝奉过香茗,三人吃毕。娄朴见案上笔砚精良,诗兴勃发,庙祝送过滑润彩笺,淋淋漓漓写将起来:

  路出丛台晓气新,道逢莫笑满征尘。驱车直造神仙府,题壁应多闻达人。争向仕途觅捷径,谁从宦海识迷津?灶头忽见炊烟歇,惊问行装可是真?

  娄朴写完,笑道:“旅次推敲未稳,恳二位老弟斧正。”绍闻道:“七步八叉,浑如夙构。”盛希瑗道:“一剂清凉,可称敏妙。”庙祝道:“声律素所不谙,只这字写的龙飞凤舞,待墨迹稍干,即当敬悬蓬室,俟知音来赏。”娄朴道:“不堪疥壁,俟收贮伏酱,糊罐口罢。”

  谭绍闻道:“还有一句话商量,各坐各车,未免征途岑寂,就以今日为始,三人同车,路上便宜说话。”盛希瑗道:“正好,咱就坐娄兄车,把贵纪挪移在咱两个车上。他们也有他们的话,叫他们也说着,大家省的瞌睡。”娄朴道:“二位贤弟坐我的车,我该坐辕以供执鞭。”谭、盛二人齐声道:“我二人年纪少幼,理宜前驱。”三人大笑。

  辞了庙祝,到了车边。吩咐明自。各家人换移铺垫,三人坐了一车,以后便有朋友讲习之乐”。绍闻笑道:“世兄诗云‘路出丛台晓气新’,唐人诗句亦云‘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此丛台驿,定然是邯郸之丛台。此台是古迹,毕竟还会有遗址,昨日不知道,不曾游得一游。明日我们回去,我有一句好诗:‘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未上古丛台’。谁敢说我蹈常习故?”娄朴笑道:“我会试回数多了,该云:‘有客频从赵地回,自言叠上古丛台’。谁不说我袭字不袭意呢?”

  大家齐笑起来。

  盛希瑗道:“毕竟丛台在那里?”娄朴道:“在邯郸城东北角上,上边还有云台,马武与光武议事的遗迹,用砖砌个小台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关,该去看看。”娄朴道:“今日五更出北关时,却有个遗迹,天黑不曾看见。”谭绍闻道:“什么古迹?”娄朴道:“学步桥。”盛希瑗道:“是‘邯郸学步,失其故步’么。”娄朴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车来,到桥上走上几步,把咱这独步青云那一步万一失了,岂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来。

  谭绍闻道:“方才过的‘黄粱梦’,果有其事?”娄朴道:“小说家言,原有此一说。但卢是范阳之卢,这梦在长安地方。俗下扯在这里,加上些汉钟离、吕洞宾话头。要之也不论真与不真,庙修在大路边上,正可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剂清凉散也好。”盛希瑗道:“难说道旁古迹,尽是假的么?”娄朴道:“士人俗见多。即如咱前日过黄河到封丘,封丘古虫牢,人不说韩凭之妻‘妾是庶人,不乐宋王’的诗,却说昆腔戏上黄陵集周愈旅店认子,是封丘县的一个大典故。且不说戏。

  咱前日过卫辉汲县,那正是魏安厘王墓中掘出‘涿冢竹书’的地方。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书上却有太申杀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县北比干墓,有武王《铜盘铭》云‘左林右泉,后冈前道,万世之灵,于焉是宝。’这是偃师邙山下何比干墓中铭,乃汉时大廷尉何比干,却说是殷比干。此等事存而不论可也。总之,过彰德只说韩魏公的《安阳集》不必说声伯之洹水琼瑰;过汤阴只说岳武穆之精忠报国,不必说朱亥之椎晋鄙于汤阴。考往探徂,贵于观其大,得其正,若求琐屑之轶事,是徒资谈柄学问,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只说西门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向东北,必望曹孟德之铜雀、冰井,向西北,定求认得高欢天子之大坟。”谭、盛二人,无不后悔这数日不曾同车,把一个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搁了聆教。娄朴道:“我如何当得起!只如过宜沟驿,谁曾谒过端木祠?过麦洺水河,却不曾到演易台。这是我之大错处,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后,每日同车,万万不可错过就是。”

  午后,到临洺关,同谒冉伯牛祠,还说有伯牛墓。谭绍闻道:“‘伯牛有疾’,见于《鲁论》。伯牛鲁人也,为何远葬于此?”娄朴道:“唐宋间农民赛牛神,例画百牛于壁,名百牛庙,后来讹起来,便成冉伯牛庙。这也是没要紧的话。总之,过临洺关,只说李文靖公沆;再往前行过沙河,只说宋广平璟;至于罗士信大战于狗山--今名娄山,都是无关至要的闲帐。”

  又一日早晨,到赵州桥,坐在饭铺过早。对门一座画铺,画的是张果老骑驴过桥,鲁班怕压塌了桥,在桥下一手撑住。

  人买此画者,贴在家里,可以御火灾。三人用了早膳,来看张果老驴蹄迹、鲁班手掌印儿。娄朴道:“此皆三家村小儿语。桥乃隋朝匠人李椿所造,那的鲁班--公输子呢?要之此处却有个紧要踪迹,人却不留心:那桥两边小孔,是防秋潦以杀水势的,内中多有宋之使臣,北使于金,题名于此;也有乘闲游览于此,题诗记名于小孔者。咱们看一看,不妨叫人解笔砚来,抄录以入行箧。可补正史所未备,亦可以广异闻。所谓壮游海内则文章益进者,此也。”当即三人各抄录一纸。娄朴道:

  “到京邸时合在一处,各写一部,叫装洪潢氏裱成册页,名曰《赵州洨河桥石刻集览》。这便不用买蹄迹、掌印画儿,合上用印的‘天官赐福’条子送人,说是我从京城来,一份大人情也。”

  三人一发大笑起来。

  这谭绍闻诗兴勃发,笑道:“我有一首诗,只怕贻笑两兄,口占,念念罢:

  万柳城南路,巨桥共说仙。地犹称赵邑,碑已剥隋年。虹影横长玦,蟾光吐半铉。题名多宋使,细认慨前贤。”

  娄朴道:“好!”谭绍闻道:“咱们至诚相交,无庸面谀。”盛希瑗笑道:“也将就得去,何如。”谭绍闻道:“强填硬砌,如何去得呢。”

  三人回到饭铺,将抄录大观、政和北使的题咏夹入行箧,又复同坐一车而行。后来过栾城说颖滨;过定州说东坡;过庆都说犯了尧母圣讳,但非书生所敢议,将来必有圣天子御赐嘉名,以尊十四月诞毓如天圣人之皇母者。我们生于嘉靖年间,不敢预度在何代耳。

  晓行夜住,将近京都。到了涿州,谒桓侯庙。只见庙上悬六个字的匾:“唐留姓宋留名’,盛希瑗道:“这是怎的讲哩?”娄朴道:“乃唐之张睢阳,宋之岳武穆耳。”谭绍闻道:“此齐东也,岂不怕后人捧腹?”盛希瑗道:“那后边落款,不是赐进士出身么?”娄朴道:“谁说他不是进士哩。总之,张桓侯风雅儒将,叫唱梆子戏的,唱作黑脸白眉,直是一个粗蠢愚鲁的汉子。桓侯《刁斗铭》,真汉人风味,《阃外春秋》称其不独以武功显,文墨亦自佳。总因打戏的窠臼,要一个三髯,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好配脚色。唐则秦叔宝、程知节,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宋则宋太祖红脸,而郑子明是黑脸。士大夫若是目不识史,眼里看了戏,心中也就‘或者’‘或者’起来。”

  离了涿州将近良乡,车夫喊道:“老爷们看见昊天塔了么?这是杨六郎盗他大杨继业骨殖地方。”盛希瑗道:“听后边车夫也是这般说,这是怎的?”娄朴道:“是胡说哩。当日杨业对敌,王侁、潘美料定杨无敌必胜,不曾接援,以致杨业独力难支,陷于陈家谷。怎的骨殖到这良乡塔上。”

  本日五辆车飞奔人京。到了芦沟桥报税,彰仪门验票。那个刁难逗留,讹诈侮慢,越是个官儿,一发更受难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况且必不能胜。税役们只有五个字,说“这个办不了”,任凭什么官,再不会有法了。何况举人、贡士,一发不济事。挨到天晚,再无可争,乃得进城。急赶入正阳门内城河南会馆。--缘江米巷有李邓州文达居第,乃天顺所赐者,文达去后,遂成中州会馆,合并着明。

  至于投咨考到,收录成均肄业,下回再为详叙。

  第一百零二回书经房冤鬼拾卷国子监胞兄送金

  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及娄朴同至中州会馆。此时临近会试之期,本省举人,已将占满,恰好剩有三间闲房,三人住下,行李暂且存住。家人另寻国子监皂隶闲房住下。

  因场期已近,这谭绍闻、盛希瑗俱要帮办娄朴进场事体,凡一切应拜之客,应投递之书启,俱不肯动,只等场完之后,再办国子监投咨考到的事。这娄朴场具,俱系谭、盛二人率家人酌度办理。娄朴固然是平日工夫醇熟,至于表、判、策、论,也须得展开行箧,检点一番。因三人共辕,每日闲谈一路古迹,真正是人之所乐无如友,友之所乐无如谈,谈之所乐无如触着有端,接着无绪,正谐相错,经谚互参。这个情趣,虽一向殚功咿唔呫啤者,不能以彼移此也。到了场期日迫,只得把功令所有条件略为照顾,以求风檐寸晷,有驾轻就熟之乐。谭、盛二人料理娄公进场,直如父兄之待弟侄,百般想到;奴仆之事家主,样样咸周。那娄朴专心研磨,一日之功,可抵窗下十日;梦中发个呓语,无非经传子史。

  直到点名之日,这个家人手提篮笼,那个小厮肩背毡包,到了贡院辕门。觅个空闲地面,把毡条铺下,这三人将篮子内物件,一一齐摆出来仔细瞧看,或者寸纸,或者只字,鉴影度形,一概俱无,又仍一件一件装入篮内。

  忽听一个风言,说场中搜出夹带来了,东辕门说枷在西辕门,西辕门说枷在东辕门,又一说押往顺天府府尹衙门去了,又一说御史叫押在场内空房里,俟点完审办哩。人多口杂,以谎传真。这举子一点疑心,只像进场篮儿是个经书麓筒,不知有多少笔札在内,沾泥带水不曾洗刷于净。幸而点名到辕门以内,独自又行展毡细搜,此时功名得失之念,又置之九霄云外,但求不犯场规免枷号褫革之辱,这就算中了状元一般。所以说穷措大中了状元,满肚皮喜欢,那眼里泪珠儿,由不的自己只管滚出来。

  这也是触着说起。正经该说娄朴点过名,又到了外监试点名处,高唱道:“搜检无弊!”到散卷处按名给卷。过了龙门,认了号房,径分东西,照号而入,伺候老军钉帘挂篮。见了同号诸友,说明江浙山陕籍贯,问明子午卯酉科目,有前辈,有同年,有后进。或叙祖上年谊,或叙父辈寅好,好不亲热,好不款洽。日落铺毡坐卧,双眸三寸烛,斗室七尺躯,养精蓄锐,单等次日文战。内中也有快谈至三更尚未就寝的。

  五更题纸下来,只听老军喊道:“众位老爷看题!”这号门就如蜂拥一般,哄哄攘攘。已知者搔鬓吟哦而旋,未知者张口吁喘而来。日色东升,注砚吮毫,各抒妙思,径达名理。老学究掀髯讲题,确乎有见;美少年摇膝搦管,旁若无人。到了日入时辰,有就寝而鼾声如雷者,有索茗而袅韵如歌者,各随其天性之所近,互展其向日之所长。有污卷而辄辍者,谓三年不过转瞬。有换卷而另缮者,叹一刻应值千金。到次日纳卷,认经而投,执签而出。

  东西两辕门,仆从来接,如羊羔认母;旅舍各投,如归鸟还林。这谭、盛二人.望见娄朴,如将军临阵而回,士卒满面俱带安慰之意。娄朴见谭、盛二人,如故人暌隔日久,道左忽逢,不胜欣喜之情。到了寓处,盥面盆、润喉碗一齐俱到。摆上饭来,还说某道题省的,某道题一时恍惚;某一篇一挥而就,某一篇艰涩而成。谭、盛二人说:“一定恭喜。”娄朴道:“万分无望,”

  到第二场,场规如前。这娄朴论、表、判语,措辞典丽,属对工稳。及三场,场规依旧,却已不甚严赫。这土子们详答互问,有后劲加于前茅者,也就有强弩之末聊以完局者。三场已完,这三人辞了场门小下处,仍回中州会馆。

  士子责毕,场内任重。弥封官糊名,送于誊录所,严督不许一字潦草。誊录官送于对读所,谨饬不许一字差讹。对读一毕,由至公堂转于至明堂,分房阅卷。批“荐’,批“取”、批“中”的,那是入选高中的;不荐而黜,屡荐而驳者,那是孙山以外的。

  却说娄朴贡字五号卷子,分到书经二房翰林院编修邵思齐字肩齐房里,这邵肩齐是江南微州府歇县一个名士,嘉靖二年进土,散馆告假修坟,假满来京,授职编修。这人有长者之风,意度雍和,学问淹贯,办事谨密。阅这贡字五号卷子,甚为欣赏,搭上一个条子,批了“荐”字。到了三场第五道策上,说包孝肃贤处,有一句“岂非关节必到之区哉’,再三看去,讲不下来。但三场俱佳,只此一句费解,且又有“关节”字样,心内嫌疑,只得面禀总裁说:“通场俱佳,只此一句可疑,不敢骤荐,面禀大人商酌。”总裁略观大意,说道:“此卷的确可中,争乃此句万不可解。皇上前日经筵说:‘宋臣合肥包拯,独得以孝为谥,是古来严正之臣,未有不孝于亲而能骨硬者。’圣意隐隐,盖谓哭阙之臣,不以孝侍君上,而徒博敢谏之名以沽直的意思。这是策问的所以然。举人卷子中有窥及此者,文字少可将就,即便取中,以便进呈。何此卷便扯到关节必到上去呢?况皇上此时,正草青词以祈永年,此卷内还有‘阎罗’二字,万一触忌。严旨下来,考官何以当得起?这卷只得奉屈了,以待三年再为发硎罢。”这邵肩齐只得袖回本房来,却甚觉屈心。放在桌上,偶尔袍袖一拂,落在地下,也就懒于拾他。

  又阅别卷。

  及三更以后,又得佳卷,不胜欣喜。批了“荐”字,单等明日上呈。一时精神勃勃,再抽一卷,却仍是贡字五号卷子,心中好生厌烦。只疑家仆拾起误搁在上,爽快抛在地下。

  只觉喉渴,叫一声:“茶!”这家人已睡倒摔根地下。肩齐又一声道:“斟茶!”那厨房茶丁,是不敢睡的,提上壶来。进的门来,忽一声喊道:“哎呀!哎呀!老爷右边站着一个少年女,女--。他--拾卷子哩,他--磕头哩,他--没了。”

  提的茶壶早落在地上。肩齐一怔,由不的环顾左右,毫无形影。

  只右手处笔筒烛影,倒映地上,直拖到墙跟。少一迟意,说道:

  “这是何等所在,不可胡言乱语。斟茶。”那墙跟睡着的家人,也惊醒了,斟上茶。肩齐呷了一口,依旧溺管儒墨阅起卷子来。那笔筒倒影依旧随烛火抖动。

  次日,各房考官俱有荐的卷子。邵肩齐手持三卷,把昨夜之事,一一说明。总裁道:“老先生所言,终属莫须有。我再看看文艺。”邵肩齐呈上,两总裁互相递观,不觉称赏不已。副总裁道:们岂非关节必到之区哉’,即验之原卷,也是如此。

  不过遗漏一‘不’字耳。鬼神杳冥之谈,乡、会场外可言,场中不可言及。不过中的一百几十名就是了。”搦管批个“取”字。正总裁批个“中”字。留在至明堂上,算一本中的卷子。

  及放榜时,中了一百九十二名。后殿试,引见,选入兵部职方司主事。

  嗣娄朴谒见房师,邵肩齐说及前事,娄朴茫然不解。或言这是济南郡守娄公,在前青州府任内,雪释冤狱,所积阴骘。

  后娄朴讯及乃翁,潜斋忖而不答,只道:“我职任民社,十五年于今,只觉民无辜,心难欺,何尝念及尔辈子孙。烛影而已”。

  却说盛谭二人,于礼部放榜之先,自办投咨、考到,国子监录人彝伦堂肄业。到娄朴殿试、传胪、分部,他二人爱莫能助,自不能耘人之田,自然是耘己之田。娄朴既入兵部,时常入监瞧看。娄朴成了过来人,就把祭酒所批之文,详加商榷。谭盛工夫纯笃,这文艺自然精进。

  少暇,即与满天下英才谈论。初与黔蜀之士,说起蓝、鄢两贼肇事根苗。嗣又与浙闽之士,说起日本国为汉奸所诱,恃勇跳梁,沿海郡邑多被蹂躏。那浙士道:“唯有火攻,或可破之,惜中国未有用之者。”谭绍闻道:“中国虹霓大炮,岂非火攻?”这浙东宁波人士,是留心韬钤好言兵事者,答道:“虹霓炮如何制得他。他的海船乘风迅速,这大炮重数百斤,挪移人众时久,迨照住来船点放火门时,那船已自过去。我在岛上守御,岛是死的。他的船是活的,得势则攻岛,不得势则直过,奔至沿海郡邑村庄,任意剪屠。我们今日在监肄业,心中却萦记家,时刻难忘。”绍闻道:“请问吾兄,这火攻之法,毕竟该怎样的?”浙士道:“我们中国元宵烟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厉害。天下虽有万夫不当之勇,断未有见蛇而不惊,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舱即可烧其船,着蓬即可焚其桅。顷刻可连发数百千笴。

  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谭绍闻想起元宵节在家乡铁塔寺看烟火架,那火箭到人稠处,不过一支,万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烧而难灭。当日金兀术在黄天荡,用火箭射焚韩蔽王战船,因得逃遁而去,想来就是这个用法。闲谈过去,依旧回斋课诵。一日之劳,片刻之泽,敬业乐群,好不快心。

  一日谭盛二人在率性堂斋室正进午膳,忽进来一人,说:

  “外城离这里,足有十五里!”抬头一看,乃是盛希侨,二人惊喜不置,急让道:“吃饭不曾?再办饭吃。”盛希侨一看,道:“不成饭!不成饭!难为你们受苦。”坐定,盛希瑗道:“娘好?”盛希侨道:“近来着实好,一发不拄拐杖。心里有些想你;我说他在京中很知用功,娘很喜欢。第二的呀,全在你,休叫我哄娘。”绍闻道:“我家里何如?有家书么。”盛希侨道:“我来时,曾到萧墙街,家里都很好。”盛希瑗道:“咱家都平安?”盛希侨道:“咱家平安,我还不来哩。”盛希瑗站起来问道:“是怎么的?”盛希侨道:“你嫂子在我跟前撒泼哩!”盛希瑗道:“声放低些。”盛希侨道:“不省事人,家家都有,怕什么哩?爽利我对你说了。我的大舅子钱二哥,春天从华州来,来看他妹子。

  我看隔省远亲戚,着实没要紧,扣了一头脚驴,跟了个老家人,来回两千多里,有啥事哩。况且我外父中了个进士,做一任官,并没一个大钱。大舅子跟谭贤弟一样,中了个副榜,将来有个佐杂官儿做做。如今来河南走一遭是做啥哩?过了三日,那日晚上吃夜酒,钱二哥道:‘我这一回,不是无事而来,我来与姑爷、二贤弟送一宗东西。”解开衣褡,取出沉甸甸一包东西,黑首帕裹着,红绳扎着。解开一看,乃是六笏黄金,四对金镯。

  我说:‘这是做什么的?”他说:‘这是府上一宗东西,舍妹寄放我家。今年我将出仕,不交付明白,恐怕失迷。只可惜二贤弟不在家,不能眼同交付。’我说:‘并不知有这宗项。”他说:‘姑爷既不知晓,爽快姑爷收存。并不必叫舍妹知晓,省却葛藤。’他说的恳,我只好收下。过了一日要走,我与他扣马车一辆,盘费银三十两、送的回华州去。我想这一定在咱娘那十笏金子中数。那镯子我也不知道是那里的。咱娘却不知他的金子少了六笏,这话也断不肯叫咱娘知道,只叫老人家喜欢。

  我想,俗话说,‘天下老哩,只向小的。”你是咱娘的小儿子,全当咱娘与你抬着哩。”盛希暖道:“哥说的是啥话些。”盛希侨道:“咦--,像我这大儿子不成人,几乎把家业董了一半子,休说咱娘不爱见我,我就自己先不爱见我。你肯读书,娘也该偏心你。如今你吃的不成饭,我是曲体母亲的心,与你送来使用,只要好好用功。娄贤弟已中了进土,俺两个日昨见过面了。他说济南府还没人来,大约数日内必到,这两日手头乏困。我就带一锭出外城,换了一百六七十两银,与了他一百两,叫他当下支手。他济南银子到了,或还咱,就算借与他;或不还,就算贺他;他不足用,再送他一百两。总之,不叫咱的人在京受难为。至于谭贤弟,我送你一对镯子。--当下就套在手上--我看,我再到首饰楼上换五十串钱与您二人送来。休要细嚼烂咽,饿的瘦了。我回家对咱娘说,你吃的大胖,对谭伯母说,谭贤弟也吃的大胖,到京里一见全不认的。叫老人家喜欢,不萦记就是。读书却在你们拿主意。谭贤弟早写好家书,我在京里,住一两个月不定,三五日内走也不定。我住的店在猪市口河阴石榴店东边,叫鼎兴客寓。对你们说,你们好瞧我。

  我回去哩。”盛希瑗道:“我跟哥去。”盛希侨道:“不怕先生么?”绍闻道:“这与外州县的书院一般,学正、学录与书院的山长一般,不过应故事具虚文而已。要出去住五七天,稀松的事。”盛希侨道:“既是如此,咱如今就走。爽快今夜不用回来,咱好说说话儿。门户呢?”盛希瑗道:“交与管门门役,不妨事。”盛希侨道:“叫小厮他们也都坐上车,到外城走走。这方家胡同也松的很,没啥瞧头。他们那个要回去,我问他,随意就跟我回去,这里人多也没用。这金子一发也带出去,放在店里好些。”

  说一声叫四辆车,恰恰有三个苏州贡生拜客回来,有车在门,讲了价钱,一言而成。连来车一辆,主?”各坐停当,径从海岱门出城,向鼎兴客寓而来。

  晚景掀过。若说次日,还有下回。

  第一百零三回王象荩赴京望少主谭绍衣召见授兵权

  不说绍闻、希瑗在鼎兴客寓与希侨阔叙一晚,次早回国子监。且说盛希侨不耐旅舍繁嚣,早起即叫能干家人另觅京城出赁房屋。这家人出街,看了栅栏墙头“赁官居住,家伙俱备”

  的报单,照着所写胡同觅去,找到绳匠胡同严府花园南边路东一所赵姓的宅子。院子宽敞,亭轩整齐,厨房马厩俱备,月台照壁并新。讲定月租价钱,回店说知。盛希侨即令搬移。叫了车子,装了行李,其有不尽上车者,各家人肩荷手持,即日移入新居。

  住定,包了一辆车子,拜客看戏。凡祖上同年后裔以及父亲同寅子侄,向有书札往来今仕于京者,俱投帖拜见,各赠以先世遗刻数种,中州土仪若干。有接会者,有去部未回而失候者。嗣后答拜请宴,互为往来。街头看见戏园报帖,某日某班早演,某日新出某班亮台,某日某班午座清谈平话、杂耍、打十番,某日某楼吞刀吐火,对叉翻筋斗。嗣后设席请年谊兄弟、同乡众先生。又看了天坛、地坛、观象台、金鳌玉炼、白塔寺,以及各古刹庵观庙宇。凡有可以游玩者,历其大半。一日,偶游正觉寺,已经走进去,忽见尼僧来近,即便缩身而回。盛希侨学问大进矣。这谭绍闻、盛希瑗时而到寓,时而同游,时而归监。

  住了两个月,忽动了倚闾之思,遂买了回家人情物事,差家人到监里请的弟友到外城。绍闻写了家书,也买了奉母物件,为篑初买了要紧书籍,烦希侨带回。盛希侨又将京中用不着的家人,以及思家不愿在京家人,顺便带回几个。银子除了路费,金子全然撇下。择定归期,雇了车辆。

  至日,行李装讫,弟友二人门外候乘。口中说的珍重,意中甚为凄惨。车行后,二人只管跟车相送,希侨在车中全然不知。家人说:“二位爷跟的远了。”希侨急忙下的车来,站下,面东说:“回去罢。”三人不觉齐低下头来。希侨没法不上车,谭绍闻、盛希瑗也只得怅然而归。过了两三日,方才宽解渐释。

  希侨出了彰仪门,到良乡县住宿。店小二仍是诱客故套,被盛希侨一场叱呵,缩身而退。及到栾城、清风店、邯郸、宜沟等处,店小二恒态如故,这家人们早吆喝退了。若是前十年时,上行下效,上明下暗,两程以后,上下通明矣。

  过了黄河,进了省城。到家候了母亲安。那夫妇不合之端,别久渐忘,依然偕其伉俪。到了次日,分送京中带来各亲友家书物件。

  希侨差宝剑送谭宅家书时,恰值王象荩送菜来城,得了少主人京中信息,心中甚喜。又怕远来信息,说好不说歹,遂向小主人篑初道:“盛爷远携家音,相公不可不亲往一谢。我也跟的去。”王氏道:任中说的很是。咱也该去盛宅走走,约他家大相公来吃一盅接风酒。”

  篑初遂同王象荩到盛宅。见面为礼,篑初方欲道谢家音、安慰风尘,盛公子不待开言,便道:“娄公中了进士,点了兵部。报子到省,想已共知。舍弟平安,没甚意思,不用说的。

  令尊脸儿吃的大胖,那些平日油气村气,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读哩满肚子是书,下科定然有望。回家对老太太说,就说我说了,没什么一点儿萦记。你家也不用请我接风洗尘,我一两天闲了,到你家,面见老太太,说一个一清二白。”篑初年少,见盛公子说个罄尽,没的再说。王象荩从旁问道:“据大爷说,委的不用我家老太太萦心。但天下事,美中多有不足,未必恁的百般称心。不知跟的人如何?”希侨道:“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你家爷行常对我说,跟的人有些倔强。我说乡里孩子,一进了京,没一个不变的。每日见出京做官的长随,身上穿绸帛,咱家烧火棒茶的孩子,也就想升上一级;见了阁部台省老爷往来,觉自己主人分儿小,强几句是有的。我说他们可恶时,打他们几鞭子就好了。你家爷是心慈面软的人,情面下不来。

  只有这一点儿不好。却也没甚关紧。”王象荩道:“京里岂没人,再雇个何如。”盛希侨大笑道:“京里人用的么?早间李老爷,晚间王老爷,不如自己带的小厮,还不怕席卷一空哩。”

  少坐一刻,篑初作揖谢过,主仆相从而归。

  到家,把话一一学与奶奶,王氏甚喜。但老来念子情切,终难释然,说道:“我这心总放不下。小福儿自这么一点点到现在,没离开我这样长时间。人家盛宅有个亲哥哥上京走一趟,咱家并没个亲姊热妹可去。你两个去盛宅时,我盘算了这半天。

  篑初年幼,世事经哩少,这路上我也担心。想叫王中你走一趟,不知行的行不的。若是行的,目下就动身,好给他捎上夏天随身衣裳。不知这路费可需多少?”王象荩略想了一想,道:

  “有何不行。我也素有此心,只是没遇缘说起。盘费家里不用预备。我把菜园的事酌度明白,三日后即便起身。家中捎什么东西,相公写什么书禀,俱缝一个包封,后日黄昏来取。奶奶有什么嘱咐话儿,想好记清,后日取包封时一一对说。”事已忙迫,王象荩当下就回南园去。冰梅包了一个布包儿,说与全姑。

  王氏也与了小耍货儿,说与小孩子玩耍。王象荩道:“他还不甚知玩耍哩。”接住拿的去了。

  及至起身前一晚,王象荩来到。王氏递与包封,篑初道:

  “书俱在内。”这主母、小主人说了些嘱咐与路途保重的话,王氏与了些路上吃食,王象荩自回南园。又安插了邻家老妪与赵大儿母子做伴的事。

  次晨,脚夫赶个大骡子早到。王象荩包好所余井板底下银子,搭上行李骑了,进南门出北门,循驿路而去。

  却说王象荩此行,偏偏路上受了几个大惊。

  到了宜沟驿住宿,对门店里半夜失了火。风大火猛,那火焰斜飞在半空里,街上喊声如沸。这店里客人,各要夺门而走,店主人不依,总不开门,说:“客人行李要紧,万一开了门,救火人趁着进店,抢了行李,火灭之后,就要说我店家有了转递,有了藏匿,现在火不顺风,我们只得静候。真正火到咱店里,那时开开后门,咱大家逃命,行李付之一烬,这叫‘天塌压大家’,如今爷们只要把盘费收拾好,带在身边。”众客也没的别说。少时,风觉微息,驿丞官督率救火,人多水集,竟把灼天之焰扑灭下去,只烧对门店临街草房三间,后边瓦房不曾沾着。这边店内住客,一夜何曾安枕。到了四鼓,王象荩随众人开发店钱,拉出骡子,搭上行李,出了店门,从水滩泥灰上走过;没一个口中不是“阿弥陀佛”四个字。

  一路北行,到了丰乐镇住下。偏偏有个小偷,自墙上翻过来,磕的瓦响,店主人惊的走了。虽说分毫未动,却又一夜不曾安寝。

  又一日到了褡裢店,这南头有座龙王庙。王象荩及四个同行的,歇在饭铺里。吃罢饭歇息闲话,只问道:“这是什么庙?”那铺中掌锅老叟道:“额血龙王庙。”又问道:“怎叫的这样稀奇?”老者笑道:“这龙王不治水,单管伺察人。凡人心里有阴私,打庙门前大路经过,没有不犯病的。说起来话长。这龙王原是个上京选官的武举,那日晚上,住在我们邯郸县南关里。店邻有个泼妇,夜间凌辱婆婆,隔墙听的明白,合店人无不旁忿。争乃行路之人,事不干己,只得由他。个个掩耳,不能安寝。到了次日午后,那位武举到了我们这褡裢店,只见天上黑云一大片,自南边邯郸县而来。这位选官的老爷对家人说:‘我若是一条龙,定然把昨晚那个不孝的媳妇挝了。’话未毕,家人只见主人腾空而起,钻到黑云里边去了。这黑云又折回南行,家人只是仓皇无措。过了一个时辰,这选官的老爷,自空中落下,说:‘痛快!痛快!我把那个泼妇一把挝了。’伸手时,五个人指头,变成五个龙的爪。家人看主人面上,全是金鳞。忽一声道:‘肚子硬着疼。”家人道:‘我与老爷揉一揉就好。’忙为解开胸前衣服,不料全身都成了金鳞。立时,坐化成一条龙,又腾空而去。庙后有衣冠墓,墓前有碑。客们看看庙内神像,是照老爷原像捏塑的。”说罢哈哈大笑。行路人好奇的多,都说看一看。有三个先行,王象荩第四。就有一个道:“你们去,我看行李罢。”四人进庙里?”了头。看那神像,怒容,环眼,戟须,狰狞可畏。一手直指座前,座前竖一牌,飞书四个大字:“你可来了!”两边雷公、风婆、云童、霓母,恼的可怕,笑的更可畏。这四个看罢出庙,到饭铺俟喂饱骡子,一齐上鞍。晓行夜宿,结伴北行。

  走至内丘县地方,天色将午,定然到南关打尖。谁知天气沤热的很,骡疲人汗,大家觉得难耐,急切歇处,还有十里竟不能到。忽听雷声殷殷,只见东北上黑云遮了一角。那云势自远而近,雷声由小而大。田间力农人道:“东北抬的海来了!”少顷,日驭已遮,风阵直横,排了一座黄山。众人加鞭前奔。

  说时迟,那时快,风吹的沙土满天,电光如闪红绫,雷声无物可状。众人看内丘县是万不能赶到的,那农人荷着锄,行人挑了担,这五人加上鞭子,望道旁二里远一所古庙赶来。将及两箭远近,大闪一亮,通天彻地俱红,闪过去即是雷,震天动地一声,雨点有茶杯大。风刮的骡子强曳前行,挑担的竹篓斜飘。

  唯有荷锄的浑身流水,已先进庙。这五人到山门下的鞍来。原来此庙已古,墙垣俱无,只有后边五间大阁,瓦退椽折露着天,前边三间山门东倒西歪,几根杉木大柱撑着。牵进五头骡子,这两搭毡穗子已是渌渌的流水。又怕牲口惊惧碰着柱子,五人不敢在此避雨,只得钻着水帘子上阁里来。阁内已无神像,两边露雨如注,东边略完好些,已有十七八个人先到了。这一半干衣人,一半湿衣人,少不得同挤在一处。猛然一声霹雳,也不知是降之于天,也不知是起之于地,论那九节虹霓大炮,只像一个爆竹而已。况虹霓炮之响,一点一响,再点再响,这个雷连声大震,如塌天一般。阁以上龙吟直如马鸣,阁以内硫磺气扑面而来。只见那个在褡裢店不看额血龙王的人,只是就地匍匐,急往人腿下爬,嘶嘶喘喘喊道:“我改!我改!再不敢恁样就是!再不敢恁样就是!”钻到王象荩腿下,抱住膝下足上之腓不放,汗流如注,混身抖颤。这大雷又打五六个,渐渐向西南而去。余声殷殷不散,正是唐句所云“楼外残雷怒未平”

  也。

  单说天光晴累,那荷锄挑担的,各自走散。这一行骑骡子客人,各踏住庙门口倒的石狮子上了牲口。惟有那个不看龙王的,再骑不上,看去像身子都是软的。无奈两个骡夫把他架上骡背,伏在鞍上。到内丘南关店里,王象怠与同行三人打尖,那人倒坐椅上只是不吃。问他怎的了,那人道:“心内只想干呕。”过了几日到良乡,那人每日只喝几口水,寸食未进。到了中夜,竟梁以“自亡”为文矣。他的同行,只得与他备棺木暂埋道旁。写墓牌时,王象荩方知他原是个读书秀才。

  不说那个不看额血龙王的人死在良乡。且说王象葛别了路遇厮跟,各奔前程。及至进京,问了河南同乡,径到江米巷中州会馆停了行李。雇车进了国子监,见了主人及盛宅二公子,俱各叩头请安。盛希侨兄弟相别未久,自无家信。王象荩递了包封,绍闻秘拆,见王氏慈母所寄手中线,不免感伤。又见巫氏所寄文袋、扇囊,冰梅所寄文履一对,篑初所寄禀帖,转悲为喜。内附道台手书京师应买书目一纸,自留心购求。王象荩自与两家家人寒温。家人们私备席面管待王象荩吃酒,比之谭绍闻犒赐,盛宅二公子赏饭,更为丰美,是不用说的。

  这王象尊在监十余日,不惟诸事中款,且识见明敏,并盛宅二公子也喜欢的了不的,夸道:“王中真仆儓中之至人,若为之作传,则王子渊之便了,杜子美之阿段,举为减色。异日他的子孙,万不可以奴隶相视。若视为世仆,则我辈为无良。

  老弟当以我言为准。”绍闻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这人生有一男一女,小厮才会说话。他的女儿姻素贞静,像一束青菜把儿。我心欲以为媳,这话我却再说不出来,左思右想没个法子。这女儿自幼与篑初一起儿玩耍,料篑初自无不愿。家母也是肯依的,家母行常有不知便宜谁家做媳妇话头,是探我的口气。我母子两人,俱是含意未发,总一个不曾说破。我心里又想万一成了,又怕人说良贱为婚姻,有干律例。二哥以为该怎的处呢?”盛希瑗道:“如今这女孩在家么?篑初贤侄也到了议婚之期,走动也不便宜。”绍闻道:“正是这样说。王中现在南园住,家中原少他不得,极想叫他回来,只为这一宗事横在心头,所以心中想他回来,口中再不肯叫他回来。家母之意,是与我相照的。”盛希瑗道:“择妇者择其贤也。大家闺秀也有不贤的。大家姑娘要不贤起来,更是没法可使。贤弟,咱今日是弟兄一般,不妨以家事相告,料你也素知。即如家嫂,是名门世族,他本族本家进士一大堆,他偏是异样的难讲。若非家兄笃于手足,早已分崩离析。”绍闻道:“小户人家也有好的。”盛希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即如家表兄家两位表哥,俱是续弦于蓬荜。二表嫂是老实人,到家表兄家,如乡里人入城,总是处处小心。三表嫂是聪明人,他把他家里那种种可笑规矩,看成圣贤的金科玉律;看着家母舅所传,直以不狂为狂,总是眼里不撮。即是所生的那个表侄,如今也是丁酉举人,将来原可以大成。总是外甥多像舅,他秉的他外祖那一宗种气,断断乎克化不了。家表兄老而惜子,惟有付之无可如何而已。”绍闻道:“我如今还有一宗事对二哥说。道台大人那是我丹徒族兄,前日说与篑初议宗亲事,那女娃就在衙门里。

  也不知是丹徒的甥女,或者丹徒的表侄女,再不然是道大人的妻侄女,道台不肯说破。行辈必是极合的。这一宗亲事好么?”

  盛希援道:“道台在府上笃于族情,合省城谁还不知哩。道台凡事谨慎,万无妻侄女带在衙门之理。道台虽未说破,贤弟何妨先为问明?如此说王中女儿只可作贤侄副室,贤弟怕人说良贱为婚姻有干律例,此宗事也便于行。”绍闻道:“只怕王中断断不依。”盛希蛋道:“你意王中不肯叫女儿作妾?”绍闻道:“不是这么说。这王中是奴仆中一个大理学,若以他之女为我作媳,他看他与先君便成了敌手亲家,不是事儿不行,是他心里不安。说到此处,我又不忍叫他心里受难过。”盛希瑗笑道:“这话幸而不同着家兄说。若家兄听得道台大人议婚的话,家兄必定吆喝你,说:‘婚姻有问名之礼,到了你跟前连姓也不敢问,何况问名?六礼删了一礼。道大人以你为弟,你以道大人为官;道大人情意笃挚是丹徒县哩谭姓家谱,你唯唯诺诺是琉璃厂印的《绪绅全书》’你说王中心里不安,我还有一怕:万一说成了,王中发落女儿上轿,王中若是眼硬不流出泪来,这自然顺顺当当娶过来;若是王中流出惜别之泪,你定然说:‘且下轿回去罢,令尊舍不得你,我不难为人。’”绍闻不觉哩的大笑,盛希瑗也大笑起来。

  忽而盛希暖道:“说起道台大人,我忽然想起,贤弟可见昨日邱报么?”绍闻道:“不曾见。”盛希援道:“我向东斋里广东苏年兄处取来你看。”绍闻道:“不用取,啥事二哥说说罢。”盛希援道:“昨日邸报有皇上旨意:‘调河南开归驿盐粮道谭绍衣星夜来京,陛见问话。钦此。”这兵部塘差,想早到河南。旨上有星夜二字,那快着哩。若说邸报,至少十五日才上钞。道台大人进京,至远不过五日。要之此时在京,也未可知。陛见另有旨意,也未可知。但不知是什么紧事。”绍闻道:“怎的去寻着道台大人,见的一面,好问明这宗姻事。”

  盛希瑗道:“乡里话!道台大人奉旨来京,定然是朝廷有极大极紧的事。你说见了议篑初亲事,是九天阊阖奏黄钟大吕之乐而杂以蚁语。若少可相见,道台大人必差人来国子监叫贤弟。

  若事情大了,如今出京,也未可知。或事情机密,同乡亲族回避,也未可知。贤弟只宜静候,不可寸离。”

  话犹未完,只见国子监衙役,引了一人来,说:“这就是谭老爷。”绍闻一看,乃是梅克仁。梅克仁说道:“道台大人在会馆立等老爷说话,有车在门口,作速上车。交与事件,大人就要上兵部去。”盛希瑗道:“作速走,不必一齐二整。我送你出去。”

  送出彝伦堂大门,绍闻上车,梅克仁跨辕,说声走时,辚辚之声,早出大成坊,上前门外江南会馆而来。

  有何商订,下回自明。

  第一百零四回谭贡士筹兵烟火架王都堂破敌普陀山

  却说谭绍闻与梅克仁出了前门,径到江南会馆。原来谭绍衣已上兵部,知会勘合,定于后日早晨起身。星夜赴浙。自兵部回来,见了绍闻,说道:“贤弟呀,你我弟兄,不说套话。昨日陛见,皇上因浙江御史陈九德及裴绅奏讼日本国倭寇盘踞海岛,伺隙抢夺,海民之失业与儒生之失职者,潜为依附,出没不常。皇上特授我以浙江左布政使,命我以备寇、御敌、辑民三大事,与总兵俞大猷、汤克宽文武协恭,共绥地方。我想贤弟虽现在京师肄业,将来功名,尚在未定之间。我现今只身孤往,内边没个至亲帮手。贤弟正年壮,若肯随我去,效得一点功劳,建得一点勋业,我昨日已奏准皇上,许我密摺奏闻。

  将来贤弟可以得个官职,为报答国恩之阶,为恢宏家声之计。

  贤弟肯去么?”绍闻道:“为人臣者报国恩,为人子者振家声,此丈夫事也。愚弟受哥大人栽培,自愿多聆教益,或备笔札之需,或效奔走之劳,唯哥大人之命是从。”谭绍衣道:“我来时,已将衙门家口搬了,移在当日碧草轩内。吩咐祥符县,已交银一千五百两与买主,仍归为谭氏旧产。我卸了事,已面见婶太太,将贤弟随我到浙之意禀明。老太太极喜欢。至于贤侄读书一事,已将衙门卫先生移在西书房教书,衙门你两个侄子,与篑初他们兄弟三人,一处念书。署我的道印,是开封府陈太守同年,他自会料理,再不用你挂心。打扫碧草轩,安顿家眷,已吩咐祥符典史,也无须对你说的。你京里事,只用你跟的我走,少什么路上再置。跟你的几个人?”绍闻道:“三人。”谭绍衣道:“那个中用些?”绍闻道:“才从家里来的叫王中,是头一个中用的,但他微有家计萦心。”梅克仁插口道:“这人小的是知道的,老太爷重用的人,极会料理事体。”绍闻道:“那两个是粗笨人,赶车、造厨而已。”谭绍衣道:

  “贤弟今晚进城,把行李包裹了,写就家信。我也写两封书,一封家信,一封与开封府,就叫老太爷重用的那人带回。与他三十两银作盘费,叫他管两院的事。那两个粗笨人,带在衙门里。

  要知道衙门内,用粗笨的最好。要说衙门中耍精明的,天下有真聪明人而肯跟官的么?人做了官,便是人哄的人,越聪明越哄的很。你回监中去,托同堂诸生递一张随兄赴浙江藩署的呈字。要来清去明,虽小事亦当如此。那是国家太学,不管俗下如何看,我辈应当敬重。”说毕谭绍闻要走,梅克仁道:“车今晚不必出城,就喂在国子监门外,是包就的车,明日一早来外城,后日起身。”

  谭绍闻回的监来,见盛希瑗一五一十说明。旧合新离,未免怆然。盛希瑗道:“京师势利之交,那离别本无真苦。道谊之交,离况委实难当。一别之后,有终身不再晤者,有度其永别而一会、再会、三会者,后且有性命身家之托。如我辈离别,脉脉然貌不甚瘁而神自伤。但能如此亦鲜矣。”两碟咸莱,一壶酸酒,直说了半夜方才就枕。绍闻尤觉难为情者,只手写数字与娄兵部厚存,匆匆不及面别。

  次早出城,盛希瑗送至胡同口,包车装了行李,另雇车坐了。绍闻走了大半里,家人说:“盛老爷还在胡同口站着哩。”

  夫是之谓朋友之真送,以目送,以神送也。

  且略朋友真情。再说谭绍闻率领王象荩三人,见了新藩台,行了家人礼。谭绍衣细看王象荩,老成练达之状现于颜面,直中又带戆气,心中甚为器重,说道:“你是自幼伺候老太爷的?”王象荩道:“是。”谭绍衣道:“我如今出了河南驿盐粮道衙门,把家口住在碧草轩内。那碧草轩,我已交银一千五百两赎回来,还是咱谭家故物。”王象荩不禁眼酸,忙低下头来,不被人看到。“你回去,把两院家事都交与你照管,夜间两院之门户,幼年小相公之出入,你俱膺心。我有谕帖与少爷们,你带回去。给你银五十两,盘费在内。我明日起身赴浙江,你明日雇包程骡子回河南--”话犹未完,梅克仁来说:“兵部宋老爷来拜。”打断话头。后不再续。

  新藩会了宋少司马,献茗叙阔,告辞而去。新藩就坐车,把京官该禀别的,该辞行的,该谢酒的,应酬至日入定更时,方回会馆。

  这王象荩已将包程骡子雇下。次早五更起来,装完行李,骡夫候行。谭绍衣两兄弟洗脸吃点心,王象荩来禀起身,磕了头。新藩站起来,两手贴胸,肃然起敬道:“回家禀老太太安。”

  王象荩见谭绍衣这个至诚至敬光景,心中暗道:“大人果是个内外如一心貌相符的人,不是口头谦、脸上恭那种浮薄气象。

  大相公跟的去,自然再无可忧之事。”把一向挂牵少主人心肠,松了八分。缘王象荩不识字之学问,乃自阅历中来。出的会馆,骑上骡子,十二天进省,断乎不误一刻。

  却说谭绍衣看的王象荩走讫,梅克仁安顿驮轿车辆,俱集江南会馆门口,等候起身。这京都上任官员荣华光彩,看官已属司空见惯,自不必说的。

  单说水陆驿邮历尽,到了浙江,上任莅事。那些禀见督抚,拜会右布政使同寅,以及桌司、道台、学使、首镇互相往来仪注,自是常例,不必详述。

  因皇上有文武协恭备倭特旨,总兵俞大猷、汤克宽与左布政谭绍衣,彼此相商战守事宜。谭新藩使谭绍闻往来于二总兵之间。二镇台以为藩台乃弟、河南副榜,杯酒言欢,联为兄弟。

  谭绍闻住在海口集市--约有五百户人家--一个定海寺内。

  携定四五个家人,六名卫役。看是闲散位置,却是海汛之意,以便藩司衙门音信。

  将近冬月,谭绍闻吩咐,明年新正元宵节,要在定海寺门前放烟火架,请本省最好的烟火匠来问话。请的烟火匠到了,见谭绍闻叩头,说道:“这烟火架有几百样做法,老爷要怎的做法呢?吩咐下来,好买材料,购纸张。要几万炮,几万笴子火箭,几万筒花,几万走毒子,几万地雷子,几万明灯子,宗宗不误。”绍闻道:“都是什么故事?”烟火匠道:“伺候官场的故事,第一宗是‘天下太平’,硫磺字,玉皇驾前长五丈、宽一丈一幅长条,上写四个碾盘大字‘天下太平’,第二宗是‘皇王有道’,上坐一位皇帝,两边文武站班,上边横卜幅长五丈、宽一丈一幅横幅,写碾盘大字‘皇王有道’,第三宗是‘福禄寿三星共照’,第四宗是‘万国来朝’,第五宗是‘文官拜相’,第六宗是‘武将封侯’,其余‘日月合壁’,‘五星联珠’,‘双凤朝阳’,‘二龙戏珠’,‘海市蜃楼’,‘回回献宝’,‘麒麟送子’,‘狮子滚绣球’,无论什么‘八仙过海’,‘二仙传道’,‘东方朔偷桃’,‘童子拜观音’,‘刘智远看瓜’,‘李三娘推磨’,‘张生戏莺莺’,‘吕布戏貂蝉’,‘敬德洗马’,‘单雄信夺塑’,‘华容道挡曹’,‘张飞喝断当阳桥’,‘张果老倒骑驴’,‘吕纯阳醉扶柳树精’,‘韩湘子化妻成仙’,‘费长房入壶’,‘月明和尚度柳翠’,‘孙悟空跳出五行山’,‘陈抟老祖大睡觉’,‘老子骑牛过函谷’,‘哪叱下海’,‘周处斩蚊’,‘杨香打虎’,‘罗汉降龙’,‘王盖之爱鹅’,‘苏属国牧羊’,‘庄子蝴蝶梦’,‘八戒蜘蛛精’,可喜的‘张仙打狗’,可笑的‘和尚变驴’,记也记不清,说也说不完。等小的们细细开个单子,老爷点那一样儿,小的就做那一样儿。要叫人远看,多加火箭,烧他的衣裳,解不开纽子,松不了带钩;要叫人近看,多加上几筒花,他们得细细看。总之要几个走毒子,烧不了人,算不了好烟火。”谭绍闻道:“什么叫做走毒子?”烟火匠道:“火箭不加笴子就是走毒子。落到人身上越跑越厉害,趁着他的衣裳上张着风儿,一发滚着烧。走毒子加上笴子就是火箭,射到人身上,如木匠的钻一般,钻透衣裳再钻肉。”谭绍道:“烟火有两军交战的故事没有?”匠人道:“有有有。旱地里战,有‘炮打襄阳’。”绍闻摇头道:“不要这,不要这。”匠人又道:“水上战,有‘火烧战船’,”绍闻道:“这个好!这个好!你说。”匠人道:

  “曹操下武昌有七十二只战船。这烟火要做诸葛孔明坛上祭风。做儿只小船儿是黄盖放火。黄盖般上放了火老鸦,撒了火箭,一齐发威。这黄盖船与曹操船儿有一根绳儿,穿了一个烘药马子。马子下带一个将军,手执一把刀,烘药走到曹船,一刀把曹操头砍下。又有一个马子带一个将军,到许褚船上杀许褚,到张辽船上杀张辽。这两个将军,还用烘药马子带回来,到孔明七星坛上献功。那七盏灯是硫磺配的药,可以明多半更月七十二只曹船,这边火箭乱射,射中曹船的消息儿用船上俱装的是炮,一齐几万炮乱响,响的船俱粉碎,齐腾火焰,登时红灰满地。这七星坛上披发仗剑的孔明,机儿烧断,还要慢慢的退入军帐。”绍闻道:“这个好,这个好。你们开上单子来我点。这‘皇王有道’‘天下太平’‘火烧战船’是一定要的。

  中间大故事我再检上五六宗,那小故事,你们拣手熟的、消息活动的随意做。该多少火硝硫磺,得多少纸张,你们算明,开上单子来,好发银子。总之,多做下几十万、几百万火箭,越多越好。一个走毒子不要。”匠人道:、“这先得成千斤白矾。”绍闻道:“做什么?”匠人道:“纸上加矾就不带火。”绍闻道:“一分白矾不用,正要纸上带火。”

  次日,匠人开来单子。开了火硝、硫磺几万斤,炮纸几万刀,苇莲蒿茎几万捆。绍闻发了银两,在定海寺开了作坊,做将起来。

  俞总兵闻报,发来“小心火烛,如违重究”告条。汤镇台也发来“火药重地,兵丁巡绰”告条。绍闻道:“元宵烟火架,原是民间赛神小事,不必黏贴告条。”烟火匠自行制造,绍闻每日走看一回。

  忽一日有个省城信息,说皇上命山东巡抚、都御史王忬提督浙江军务,星速到任。到任之后,上了一本,说“浙人柔脆,不任战事,请假臣以事权,诛赏得以便宜行事”。又夹片奏“浙人徐海,潜居日本,其有宠姬王翠翘,不肯背弃中国,可以计诱,俾其反正。恳赐重地赉以招徕之”,又奏“闽人林参,私通日本,自号刺达总管,擅造艅艎,勾连倭寇入港作乱”等事。

  奉旨:“浙江备倭诸务,一切俱准王忬便宜行事。钦此。”却说王都宪忬,行文滨海一带府县,各镇汛营伍,“演习武艺,爽刷铠胄,安顿火药炮位,以防倭寇。”严饬各海口,“勿使汉人潜入日本,勾引倭匪,得以突入中土,虔刘我士民,抢劫我仓库。”“如有行伍兵丁,铝胄黝锈,枪刀弓矢生疏者,该总戎、参、游,按兵法治罪。海口疏防,俾莠民积匪得以潜逸外国,藏匿巨岛,俟俘获之日,严讯洋海之人,的系自某口潜遯,即将管司某口员弁,究治失察之罪,与私纵同科。”严牌飞邮,未及三日,忽报倭寇犯台州府,以及黄岩、象山、定海各郡邑。警报一日三至。王都宪即传左布政使谭绍衣,同往御寇。共带了五千营兵,并游击、守、把等官,星夜进发。飞檄两路总兵俞大猷、汤克宽,俱到定海寺取齐,协力杀贼;义却说谭绍衣在路上,接到谭绍闻所遣飞走报人投禀,报倭寇踪迹及潜引线索,访明寇媒在台州府则东洋口之徐万宁,黄岩则荻苇港之鲁伯醇,象山则望岛崖之王资、钱亚亨,定海则城内龙神巷中间、院中有大椿树为记,其人是考退黜生冯应昂。

  并报定海寺所做火箭,共九百万笴有奇,预备克敌之用。谭绍衣即持书面禀王都宪,说道:“这是卑职一位堂弟,名叫谭绍闻,卑职差他驻定海寺,暗访寇媒居住何村何镇,院落有何记号,以便预为剪除。火药箭矢,是他私为创造以备火攻者。”

  王都宪大喜道:“老先生奉命备倭,密为安顿于不知不觉间,今制敌有恃。令弟是何功名?”谭绍衣道:“河南副榜。”王都宪道:“肤公大蒇,当列首荐。”谭绍衣道:“总托皇上洪福。”飞牌滨海府县,将附敌之冯应昂等拘讯。到了定海寺,谭绍衣率领谭绍闻进见,跪呈两捆火箭。只见每捆二百笴,箭头排积圆捆,笴尾细处,则以稻草填垫捆来,两头匀称,其形如枕,上有一根麻绠,可以胯在肩上,轻而不劳。王都宪大喜道:“此火攻奇策,端的可赖。”回顾谭绍衣:“此系何项?”谭绍衣道:“卑职捐备。向无此例,不敢动帑。”王都宪道:“火攻大济,当予奏销。”即传令营伍到寺受箭。谭绍闻点名散给,领箭者以肩受之,雁行而来,鱼贯而去。

  嗣后俞大猷兵到,如此领法,汤克宽兵到,也如此领法。只散去一半,余还贮庙。

  于是大兵傍海而陈。断却寇媒,倭寇无所适从,遥见旗旌,遂驾刺达总管林参所造艅艎,前来迎战。及近岸,倭寇袒胸露乳,手执大刀阔斧长矛锐剚,飞也似奔来。这边火箭齐发,着胸者炙肉,着衣者烧身,着篷者火焰随起,入舱者逢物而燃。

  且出其不备,目不及瞬,手不能格。一只艅艎虽大,除火箭落水者不计,顷刻已矢集如猬,如何能支持得住?到了日落,直是星宿海中漂着几攒祝融峰,冉冉没讫。那些后到的艅艎,以船碰船,都着了药儿。王都宪传下令去,火箭要珍惜,不可随手轻放。

  那日本国残军败将,齐要寻岛避火。看那篙工舵师,论他的橹,犹似刘向阁中太乙杖,论他的船,也似蔡邕案上焦尾琴。

  俱驾在普陀山根,希保岛上的山寨。王都宪夜谕俞大猷、汤克宽,驾水师艨艟,径往相攻。这两位总兵传令放起火箭,草木棚庐只落得可怜一炬。那烧死而焦头烂额者不计,余共斩首二百五十三级,生获三百四十三人。

  中国这一番大捷,日本这一场大败,王都宪题奏上去,详述倭寇跳梁之横,浙江被劫之惨,俞、汤二总兵统兵之盛,谭绍闻一书生设计之奇,定海寺火箭几万支,为向来韬钤所未载。

  详详悉悉,原原委委,都写在奏章之上。嘉靖皇上览之,大为欣喜,乃旨谕内阁:“这所奏歼贼情形,如目亲睹。谭绍闻着来京引见,问话来说。钦此。”

  王都宪奏疏原委,下回找叙。

  第一▉五回谭绍闻面君得恩旨盛希瑗饯友赠良言

  却说王都宪忬,协同文员则左布政使谭绍衣,及彼堂弟河南副榜谭绍闻,武将则总兵俞大猷、汤克宽,及麾下参、游、守、把等弁,用火箭之法,焚毁了闽匪林参所私造艅艎,全歼普陀山贼匪数十起,攻占普陀山寨贼巢,斩首、缚背各有成数。

  大功克立,理宜奏闻。乃交与管章疏的幕友拟本。书办缮写毕,九声连珠炮响,望北九叩,拜了本章。齎奏官骑上驿马,日行六百里,到了京师。交与通政司衙门,送呈大内。嘉靖皇上展折详看,只见上面写着:

  巡抚浙江等处地方都御史提督军务臣王忬谨奏,为倭寇犯顺,奉敕剪剿,大功首捷,详陈火攻事。窃以日本国本系海外僻隅,向来颇知臣服,岁岁贡纳方物,附洋即带番货。天朝设有市舶司,掌之司监。盖恐中国人欺其愚笨,利其赢余,必有肆凌侮侵渔之智者,或至失祖宗柔远之美意。此市舶司之设,所以为至善也。自中国有私奔其国者,而海隅遂为之不宁。日本纳贡,一岁递至,例以先至后至为准,售货分其乘除,宴坐判其首次。嘉靖二年先至者,日本国左京兆大夫内艺兴与所携之僧宗设也;后至者,则其国右京兆大夫高贡与所携之憎瑞佐也。照例办来,何至启衅?乃因鄞县积匪宋素卿,固私投日本者,洋海归于宁波,代僧瑞佐行贿市舶司太监,售货不分先后,而嘉宾堂之宴会座次,以高贡为首,内艺兴为次。旧例不守,倭人遂以争座位自相戕杀。宋素卿私以刀剑助瑞佐,致毁堂劫库,杀备倭都指挥之案起矣。贡宝献琛之国,自此成伺隙乖衅之邦,此台州、象山、黄岩、定海诸郡县,今岁之所以不宁也。

  臣巡抚山东,奉诏剪寇辑民,阜夜来浙,日与奉旨备倭之左布政臣谭绍衣协心共济。谭绍衣前三月早至,密遣伊弟河南丁酉副榜谭绍闻,潜居宁波之定海寺,访确私投外国之徐万宁、王资、钱亚亨、鲁伯醇及考退黠生冯应昂等线索。臣以此等猾贼狡诱外寇,流毒桑梓,贻祸国家,万难久稽显戮,已恭请王命诛死。既绝寇媒,乃断贼线。当即与左布政谭绍衣,协同总兵官俞大猷、汤克宽,进驻定海寺御敌。副榜谭绍闻复画火攻之策,以其自制火箭九百万笴献军前。设法之奇,为向来韬钤所未载。缘箭轻易携,点放应手,较之虹霓炮便宜多多。臣等遂纳其议。恰遇普陀山倭寇数十起,驾闽奸林参私造艅艎海船二十余艘来犯,臣营伺其及岸半渡,出其不意,点放火箭,一时俱发,一时递发。贼人救火,揉衣撒棚,愈翻愈炽,登时艅艎自焚,贼寇落水滚火者不计其数。间有未焚之船,摇橹摆舵,径投普陀山,还保山寨。臣夜谕两总兵以水师艨艟尾追,夜半抵山,照前燃放火箭,山上山下登时一片火海,寇贼茅棚席窝,一时俱焚。两总兵乘胜进杀,直捣贼巢。黎明搜剔俱尽。查倭贼痍伤,共斩首二百五十三级,俘获三百四十三人。凡系日本面貌,暂拘系宁波,俟皇命栽夺。凡面庞声音有似闽浙者,一体解省严讯,以穷其通倭种类。以上此役歼贼情形,合当奏闻。

  至河南丁酉科副榜谭绍闻;密访通倭姓名,秘造火箭,功莫大焉,当列首荐。其可否引见之处,天恩出自圣裁。臣临疏无任感恩依恋之至。内阁奉御批:

  “这所奏歼敌情形,如目亲睹。卤获日本国倭人,仍按前谕,寇酋即行正法沉尸;胁从诲以礼义放还,重犯则与寇酋同。

  王忬、谭绍衣、俞大猷、汤克宽各加一级优叙。谭绍闻着兵部引见,问话来说。钦此。”

  再说谭绍衣奉王都宪之委料理善后。除倭寇不经之邑不用稽查,余凡倭寇抢劫所到,先盘仓库。有全行抢去者,有劫库而遗仓者,有抢劫十分之七八者,亦有劈门扭锁而大兵忽至,闻风即遁者。各造册申详抚台,咨部,以便造报仓库底稿,另立规程。次则赈恤人民,按次照倭寇所及乡邑,或被戕杀,或被格伤,或子女被虏,或积聚被夺,各按受害之轻重,予以赈恤,给发帮项。以上俱是谭绍闻总管,滨海土民,无不感颂。

  办完回署,忽而部咨到省。抚院转行布政司,乃是行取河南丁酉科副榜谭绍闻赴部引见。这谭绍衣即率谭绍闻谒见王忬。自具年貌、籍贯、祖、父、履历呈子到院。王抚台依浙江宁波府定海寺事实,撮四句二十字的看语:“密访通倭逆贼,复筹火攻良策,肤公首捷,端由硕画。”书办装封文袋,发于谭绍闻收执。

  谭绍衣那肯少缓,即备装给赆,跟随管家梅克仁,长随胡以正,原带河南小厮二人,水舟陆车,送进北京。仍到江米巷中州会馆歇脚。次早即往国子监拜屈希瑗。苦莫苦于离别,乐莫乐于不意之重逢。这二人之缱倦,何用细述。盛希瑗留了早饭,谭绍闻要去,盛希瑗也随的出监。一同拜过娄厚存,同往会馆,办理引见事体。恳过同乡,取具印结,投在兵部。

  这谭绍闻,论副榜该是礼部的事,论选官该是吏部的事,因以军功引见该是兵部的事,此例甚奇。那兵部当该书办,觉得奇货可居,岂不是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生意?因此这不合例,那不合例,刁难一个万死。娄厚存虽几次面谕,书办仍自口是心非。看官试想,文副贡叫兵部引见,向本无例,银子不到书办手,如何能合朝廷的例?这谭绍闻如今已经过交战杀人的事体,胸中也添了胆气,就有几分动火。盛希瑗几番劝解说:

  “部里书办们,成事不足,坏事有余;之不武,不胜为笑。这是书办们十六字心传,他仗的就是这。”谭绍闻则仗着钦取,只是不依。盛希瑗遂偷垫了二百四十两,塞到书办袖里。次日书办就送信说,明日早晨引见。书办心里想,是谭绍闻通了窍;谭绍闻心里想,是书办转了环;惟有盛希瑗心里暗笑:“此乃家兄之力也。”

  到了次日,兵部武选司引见。跪在御前,念起履历:“谭绍闻年三十五岁,河南丁酉科副榜。因随任委办防御倭寇,密访通倭逆贼得实,秘筹火具克敌制胜今奉皇上恩旨陛见。”声音高亮,机务明白。嘉靖皇上略垂询了几句,天颜甚喜;但定目细看,并非武将,却是文臣,乃降旨以浙闽滨海知县用,随带军功加二级。引见虽是夏官,旨意应下吏部。恰好黄岩县知县开缺,吏部遵即用例,选了黄岩。

  谭绍闻领凭赴任,心里想探望母亲。盛希瑗也想谭绍闻途经祥符,家书之外,带些口信,便怂恿投呈吏部,以修墓告假一月。吏部收呈公议,以黄岩方被倭骚,黎民正待安辑,难以准假。书办送批到会馆。若非铨曹有实心办事之员,不曾公议,书办还要舞文批准,以作索贿之计。盛希瑗仍疑不曾贿嘱之过,不匆那书办若遇见实心做官的,也就毫无权柄。谭绍闻却有目睹黄岩凋敝,难以办理之意。书办道:“这却有法子。晚生以老爷与藩司公虽是丹徒祥符隔省,只说谊属兄弟,近在期功,这便有个回避例子。不过一两个双单月,另选好地方何如?”

  谭绍闻初任,正靠藩司有个族谊,如何肯呢。口中不敢多说,只说:“黄岩既已走过,不敢另叨天恩。”那书办见是开交的话,谭绍闻赏了送呈批小厮大钱五百文,书办代谢去讫。

  以下便是我订息银添官箱,人受荐金送长随,拉纤的与门上二爷,商量八扣九扣的话。做针工的,想承揽新官这一宗冬裘夏葛的大活。当小么的。想挨擦新官这一宗斟酒捧茶的轻差。

  幸而绍闻幼违庭训,曾经过几番大挫折,此中有了阅历的学问,不肯自蹈新官的恶套。却有一宗错听的笑话儿,不妨略述一番,以为看官解闷。

  一日梅克仁从前门上过,见一担新桃,一百钱买了十个,带回会馆洗了,摆在盘内,叫主人与盛二公尝新。二人吃着,甜脆可口,盛希瑗道:“这桃甚好。”绍闻道:“这里桃小,太贵,不如咱祥符,桃价儿贱些。”恰恰看会馆的张美从窗外经过,遂送信与王媒婆。次日,王媒婆来了,张美引着与谭绍闻磕头。谭绍闻问其所以,媒婆道:“听说老爷要寻一房太太哩,小女人情愿效劳,包管好就是。”绍闻茫无以应。盛希瑗道:“你是媒婆,你说来由,你怎的知道这位老爷要娶妾?”王媒婆指张美道:“张二爷送的信。”绍闻道:“你有何来由叫他来?”张美道:“前日小的在窗子外边过,听老爷与盛老爷说,这京里讨小,价儿太贵,不如河南讨价儿贱些。小的想老爷如今就上浙江,不走河南,不如讨个到船上便宜些,何论贵不贵。”绍闻还不甚解。希瑗明白了,笑个狻猊大张口,说:“那是我们吃桃,谭老爷说这桃小,价儿且贵,不如我们那里,一个钱买两三个桃,京里一个桃,就是十个钱。与娶妾何干?”张美笑道:“我是讨喜钱讨惯了,所以错听。”一男一女笑的去了。走到甬道上,媒婆道:“老爷们想小老婆想的会疯,张二爷想老官板想的会聋。”张美把媒婆肩上拍了一把,说:“王大娘想这宗彩钱,想的脚也会肿。”二人大笑,出了会馆。这谭盛二公,在屋内还笑个不住。

  闲言不表。单说谭绍闻上任,这拜别当日乡试主考,须得有个程仪。副榜虽非主考属意门生,然到做官之日,不谒恩师,自己默嫌忘本;主司今日,也觉是个门前桃李,赐之酒食,赠以对联,也是极得意的。这留别同乡缙绅,酒宴笔帕往来也是不能免的,州县借朝贵为异日之照应,朝贵借州县为当下之小补。这一切杂用,俱是盛希瑗换的黄金,以资开销。

  诸事已毕,盛希瑗于绍闻临行前夕,备了一桌酒饯行。只此二人,别无陪客。三五杯后,希瑗方开了口,说道:“贤弟今日做官了,我有几句话,要向贤弟说。我今日饯行,不似北京城中官场内酒席,以游戏征逐为排场;仁者赠人以言,方谓之真朋友。俗语说,知县是父母官。请想世上人的称呼,有称人以爷者,有称人以公者,有称人以伯叔者,有称人以弟兄者,从未闻有称人以爹娘者。独知县,则人称百姓之父母。第一句要紧话,为爹娘的馋极了,休吃儿女的肉,喝儿女的血。即如今日做官的,动说某处是美缺,某处是丑缺,某处是明缺,某处是暗缺;不说冲、繁、疲、难,单讲美、丑、明、暗。一心是钱,天下还得有个好官么?其尤甚者,说某缺一年可以有几‘方’,某缺一年可以有几‘撇头’。方者似减笔万字,撇头者千字头上一撇儿。以万为方,宋时已有之,今则为官场中不知羞的排场话。官场中‘仪礼’一部,是三千两,‘毛诗’一部,是三百两,称‘师’者,是二千五百两,称‘族’者,是五百两。不惟谈之口头,竟且形之笔札。以此为官,不盗国帑,不啖民脂,何以填项?究之,身败名裂,一个大钱也落不住。即令落在手头,传之子孙,也不过徒供嫖赌之资,不能设想,如此家风可以出好子孙。到头只落得对子一副,说是‘须知天有眼,枉叫地无皮’,图什么哩?做了官,人只知第一不可听信衙役,这话谁都晓哩,又须知不可过信长随。衙役,大堂之长随;长随,宅门之衙役。他们吃冷燕窝碗底的海参,穿时样京靴,摹本元色缎子,除了帽子不像官,享用不亚于官,却甘垂手而立称爷爷,弯腰低头说话叫太太,他何所图?不过钱上取齐罢了。这关防宅门一着不可等闲。要之也不中用。宅门以内滥赌,出了外边恶嫖。总不如你家王中做门上,自会没事。那做官请幕友也是最难的事。第一等的是通《五经》、《四书》,熟二十一史,而又谙于律例,人品自会端正,文移自会清顺、畅晓,然着实是百不获一的。下一等幕友,比比皆是,托他个书札,他便是‘春光晓霁,花柳争妍。”‘稔维老寅台长兄先生,循声远着,指日高擢,可预卜其不次也。额贺,额贺’云云。

  俗气厌人,却又顾不得改,又不好意思说它不通。这是一宗大难事。托他办一宗告示稿,他便是‘特授黄岩县正堂加八级记录十次谭,为严禁事……本县出言如箭,执法如山,或被访闻,或被告发,噬脐何及,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诸如此类。试想百姓尚不认的字,如何懂的‘噬脐’文意?告示者,叫百姓们明白的意思,就该妇孺可晓,套言不陈。何故单单叫八股秀才读《盘庚》上下篇?这宗幕友,是最难处置的,他谋馆不成,吃大米干饭,挖半截鸭蛋,箸头儿戳豆腐乳;得了西席,就不饮煤火茶,不吃柴火饭,炭火煨铜壶,骂厨子,打丑门役,七八个人伺候不下。将欲撵出去,他与上司有连手,又与上司幕友是亲戚,咱又不敢;少不得由他吆喝官府,装主文的架子身分。别的且不说,只这大巳牌时,他还锦被蒙头不曾醒来;每日吸着踩倒跟的藤鞋,把人都厌恶死了。他反说他那是幽闲贞静之貌。衙门中,第一以不抹牌、不唱堂戏为高,先消了那一等俗气幕友半个厌气光景。还有一等人,理学嘴银钱心,贤弟尤宜察之。贤弟审问官司,也要有一定的拿手,只以亲、义、序、别、信为经,以孝友、睦姻、任恤为纬,不拘什么户婚田产,再不会大错,也就再不得错。我虽不曾做官,我家母舅家,一位族间外祖,做过汾州府太守,常说他的做官之法,只六个字:‘三纲正,万方靖。’我之所赠,我之所送,尽此矣。”谭绍闻起身谢教,直磕下头去。车辆已齐,新官起身,朋友握手,深情无既。一拱而别。

  谭绍闻到张家湾,梅克仁觅飞沙船一只,太平船一只,行李皮箱早已装妥,单等下车登舟。

  过通州,抵天津,泊在老君堂边。一条黄布旗,上写“奉旨特授黄岩县正堂”大字,飘在半空中。虽比阁部台馆督抚藩臬的旗,官职大次,要之以一副车而蒙殊恩,上边写“奉旨特授”四个横字,却也体面威风之至。

  顺风开舟。过武城,入子游饲,看牛刀所、割鸡处。过鱼台,考鲁隐公矢鱼于棠。过微子湖,问微山殷姓三百家。过露筋祠,读米元章碑。过平山堂,凭吊欧阳文忠公遗迹。过焦山,寻《瘗鹤铭》古拓。过金山,求郭青囊葬处。过姑苏,登虎丘山,坐千人石。又五百里,到了武林。回思夷门,云树渺渺,朗吟宋人诗句“直把杭州作汴州’,以寄倚闾之思。

  进的省城,先见了兄藩台大人。次谒抚台,谒道、府。又讨闲出了涌金门,游了半日西湖,这苏公堤、林和靖孤山,尤为属意。

  次日上黄岩去。路过定海寺,寺僧捧茗谒见。检查用《千字文》所编字号,火箭已失去十分之二,方叹当日造此火箭时,幸而是家兄捐备,若动官帑,岂不是官守自盗?甚矣,作官之难。因叫黄岩来接,衙役又搬了几捆,在寺门前放了数百笴,以寄旧日破敌之快。仍回僧舍,判了封皮,贴在存贮火箭庙门。

  用了饭,径上黄岩而去。

  这新官上任的仪注,处处皆然,众人曾见,诸如拜恩、拜印、拜客、谒庙,那伞扇旗帜之飘扬,敲锣传呼之声音,不必曲状。但好官则温厚和平,不改儒素旧风;俗吏则趾高气扬,显出光棍排场。此中分流别派,只在神气微茫之间,早不出奸胥猾吏瞧料,亦跑不掉饱于阅历者的眼睛。这谭绍闻是浮浪场中阅历罄尽,艰窘界上魔难饱尝,所以今日做官,莅任之初,尚能饬雅度而免俗态,并无骄傲凌砾可笑处见于眉睫唇吻之间。呜呼!谭孝移可以瞑目矣。

  正是:

  莫道我是官,许众冷眼看;

  分派归何处,人心镜一般。

  第一百零六回谭念修爱母偎病榻王象荩择婿得东牀

  却说谭绍闻上了任,与前令交代。那前令是个积惯猾吏,看新令是个书愚初任,一凡经手钱粮仓库诸有亏欠之处,但糊涂牵拉,搭配找补,想着颧顸结局,图三两千金入囊。这谭绍闻原是正经人家子弟,浮浪时耗过大钞,一旦改邪归正,又遇见兄藩台是个轻财重义的手段,面软心慈,也晓的前令瞒哄,曲为包涵,希图斩截。争乃前令刻薄贪渔,向来得罪于一县之士民胥吏。这书办们,或是面禀,说某项欺瞒多少。或是帐稿,开某项折损若干。旧令便要锁拿书办,说他们舍旧媚新。这书办那里肯服。本来“三个将军抬不动一个理字’,旧令只得又认些须。支吾迁延,;已将愈限,上宪催督新令具结。到无可再缓之时,旧令径过官署,面恳宽收,以全寅好。谭绍闻只得认了一半,草率结局。

  旧令解韬脱樊而去,谭绍闻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体察衙役,没有一个不持票殃民;稽查书办,没有一个不舞文枉法;上台照拂,无非渔利之计;绅士绸缨,不免阳鱎之憎。作了一年官,只觉握印垂绶,没一样不是作难的,没一宗不是担心的。

  这宅门以内,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来想去,还是王象荩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荩。于是写了一封母亲安禀,并篑初读书以及家间琐屑事务的书。一张谕帖,谕王象荐来黄岩帮办事体。外有程嵩淑、张类村、孔耘轩候安书启,盛希侨、张正心、阎仲端的问好信札。包了一个包封。又购了些浙江土物,自己家里是五凤冠一顶,七事荷包霞帔一领,上奉萱堂;绸缎为巫氏、冰梅衣服;书册是篑初的览诵;竹木奇巧是用威的耍货;首帕,手巾,香囊,扇袋,梳蓖,是使婢们的人事;靴帽围带等件,是仆厮辈的犒赏。外特寄王象荩一个包袱,针线缝了,内中是赵大儿、全姑、孩子的东西。拣了两个走过河南的能干衙役,给发路费,择日起身,径投河南而来。

  等了两个月不见回来,绍闻有些焦急,白日办事,夜间萦心。忽一日两个衙役回署叩头,不见王象荩,内心已自不安。

  衙役呈书,封皮不见“平安”二字,心中又是一惊。急忙拆看,乃是儿子禀帖,密排小字,写个满纸。及看到“老太太思念父亲,渐成大病。父亲可否回来,官方事务,儿所不谙,不敢妄为置说。要之,老太太年事已高,总以回家为妥’,徐元直方寸乱了。至于“王中办理家务,委的万难分身,今绍闻看来,已非急务,且自由他。

  次日,即便上省。先谒见兄藩台大人,呈上家书。大人看了,开口便道:“去年兄接家眷到浙江,俱言婶太太安好。不料此时忽患病症,这事贤弟该请终养。天下为父母的,到老来有病时,只要儿子不要官,且后悔叫儿子做官。假如有几个儿子,或做官或不做官,都想叫在病榻前。齐做了官,还恐怕来的不齐。即有不孝之子,到这时候,也只论子不子,不论孝不孝了。你如今身在浙江,婶太太却夜夜见你哩。”绍衣说到天性至处,这人人不异的亲心,谭绍闻不禁鸣呜咽咽,流泪满面。

  谭绍衣道:“不必洒惶。你做官日浅,未得迎养婶母到署,然蒙去年上昊天上帝尊号覃恩,请了两代封赠,也可少慰为人子者显扬之心。现今即婶太太没病,而年逾七旬,贤弟也就该请终养。况你又是孤子,与例相合。我如今上院见大人,把你这个情节说明。我出来你就禀见面陈。钱塘县是河南尉氏人,请他出具同乡官印结。你安排县衙书办,照例写一张请终养申详,用上印。我添上一张驳稿备案。你再详一套委无别故欺饰,申详到司,加上同乡官印结。司里再加上实查委系亲病印结,申详到院。以便咨部,启奏。待圣旨下来,便可回家。老太太见儿心喜,管保就好了。你今便差人到黄岩,谕各房书吏,把告终养原由说明,叫他们各照所管钱粮仓库,马匹船只,墩台驿站,沿海水驿,城池坛庙,一切事件,早造清册,以便委令前去盘查交代。但你做官一年,经手有亏空与否?”绍闻道:

  “替前令担有一千五百金,出具完结。一年填有一千两,大约还有五百金亏空。”藩台道:“这个不难。此去委令,我与院大人商酌,大约是我的同年、上虞县知县靳守训。我对他说,叫他速出完结,打发你起身。你所欠款项,我都实实给他。我不迫所属州县,叫他出担空印结,屈之又屈,悬之又悬,接印州县官作难。我凡事只以实办。倘若我强了人,说我做上司的替他担承,万一我去任后,来的大人以实办起,岂不坑了州县官的身家性命?我不是颧顸了事的上司,各属员已信之有素,何况是吾弟的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来。还有一宗大事,也商量定了罢。前在河南,说与签初定亲,如今一别数千里,久后稀于见面,不说定你我都悬念。这是咱的一个外甥女,姓薛氏。

  姑老爷没于山西榆次县任所,我接姑太太、甥女、外甥到衙门。

  彼时篑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见心许。今日贤弟要回家,我一力主张定了亲事。你各人儿妇,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家好讲与婶太太,说与弟妇。”绍闻唯唯。生法儿见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办了表礼八色,行了纳采礼,得了回启。

  又耽搁一天,黄昏出城。回到黄岩县,一一俱依藩台所言办理。又隔了五日,上虞县知县靳守训,奉上宪委牌,接署黄岩县事。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莅政,两县令俱照例而行。至于交代盘查,案件未结止者,催科未完缴者,国项未完足者,旧令无一毫欺饰,新令受过藩司嘱咐,五日之内,邵出具印结。

  谭绍闻定期辞署上省。这城乡百姓连夜做万民伞,至日盒酒摆了四五里,父老子弟遮道攀辕,不忍叫去。绍闻不胜酒力,一桌一盏,竟成酩酊。总之,愚百姓易感而难欺,官是钱字上官,他们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们的眼泪,是收煞不来的。谭绍闻虽莅任不久,毕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况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克敌,又绥辑过灾黎,早已有了先声。莅任之后,也仿娄潜斋治馆陶政绩,做了几件。此所以百姓们有“好官不到头”之恨也。

  星夜到省,进了藩署月交代赔垫之项,藩台自另日与上虞县楚结。本夜又备送了水陆路费。谭绍闻次日起身,水桌陆鞭,一路风驰,不及一月,进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来有病时,心中只有一个死字横在胸膈。这是大黄不能泻的,藜芦不能吐的,也是参蓍峻补不能起的。唯有儿子到跟前间痒间疼,这疼痒就会宽解;擦屎刷尿,心里也没避讳。谭绍闻到家,叫了声:“娘,我回来了。”王氏听见,就是活神仙送了一个“天官赐福”条子,笑道:“你回来了好。”这病便减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药,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绍闻。

  巫氏、冰梅、篑初、用威围在跟前。绍闻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烧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说了一遍。巫翠姐如听戏文一般,又问下事如何,绍闻道:“娘乏困了,不说罢。”王氏笑道:

  “你说,我听。”绍闻又说入京引见:“皇上面南坐着,我跪下,说臣是谭绍闻,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烧坏了日本国贼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县。浙江黄岩县开缺,把我选到黄岩去。我到浙江,先见了咱家绍衣哥,才去上任。衙门的长随,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办事专一弄钱,我才差人来叫王中去把宅门。谁知再等总不见到。后来兴官家书到了,才知道娘病着哩。俺绍衣哥,叫我告终养--”王氏道:“怎的叫终养?”

  绍闻道:“回家探望母亲,好了多吃些饭养身子。这就叫终养。”篑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时,有四五天不肯吃饭,每日只三五口藕粉。如今渐渐好些,吃粥,吃干饭,吃莲粉,每天有三四汤碗。”巫氏道:“我许下三天献神戏。”绍闻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许下吃清素。”绍闻道:“奶奶好了,大家都是有功哩,多谢你两个虔心。”却说王氏见儿心喜,饭渐吃的多,药渐吃的少;少吃药是治病良方,多吃饭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会起来了,会扶杖走了,会丢了杖儿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这是谭绍闻能慰亲心,也是谭绍衣处置得体。以视世之贪位慕禄者,明知亲老婴疾,却甘恋栈而恶枕块。一旦在任闻讣,却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应自殒灭。不意昊天不吊,祸延家严(慈),于某月某日疾终正寝(内寝)。不孝于先严(慈)见背之日,未获属纩含饭,是尚何以腼颜而为人子也耶!”姑念“先严嘉行(先慈懿德)”云云,只得“濡血缕述’,央你们先生大人采择,于是“不孝这里衔结无穷”

  起来。这是未衰杖时裨谌起就腹稿,遂成官场中丁忧的一个通套。作者赘一句赞曰:“呜呼哀哉!岂不可笑。”却说谭绍闻既不曾在能县闻讣而匍匐就道,何至在开封府填讳而缙绅借衔?一笔扫尽,言归正传。这王象荩在南园中听说少主人在任里回来,两步赶成一步,来萧墙街探望。见了磕头,绍闻急忙扯住,说:“我在黄岩县差衙役接你作门上,再等也不见影儿,好不急人。”王象荩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总为我走了家中无人,我不去衙门毕竟有人。如今少爷可以到碧草轩一望。”

  王象荩讨了钥匙,谭绍闻跟着。开门一看,较之父亲在日,更为佳胜。原来谭道台离任,家眷要住此处,开封太守代交赎价,业归原主。当即叫各色匠役,垒照壁,砌甬道,裱糊顶槅,髹漆门窗,又移道台在署买得流落民间的艮岳石头锦川二峰、太湖三块,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鱼缸两个,凉墩八座。到后来家眷搬走,交与王象荩锁讫。今日绍闻周详审视,好不快意。猛而想起当日赌输,在此直寻自尽,不觉悔愧交集。若非改志读书,遇见绍衣,得以亲近正人,不用讲家声流落,这碧草轩怎得如此丽日映红,清风飘馥?只这一株怪松,怎免屠沽市井辈亵此苍苍之色,圂此谡谡之韵?王象荩吩咐园丁灌溉毕,锁了园门,自回南园。

  绍闻到堂楼,一家团坐。说起兴官儿联姻薛氏之事。王氏道:“在那里住?”绍闻道:“就是绍衣哥甥女。父亲是进士,山西榆次县知县,殁于任所。绍衣哥接在衙门。”王氏向巫氏、冰梅道:”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儿全淑姑娘。道大人家眷搬在后书房,官太太、姑太太、全淑姑娘都来在这里。后来备席请来,我叫赵大儿母女两个来伺候客。这全淑姑娘与全姑两个一见,就亲热如姊妹一般,再摘离不开。虽绸缎布素是两样,人材却不分高低。官太太、姑太太都是夸说,只像一对儿。转眼不见,两个上楼不知说什么去了。后来道大人来接家眷,咱这里摆酒饯行,全淑姑娘不吃什么,两个上楼,都把脸上粉揉了,像是割舍不得的光景。我心想把全姑配与兴官儿,如今有了全淑姑娘这宗亲事,罢么,不提就是了。”绍闻道:“儿心里也久有全姑这宗事,与母亲一样,只说不出口来。万一中不从,就不好见面了。没有么,娘见王中,硬提一句,他不依时,娘是女人家,只说娘老的糊涂了,丢开手,话就忘了一般。”王氏道:“也使的。王中不依,就把这心肠割断也好。”

  恰好次日王象荩又进城来,带了一磁罐子盐腕的紫苏,说是奶奶病起,好以咸莱下饭。到了楼门,王氏道:“王中站住,我出去说句话。”忙从楼东间扶杖慢慢的出来。王象荩道:“奶奶大好了。”王氏道:“头还发晕,别的没什么意思。我想你四口儿,回来到西书房住罢。闺女大了,南园没个遮拦,不成看相。”王象荩道:“奶奶吩咐很是,就回来。把南园佃与人家种也使的。只是吃菜不便宜了。”王氏道:“全姑我见他亲,伏侍我便宜。”王中道:“只是小娃儿,不知道什么。”王氏道:“我老了,早晚离不得个小娃儿在跟前,说话解闷。兴相公我也离不了。他两个俱十七八岁,又不便宜。我心里--,我心里只想--”王象荩明白,说道:“奶奶只管说就是。”

  王氏道:“我说的不成话,老了糊涂,你休怪。”王象荩道:“怎敢说怪。”王氏道:“一发成就了他两个何如?”王象葛道:“我是个奴仆--”王氏吃了一个小惊。“--兴相公我已留心看了,将来是个大有出息的人。但以仆配主,心中有些不安。容我到大爷坟上磕头禀过,见小的不敢欺心。”王氏道:“你知兴相公有了丈母家也不?”王象荩道:“已料知。道台大人家眷在后轩上住,那一位全淑姑娘,小的见过。当时心里有这个想头。如今少爷在浙江,想必与兴相公定下这门亲事。

  奶奶今如此说,这是天从人愿,小的有何不依。明日就上大爷坟上告禀。”话统说明,把一个王氏喜的到不可解地位。绍闻自阎楷书馆回来,王氏道:“王中却不嫌偏房,明日要上坟上告禀你父亲。”绍闻道:“儿回来,因母亲有病,虽说柯堂告先,却不曾坟上磕头。正要明日去,改日再择吉祭祖。”

  这上坟磕头之事,一笔已见大意。

  此下谭绍闻坐车拜客,无非是娄、孔、程、张、苏几家。

  这数家之老成典型六七十岁的,英年时隽之二三十岁的,走价相约,公同一日道喜。这谭绍闻一发谦逊,便把王象荩许姻之事,请教一番。苏霖臣道:“此亦权而不失其正者。经云:‘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则父在而子有妾,此其一证。但未嫡而遽纳妾,微觉太早些。”张类村道:“纳妾恐致争端,就怕这个。”程嵩淑笑道:“诸侯一取九女,只为不姓妒。”绍闻又请教外父,孔耘轩道:“出于令堂之命,且令堂高年,须此女伏侍,只应遵而行之。但不可亲迎庙见,使嫡庶之礼不分。”

  程嵩淑又大笑道:“圣人说,成事不说。”把话止了。酒肴既完,众客各归。

  单说王氏与王象荩楼下说就。绍闻与王象荩坟上回来,这一月之中,绍闻赐绸缎表里,金翠头面,酒坛肉盒,颇为丰美。

  至日,樊妇坐花轿作迎姑嫂,佃妇做送女客,篑初衣冠整齐,却不敢行亲迎奠雁之礼,明其为纳妾,非若娶妇六礼必备。

  老樊回来,遵“听房结子孙圪垯”俗谚,预先偷买一根红布带儿藏着。小叔用威坐牀,新人屋也来了几个邻妇叩喜。送了交杯,更深人散,篑初拴了门。老樊俟人静之后,手执红带儿,潜行徐步,在窗外偷听,不闻动静。又一顷,仿佛如闻哎哟,老樊结了一个圪垯。站的腰酸,存立不住而去。

  第一百零七回一品官九重受命两姓好千里来会

  却说谭绍衣在浙江藩司任所,日夜不暇,尽心竭力,无非上焉为德,下焉为民的事体。浙江合省属员服其正直,百姓悦其清廉。三年已届,颂声载道。谭绍衣仍是小心翼翼,不敢怠遑。忽一日皇上有旨:“着浙江左布政司谭绍衣进京陛见,问话来说。”命下之日,即刻就道,水舟陆车,星夜进京。陛见之时,皇上嘉其平倭辑民有功。未出三日,圣旨又颁:“河南巡抚,着谭绍衣去。钦此。”

  塘报一到祥符,满城都谣起来,说如今新来的抚院大人,即是旧年北道哩那位道台。这属员中君子加庆,百姓们正人皆欣。可见正人做官,到重来时欢声遍野,若是小人,只得唾骂由其唾骂了。穿补衣的人,何可不惧!也可悟“得意夫妻欣永守,负心朋友怕重逢”这句俗谚,人世偶侣,作如是观也可。

  却说二月初二日,谭抚台到任。先一日黄河大渡官船,彩画的如五色大虬一般,闯门大敞,纱窗四张,中间一根钻天高大桅,半空云中飘着一面大旗,上写“巡抚部院”黑布缝的字画。随带五六只大船,四乘轿,二马车,大车十辆,皮箱几百个,被套衣褡数十捆,从陈桥摇摆而来。这南岸鸾铃报马望见,早飞鞭向南跑讫。船至中间,又一匹报马望南电奔河南彩棚。

  这数十员官员,文员之胥役是棍板,武职之目丁是弓箭,早在黄河南岸聚了几千人。

  船将拢岸,手本重重,都是向船上递的。中军官尚且不看,何况大人。只听得道:“传河厅。”河厅飞奔上船禀见请安。谭抚台吩咐道:“方才过景隆口,缕堤还可。月堤之外遥堤,却被牛牧踏溜了许多。目之所见如此,不见之处,或亦如此。

  贵厅不必进城禀见,可并为审视,有坍敝更甚者,即丈明长短若干。造确实清册,以便领带补修。南岸亦照此一例办理。”

  河厅说:“是。”下船而去。

  大人起身方欲下船,忽听有女人持纸呼冤者。衙役推阻,大人忙吩咐,连人带呈交祥符县,进署即行代为投递。

  及下船时,跪下几十员官,中军官喝一声“免!”都起身雁行而立。所过村庄,俱有盒酒迎接,六十、七十老头儿,扶杖叩头,有跪下爬不起来的。总为大人做道员时,驿上草料豆子,公买公卖,分毫不亏累民户;漕粮易得交纳,只要晒干拣净,石斗升合不曾浮收;衙役书办犯了一个赃钱,立刻处死。

  今日百姓所供*的酒,大人跟随内丁,肩上挎一个大锡瓶,一桌一杯,俱贮在内。要知此等村酿,不减玉液琼浆,做公祖父母官,闻香早已心醉,与琼林宴上酒,恰好对酌。何也?人君为国求贤,无非为这几个百姓。百姓饱尔饮食衽席之德,你才得醉百姓曲跽擎拳之酒。你到殁世后,百姓还有俎豆哩。

  旗帜前导,旌旄后拥,到了天王寺前。这天王寺,是宋朝行军,例在城北供奉天王。在当年为祷胜处,在今日为接官厅。

  只见寺前一个大彩棚,两藩一臬出棚远接。大人下了八座,藩桌跪下请了皇上圣安,大人站答圣躬安和。藩臬望上叩贺福庆,然后按仪注行大僚相见之礼。进了彩棚,伺候官奉茶。茶罢,伺候官奉酒。酒过三斟,大人起身。这一条北门进城的路,轿马在前边抢奔,何尝是鱼队雁阵;旗伞在路上乱跑,不能分蝶素蛾黄。惟有将近大人时,乐班腾细响,长驺奋高呼,才有整齐严肃光景。

  行不半里,见道旁案垂桌围,座铺椅褡,肴核满陈,酒醴全具,旁边站了一个七品补服官,一个穿襕衫的少年诸生。大人轿到,这两个道旁打躬,大人即忙下了八座,二人让至桌边,却是立谈。远远望见,有甚为亲密之状,又不敢近前,听不的说些什么。款曲半晌,大人上轿,二人恭送轿旁。顷刻间,人都知那是黄岩县公谭绍闻及儿子谭篑初秀才。

  三声炮响,大人进了北门。迟了半晌,又九声连珠炮响,满城都知是大人进了衙门。这衙门前蜂屯蚁聚,纷纷攘攘。惟有谭绍闻桥梓,人人属目。少顷,只听得说:“大人内边请黄岩县谭老爷。”绍闻父子进署。外边禀见的,内边请会的,纷纷错错。时刻藩、臬、道。府,都晓的萧墙街黄岩公是大人的近支族好。那些微员未弁,腹内便有了萧墙街三个的印板。缘大僚位重,这门下的牛马走,官儿们还都要有以知其姓字为通窍之能员,何况大人之本族弟侄?

  谭绍衣做了河南巡抚,这些善政,作者要铺张扬厉起来,不仅累幅难尽,抑且是名臣传,不是家政谱了。作文有主从,稗官小说亦然,只得从了省文。

  单说谭绍衣莅任,应对少暇,与绍闻提起篑初姻事,说道:

  “皇上抚豫命下,论公事则陨越是惧,论私事则咄嗟可喜。篑初与薛甥女联姻一事,我在京已差人上浙江接家眷了,大约再迟一月必到。到了,咱先办聘礼,既聘咱即办娶事。《易》着乾坤,《诗》弁《关雎》,《书》美厘降,《春秋》重元妃,五伦六经的大义,叫八股子秀才写来套去,倒弄成老生常谈。即如薛甥女之贤德,及篑初侄之美材,我千斟万酌,看的至当,直是天作之合,非关人力所为。及年将及笄,而男女相隔数千里,且官场中北燕南闽,朝齐暮晋,毫不成定。忽而你有终养之请,我有抚豫之命,千里姻缘到六礼该完之时,俱以我兄弟二人君亲之义成之,将来桂兰繁衍,不烦蔡卜可决。但我向来不曾问你,这篑初是何姓所出?”绍闻道:“庶出,是一个房下生的。”绍衣道:“嫡室何姓?”绍闻道:“元配是父亲在日定的,姓孔。继室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定的,姓巫。”绍衣道:“这可臆断:叔大人定的,必是士夫之族,我知叔大人学问性情。婶太太定的,必是市井之辈。若是女人管联姻大事,不是母家之瓜葛,必是殷实之小户,此不待问可知。不然,圣人何以有女不言外之诫?我且问你。篑初生母何姓?”绍闻道:

  “说来可笑,一向不曾问及。”绍衣道:“贤弟大差。经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卜必在问之后。篑初名列胶庠,而为之父者,尚不知其生母何姓,如此何以做官?即如异日修族谱,当注生母某氏出。若不知其姓,则须注‘绍闻庶子’,因子而填父讳,何以示后世?朱子云;家庭间没个礼字,定然是天翻地覆世界。咱家累代仕宦,现今你我兄弟,都蒙皇恩做官,家庭间不得不以礼为遵循,颧顸是行不得的。”绍闻口服心折,意中暗道:“无怪乎皇上大用,委以统驭百官,节制万民,抚绥一百二十府州县之重任。”绍衣道:“你今家居,别的没事,现这鸿胪派一支,又添了一辈人,你也做了黄岩知县,将来还要升迁。有了两个侄儿,该续在家谱上。你今日到家,问明白篑初生母姓氏,即刻写了,叫剞劂匠人刻板,续上一张,以继叔大人在丹徒写的族谱之后。将来篑初高发,族谱上晓然明其所出,异日居了大位,好特疏请封生母。若不问明,现今篑初就要写‘河南副榜、黄岩县知县谭绍闻庶子’,这父亲名字,唯君前可以直呼,《春秋左氏传》所以曰‘栾书退’也。若因篑初侄而书曰‘绍闻’,叫篑初心中何以克安?况咱丹徒一族,半城士大夫,岂不心里添个闷账?我看着,该把篑初、用威写在你的名子底下,用威写‘继嫡母巫氏出’,篑初注‘生母某氏’,圣人云‘必也正名乎’,圣人如神龙变化,万不迂阔。”

  绍闻领命出衙,回家先省视了母亲。问了冰梅出身,进署禀道:“幸奉兄大人命,问了一个明白。篑初生母,原是一个世宦后裔。据他说,他是江南人,不记的什么县。他父亲是一个荫生,不能知他祖上是什么大官。他小时只知他家姓赵,他祖与内官儿争气,惹下正德皇上,打了一顿棍,又杀了。他奶奶与他母亲,还要发落什么司,说是怪不好。连他也解送京城。

  走到半路,奶奶与母亲自尽,他母舅是个秀才,他记的叫葛子淹,跟着送京。婆媳既然自尽,他舅只叫他哭妗子。来了一个官,三绺长髯,他记的像戏台忠臣样儿,说既是赵姓外甥女,那得送入北京。他舅才领他走开。到背地里,引着他说:‘与那三绺胡子官多磕些头。’他舅只是哭。奔到河南省城,自己只假说姓刘。因无盘费,又不敢带他回南边,把衣服卖的吃尽。

  他舅对人说,是赌博输了,人就叫他舅是槅子眼。把他寄在薛媒婆家,转卖到咱家。他舅分手时哭着说,万万不可提前事,露出一个字来,就不得活了。所以他在咱家多年,没人问他,他也不敢说。今日说时,兀自哭个不了。”绍衣道:“与闱宦争气惹出大祸,必然是个正直君子。他这舅曲全甥女名节,费尽苦心,也算个有本领的人。奶奶、母亲自缢,可谓节烈。只可惜那三髯官儿不知名子,他能顺水推舟,开笼放鸟,吾知此公子孙必然发旺。贤弟一问,万善俱备。怪道篑初才识卓越,器字谦和,咱家鸿胪派定长发其样。为兄的还要一与灵宝爷、孝廉公叩喜。”

  正说话时,报镇江家眷船已到商水县周家口,沿河州县送下程、办纤夫,传牌已到朱仙镇。镇上官员催点拉纤夫一百五十名,预备伺候。飞马走报辕门,传宣官说,大船到周家口换小船,好进汴水。绍衣道:“这接嫂太太,须得贤弟引梅克仁去。自古叔嫂无服,何敢以琴瑟累埙篪。但此番来送家口,不知是丹徒那一个。这些属员必是接的。料送家口人必是侄辈之平常者,何能应答?况薛家姑太太,赶旧亲是姊妹,论新亲则贤弟与甥女有翁媳之分,是以兄弟而照应姐姐,以父母而照应儿女,于情为切,于理即为宜。贤弟等再有从周家口到朱仙镇报时,吩咐大轿十乘,连丫头养娘都有了。镇上必有备就的公馆,贤弟与梅克仁先到公馆里等候。舍舟而陆,早晨起身,傍午可以进城。”

  果然又一日,报汴河船明日泊朱仙镇。这首县已将轿马伺候停当,谭绍闻坐轿,梅克仁及十个干役,各骑马匹,巳牌时到了朱仙镇。南船日夕方拢岸,轿子抬进公馆。谭绍闻禀见了嫂太太、姊太太,说了明日早晨起身的话。到了次日将午,已抵开封南门。许多微员末弁,随路陆续来迎,俱是谭绍闻应承开发。三声大炮,进了城门。不多一时,又三声大炮,太太八座大轿进了院署。那八九顶四人轿,俱自角门而入,通进了内宅。车上小厮幼婢,亦俱进内宅。

  到了次日,藩、臬、道、府来贺,无不迎会。至于外府州县有进省者,俱有手本叩喜。其有政务商榷者,会见酌议。其余只签叩喜者,传宣官俱发还手本,概行免劳。午后回拜大僚,各有首领官拦路跪禀不敢当的话。日夕时谢步、谢光的手本,帙叠内送,传宣官登了堂簿,手本送还。

  次日凌晨,宅门传出祥符阴阳官面话。这阴阳官是从来不曾傍院门的,一闻传话,直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急穿补服,到院门伺候。少刻内催,阴阳官鞠躬奔进。引到花厅,一跪三叩首,站立恭听吩咐。抚台道:“有一事相烦,叫你择个嫁娶吉日。”阴阳官跪下道:“请示新男新女贵造。合了生辰八字,照天德岁德喜神方位贵神照临吉日,细写红鸾喜书进呈。”抚台道:“只要在二十日以内,十五日以外,寻个日期便是。速去办来。”

  这阴阳官叩头起来,出的抚院大门,身上不肯宽了补服,街上匆忙而归,一似人人知其上院光景。到了家中,展开黄仪凤《选择全书》,抄些大吉大利话头。又急向书柬铺中买了销金龙凤大启,徽墨湖笔,抄到启上;写不甚端楷之字,录不甚明晰之文。抄完,穿上公服,跟个小厮捧着鸾书,又上院来。

  上号房吏代为呈进。抚台只看一行“一遵周堂图,干造天乙贵人,坤造紫微红鸳,谨择于本月十六日喜神照临,定于辰刻三分青龙入云吉时吉刻大利”,别行不曾寓目。发出喜礼四两一个红封。到了上号房,号房定索传递劳金,阴阳官失备,逼令解封捏了一块,方放去讫。

  这院门前大小衙门听事哩,早各报本官大人,本月十六日有抚台娶嫁喜事。三日间布、按、道、府以及豫属进省官员,并武镇、参、游等官,绸缎绫纱珠翠钏环则书奁敬,外附银两则书年暖敬,大约共值五千有零。抚台那里肯收,众官那个肯依,再三往复,情不能恝,抚台只得收下。无可位置,乃分一半与姑太太做陪妆,分一半送与黄岩公作娶资。这男女二家,便顺水行舟,不费推移之力。不过针工裁缝,木柜皮箱,牀几桌椅,衣桁镜架,铜盆锡灯之类,凡省会之所有者多钱善买,遇世家旧族所售之物,则不难以贱值而得珍货。

  这谭家的聘礼,薛家的妆奁,俱已各备。单等吉日届期,好行奠雁、御轮之礼。

  第一百零八回薛全淑洞房花烛谭篑初金榜题名

  却说谭黄岩家娶妇之礼已备,薛榆次家遣嫁之奁俱全。抚台又添了些金钗玉簪圆珠软翠的首饰,楠箱楩桁铁梨紫檀的东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领官选个大宅院作公馆,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内,丫头养娘十数人跟随。姑太太道:“衙门甚为便宜,何必更为迁移?”抚台道:“非是我好另起炉灶,只为那边侄子亲迎,有许多不便处。大堂仪门乃朝廷的大堂仪门,闪放俱要作乐放炮,岂可为我家之私喜擅动朝廷之仪注?此其不便一。衙门是谭姓做官,今迎亲的新郎,即是谭姓,嫌于无甚分别,此其不便二。且侄子来迎亲,外甥沄十三岁亦可做的主人,陪着新人行告先之礼。若在衙门中行事,则薛沄不宜立大堂迎宾,我无以伯接侄之理。婚姻为人伦之始,叫篑初侄子在何处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设下一个公馆,就像薛府一般,设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着奠雁。此是典礼之大者,万不可苟简的。”

  姑太太与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礼,一说就明白。差头引着首领官,拣了院署西边旧宦大宅一处,连着一个书房院,委实宽敞。安插桌椅牀帐厨灶什物俱已完备,黄昏时打上灯笼,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轿,丫头养娘又坐了二人小轿七乘,垂髫小厮、白髯家人步行可到,径至公馆住下,单等吉日届期。

  这黄岩公家,早令人打扫西楼,以为新人洞房。把碧草轩打扫干净,摆花盆,安鱼缸,张挂字画。适然盛希侨亲来送伊弟问候书札,即刻督送雕漆围屏一架,妆饰点缀,以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谭宅抬出浙中官轿四乘,俱加红绫作彩。即用旧日浙中伞扇旗帜,肃静、回避牌各一对,打的新张黄岩县灯笼二对。虽说小小排场,却也不滥不溢,名称其实。篑初坐了花轿,前往迎亲。新婿陪堂,却央的张正心引礼。那两顶轿,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号头锣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萧笛,细吹细奏。到了薛宅公馆,榆次公的十三岁小公子门左立迎,两个长髯老家人伺候。张正心与篑初下轿来,小公子迎面一揖,躬身让进。娶女客下轿,自有送女客出迎,两起儿丫头养娘,一拥儿进去。

  张正心引签初上的大厅,泡的松子元肉茶奉到。茶毕,张正心便问榆次公神主何在,礼应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

  “客边难以载主而来,写的先榆次公牌位在书房院北轩上。一说就当全礼,不敢动尊。”张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为重,理宜肃叩。”一齐动身,细乐前导,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面挂了一副当年万民感德对联:“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济宏猷霍以东。”行了前后八拜大礼。公子照数行礼拜答。张正心代篑初辞不敢当,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张正心搀住。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里再挣的动。

  回到大厅,又献了茶。摆上酒席,篑初首座,三酌四簋后,又捧的碗茶来。张正心陪席起身,鼓乐喧豗。这一回厅上奠雁,门外御轮,俱遵着圣人制的仪注而行。

  张正心、篑初上轿,迎姑嫂、送女客共搀全淑姑娘上了八抬大轿。母女离别,泪点不干,提他不着。四位女客,一齐上轿。抚台太太坐了八抬轿,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乐。最好看者,四抬八抬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黄伞搅蓝伞,金瓜搅银瓜,龙旗搅彪虎旗,乱跑乱奔,忽前忽后,参差纷错。看的人山人海,无不手指颐解。

  花轿抬至萧墙街大门前,横拉三匹彩锦,直如三檐伞一般,却是三样颜色。泥金写的斗口大喜字,贴在照壁,并新联,俱是苏霖臣手笔。墨黝如漆,划润如油,好不光华的要紧。因门窄走不过八抬,各堂眷只得在大街下轿。满地下衬了芦席,上边红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氇。自大门至于洞房,月台甬道直似一条软路。门阈上横马鞍一付,机筬一架,取平安吉胜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轿前,扶出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头戴五凤金冠,珍珠穗儿,缨络累累,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锦绣闪烁,官裙百折,凤履双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拥挤上来。抚台的军牢皂隶乌鞘鞭子只向空中乱挥,争乃人众只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顶旧轿挤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纹。猛听的喊道:“树上小孩子压断树枝跌着了!”鼓乐旁边,又添上唤儿叫女之声。古人云“观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搀定新人,怀抱玉瓶,进了大门。各堂眷以及丫头养娘相随而入。到了堂楼院里,中间设一方桌,绒毡铺面,红围裙四面周绕,上面放了红纸糊的一只大斗,中盛五谷,取稼穑惟宝之意。斗内挑铜镜一圆,精光映日夺目,明盥濯梳妆所有事也;插擀面杖一条,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杆,细杼一口,示以称茧丝、纺木棉,轧轧机杼之意。这些设施,虽不准之《家礼》,却俱是德言容功妇职所应然者。所谓求诸野;观于乡,此其遗意。

  薛全淑随谭篑初拜了天地,怀抱玉瓶,丫环搀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来,侍立旁边。全淑一见旧好,心中有久别重逢之乐,出于不料:两贤媛温款深衷,不便唇吻,只眉宇间好生缱绻。

  谭绍闻自引儿子上碧草轩照客。茶罢设馔,张正心让薛沄首座,薛沄不肯。张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沄作揖谢僭,坐了东席。谭绍闻西向相陪,张正心坐了西席,谭篑初向东北陪座。山珍海错,烹调丰洁,自不待言。这犒从席面分层列次,俱是王象荩调停,井井条条,一丝不乱,无不醉饱。赏分轻重,俱是阎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无不欣喜。

  内边特设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抚台太太专席,没陪客;四位送迎女客两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岂知抚台太太乃是阀阅旧族,科第世家,深明大义,不肯分毫有错。称王氏为婶太太,自称侄媳,说:“那有咱家待客,咱家坐首座之理。”抚台太太分儿大了,王氏平日颇有话头,今日全没的答应。抚台太太看是难以结场,吩咐请弟妇巫氏。先抚台太太原请过道喜,巫氏虽亦成官太太,却不曾到过衙门,听说抚台太太今日来送亲,气早已夺了,不敢上堂楼来,回了丫头一句乡里话:

  “不得闲,忙着哩。”如今又差丫头来请,没的说了,只得上楼。抚台太太见了,先道太太纳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纳什么福,每日忙着哩。”抚台太太方晓的弟妇是个村姑,吩咐丫头道:“看太太那边有桌面没有?”丫头道:“有。”抚台太太道:“侄媳与婶太太无对座陪客之礼,侄妇愿与弟妇妯娌们讨个方便,说话儿。这儿婶太太与妗子陪客,自然两下都宽绰。”

  望王氏拜了一拜,辞出下楼。巫翠姐只得跟着,到了自己楼下。

  丫头们早已将果碟饤盘酒盏壶瓶之类摆设已就。

  这三席未完时,薛沄已早起身归去。直入衙门,那公馆早交付主人讫。

  这边抚台太太席完,要到洞房看看侄女。薛全淑早已另洗别妆,换成满头珠翠,浑身彩衣。俱是全姑伺候的。抚台太太坐下吃了一杯茶,说了几句安慰话,吩咐一声回衙。丫头传与家人,家人传与伺候人役,将八座放正,伞扇排开,二乘送女客轿子,随着一切家人媳妇婢女二人小轿七八乘,吩咐不鸣锣不喝道,径回院署而去。

  却说薛全淑、王全姑二人,在西楼下温存款曲,王全姑见薛全淑有欲问而赧于口光景,薛全淑见王全姑有欲言而怯于胆情态。王全姑想了一想,将楼门上了拴,竟到全淑面前,跪下细声说:“小妮子蒙老太太成全,已经伺候了少爷一年。”全淑疾忙搀起,也细声说:“缘法本在前生,今日天随人愿。既然如此,咱两个就是亲姊热妹,坐下说话。”王全姑那里肯坐,薛全淑立起身来说:“你不坐,咱就同站着。”用手一按,二人并肩坐下,手挽手儿,说细声话。恰好照在大镜屏中,一个倩服艳妆,一个家常梳拢,斜插两朵珠翠,四位佳人,面面相觑。这个亲爱的柔情,千古没这管妙笔形状出来。可笑不敏谫陋,辜负了好情况也。院中只说是楼内新妇自寻便宜,全姑小心伏侍不敢有违,谁知美合两全,名称其实。两人并坐,爱之中带三分敬意,庄之内又添一段狎情,玉笋握葱指,亲的只是没啥说。

  只听的老樊拍门说道:“来送点心来了。”全姑只得开门。老樊道:“关门不开,你们不饿么?”全姑接住点心道:“再泡一壶茶来。”老樊道:“我取茶去,休要上门就是。”到了日夕,院中渐渐人影稀疏。将近燃烛,院中人不辨色时,全姑提个小灯笼,引全淑后院路儿。全淑道:“我的路生。”全姑道:“扶住我的肩膀。”少刻回来,银烛高烧,巫氏、冰梅并用威小叔儿,齐到新人楼下。新人站立不坐,说未曾庙见,不敢行礼。巫氏道:“用威,请你哥哥来。”篑初到屋,桌上盏碟俱备。巫氏怕礼法不周,催的冰梅、用威齐去,单留全姑伺候。

  将近一更天气,全姑斟酒两让,吃了合卺盏,和了催妆诗。

  全姑要辞别而去,全淑牵住衣襟只是不放。全姑轻轻以手推开,关住楼门而去。这新夫妇之相敬。不过相敬如宾;相爱,不过相爱如友。二更天气,垂流苏压银蒜六字尽之,不敢蹈小说家窠臼也。

  次日,薛太太与薛沄跟的女从男役,来萧墙街送暖。老太太一席,谭黄岩一席,巫亲家母与冰梅一席,新郎一席,女儿点心十二色,共五架食盒。谭宅款待,晚归。犒从赏封,无不如意。

  三日,新郎新妇,本家庙见,又与合家行礼。已毕,往见岳母,礼谓之“反马’,俗谓之“回门’,新夫妇顺便就与抚台大人磕头。厚礼丰币,抚台不受,说道:“我但受乡会朱卷两本,俾老伯之名,得列于齿录履历;我位至抚军,贤侄不为无光。愿族谱贤侄名下刻‘联捷进土’,则丹徒一族并为有光。

  贤侄勉之。”款待而归。

  篑初夫妇回来,日色尚早,全姑已在楼下伺候。全淑到各楼下,与王氏奶奶、巫氏婆婆、冰梅姨娘,通行了反面之礼。

  回到自己楼下,全姑捧的茶来,全淑笑道:“我还不曾拜你哩。”说着早已万福。全姑放下茶盅,急忙相还。篑初笑道:“好礼,好礼,如何遗下我?”全姑笑道:“大叔在俺两个跟前,无礼多了。”篑初笑道:“我怎么无礼?”全姑道:“我不说。”全淑面发红晕,面向里坐了。全姑道:“奶奶昨夜叫我来这楼下住。我两个合成伙儿。”篑初笑道:“你不识字,这位是有学问的。我说他省的,从今以后‘熊鱼可兼’。”全姑懵然,全淑在牀上只羞的向隅。簧初道:“全姑不解,我说一句儿答应我。”全淑一发羞了。篑初便要对着全姑,露些狎态魔障全淑。全淑急了。强答一句道:“省的人鹬趣蚌抚相持。”篑初道:“怪道你会画,真正好丹青。从此‘火齐必得’矣。”全姑只见两个俱笑,看的呆了。是晚奉奶奶命,移于楼下南间。

  楼上设两张桌儿,一张篑初书桌,翻经绎史;一张全淑画桌,笔精墨良,每印临《洛神赋》,摹管道升竹子。一日问篑初索纸,篑初笑道:“娘行自会做纸,何必求人?”全淑微恚道:“骂人没深浅。”篑初笑道:“我之与卿,原是就其浅矣,交浅不敢言深。”全淑没奈何又笑了。夫妇妻妾之乐,篑初颇为修撰郎。从此读书,日有大进。

  大凡人之读书日进而不已者,有两样:或是抑郁之极,以发愤为功程;或是畅遂之极,以怡志为进修。篑初白日在碧草轩目不窥园,黄昏到自己楼上课画谈帖,偶然阄韵联句,不觉天倪自鼓。两样功夫互乘,属题构思,竟成了风发泉涌,不惟不能自己,并且不能自知。到了秋闱,中了第四名《春秋》经魁。

  到了腊月,舅爷王春宇的生意已发了大财,开了方,竟讲到几十万上。年来,在汉口成了药材大庄,正要上京到海岱门东二条胡同如松号发卖。又在本省禹州横山庙买的伏牛山山查、花粉、苍术、桔梗、连翘等粗货,并带的封丘监狱中黄蓍,汤阴扁鹊庙边九岐艾,汝州鱼山旁香附子售卖。卖完,好赶鄚州庙会,再购药材回汉口。缘天下都会地方,都有各省会馆,而河南独无;惟汉口有河南会馆,以其为发卖怀庆地黄之故。

  所以王春宇多在汉口。如今年纪已老,正要到京城如松号药材行算帐齐本钱,好交付儿子王隆吉掌柜。恰好姐姐孙子篑初中了举人,正月初二日上起身上京会试。舅爷王春宇于九月放榜来道喜时,说带篑初一齐京,合家无不忻喜,说舅爷领的上京,虽他年轻,也就毫无挂心萦记之处。”

  年底,谭绍闻坐轿上盛宅,说:“小儿公车北上,府上家书、物件,着小儿带的去,好交盛二哥。我也随一封问候信儿。”

  盛希侨道:“多谢的很。我正要写书子,叫贤侄带的去。但只是我家有了奇事,要对贤弟说。前十数日,我家老婆子忽然对我说,该把二爷叫回来。我说他在京里求功名,如何肯误了他的事?老婆子说:‘功名是小事,爹娘是大事。老人家年纪大了,我时常听老人家念诵第二的,该把他叫回来,叫老人家喜欢。’我听的这话,心里说,狗嘴里如何吐出象牙来?到底拿不稳他的心。我说:‘第二的回来,又要各不着。’老婆子道:

  ‘谁家嫂嫂有各不着小叔道理,图什么美名哩?都是汉子各不着兄弟,拿着屋里女人做影身草。我也是进士做官的孙女儿,你赖我不省事我不依。都是你想分,他想分,把我当中做坏人,落个搅家不贤。我再不依这事。难说我就没见,俺家二老爷在福建做官回来,把皮箱放在客厅里,同我家大老爷眼同开锁,把元宝放在官伙里。我小时亲眼见的。你待兄弟有二心我知道,若不是我在暗里调停,管保你兄弟两个打的皮破血出。’我心中暗喜,这老婆子竟改话了。我说:‘都是我为哥的不成心肠,多承贤妻调停。我糊涂,竟是在鼓中住着一般。明日我就上京,或差人上京,叫老二回来,叫老人家喜欢。我有眼不识泰山,冤屈,冤屈。’如今贤侄上京会试,我请来饯行,烦他带我的家信。”绍闻道:“晚辈正当效力,何须赐饭。”盛希侨道:“我的心事,我的道理。”绍闻作别,盛希侨送出大门。

  却说绍闻回来,年内将篑初约的偕行同年,备席饯过。盛希侨亦请席,付与家信。单等开春,偕王春宇北上。

  开正初二日,公车北上。到了京都,不去如松号,投中州会馆停宿。至国子监交了盛希瑗家书,叙了离别。场期临时,向观象台边寻了小下处,进了三场。场完,誊录对读,不必细言。谭篑初卷子,弥封了筵字三号,分房在翰林院编修吴启修《春秋》房。荐上副总裁,搭上取字条儿,单等请了各省额数,以便定夺。偏偏《春秋》房所荐卷子,溢了额数一本,余下筵字三号、贡字九号要汰一本。两本不分伯仲,房考官吴老先生难以瑜亮。副总裁择筵字三号经文中有一句不甚明晰,置之额外。不知怎的,筵字三号卷子,又在束中,贡字九号卷子落在地下。只得自疑手错,仍然易去筵字三号卷子,拾起贡字九号卷子入束。及隔了一宿,睡到半夜时,微闻案上有窸窣之声,窗上像个什么黑黑的影儿。天明看时,贡字九号卷子,已被油污墨迹,不堪上呈。副总裁默然无语,暗忖此生必有大失检处。

  筵字三号遂昂然特荐。蒙大总裁批了“中”字,放榜时刚刚中了第二十一名。殿试又赐进士出身第二十三名。金殿传胪以后,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即有走报的到寓,知会于二十五日到任。

  至日冠带,偕众同年赴翰林院听候宣旨讫,随换朝衣朝冠,恭谒圣庙,同年团拜。

  到任之事已毕,回至寓处。盛希瑗已补得南阳县学教谕,来告回豫日期。谭篑初道:“且少迟几日。我已打算告假修坟,与老伯同行,好领教益,途中不甚寂寞。”两人订明,谭篑初告假,蒙掌院学土批准,二人同坐一车,从人行李一车,出了彰仪门,径投河南而来。

  到了家中,拜主祏,与祖母、父亲、母亲、生母各磕了头,说了几句话。祖母王氏吩咐:“孙孙你去歇歇去,换换衣服。”回到自己住楼,全淑、全姑迎进卧房。全淑含笑万福道:“恭喜!”篑初答揖,笑道:“何如?”全姑磕下头去,笑道:“叩大叔天喜!”篑初伸手拉起,道:“罢么,待我明日公服回拜。”全淑道:“不敢当。”全姑道:“那里当的住。”夫妇妻妾温款了一会,又上堂楼说中进士、点翰林的话。

  王氏道:“近来人说话,只嫌聒的慌。你说的我不憧的,你上大厅与你爹爹说去罢。”父子到了大厅,把进京以至出京,子午卯酉细陈一遍。黄岩公问道:“带的本城各宅家书末?”篑初道:“明日拜客送去。”黄岩公道:“你爷祖传,带人家信,不可一刻沉滞。”篑初连忙入后解开行箧,照封皮差人与各京官家送讫。

  到了次晨,黄岩公、太史公各坐大轿,跟随人家人,径出西门,向灵宝公祖茔来行礼祭奠。黄岩公祝道:“后裔得成进士,钦点翰林,墓前封赠碑,门外神道碑,统俟镌成择吉竖立。”

  周视杨树,俱已丛茂出墙。俗语云:一杨去,百杨出。这坟中墙垣周布,毫无践踏,新株分外条畅。黄岩公吩咐看坟的,平铺坑坎,剪伐细碎,另日领工食时,再加十分之四的犒赏。看坟的欣然承命。依旧上轿进城。进的西门,满路都是贺桌,人人举觞,黄岩公父子疾忙下轿,一一致谢。说:“改日补帖罢。”到家用了早饭,黄岩公道:“该先到抚台大人衙门叩见。”篑初拣得联捷朱卷二十本,朝考卷二十本,西河沿洪《缙绅》四部,刻丝蟒袍全料,顾绣朝服全料,朝靴四双,羊脂玉瓶一枚,金镶如意一匣,前边金瓜红伞导路,跟了京城带来长随四人,到了抚院衙门,传进愚侄帖柬。大炮三声,两楼鼓乐齐奏,闪了仪门,大人出暖阁,伞扇罩着恭候。篑初见伯大人在暖阁上罩着,那里还敢坐轿,急忙下来,跑上大堂。伞扇闪开,抚台大笑道:“贤侄荣列馆选,老伯礼合迎迓,乃遵朝廷之仪注,非宠吾侄之私情也。丹徒生光矣!”篑初抢了一跪,禀道:“侄儿荷伯大人宠光,俟谒神主后,万叩以谢。”抚台哈哈大笑,扯手进了暖阁。篑初躬身紧随。到了后宅,闪开主祏,大人在前,篑初在后,大人跪下祝道:“鸿胪派后裔谭篑初中了进士,蒙皇上天恩,授以庶常,绍衣谨篑初告先。”一齐磕下头去。篑初又扶台坐临,以便叩拜。抚台道:“只此行礼便是。”篑初行了礼,又请伯母太太行礼讫。遂请榆次姑母太太行礼。榆次夫人见乘龙佳婿,少年英俊,加上官服,愈觉光彩夺目,好生喜在心头。篑初行礼,薛沄陪着,礼毕,照样还礼。抚台心中大喜,笑道:“看哥哥作戏,与甥女择此贤坦何如?哥哥还要吃媒红酒哩。”篑初留署管待,抚台首座,薛沄以客论坐东向西,篑初以侄论坐西向东。捧出席面,抚台道:“我生平做官日,从不过饮。今日先尽三巨觥,以志吾喜。”薛沄满斟,篑初亲奉。今日这席面,好生畅快人也。席完篑初出署回家,这贺客盈门,不必细述。

  只此,谭绍闻父子,虽未得高爵厚禄,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谭孝移于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

  倘仍前浮浪,不改前非,一部书何月归结?至于王中赤心保主,自始不二,作者岂可以世仆待之耶?把家人名分扯倒,又表其拾金不昧。

  笔墨至此,不必再往下赘,可完一部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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