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淞北玉魫生撰
卷上
沪上一隅之地,靡丽纷华,甲于天下,寰中十有八省,海外一十七国,悉辐轃于此。虽十年之间,两阅兴衰,而踵事增华,日见其盛。花为世界,月作楼台,香车宝马,门外尘生,脆管繁弦,座中春满。征歌斗酒,自夜向晨,由城内而达城外。勾栏益众,易山邱为华屋,平田陇作市厘。斗柄潜移,沧桑屡变,而世道人心其趋愈下,观空者,正不免感慨系之耳,夫岂徒为北里作志,南部撰记,而侈谈艳冶,竞尚豪奢也哉。
沪上青楼,多在北里。庚辛以来,倍极繁华。壬戌之秋,余浮海至粤,自此遂与隔绝。其中素饮香名,夙推艳质,以翘举于花国而领袖于群芳者,惟有得之耳闻而已。且前后风景迥殊,规模亦稍异,不独倍盛于曩时为不同也。仆三生杜牧,绮梦全消,十载扬州,狂名尚在,问前度之刘郎,桃花如旧,作重来之崔护,人面难寻。聊述所知,以供卧游。
癸丑以前,勾栏俱在城中,癸丑以后,渐移至城外。环马场既建,阛阓日盛,层楼复阁,金碧巍焕,又得名花以点缀其间,于是趋之者如鹜。庚辛之交,江浙沦陷,士女自四方至者,云臻雾沛,遂为北里钜观。呜呼!于时陷于贼窟中者,方且惨非人境,而此弹丸一隅,独逃劫外,穷奢极欲,竞尚豪华,岂人事之独优,抑天心之特眷欤?
沪上租界,街名皆系新创,如兆富里,兆贵里,兆荣里,兆华里,东昼锦里,西昼锦里,教坊咸萃于此。此外如日新,久安,同庆,尚仁,百花,桂馨各里,亦悉系上等勾栏所居,俗称板三局,一时杨柳帘栊,笙歌若沸,枇杷门巷,粉黛如云。当此二分月上,歌舞场开,十里香迷,烟花薮启,色烂银花,可号长春之国,光摇火树,真成不夜之天,羡景物之撩人,觉风光之假我,莫不尽态极妍,驰芳南部,争怜献媚,斗艳西方。斯固寻乐之窝,而为销金之窟也欤?
大马路一带,亦为冶叶倡条栖止之所,然大半鸠盘茶,无足当雅人一盼也。每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涂脂抹粉,遍倚市门,遇乡氓之抱布贸丝者,辄目挑手招,务引其入彀而后已。无识者流,诩为奇逢,惊为艳福,几以罗刹国为群玉山。迨至春风吹罢,即藉荐枕拥衾之地,作倾筐倒箧之谋,甚至褫衣肆置,胭脂虎伎俩,谁敢撄其锋者?其中之妓,问年皆逾三十,惟纪妙龄,则尚属绮年玉貌,然亦为姊妹行所齿冷耳。贬之者,终以为天涯芳草,而非香国名花云。
北门外新街,亦一烟花薮也。小阁嵯峨,尽人如醉,明灯璀烂,有梦皆痴。每当新月未升,夕阳将下,倚门而卖笑者,俱排立于两廊,不自知嫫母之增嫌,而翻效天魔之乱舞。以故冶游子弟,几视为罗刹国,而未容轻以涉足。然而莲出淤泥,兰生幽谷,天涯芳草,何地无材,正不可以此而忽之焉。
江北流娟,多在荡沟桥左右,迤逦可半里许。门外悉缀一灯,从桥畔望之,密于繁星。每当夕阳西坠,红裙翠袖,历乱帘前,然大抵药叉变相,见者悉呵以木贼花妖,求于颦眉龋齿中略可人意,殊不多觏。评者常谓:两行红粉,消魂尽类鸠盘;一百青铜,喜色每深鸨母。其丑诋之也如此。盖其地处下流,既非鞭丝帽影所陶情,亦非舞扇歌衫所托足,即于粗服乱头中,具有妩媚态者,亦终至汩没耳。是可悲已!
廿四间楼,亦皆妓馆,开设最早,旋居次等勾栏,俗称二三局。东西棋盘街,层楼焕彩。金碧相耀,皆居又次勾栏,俗称么二局。是间所处,强半皆苏州女子,等而下者曰花烟馆。门悬小琉璃灯以招客,其数不可胜计。更有女堂烟馆,以妖姬应接烟客,履舄交错,不堪入目。然掷金钱者如雨,一日所获,远胜缠头之资。近已禁绝。
沪上风俗之最坏者,日台基。初则城内外皆有之,嗣历经有司严禁重惩,城内此风稍敛。洋泾浜之西,地稍静僻,藏垢纳污,指不胜屈。良有司要不可不设法以杜此风也。
粤东妓女,寄居沪地者如云集,皆不缠足,间有佳者,洁白无比,招接洋人,为咸水妹,应酬华人,为老举,簪珥衣饰,迥尔不同。袁翔甫《沪北竹枝词》云:
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
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邗上六勿居士《申江杂咏》云:
不系罗裙不贴钿,花巾帕首亦翩翩。
寻常懒著鸦头袜,六寸肤圆比玉妍。
二诗可为粤妓生色矣。
青楼中以长三为上等,人众者谓堂名,人寡者谓住家,侑酒留宿,率以佛饼三枚,既订香盟,谓之加茶碗,以别于众客。其次等为么二,自称私局,客来缔好,则陈瓜果四碟,谓之装干湿,破费客囊银钱一饼而已,至取夜合资,则二元也。亦有以么二排场而收长三身价者,谓之二三。开妓馆者自称本家;买良为娼者自名父兄;妓家男仆谓之相帮;女仆有夫者谓之娘姨;未嫁为大姐。客选中某妓曰攀相好;看戏饮酒,书小红纸传妓,曰叫局;妓应教曰出局。妓家遇祖师诞日,及年节喜庆事,或打唱,或宣卷,或烧路头,是日促客摆酒,多者有十数席,酒筵将半,唤司弦笛鼓板,以佐妓唱,谓之上先生。或曰,本称司声,传者讹其音耳。摆酒逢节犒赏,皆曰下脚。妓女人夥,向本家借钱添置衣饰,去时归还,名曰带当。元旦至元宵献九子盒,客人犒赏,谓之开果盘。请客叫局,全席谓之摆台面;房中半席,谓之吃便饭,即粤妓所谓消夜也。妓女向客索钱,私入己橐,曰小货;客不归局钱,谓之漂帐。
沪上至今为互市第一区。同治初元,东南兵乱,僦居者众,贸易繁盛,利市三倍,以故赀郎游冶,动掷千金,青楼中拥厚赀者,指不胜屈。丙丁以后,乱既底定,富商殷户,各回乡里,而阛阓遽为减色,掷缠头辄有吝色。平日观剧佐酒,红笺纷出,至端阳、中秋、除夕,往往先期托故避去。在浪子固有销金之窟,而若辈反筑避债之台,甚至逋负丛集,每思脱离火坑,择人而事,而又恐金多者薄幸,情重者赤贫,如有偿债以挈之去者,不啻青莲花之出淤泥矣。此近来若辈隐愿,而无论秋莺春燕,同具此心者也。
沪上戏馆,迩来独盛,不下数十所,如金桂、丹桂、攀桂、同桂,皆以桂名,称为巨擘。他若三雅园,满庭芳,天仙园,亦其最著者。客之招妓同观者,俗称叫局,夜剧场开,来者尤多,红笺纷出,翠袖珊来,么弦脆管中,杂以鬓影衣香,左顾右盼,真觉会心不远。戏馆应客者,谓之案目。将日夜所演之剧,分别开列,刊印红笺,先期挨送,谓之戏单。妓女请客观戏,必排连两几,增设西洋玻璃高脚盘,名花美果,交映生辉。惟是近日专尚京班,徽腔次之,而西昆雅调,真如引商刻羽,曲高和寡矣。是亦世风之一变也。
丹桂,金桂,皆为京班翘楚。论其演唱,自以丹桂为较优,而勾栏中人,独趋金桂,则以争看杨月楼也。月楼向为显宦家伶,长身玉立,色艺超群,而自称为串客,后以事流配,不复至沪矣。三雅园皆吴下旧伶,盖自徽班行而文班减色,京班出,而徽班亦复自改腔调以趋时,甚至市井儿童,皆信口唱二黄调,风气移人,一至于斯。
沪上酒楼,四方毕备。甘脆鲜浓,各投所好。浦五房,乃灯舫庖人所开。新新楼,复兴园,为金陵名厨,烹调手段,各有擅长。同新,同兴,庆兴,亦后起之著名者,烧鸭、烧猪,最称嘉味。同兴、同新两楼既闭,于是津馆以庆兴为巨擘。宁波馆虽多,皆自郐以下,惟鸿运、益庆,差堪比数。泰和馆为沪人所开,菜兼南北,座拥婵娟,特为繁盛,其中所煮食品,自有专门名家,以独步一时。出局较多者,则推庆兴、泰和,灯红酒绿,月地花天,真个令人心醉,岂徒侈何?曾之下箸万钱哉!
酒阑茗罢之馀,则作餐霞吸露想,如眠云阁,醉乐居,万里云烟,皆烟室中之著名者。入其中,室宇精洁,轩窗明敞,几于不著纤尘,游人趋之若鹜,邀朋挈友,乐事赏心,不过破费囊中青蚨一二百头而已。若至妓馆中,则固无人不设片岕也。
沪北茶寮,向以一洞天丽水台为杰出,高阁三层,轩窗四敞,而环台皆青楼也,故有"绕楼四面花如海,倚遍阑干任品题"之句。曾几何时,物换星移,沧桑小变,近惟松风阁以茶胜,宝善园以地胜,大马路之一壶春,宝善街之渭园、桂芳阁,均极热闹。沪谚云:"松风阁看小脚,西洋楼觅姘头。"盖茶肆中士女如云,往往目成眉语,借卢仝七碗,以为撮合山,野鸳鸯几至逐队成群,风俗淫靡,可谓极矣。
沪上繁盛,当为通商各口之巨擘,腹里郡县,万不能及也。厘局中人,曾以烟馆灯油计之,每日需用十五篓,每篓三百六十斤,每岁需用蜡烛五六千石,而洋烛煤气灯不计焉。然此犹焚膏继晷,势所不可少也。至于沪城内外茶楼酒市妓馆烟室,日消瓜子约三十石,岂复意料所及?然则一日中,茶酒烟妓,戏园马车,并洋行中所售奇技淫巧,光怪陆离,直不可以万万计,实皆一无所用,徒足以耗民财殚民力而已。风俗之淫靡,日用之浮侈,至此岂堪问哉!
西俗七日一礼拜,每逢星昴虚房四宿值日之期,为安息日。是日任人游玩,戏馆酒楼,花街柳巷,烂其盈门,极称热闹。租界中诸阛阓,尤以宝善街为销金之窝,自宵达旦,灯火辉耀,与日市无异。饮馔诸物,求之无不具备,咄嗟立办,游人以此麋聚,几于踵趾相错也。
沪上每年春夏之交,举行赛花会,多设于英领事花园,奇葩异卉,大都来自外洋,花名花色,半皆目所未睹,但觉香参鼻观,芳袭襟裙,如游瑶圃玉山,令人意远。园中细草如茵,芊绵披拂,来者多西国士女,或倚栏小憩,或携手纵观,品隲群芳,喜动颜色。亦有粤妆女子,为西域葡萄者,结伴来游,以扩眼界。时下名妓,近来亦有随客往游者。栏外乐工十数辈,奏泰西乐,如抗如坠,不疾不徐,颇觉悠扬可听。此外尚有各式蔬果,杂陈几案,其最出色者,花枝上俱系以牌,藉为标识。至若盆盎之精工,帷幕之阔大,犹馀事也。以此名卉,与沪上群花比娇争艳,吾知其终输乎解语者耳。
青楼中衣饰岁易新式,靓妆倩服,悉随时尚。男子宽衣大袖,多学京装,而妓家花样翻新,或有半效粤妆者。出局时怀中俱有极小银镜,观剧侑酒,随置座隅,修容饰貌,虽至醉,亦不云鬟斜亸,宝髻半偏也。
勾栏中房栊,多以西洋印花纸糊墙壁。所置扇屏灯幔,悉画墨梅,颇为雅致。陈设各物,备极精丽。挂壁则有镶金大镜,靠窗则有软藤睡椅,别以独脚小圆几,列水果其上,以供客,呼为百灵台。盖所蓄百灵鸟笼中,必有小圆台,此则取其象形之义也。
近日西洋马车多减价出赁,青楼中人,晚妆初罢,喜作闲游,每当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飙飞电迈,其过如瞥,真觉目迷神眩。薪翘《沪北十景》诗云:
妆成堕马髻云盘,杂坐香车笑语欢。
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
《申江杂咏》云:
香尘油壁合从容,底事驰驱振辔冲?
寄语行人须子细,车如流水马如龙。
读此二诗,想见霓裳羽衣,离碧落而来红尘也。
近日妓女多用大字名片,出乘蓝呢轿,新年必着红绉裙,至邑庙烧香后,遍游各处,而往司徒庙者,尤为络绎不绝。《烧香竹枝词》云:
纷纷车马往来忙,纷黛丛中别样妆。
自是烧香争早起,不教云雨恋襄王。
《青楼竹枝词》,苕溪醉墨生作,凡属青楼中规例,无一不备,而形容尽致,亦可作彼姝清夜钟声,当头棒喝。今录其《元日贺岁》、《红庙进香》二绝,以见一斑:
喜逢元日是新晴,买得鲜花插鬓云。
看遍曲中诸姊妹,大家齐试石榴裙。
心香一瓣礼尤虔,稽首慈云大士前。
但乞阿侬心愿了,长斋绣佛自年年。
《沪北竹枝词》,苕溪墨庄居士作,其中八绝,皆述勾栏荟萃处,想见风月无边,管弦若沸,十里花明,艳风相煽,九迷洞幻,春梦正酣,今录如左:
宝善街边石路前,清风淡淡夕阳天。
箫声断处琵琶续,多少人家敞绮筵。
酒帘低漾午风晴,听到琵琶断续声。
更向日新深处去,花迎花送最关情。
久安里口月明时,共道门前尽丽姬。
到处淡红浓绿绕,教人各自惹相思。
云鬟婀娜动人迷,十副湘帘望里齐。
明月满街天未晓,琵琶声急尚仁西。
公兴里对聚丰园,萝婢花妖笑语喧。
但得檀郎如至宝,安排游计话连番。
兆荣里内可怜春,一带湘帘处处新。
压鬓珠兰三百朵,风来香扑倚楼人。
市声喧处路迢迢,朗朗歌喉隐隐箫。
为问大观何处是,红栏碧瓦晚烟飘。
乌云一挽却时妆,纨扇轻罗映夕阳。
此去棋盘街道滑,姨扶小妹妹扶娘。
洋场向有书寓,固沪北诸佳丽荟萃之区也,此于十里帘栊而外,更足消魂,千场筝笛之馀,别开生面。坠鞭公子,曳屟名流,往往于酒罢茶馀,征歌按曲,目成眉语,别具缠绵,斯亦风流之薮泽,花月之作坊也。其中著名者约五十人,有好事者,作《洋场书寓序》,将彼姝名字悉嵌于中,几令人一览而知,无遗珠之叹。吁!莺歌蝶舞,百媚横生,彩凤灵犀,两情相眷,固孰不为之神摇心醉哉。
沪上春秋佳日,自游邑庙两园后,此外几无园林泉石之胜。近日则有徐氏未园,在河之北,乃雨之观察所构,地虽不广,而一邱一壑,高下回环,能于尘俗中别开生面,顿觉片石孤花,自饶幽境。园中栽植奇葩异卉,中外毕具。沪北士女,每于暇日良辰,辄往游玩。虹口大桥沿江一带,遍地栽花,随处设座,夕阳将落,清飙徐来,西人多挈眷携童,于此游赏,华人或有往游者,亦所不禁。徐家汇近亦建有花园,波利洋行之别墅也,花木繁盛,姹紫嫣红,一望弥目,于中并奏西乐,音韵铿锵,中外人皆可入而游览。惟距沪北较远,往者必以马车。园中设有酒楼,肴馔之精,无殊韦陟厨中,皆西厨所烹调也。西人于赋闲之日,多挈二三知己,徘徊其间,而近日华人亦间有问津者矣。至于香车宝马,鬓影衣香,一二雅流,携朋挈侣,以艳游作清游者,或当不乏其人欤?
静安寺相传为二千年来古刹也,西人以寺之左近境僻而地宽,遂赁民田,杂莳花木,直者曲之,纤者疏之,野旷天低,沙平树古,环林斲木为椅,俾游人得以憩息。每当虞渊日落,广莫风来,士女嬉游,相望络绎,自春仲以迄秋末,无日不车声磷磷然满寺中也。夏时入伏以后,游者尤盛,盖以冰纨无力,火伞当空,中西士女,一至踆乌西匿,皓兔东悬,车如流水,马似游龙,群至寺旁,藉销炎暑。甚至参横斗转,云翳露零,声走雷而语未通者,犹交织于道。遗舄堕珥,散麝坠巾,几使松声竹韵之中,尽含香气,冶游之乐,极盛一时。兼之西方美人,招摇过市,东国娇女,绰约偕来,偶发娇音,六马仰秣,将回绣幰,双轮飞飙。况有萄葡佳酿,盛以晶杯,捧以玉手,足以畅清欢,通密绪,徘徊良夜,佥欲忘归,殆不数。《郑风·溱洧》之诗矣。斯亦娱情之极致,逭暑之雅谈也。
《冶游竹枝词》,自始入门以至代为脱籍,无不描摹尽致,想见酒边灯下,旖旎风光,红瘦绿肥,品评月旦,诚一时之佳构也。聊摘数绝于左,以见一斑:
入门高唤客人来,赢得群花拥一堆。
煞有风情眉目送,倩人为我作良媒。
未甚留连打报钟,乍相逢候最情钟。
欲行又止心难定,青鸟留人意更浓。
今日重来小阮郎,放开眼界细平章。
风姿合是君芳冠,信有前缘喜欲狂。
女婢先将笔砚排,频催点菜请同侪。
外场匆促持灯去,顺路先行宝善街。
客集传呼搅手巾,销魂携得画中人。
一双莲炬辉煌照,入座分明定主宾。
纷纷散席各归房,真个今宵作楚王。
一种娇羞描不尽,温香软玉赚萧郎。
乡尽温柔到黑甜,醒来红日透疏帘。
新愁旧恨言难尽,只愿郎君不我嫌。
堕涵飘茵不自由,伤春未了又悲秋。
阿侬不是烟花种,脱籍君堪为我谋。
君是风流重玉京,十分才调十分情。
愿今得藉春风力,债了相思过一生。
替赎蛾眉本有心,季生然诺重千金。
春风得意桃花笑,流水高山遇赏音。
勾漏山蒙曾录《香国流民乞食词》,亦洋泾竹枝、柳枝之类也。谓昨过老闸,见一人藉草倚槐树根,以青纸作白铅粉字,书法秀媚,内有小诗三十绝,描写青楼情状,宛然若生。问姓称名,乃十年前曾于寻芳里席间一叙者,面目枯槁,非复旧容,并忆彼时同座诸公,并皆潦倒,抚今追昔,中心惘然,即以新词见赠,倾囊酬之,不盈杖头数也。嗟乎!扬州梦觉,翻留薄幸之人;潭水情深,谁识炎凉之态?即以吹箫唱曲之词,为桃源迷路客作回头棒喝可也。其诗选录四章:
珠帘晚卷斗蛾眉,楼阁三层月上时。
身是绮罗腮是粉,看来若个不西施。
琉璃灯影彻黄昏,络绎香车走北门。
一路娇娃歌不断,管弦声里已销魂。
莫认章台是债台,前言忍向枕边推。
回头一笑如冰冷,也算千金买得来。
金窟消沈付水流,而今郑重一钱投。
伤心柳巷门前犬,也向东风吠不休。
云间逸士撰有《洋场竹枝词》上下平三十绝,即景言情,无一不备。如《花鼓戏馆》云:
畅月楼中集女仙,娇音唱出小珠天。
听来最是销魂处,笑唤冤家合枕眠。
《妓馆》云:
富贵荣华四字精,苏扬名妓色倾城。
秋波一笑迎游客,到耳吴歈曲调清。
《唱书馆》云:
一曲琵琶动客心,无非说古与谈今。
著名双丽何从觅,试向香街闹处寻。
《申江元夜踏灯词》,龙湫旧隐所作也,阅之可以知闾里之繁华,睹升平之气象,而勾栏中豪情冶习,亦复略见一斑。其诗云:
申江无夜不笙歌,今夜笙歌分外多。
十里红灯珠箔底,销金是处有行窝。
天因佳节放新晴,湧出春江月色明。
绿酒似波灯似海,万家鼓吹乐升平。
不须秉烛夜游来,自有银花火树开。
仿佛灯轮西域里,一枝莲炬一楼台。
雕阑画槛影层层,儿女争看走马灯。
闻说庙园花样好,金钱买得价频增。
满天璀璨散流星,禁弛金吾玉漏停。
坠翠遗珠浑不觉,踏歌齐上水心亭。
梨园弦管各飞扬,赢得游人兴若狂。
曼衍鱼龙吹海立,今宵灯彩倍辉煌。
六街如昼不关门,罗绮丛中笑语温。
何处双鬟歌一曲,落梅声里黯消魂。
纷纷游妓斗秾华,油壁香迎陌上车。
一路红尘随马去,顿教人眼炫生花。
吹箫挟瑟过青楼,楼上家家卷玉钩。
记得黄昏曾有约,关心月上柳梢头。
灯月年年一样新,今年又换去年人。
任他十万腰缠客,未抵千金一刻春。
桃潭主人作《北里谣》十绝,刻画有致,今录二首:
枇杷门巷是儿家,轻叩双扉姊妹哗。
但是同心初绾结,文磁一碗进香茶。
绣阁春深净欲揩,镜台脂盒巧安排。
壁间联句何人赠?嵌得芳名两字佳。
沪上旧有《端阳谣》曰:"枇杷黄,人心慌,小姐急,娘姨忙。"好事者广其意,续为《沪北端阳歌》,虽寓刺讥,足可发人猛省。其辞曰: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花红照双眼盲。
屈原此日汩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一日不见三秋隔,履声橐橐登高楼。
一台两台客常满,三局四局戏可转。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谁知大爷愁更深,局帐酒帐徒纷纷。
蒲剑莫破愁魔胆,艾旗空招债主魂。
吁嗟乎!娘姨忙,小姐急,角黍裹作并头式。
彩缕打作鸳鸯结,岂知五日午时犹未到,已与五毒百虫共渐灭。
吴淞江上洗耳人,集申江弹词女子二十八人,加以品评,一时传遍北里,抄襄阳播掿之词者,几为纸贵。不谓炉箑甫更,而沧桑小变,风流云散,人事推迁,如袁云仙,吴素卿,姜月卿,朱幼香,徐雅云,则嫁矣;陈爱卿则他往矣;钱雅卿则化去矣;钱丽卿,唐云卿,俞翠娥,昊丽琴,则莫知踪迹矣。殊令人抚时感事,而有今昔不同之慨。迩来继起者,又有朱丽卿,色艺双绝,冠于章台。他如王琴仙,金玉珍,陈昭云,张翠霞,俱楚楚可怜,足以颉颃诸前辈,洵称后来之秀焉。海上多才,殊足为此中生色矣。
沪上女子之说平话者,称为先生,大抵即昔之弹词,从前北方女先儿之流也。近日如陈芝香者,尤为巨擘,诚可为陆秀卿之嗣音,而足称秀压群芳矣。月娥、月筝,皆芝香之高足也,均非时流望其肩背。芝香体态丰腆,风流秀曼,别具神韵。月娥风致嫣然,月筝妙龄甫笄,靓丽春光,尤堪荡魄。唱时各抱乐具登场,或繁弦急琯,或曼声长吟,其所诵七言丽句,声如百啭春莺,醉人心目,所说曲部,口角诙谐,维妙维肖,其描摹尽致,拟议传神,非海上裙钗所能梦见,盖以不失之生涩,即流于粗忽,忘其为女子身也。芝香之独能擅场者,以得此中三昧,而又体贴入微。月娥善唱小曲,章台遍历,迄无其俦,曲终人远,馀音绕梁,真令人倾耳不置也。"玉台闲咏新诗句,金屋难藏没字碑。"可以移赠之矣。
沪北老旗昌行,粤都人士之弦管楼台、莺花庭院也。院中姊妹花,无非粤国衣裳,蛮姬粉黛。有闰妹者,顺意堂中之翘楚也。鸨母待之虐,潜自遁去。先是一妓名连桂,亦作嫦娥之奔月,碧海青天,杳无踪影,至闰妹则又步其芳尘,后先继美矣。鸨曰:"是不可为训,必得之而甘心,刀锯鼎镬,杀一以警百!"因悬重赏,有能得闰妹者,酬二百五十金。旋有悉其所在者,黄衫侠客之流也,知之曰:"事急矣!请自投捕房,听公堂发落,火坑中或出莲花;一归鸨手,即不糜烂杖下,又不知流落何所矣?"后果得陈司马力,立准从良,从此舞衫歌扇,早醒繁华,秋月春风,别成因果,于陈司马当铸金绣丝以事之。又有粤妹阿妹者,西域葡萄也,于破瓜时节,忽尔紫云不见,青鸟难求。踪迹之,则扁舟一叶中,不啻鸱夷子一舸载西施也。捕至公庭,则妹玷犹白璧,癣隐红云,倩医验之,固遍体杨梅也。因发医院调治,愈后任其择人而嫁,此真拔诸水火而登诸衽席也。嗟乎!安得陈司马遍布十万金铃,以护名花耶?
碧水澄怀室主人,以妓女既堕平康,如沈苦海,一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无异乎身陷现在地狱,因创为渡花慈航说,欲令其于浩无涯涘中,得登彼岸。其法仿洋人戏场送彩,例为阉花,先与鸨母议定身价,再加酒费,托戏馆主先数日招徕,每人出洋四圆,随付收票,俟数相符,定期咸集,诸客入院缴票,观剧饮酒,饮毕举行阉,照人数而设,每人一阉,内一阉写妓姓名,拾得者,即归其人。此一善法也,此法能行,俾陌上闲花,广沾甘露,岂不为此中广大教主哉!
沪上弹丸之地,无不炫奇斗丽,角胜争长,即如所开烟馆,若眠云阁,醉乐居,蓬莱园,率皆华丽雅洁,矞皇宏敞,所不必言。每遇九秋,即堆菊山,疏花掩映,艳影迷离,令人顿有置身篱落间想。既交冬令,三径就荒,又换堆果山,如橘柚柑橙,一似菊山排列,再于枝头系以像生之飞鸣食宿,缀以灯火,光怪陆离,炫人心目。沪上不过濒海一隅,而极奢穷欲,作为无益,一至于斯。彼高枕横床,矮灯直竹者,方耸肩作鹭鹚笑,而有心世道者,深切杞忧矣。
洋场戏园林立,绝无楹联,好事者曾有句云:"往事证今朝,须知作戏逢场,无非泡幻;人间胜天上,解取及时行乐,即是神仙。"又一联云:"歌也有思,听取这急管繁弦,哀丝豪竹;客来不速,消受得赏心乐事,美景良辰。"
梨园声价,近日益增,金桂、丹桂二园,皆京中名班,素挟专门长技,此外以色艺称者,亦复指不胜屈。沪上寓公,曾将各项脚色,列上中次三品,凡得百二十人。胡子生,以周春奎为上品。青衫旦,以常子和为上品。大面,以大奎官为上品。武生,以杨月楼为上品。开口跳,以田黑为上品。花旦,以傅紫秋为上品。武旦,以韩桂喜为上品,小生,以杜蝶云为上品。老旦,以冯玉春为上品。小花面,以秃扁儿为上品。按此不过略具品评,稍加甲乙,俟后将列其姓名,籍贯,隶何园,擅何技,上品者,缀以评赞,并列其当行之剧,编辑成书,出以问世。是亦风雅好事之流也。
门联之设,肇自桃符,楹帖所垂,遍于花国,少年逐队,暇日寻芳,莺啼燕语之乡,鸿飞印雪,柳暗花明之地,鸟篆留沙。钩心斗角,各逞妍思,俪白配青,别饶慧想,是亦堪征花品,聊佐茗谈也已。江左可园居士,赠沙润和校书云:"红药阑干春露润,绿杨楼阁晓风和。"赠方秋蝉录事云:"秋色十分花渐老,蟾光千里月犹园。"赠汪素娥云:"白纻歌传樊素口,绿杨春护谢娥家。"赠陆彩云云:"彩笔生花成绮梦,云裳织锦寄回文。"赠玉琴集《诗品》云:"明月前身,可人如玉,绿阴满地,伴客弹琴。"江北某公子,赠雅仙长联云:"雅集最宜卿,恰秀晕芳兰,文披绮杏;仙缘如属我,看珠成采蜡,琴操求凰。"盖雅仙一字秀珠,又号文琴也。赠阿芸校书云:"春风紫玉钗儿梦,夜月红绡镜子盟。"赠梅宝云:"海棠花底三年住,豆蔻梢头二月初。"近有花间楹帖之选,搜罗富有,几于无美不备,清言霏屑,好语穿珠,盖当代丽人,非名士风流,不足为之煊染生色也。
赠妓楹联,佳者实多,其组织工巧,正如天衣无缝,清词丽句,几于美不胜收。近就见闻所及,笔之别录者,己如束笋,略登一二,以见一斑。
金玉:"微闻香泽金诃子,先到春风玉镜台。"
梅仙:"修到梅花原是福,谪来仙子自多情。"
巧莲:"巧夺天孙锦,莲为君子花。"
安卿:"安得化为比翼鸟,卿其善保千金躯。"
如意:"花下几经如此醉,眼前谁是意中人。"
月仙:"此地有二分明月,偶来作半日神仙。"
水仙:"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月梅:"千古少圆惟月色,几生修得到梅花。"
雪珠:"雪肤花貌参差是,珠箔银屏迤逦开。"
秋芙:"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富金:"我富才华卿富艳,兼金身价断金交。"
以上数联,玉润珠圆,并皆佳妙,悬之云窗雾阁间,亦足见雅人深致。(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中
沪上名姝,其冠绝一时者,皆邀月旦之评,而登诸花榜,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榜中者,辄以为憾事。如吴素卿,谢宝琴,李巧仙,吴月娥,朱南官,沈文兰,张韵兰,蔡秀宝,诸文宝,周文宝,沈爱卿,黄爱卿皆一时齐名。又如金林桂,林翠琴,月仙,彩云,佩卿,雅仙,十全,双喜,秀英,莫不擢秀章台,蜚声鞠部,仙姿妩媚,秀韵娉婷。兹就所闻,聊登篇牍,巫山觅梦,岂遂无心,沧海遗珠,或恐不免,盖此不过游戏及之耳。如谓雪池墨岭,出自笔端,则吾岂敢?况乎兵燹以来,凡良家女子,遭风雨之摧残,而堕烟花之小劫者,随在皆是,飘樊落溷,狼藉堪悲,逐水沾泥,凄凉何极!执管至此,又辄为之涕下也。
周文宝,字韵珊,金陵良家女。随母避寇武林,转徙至沪上,遂隶平康。色艺双绝,与金二宝、夏十全齐名,门前车马,络绎如织。沪妓多来自吴门,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敬礼文士,而蔑视市侩。懒云山人有《风月鉴·沪上本事诗》云: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销魂。
为文宝作也。庚午归金陵,时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酒之宴,座无文宝不乐。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幽雅,懒云山人尝于水阁大张宴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冠。有胡某者,拥厚赀,与文宝昵,缠头之费,几及万金。文宝择偶甚苛,尚未肯委身事之。适织造书案李少珊,谋置为小星,纠人要于路,将篡取之。文宝侦知,避居沪上宝善街缎庄,即胡某所开也。胡某方幸事可谐矣,不料合肥某统领,往金陵访文宝不值,遂赴申江,托杨太守为介绍。杨固在盐务当差者,恐失统领欢,假杨母名往接。文宝已得懒云山人书,知统领挥金如土,乘舆立往。初见即以金表翠钏赠。阅数日,订游西湖,文宝偕行。临行为置千金装,而复索千金寄其母。既至杭,中丞来拜,谒见舱有丽人,归述之中丞夫人,以为眷属,即往拜。文宝出见,以统领姬妾自居,同舟出游,揽湖山之胜。解缆回申,统领谓文宝曰:"吾本无意纳汝,今杭郡官场皆知为余妾,若再堕烟花,人其谓我何?"文宝思脱身计,因曰:"得侍大人,生平万幸。惟箧笥尽在沪上,须往取之。"统领许之,顺道至沪,命仆以名片向胡庄取物。胡心如沸,惧统领威,俱送至船。文宝复以思母为辞,统领至金陵,遣舆接其母至,即返合肥。抵家,则妾媵如夫人者九人,文宝居第十。众以其出自平康,鄙不齿。统领喜出游,在家日少,文宝遂得肝疾卒,归统领,未及一载也。统领哭之恸,检其箧中,有寄母书云:"儿以薄命,误堕风尘,误人已多,一朝自误,命之不辰,将怨谁哉?惟愿来世弗为女子身,愿作无情物,随风飘荡,葬水葬泥,听其所之可矣。"一时闻者悲之。文宝曾绘《忏绮图》,寄蜗生为题二绝云:
绮障重重记不清,龙华会上旧题名。
刬除风月谈何易,恐有当年未了情。
拈脂弄粉误生天,从此闲愁一笔捐。
龙女说经诸佛笑,色心浓处好参禅。
盖惜其负盛名而不能自主云。文宝以绝代姿,能吟诗,工楷法,尝学诗于懒云山人,栩栩有清致。善抚月琴,工歌崑曲,《惨睹》一曲,尤所擅场,尝于沪上酒楼曼声一歌,各席皆来围听。有一醉客登栏独立,曲终大声呼好,众始惊视之,则立于危栏之上也。嘻!亦危矣。当文宝艳名方噪时,小桂珠、黄爱卿、吴月娥、略堪伯仲,有评海曲名花,谁为领袖?寄蜗生曰:"美人良多,后福殊少,有后福者,其桂珠、月娥乎?文宝虽秀骨翩翩,他日不免沦落耳。"桂珠雅而庄,月娥爽而侠,文宝灵慧,略少蕴藉。后桂朱嫁杨太史,月娥嫁李廉访,文宝竟嫁沙叱利,郁郁卒,其言若为之谶也。悲己!文宝居章台中,昵之者众,有为之倾赀者,有为之招怨者。闻有李孝廉者,挥霍二千緡,不得一欢,遂成疾,临没犹呼文宝不置。宜其归统领,而不永年也。世好狭邪游者,盍鉴此哉!
李佩兰,琴川人。丰姿娇婉,标格苗条,擢秀虞山,移根海上,但青莲花虽堕火坑中,仍能不染淤泥,盖犹是清净女儿身也。容既窈窕,而性尤狷洁,平康陋习,悉为摆脱。年十五,依母侨寓尚仁里,所居为媚香楼,小筑三椽,幽雅绝俗,熏炉茗具,别有会心,几净窗明,纤尘不著。姬母蕙芳,素擅崑生之技,姬更青出于蓝,然红灯绿酒间,不肯轻为一奏也。素知书史,工觞政,喜诵唐宋诸名家作,弹词读曲,略识古今,射覆藏钩,兼宜雅俗,以是张宴者,座无姬不欢。绛雪主人,西湖名下士也,曾与姬缔好,赠以诗云:
花月春江无赖时,小家碧玉艳声驰。
帘垂宝押留芬久,灯剔银釭索笑宜。
按拍能传商妇怨,纫香为注楚骚词。
一丛深色矜严甚,说与东风好护持。
画眉楼主,梦花馆主,多有赠诗,鉴湖笛波生,谓其"妆非倚市,态可惊鸿,吐属幽闲,洵为名下无虚。"盖亦倾倒之至矣。其家有小歌姬,年未及笄,善琵琶,工音律,性情和厚,惟面色甚黄,同侪俱戏以黄姑呼之。其妹曰湘兰,虽未登歌场,而媚态堪怜,亦后起之秀也。丁丑,晋省大饥,姬特出三百金以备赈,此等举动,求之须眉且难,况乎巾帼中哉!姬之尚豪乐善,亦殊足风已。
爱林,小字月娥,武林人,本住西湖,从假母姓沈,转徙至沪,遂隶平康。姬丰韵娉娉,姿致妩媚,玉蕊琼枝,未能方喻,兰心蕙骨,自擅风流,年十四,即已名噪一时。初居同庆里,再迁兆荣里,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姬虽青年堕溷,而颇知自爱,以故梢头豆蔻,尚诩含苞,人亦未敢作武陵源渔父,轻于问津也。姬性喜静,略知书识字,惟不甚工酬应,语多气辄不接。莲钓纤细,瘦不盈握,识姬者,辄艳述其凌波微步,其实姬之美不在此也。姬善丝竹,能南北大小曲,以气促不轻发声。鸳湖信缘生,识姬最久,而往来尤为相昵,月夕花晨,时相过从,每相对忘言,或则微笑而已。姬有清恙,生必亲为抚摩,手调汤药,姬亦非生不欢,数月不往,则寄声问讯,往往鬟低减翠,脸瘦消红,及见则喜形眉宇,情挚交深,三年如一日。浙有某太守,具风月鉴,过申江,定花榜,以姬冠群芳,坐是假母益为奇货之居。姬同居有沈霭庆,沈十全者,并一时之秀,每见姬,自叹弗如。有某统兵者,花丛中伧父也,欲挥金钱百万以致姬,姬不可。嗣委曲与姬周旋,时逾半载,费至千金,而终不能博一夕欢,心憾之,遣人至杭觅其亲至,鸣诸官,以求返璧,事未决,令洋人监门,禁出入,后有为之排解者乃已。姬卒适四明巨贾,位在夫己氏之列,亦既抱子云。
钱爱卿,生长昊趋,破瓜之年,始来沪上,平康中之杰出者也。风流靡曼,秀丽罕俦,顾生小多愁,工颦善哭,以堕入风尘,非其所乐也。无事之时,炉香碗茗,静坐繙书,喜诵唐诗,琅琅上口,风雅客至,辄以难字询,或有不识者,则必笑曰:"秀才家亦有不识字耶?"因问客:"何法能读尽人间书?识尽人间字?"客乃教以往购字典阅之,则一切难字,无不毕具于是。检书习字,日无暇晷,诵书声,往往彻户外,院中人咸谓之痴女子。时有杨生者,皖南名下士也,自号情痴子,以事勾当至沪,遍访名花,迄无当意,独与姬一见心倾,久之交情益笃,密订终身。奈锁鹦鹉于金笼,囚鸳鸯于玉沼,心虽许人,身难自主。而生亦遂还汉皋,楚水吴山,刀环望断,双鱼频寄,消息杳然。姬以此虽日在舞筵歌席中,无异羁鸾梏凤,啼眉泪眼,渺无欢容。一日因拒客撄怒,为鸨母所辱,遂仰莺粟酪以殉焉。一时闻者悲之,许观察新谱《瘗云岩》词曲行世,盖为姬作也。后生至,特访其墓,题联云:"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固不失为情种也。啸月生于姬死后,题其望云图小影云:
漫将往事悼非烟,如此风流更可怜。
一幅崔徽留粉本,教人徒唤奈何天。
亭亭玉立画图开,髣髴当年解佩来。
料得丹青深有意,特留半面费人猜。
檀郎重访旧妆楼,人面桃花惹泪流。
肠断墓门题片石,倾城名士各千秋。
王翠云,广陵人。其父作贾吴门,遂迁于吴,继以折阅落魄,以忧死,其母鬻之入章台,遂来沪滨。艳名日噪,为此中巨擘。姬丰姿绰约,性格温和,待客周旋,绝无忤意,因此征歌选舞者多乐就之。一夕有所识客至,设席房中,拈阉藏钩,已近酒阑灯灺。后来有客继至者,素与翠云相昵,亦设席于堂屋,赌酒飞花,其兴方酣。翠云爰舍房中之客,而至席间。顷之房中之客屡唤,而云不来,欲行而云又不送,意颇近于负气者。既撤筵,客俱散去,侍婢规之,大肆讥评,以为待客之道,宜两得其中,厚彼薄此,非法也。云怒呵之,谓"渠非出赀与吾落籍者,吾何惜焉!"婢仍喃喃不止,云怒不可解,曰:"我从今即不作此生涯,尔奈我何!"婢见不可劝,悄然自睡,云思之,忿益莫遏,潜服紫霞膏而寝。次日清晨,婢入房视之,于纱幮外,见其似裸卧者,婢曰:"早凉如是,可卸却单衫耶?"抚之,则玉体已冰矣。呜呼!翠云平日,本太憨生,而不谓卒以憨死也。花残玉碎,事出无名,闻者咸为太息云。梦芜香馆主,挽以长联云:"生前痴态好追摹,嬉笑多情,向来交澹言稀,画里注香谁似我;醉后泪痕曾替拭,清癯可意,从此饮酣战负,酒边牵袖更无人。"亦可云一往情深矣。
陆爱宝,金阊门外之湖田人。虽出小家,而云鬟雾鬓,楚楚可怜。至沪隶籍金玉堂,为酒紏。姬年齿虽长,而一段丰韵,尚堪为姊妹行中领袖。癸酉冬间,金玉堂中不戒于火,歌扇舞衫,付之一炬,姬乃僦居于法租界。一椽风月,半世莺花,思欲择人而事,绝少知音。姬在金玉堂时,负带挡赀百数十金,既为祝融所毁,院中姊妹风流云散,个中人一例焚如,衣饰皆以带挡折除。鸨母以姬独居无偶,遂偕吕宋人以计篡取去,闭置空屋中。吕宋人者,鸨倚之如左右手,藉以索债取偿者也。姬有前时所稔客某生者,具豪侠气,能急人之急,闻耗遽报总捕,总捕曰:"是不可为训!"亟破关出之。姬自此得无事,德生甚,思奉生箕帚,盖知章台中非可久居,欲得素心人与共晨夕也。后闻生竟纳姬,且生子女云。
徐金林,浙之昊兴人。早失怙恃,依兄而居,己许字某氏子。自遭发逆之乱,流离迁徙,转辗沪滨,在小东门外,作倚门卖笑生活。艳名颇噪,数年间缠头所积,约五百金。倩人遍觅其兄与婿,杳然莫可访寻,不得己另择同心人,为终身计。有某姓者,无赖子也。利女多金,百端计诱,诡言中馈尚虚,且家资少裕,女为所惑,竟从之去。甫入门,见其居甚湫隘,非似小康者,且有妻子在室,业已郁郁矣。某复将其所积金帛攫去,视同仆婢,稍不如意,鞭扑从之,女不堪其苦,潜至沪中,又为某踪迹得之,拉女寄寓于其友家,凌虐交加。乃天假奇缘,适其兄与婿访女来沪,相见之下,欢若再生。其兄婿只愿得女而归,一切均在不问,乃某犹不肯纵女,必欲得身价而后已。噫!人孰无情,天下岂有忍心灭理如某者哉!幸有为女道地者,得以出苦海,登彼岸。昔袁简斋有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若徐女者,固善知识女子,尤在所当怜也。
丽娟,王姓,生长虞山下,性情闲雅,风致蹁跹,其一种清矫拔俗之概,有令人凛然难犯者。玉皇香案吏,于壬戌之春,避兵海上,初相遇于城南隘巷中,一见即相怜惜。聆其音,知非沪人口角,因叩踪迹,始知其籍隶琴川,琅琊旧族,亦因被兵后,流离至此者。幼失恃,其父素不务业,有伍姓老媪携之来沪,梳洗缝纫,悉倚赖焉。客居无以为生,遂从师度曲,藉资餬口。音节既熟,渐能识字,见人吟咏,辄从旁忻羡不置,常以愿学未能为憾。时生侨居无事,暇即往访,酒阑灯灺,微露胸臆。逾年徙居北郭,顿觉声名藉甚,冠绝一时,而子屠贾纤儿,仍漠然也。酷好文字,每遇名士,不甚索其缠头。常出小像求生题咏,淡妆素服,靓丽欲绝,生有句云:"相逢月下情逾淡,无限柔情笑里看。"可以见姬之静婉矣。后未知所终。
李巧玲,沪上章台中翘楚也,与沈三官、谈宝玉同名。宝玉早嫁,三官病殁,而玲享艳名独久。豪于饮,一举十觥,无闺阁瑟缩态,时流极赏之。姬自居奇货,动以适人为辞,逮倾客囊,仍逡巡不去。且嗜阿芙蓉,善唱杨叛儿歌,而名顾不少贬。及齿稍长,犹复高张旗鼓,与后起诸秀争妍取怜。虽玉容少憔悴,而盈庭广众中,一言一笑,终无人出其右者。刚斋主人,为花月平章,以千金定花榜,推姬为第一。惟毁之者,以蹈摩伽登之媱舍为嫌。不知贞节二字,岂为若辈道耶?且当罗绮盈前,笙箫竞进时,有能鼓瑶琴,吹玉笛,高歌慷慨,议论风生,如巧玲者乎?巧玲所长,古名妓得其一,犹足擅一时之誉,况降至今日,又当市俗之区,往来上客,且不识风月为何事。而巧玲于迎送之暇,专心屏气,一一摸索,独能适如人意,即此抡元,又奚愧焉?至其酒量日减,然当筵一呼,四座低首,后起中虽豪放如李十全、程宝云等,且莫之敢抗。闻其居常读《红楼梦》,自比晴雯,则其憨态亦可想见已。尝绘道装小影,遍征诸名士题咏,龙湫旧隐二绝句,若惜之,若讽之,意在言外,旨寓环中,其一云:
幻成色相更婵娟,拈得牟尼一串圆。
底事尘心终未净,空教琴操学参禅。
其二云:
何似当年卞玉京,赏音曾识鹿樵生。
愿卿彼岸回头早,莫向花前误定情。
顾巧玲后卒归优人黄月山,在沪开设大观园。月山登场演剧,而巧玲从旁观之,自鸣得意。名妓下场如此,姊妹行中未尝不为之齿冷,花榜状头,适贻口实。或谓沪上为烟花巨薮,数十年来,名妓辈出,然能高树一帜,百折而声誉不衰者,其惟巧玲乎?其然岂其然欤?
袁雅琴,嘉禾人,本出琅琊氏,宦裔也。乃父曾官奉贤二尹。庚辛之变,姬年甫六龄,散失无归,为乳媪所鬻,遂隶乐籍,藉弹词以博缠头。袁固其伪姓也。色艺超伦,丰姿绰约,素妆淡服,情韵天然。客有过而访之者,一见之后,即泊然静坐,不轻言笑。或戏谓之曰:"卿胡为有名士风?"姬曰:"余本非此中人,亦断不久恋于此,何必竞效章台习气耶?"客默然。顾金张门巷,鞍軿如云,沪虽多富贾巨商,而绝少知音风雅之士,姬亦落寞视之。遂厌风尘,徙居吴下。既抵金阊,一时游冶子,无不思争先快睹。旋遇城北君,亦吴兴世族也,才华豪逸,迥出时流,虽云无意评花,似亦有情问柳,与姬邂逅,欢若平生,遂订白头之约,出重金为之脱籍携归。濒行留别同侪,作诗十叠,有句云:"多感诸君为我幸,从今莫度可怜宵。"情见乎词,非同流俗。与姬相识者,无不爱其痴,嘉其志,怜其才,而幸其从城北君为得所归也。姬之高足,为吴绣卿,传其衣钵,流寓胥台,名噪曲里,亦当时之翘楚云。
花桂福,性格温柔,丰姿娟好,良家女,误堕烟花。惜花主人,罢宦武林,来游申浦,见姬艳之,夜阑剪烛,细话因缘,侧然生怜,拟将玉人贮之金屋。赠以诗云:
酒绿灯红映绮寮,回身转盼总魂销。
画师纵有黄荃笔,难绘吴娘一段娇。
连宵缱绻倍情深,薄命红颜感不禁。
若果郎心金石固,香盟永赋白头吟。
程宝云,沪人。父业贾折阅,遂以弱息入章台,时年仅十五也。姬姿容秀曼,心性温柔,吐属雅隽,不苟酬应。每见客,初则静对无言,逮至把盏谈J心,剪灯话雨,则情致缠绵,言词跌宕,艳情憨态,楚楚动人。喜握管作字,笔力遒劲,人难辨其为女子所书。然非风雅客,不轻出示。清河君,少年倜傥,与姬为最昵,谋为簉室,以千金脱其籍,载之归里。时姬年才十七,早离苦海,幸脱火坑,闻者未尝不羡其艳福也。
巧云,吴趋人。本姓章,良家女也。幼工针黹,髣髴薛夜来。庚申储寇陷吴门,偕同居金姓避难出走,父母姊弟俱陷城中,不得已,依金氏。金江北人,无恒业,全家十馀口,仰给十指,辗转至沪,贫难自给。沪上固烟花薮,鸨母见之,诧为尤物,以为此奇货可居也。卜居小东门外,扫眉窗下,迎客花间,不两月芳名大噪,乃迁居打球场。楚商某见而悦之,啮臂盟心,遂以重赀脱其籍,贮之金屋。未几富商中道殒,巧云躬营丧葬,服除无所归,乃自立门户,居兆荣里。盖以文君志在觅相如而事之,非甘重堕风尘中也。适苏台倚玉生,计偕北上,道出申浦,遇巧云于花桂林席上。维时银烛双摇,珠光四照,但见丰神绰约,态度翩翩,不觉为之神摇目眩。翌晨往访,适理晓妆未竟,发长委地,洗净铅华,宛神仙中人。生乃怅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卿者也,殊恨相见之晚。"巧云亦自述身世,极为欷歔。生因抚然曰:"造物生才,岂偶然哉?如卿玉骨冰肌,当自珍惜,宜急择人而事,岂可久在章台飘泊乎?"姬双毗荧然,首肯者再。旋嫁一资郎,固赫然显宦也,艳其名,兼利所蓄,入门渐以鞭挞从事,摧折百端。或谓巧云之仍堕火坑者,实倚玉生一言阶之厉也。呜呼!安得黄衫侠客,虬髯老奴,一问此负心人哉!
黄云卿,吴门人。至沪居寻芳里。其姊爱卿,秀卿,工弹唱,方以艳名噪一时。及姬为后起之秀,突过其姊。尝教之歌,颊頳毗荧,不肯发声,识者因谓:"是儿具大知识,必非久堕风尘者。"院中旧例,客设宴,招外妓,妓陪坐,女先生避席,使雏鬟执斝。云卿年稚,每操觞政。时云卿才十三,拇战尚多未谙,惟是性情流逸,神光合离,不觉令人心醉。鸳湖信缘生,有风月鉴,日醉花丛,与北里名姬,皆所相识,以为品评群芳,若专论风姿,当以云卿为巨擘。云卿貌微丰,性婉柔,无抹脂障袖习。其姊爱卿,荡逸飞扬,秀卿孤高坦率,各擅盛名,以视云卿之风致嫣然,不觉瞠乎后矣。皖南程伯子甚爱之,与之有啮臂盟,以为但观其理双鬓,束双钩,笑靥生香,微步生妍,领略个中情趣,己可相对忘饥,魂销心死,正不必亲承芳泽也。旋程伯子又与文运里张秀宝善,往还愈昵。适云卿珠孕初胎,谓为伯子所有。伯子讳之,踪迹遂绝。其姊多诮伯子为薄幸,而云卿无怨色,犹托人殷殷致询。其情重如此。未几吴兴茶贾眷之,为之脱籍云。
吴琴仙,本姓王,名蟾,字爱卿。白下名姝,朱门望族,自遭兵燹,堕落平康。容貌则娇若芙蓉,心性则逸如兰蕙,于姊妹行中,风流秀曼,迥异寻常。邹君翰飞,风雅士也,薄游沪上,即与姬识,叹为花国中翘楚。既践绮约,遂订香盟,每于酒灯阑灺,论及终身,辄为欷歔不欢。后误从金陵某甲,彩凤随鸦,毕生隐憾,良人薄幸,未及三年,又驱之籍中。乙亥之春。邹君访艳河桥,适与姬遇,相见之际,各挥泪依依不忍别。邹君赠以诗云:
小劫重沦泪暗潜,天公何事妒红颜?
怜卿才貌伤卿遇,不在寻常薄命间。
蕙兰心性玉丰姿,一味娇憨一味痴。
晓起思量缘底事?海棠花下立多时。
凤云,柏顺堂中之翘楚也。系出扬州,因遭发逆之乱,寄迹沪上,遂隶籍焉。性本和顺,貌尤娟好,与醉月仙史,有啮臂之盟。凤云出自良家,不染青楼习尚,具有林下风格,以视涂脂抹粉,竞斗妖娆者,奚啻天坏!
佩卿,姓陈,初名小宝。性极聪慧,貌尤秀美。同庆里姚瑞兰,教以歌曲,姬夷然不屑学也。逮姚归太原二尹,鬻姬于周妪,徙居尚仁里,改字佩卿。小东门外聚美轩,每逢七月,凡说书者无论男女,咸会于此,各奏一艺,苟不赴会,则不得入书场。又向例先至先奏,奏过之曲,毋得重唱。姬至最晚,所习之书,又皆为人所先说,几至无以登场。归而壹志于音律,不两月,艺大进,名亦大噪,凡评沪上名花,色艺兼擅者,当以姬为首屈一指。杭有名孝廉某,与之厚,临别赠以联曰:"烟花几队,画壁知乎?须记取座中衣紫;潦草一樽,挂帆去矣,最难忘江上峰青。"其眷恋之深如此。后与施生有啮臂盟,矢青山而共隐,愿白首以同归。突有巨贾见之,叹为世间尤物,出千金为之脱籍,与媪已有成说。施生闻之,计无所出,相对而泣,目尽肿,泪竭而继之以血,媪为感动,返巨贾金,而以姬归施生,不计其值。初以为凤凰之和鸣云路,悲翠之戏影兰苕不啻也。两年间连举两子,人皆为姬庆。无何,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施生于外与徐小宝相昵,两月不归。姬貌丰而体弱,亭亭如初日芙蓉,产后失调,兼以抑郁,不数月病入膏肓,欲招施生一见诀别,竟不可得,恨恨呼"施郎负我!"而没。施生归,目犹视,施生泣数行下,旋不知所终。呜呼!月不常圆,花难终好,姬之薄命,生之负心,令人泚笔记之,而辄为三叹也。
沪上为烟花渊薮,涂脂抹粉,争妍取怜者,盈千累万,所见当意殊少,惟公兴里金氏三校书,独以艳名著,并为当时之秀。三校书者,一曰爱宝,一曰秀宝,一曰十全,俱年相若。仙米主人,赠以额曰:"惟金三品。"从此一经品题,声价顿增十倍。爱宝少时,早见赏于三晋乔太守,太守工书,于爱宝壁间,题诗觅句,染翰淋漓。至今遗迹犹存,特未以碧纱笼之耳。有人调以诗曰:"何堪乱点鸳鸯客,竟作梨花压海棠。"盖其时太守年己古稀,以爱宝故,犹复修容饰貌,学作少年。此固风流之韵事,亦风月之美谈也。太守去,而秀宝、十全乃继起,使太守重来,不将咏"三英粲兮"之诗欤?佛花词客,曾赠十全校书楹帖云:"十洲梦引游仙枕,全璧珍同合浦珠。"益见赏识之非虚也。
严丽贞,姑苏人。经赭寇之乱,转徙至沪。善南词,曲中人无出其右。嗣以齿渐长,而名益噪,拟出游以新眼界,历江浙间者二年。乙亥冬,赁居湖郡,登台试唱,听者神倾。而金翠盈头,早为匪人所物色。十一月间,赁舟至沪,晚泊乌程县界,三鼓时,哨声四起,相顾张皇,则群盗已露刃立船头矣。丽贞惧,欲投于河,一盗操湖音持之,得不死。然转瞬间,舟中被掳一空,相继过他船而去,计值约千五百金。质明往报地保,拟禀县勘验。邑某绅,向与丽贞善,闻是耗,亟来慰藉,且劝其无报公庭,盖以为此辈并非真盗,或枪船流亚耳,若一具报,原赃万难复得,徒资扰累。丽贞乃请诸某绅,愿于要隘处,立栅一座,以利行旅。某绅许之。丽贞遂扬帆回沪。噫嘻!以数年歌舞之馀资,竟饱匪徒之壑,悲愤交集,夫复何言!乃犹愿不鸣官,而心计后来之弭盗,非深明大体者,能若是乎?丽贞后改姓曰金,易名曰素娟。
许幼琼,字紫烟,金陵旧家女也。遭乱后,怙恃迭逝,为邻母许媪收养,媪无子,遂女之,抚爱臻至,女亦依恋如所生。苏台沦陷,流寓海上,遂堕平康。女娟秀娴雅,弱不胜衣,眉黛间,常有楚楚之色。所居本陋巷,小楼独处,萧寂自甘,媪亦未之强也。性爱静,不喜歌,或有所感触,低吟一曲,则哀怨凄凉,不忍卒听。有巨贾欲致千金,载之北游,以不忍舍媪,卒婉谢之。未几媪惑于利,迁居桂荫北里,大启馆舍,豪华者争趋之,数日间声名大噪。女资秉脆弱,不胜其烦,且移巢非其所愿,不觉遂病,复为庸医所误,竟致不起。素喜修洁,虽危笃,不废膏沐。自恨无以报媪,临殁犹执手不忍释。初葬北门外五里。珠霞阁忏绮道人叔农氏,生前与之相昵,乃为改葬于东乡之原。盖以许媪本天方教,死者率以布殓,紫烟没,遂不用棺,仓卒营葬,赁地卑湿,年来益就倾圯,媪贫乏,不能再举。忏绮道人心焉伤之,遂为备具移葬。虽香肌销化,空悼红颜,而玉骨晶莹,未成黄土。于是浴以温汤,袭以香屑,裹以素缟,匣以文楠,既佳城之获安,幸苦海之永脱,佩环夜月,得所凭依,忏绮道人,真可谓世之有情人也!其心不以生死渝,青楼中人,要当铸金绣丝以事之。
许翠琳,秦淮人,肌肤玉雪,眉目如画,齿最稚,洵么凤中翘楚也。身弱如不胜衣,能为掌上舞,曾学擘阮新词,甚为入拍,识字知书。忏愁侍者,与之相识已久,绮筵乍张,名花毕集,如金桂卿,张素英,高玉林,林红卿,皆来,酣戏淋漓,尽欢达旦。一日宴散,姬固留听曲,适有伧父闯入,不果。忏愁侍者赠以二绝句云:
梢头豆蔻十三龄,袅袅腰肢舞态灵。
藕窍作心冰作骨,果然生小透珑玲。
酒散琼楼醉欲行,牵衣促坐听新声。
妒花风雨来何急?惊破银筝调未成。
雪香,姓王氏,小字阿湘,浙之慈人。年十三,入甬上教坊。瑰姿粹质,艳丽罕伦,望之如丰台芍药。性傲,不善酬接,人多忌嫉之。避祸镇海,与州陵青衫客契。旋以事不能安居于镇,复回甬上。又因讼被拘。萍因主人,湘旧识也,知其事而怜其枉,以多金赂当事者赎之出。湘盛感其意,拟订白头约,母以奇货居,不果。将徙于沪,萍因主人开筵叙别,牵袂依依,不啻一声河满也。至沪居兆富里,名噪甚。未几滇镇某以重金胁取去,非所愿也。归舟至某处,以偶拂其意,遂杀之,弃尸江中。惜哉!某镇固非惜玉才,而湘之傲可知矣。使怜之者金屋早藏,又何名花堕劫若是之惨哉!钱神无灵,遂使绝世佳人,蹈非烟覆辙,能不为之痛心耶!明镜生曾作《高阳台》词以吊之云:
碧海移根,红尘换劫,伤心再见何年?绿未成阴,倘教好梦重圆。青衫替揾临行泪,溯香盟,啮臂依然。陡罡风,心未成灰,玉己成烟。星星血溅鸳鸯剑。拚花残玉碎,不负从前!知心难得,游丝未必轻牵。凭君莫泛申江棹,怕樊川、肠断当筵。悔寻春,负了惊鸿,苦了啼鹃。或传姬别有所属,故见杀。明镜生独谓不然,词中特为之辨,是真姬之知心也。呜呼!士生今日,以才傲世,非有奇穷,必有奇祸,姬既遇人不淑,顾犹以傲侮玩之,其不得于死也宜哉。
张仪卿,吴门人。润脸花嫣,圆姿月替,粹质丰肌,其秀在骨。庚申,吴中逢赭寇之乱,随母避居沪曲。时北里烟花,当以沪上为巨擘,群芳所萃,众美毕具。姬既隶平康籍,艳名噪一时。有某豪士,手挥千金,散于鞠部,征歌选色,各具品评,以彼美之风裁,定章台之月旦,前后凡三次,姬屡魁花榜,有状头之誉。维时四处名花,悉集于斗大一城,莺联鹊起者,指不胜屈,而姬独得列于前茅,为众所倾倒,其貌亦可知已。所居层楼邃室,雾阁云窗,精绝不著纤尘。姬工书识字,簪花妙格,妍丽异常,于有心人,短牍长笺,存间不绝,所欢得其笔札,藏庋以为荣。素有知人鉴,时有某太史,方捷词林,见姬艳之,暇辄过从,拟纳作小星,人皆为姬庆,而姬弗愿也。或询其故,姬曰:"彼时横翰林二字于胸中,年少气盛,必致挫折。且其性多嗜好,善挥霍,而其相亦非载厚福者。"后果以词林改县令,不期年,以墨败,人于是服姬之识。独其决某观察犹未验。与樵山老干最昵,既还苏台,时有书问往来。后染微疾,初不服药,明妆靓服,仍如平时,朝夕诵金经不倦。于佛生日,拈花一笑而逝。人谓姬去来有夙因,当是灵山会上人,惜其堕落风尘,不即拔青莲于火坑中耳。余于樵山老干处见姬小影,明眸皓齿,固一时之秀也。
绣珊,吴门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义女。幼为金陵女伶,后隶乐籍于上海。色艺双绝,倾于流辈。温秋屏司马眷之特甚,嫌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玑字,曰绣玑。温固美丰姿,当初邂逅时,正如一对璧人。绣珊烟轻月瘦,雪韵花嫣,方盈盈二八时也,性耽清雅,沈静寡言。初居环马场盆汤里,因避尘嚣,移家城内曲巷中,闺阁幽深,非素心人,未许排闼。玉奴亦将顺其意,珍如掌珠。其居本与温君寓斋相近,由此朝夕往来,爱怜益甚,特出千金为之脱籍,擅宠专房。以栽花之仙吏,为掌玉之文星,蕴藉风流,不可一世,绣珊真为得所归矣。
褚仙卿,小字彩娥,吴门人。年仅十七,虽非绝代倾城,然明眸皓齿,韶秀便娟,亦颇足销魂荡魄。且性憨心慧,而又豁达俊爽,眉宇间英气扑人,在风尘中别饶风格。雅好诗书,有时点缀小词,居然入拍,以故非翰墨中人,略不当意。毛稚仙,王秋农,皆与相识,而采芝生尤眷之。每于姬处,结社敲诗,征歌赌酒,角彩寻欢,殆无虚日。诸君集时,每一人脱藳,即持与采芝生,昵其讽诵,而细聆其音节,强记不忘。时采芝生将有粤江之役,设酒祖饯,烛既见跋,相对无一言,生不觉为之黯然。彩娥忽曰:"去则去矣,作儿女态亦复何补?但毋忘此酒,虽别犹未别也。"语未竟而眼波红矣。后稚仙辈偶过其家,必殷殷问生消息。一日忽寄以诗云:
几番钗卜费相思,二月东风正好时。
满院春光看不得,梨花如雪柳如丝。
生得诗。为凄然捧诵者久之。当生屡往其家时,异常狎昵,然彩蛾必正言规之曰:"勾栏中非善地,踪迹太密,必至迷而不悟,我不愿君入陷阱中。"三五日往,则又曰:"此地固不可频来,而情好如我两人,亦不可过疏,几令人回肠欲断,君其忍心哉!"姬本善饮,遇文士饮愈豪,醉后澜翻妙舌,四座为惊,大概以误作杨花,心有所不甘,故特属意于生,将托以终身,又不能轻出诸口,以故恒作颠倒谜语。与生小别,遂成永诀,姬后未知其所终。
凤宝,吴门人,籍隶沪上。甫入章台,艳名顿噪。然其时年仅十三四,双髫垂鬓,正簸钱堂角时也。瘦同飞燕,憨等宝儿,惟瓠犀微露,略损其妍。与苏素珍同居,门前车马,绎络不绝,荏苒数年,易髫而髻。前为燕之瘦者,转而为环之肥,丰若有馀,柔若无骨,樊素樱桃,嫣然增媚。工大小诸曲,歌喉清越,无异雏莺,尤擅长《采桑》诸阕。惜鸨母惟利是视,以致走马章台者,皆富贾俗商,自顶至踵,并无雅骨,凤虽酬应纷如,略无可否,然莲心味苦,姜性含辛,郁之而不宣,触之而遂发矣。一日适为丹桂某伶招饮,赌酒征歌,弹棋拇战。逮返院,裙抛峡蝶,枕就鸳鸯,群以为玉山颓矣,移时痰湧,玉容惨淡,盖早以一盏紫霞膏毕命矣,灌救无及,竟赴夜台。而鸨母漫谓触邪了事,竟不识其死之所由致也。伤哉!鸨母绰号尼姑阿招,固烟花主帅也,前托空门,后经束发,徐娘虽老,兴复不浅。嗟乎!人生不幸,堕落烟花,至火坑脱离,求宜及早,必使冷落自伤,而始厌胭脂于北里,谢罗绮于西风,则亦晚矣。故有志女子,甘出于一死而不悔也。
十全,姓金氏,又字宝珠,姑苏人,盈盈十五,竟为掌上之身,殊可怜也。藏娇于东公兴里,与其姊爱宝同院居。爱宝艳名噪一时,十全能于花月场中,独树一帜,不为姊所掩。一日瘦绿词人,偕佛花词客往访,妆楼之上,陈设清洁,无些子俗尘。近与之语,朱唇未启,而嫣然一笑,别具风流。读壁间佛花所赠楹帖,有"十步不离花世界,全身能得月精神";及"礼佛忏花同合十,清才艳福自兼全"之句,客与姬,殆有心心相印者欤?瘦绿词人云:"沪上烟花夥矣,庸脂俗粉,比比皆是。就其所见,不下百人,而殊少许可,非评花之眼界过高也。自见十全,知此中固大有人在也。"则瘦绿词人之倾倒十全,可谓至矣。
陈玉卿,今之才妓也,在群芳中为特出。夫沪上为肥鱼大肉之场,征歌选舞者,几忘风雅一途为何物。客既不知许事,巨食蛤蜊,妓亦茫然从之。车马填门,即称名妓,金银气重,文字缘悭,三百女闾,比比皆是,庸讵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铮铮佼佼,竟有其人,阙焉不书,亦护花使者之过也。玉卿,维扬人,名文玉。终鲜兄弟,父本儒者,爱玉若掌珠。自识之无,即严督课,年九岁,唐宋诗词,略皆上口。父殁,母教之一如父。家素贫,不能自存,女红之馀,仍不废文史,间为吟咏,若有夙悟。十三岁,母又殁,育于叔母。叔母遇之虐,且以食指为嫌,货于娼家,今春转徙之沪,盖年才十九才龄耳。呜呼!玉之数奇矣!然蓬户女子,知书而湮没不彰者,指不胜屈,安知非天之欲显其名,而故厄其遇乎?至后藏娇小东关外,与杨阿宝相依倚。其地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有文士往访者,谓枳棘非鸾凤所栖,玉即应声曰:"鸾凤安敢当!君不闻鹦鹉之困于樊笼乎?"一吐属间,敏慧可想。玉卿能吟咏,善奕棋,其感怀诗云:
看破烟花事渺茫,锦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阁名门女,流落青楼暗自伤。
设帨当年岂不祥,飘零申浦泪千行。
飞花误我桃源路,羞见刘郎与阮郎。
蛾眉自悼,可以想见斯人之意致矣。海上缕馨仙史尤眷之,时相过从,赠答诗词甚夥。今录四绝句:
小楼谁识是儿家,蜂蝶嬉春枉自夸。
知否文窗风露重,有人闲坐忆琼花。
匆匆抛却故园秋,明月维扬似旧不?
一舸江南望江北,也应有泪向东流。
围棋声里玉琤琮,慧语灵心夙未逢。
笑我情禅参己透,又添绮障一千重。
屡把新诗赠玉台,阿谁拥髻替敲推。
青绫步障逢卿后,始悔年时浪费才。
玉卿曾有答缕馨仙史二绝,亦清俊可诵,其自愁身世云:"玉前身诗婢,今日情魔。铜钵知心,锦囊学步。二分圆月,偶牵少妇之愁;一曲焦桐,遂入中郎之听。赠词婉转,遍处揄扬,乃有南面诗王,西崑词客,玉台制咏,金缕传情。好语纷来,彩凤灵犀之句;多情生受,搓酥滴粉之词。峡雨巫云,飘扬字里;晓风残月,点染行间。琴心未必相挑,壶口因之俱缺。蛾眉低首,允宜薰之佛前;雁柱新声,大好歌来扇底。所恨风尘陋质,难留韵事于三生;还期花月春江,竞按新词于九谱。爰拈二绝,用志寸心,录呈吟台,兼以鸣谢。"诗云:
学画蛾眉不入时,倒拈针刺剔红丝。
等闲妨却风和月,遍绣骚坛七字诗。
箫声咽月李青莲,千种风情柳屯田。
唤起红楼诸姊妹,大家合掌拜词仙。
有才如此,沦落风尘,殊足惜已!
爱珠,本姓项,父项琳,范阳人,以乐艺名一时,避居吴门,每携一笛,往来山塘虎阜间,吴中名妓皆师事之。庚申,赭寇陷苏台,琳仓皇携珠出走,为贼所杀,珠途逢老妪,携归虞山。虞山故多说书者,姬少长,丰韵苗条,朱媪一见,居为奇货,以重金购之,来沪北教之说书,名朱品兰。未几转鬻某妪,改名爱珠,迁兆荣里,与陆巧珠同居。有客昵之,出赀为之脱籍,顾债不得偿。客去,珠不能从,啜泣竟夕,暗吞阿芙蓉膏,客察之,急救得不死。陆见珠情重身轻,恐为己累,谢之,乃迁公兴里王秀宝家。沈松阁者,青镇无赖子也,负博进钱,避海上。缘巧珠而得与爱珠相识,许拔之火坑中。姬已闭门谢客,自幸得人,同院姊妹,往日宾朋,莫不知玉容有主矣。荏苒两月,说属子虚,且拟脱身他徙,姬侦知之,泣谓之曰:"君去我留,人将笑我,且债台独上,终逼迫死耳。无已,请买舟西行,赁马车伪为游龙华者,至西门扬帆竟去,不亦可乎。"孰知花落有意,流水无情,沈以淡然处之而己。姬哭不成声,清晨擎阿芙蓉膏一盏,向沈曰:"以身后事累君矣。"沈欲分半饮之,不可,遂一饮而尽。女鬟察其异,潜告秀宝,秀宝欲入救,沈阻之不许曰:"是患痧耳。入则饱我老拳!"不得已,鸣诸捕房,舁之仁济医馆,则已无及,临死犹曰:"无预沈松阁事。"其情深如此。呜呼!沈见姬死而不救,抑何忍也!殆天夺之魄欤?不然何丧心病狂若是也!所谓中山狼者,非其人欤?恨不得缚诸匕首一决之也!至于姬之遭际,亦殊可悯己。
增龄,本姓周。幼丧父,依母为活。发才覆额,秀丽无双,其姊爱龄,明眸善睐,绰约多姿,固一对盈盈姊妹花也。初居上海之南市,习猫儿戏,姬耻之,不屑学,乃改为说书。冒王姓,迁居北城,声价日高,结驷其门者,非巨公,即名士,寻常纨袴鹾茵,莫能望见颜色。所工大小曲,以百计,色艺倾一时。顾葳蕤自守,豆蔻含苞,绝不许人以非礼干之也。爱龄工于酬对,隐结客欢,姬则高自位置,客至嘿嘿,不作一语,奏技时,亦绝无佻达态。性尤好洁,茶具熏炉,不与人共,多以女云林呼之。肌肤柔白,发光可鉴,妆束淡雅,不与侪辈争妍。闺中陈设,无异寒素。皖南某观察公子,见而爱之,拟以千金脱籍,不果。武林某太史公子,深于情者也,闻姬名往访,一见倾悦。顾亦不数数见,见则相对无言,默喻于心而已。姬于公子至,静坐徘徊,于公子去,含悲饮泣,宵阑灯灺,泪痕湿枕角。其母因不令相见,姬从此长斋绣佛,数年如一日,母为感动,卒以姬归公子,生一子,而姬以疾殒。公子痛不欲生,设位室隅,出入必告。其情之专挚,世间殆未有也。呜呼!姬亦瑶台短命花耳。不然伉俪之欢,家庭之乐,岂有涯哉?
花春林,亦沪上名花也。枇杷门巷,杨柳楼台,车马往来,常满户外。所与交者,皆名流雅士,赠答诗词,盈笥累箧。所居妆阁,陈设雅淡,绝无俗艳。姬丰姿绰约,潇洒出尘。妹多福,亦旖旎可人。愿花常好馆主,小宴其家,当筵索诗,赠以二绝云:
如玉丰姿绝点瑕,枇杷门巷是儿家。
碧桃红药都嫌俗,第一销魂解语花。
轻按红牙唱六么,笙歌浓处客愁消。
花家姊妹真双绝,不数江东大小乔。
姚雅仙,居兆贵里。秀貌花嫣,圆姿月皎,绿柳堤边,碧桃巷口,宾从如云,而独与金桂伶人黄月山善。姬性情荡逸,体态风流,纵镜殿之淫,学天魔之舞,时招月山演技帷中,日益亲昵,往往同车游冶,过市招摇,恬不为怪。旋又有意中人,为啮臂盟,而渐与月山疏。由是燕雁代飞,尹邢相避,盖其情之翻云覆雨也如此。其人为中山胜棋楼后裔,姚喜其柔情媚态,玉貌绮年,故愿倾身以事之,形影不离,有如鹣鲽。孰意惜玉有人,挥金无客,久之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矣。蚕丝难尽,蜡泪成灰,勾栏中人,无不笑姚姬之惑焉。
金玉,姓谈,吴趋人,来沪居公阳里。修蛾偃月,笑靥堆霞,北曲南词,并皆佳妙,噪声勾栏中已有年矣。第青春二十有四,而枇杷花下,犹是闭门独居。伤锦瑟之华年,只增陨涕,抱牙琴之绝艺,谁是知音?以故忧能伤人,时多疾病。有吴下汪生者,闻名往访,才与目成,便相心许,流连匝月,遂订鸳盟。嗣以生有事回吴,未及迎贮金屋,告归之夕,生预出千金留于姬所,为日后脱籍计。顾生素性善博,返吴后竟负博进钱累累,无可摒挡,因复诣姬处拟商取前项。冀作孤注一掷。姬曰:"金之取携固惟命,然前言勿遽食也!"生唯唯而别。由是姬晨占鹊噪,夕卜灯花,玉郎未来,而金仙已召,竟以郁郁死。生闻耗大恸曰:"此予过也!"即率幼子,来沪成服,一并将灵槥接回,居然视为簉室焉。嗟乎!如汪生者,其可谓笃于情乎?不以聚散异,不以生死沦,朱颜委化,而犹视同骏骨千金,姬而有知,当含笑于地下,而喜汪生之不我欺也。
宝琴,忘其姓,籍隶江北,固其地之翘楚也。性亢爽,尚侠气,多识昊越士大夫,高自期许,不屑为靡靡之态。门敲白板,虽多访艳之人,窗掩青楼,绝少眠香之客。落花堕溷,每以失身为耻。然逢二三知己,烛灺更阑,共谈沦落,往往泣数行下。从良有愿,薄命终伤,深恐所适非人,又致半生抱恨,遂致因循未果。一夕蟾魄将圆,忽有叩门者,人本无情,客成不速,登堂入室,赳赳畏人,夸其门第曰诸城,曰新安,功高百尔,勇冠千军,以枕戈倚马之威,作煮鹤焚琴之举,风流自命,欢乐强图。琴婉为辞曰:"妾为养微疴,僻居陋巷,琵琶之技已疏,桃李之投莫报,请君他往,毋事纠缠!"来者竟勃然变色,大有不作鸳鸯誓不休之意。琴则一枝杨柳,摇曳无依,半盏芙蓉,凄凉下咽,所幸小鬟识事,当即解救,而姬饮恨不肯回生,多方护持,始得苏醒,来者亦悄然遁去。嗟乎!兰有香兮招蚁,杏以色而聚蜂,烟花弱质,沉苦海以难回,欢笑迎人,背孤灯以暗泣,盈盈无主,种种可怜,倚翠偎红者,宜如何用情熨贴,休教玉碎香残,极意温存,莫使红憔绿悴哉。深叹琴与士大夫游,当死生呼吸之际,竟无人作一护花铃也,可哀也夫!
潘绣宝,固近时青楼中之矫矫不群者也。貌既娟秀,性复风雅,工琴善棋,尤长于音律。然性甘冷淡,虽车马填门,不以为意。北里中有忌而诋之者,以其幼出自女伶,品居彼下,而伧父之焚琴煮鹤者,亦复妄肆讥弹。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卒从某公子去,闻者嘉之。瘦蟾生曾为之作《护花词》,今录二绝句:
赏花偏动护花情,刻翠题红过此生。
自把彩绳托灵鹊,不将金弹打流莺。
章台弱柳纵飘零,未必飞花便作萍。
愿得移根栽汉苑,免教人惜路旁青。
小得仙,不详其姓,亦北里中之矫矫者。住居海上有年,与天壤寄生有啮臂之盟。生虽弃儒习贾,而俊爽风流,自殊俗士,与姬神交心许,数年如一日,祗以母命难违,逡巡未果。得仙尝曰:"霍女痴情,杜郎薄幸,流光如驶,夫复何言?"乙亥夏间,忽觉小有不慊,书空咄咄,月下灯前,常背人掩泣,问之亦未肯言也。一日傍晚,炫服靓妆,如有所失,竟暗吞紫霞膏而毕命焉。生闻信往视,救之不得,大恸而返,深悔折花之心未勇,鸳牒空书,鹣盟徒负,自以为生平恨事,惟此而已。尝作《雨窗感怀》诗以悼之,诗盛传于青楼中。
夏兰仙,扬州人,小名如意子。婉容柔态,倾动一时。善音律,识字义,翩翩有闺阁风致。有时略掉书袋,颇令人解颐。可园居士,自梁溪来沪,小宴其家,甚加赏识。
金秀卿,金陵人。以家贫误堕平康,然非其所好也,每思择人而事。来沪居尚仁里。秀卿娉婷玉立,雅韵宜人,素工刺绣,誉擅针神,断线碎绒,时留几榻,而于箫管歌曲,反不措意。客有问者,婉辞谢之。顾春华易谢,佳偶尚虚,不得巳适周姓者,为继室,一丝既系,六礼遂行,涓吉于仲春。姬母方倚为钱树,贪橐未盈,诡谋忽构,既涉讼庭,官廉知其情,卒判归周,一时并颂贤明。缕馨仙史为作《铃护名花记》,今具录之,《记》云:
校书金秀卿之嫁也,夫人而怜之惜之矣。然而身非莲叶,有情人愿盖鸳鸯;何期命似桃花,薄福女偏羁狴秆。飘茵堕溷,东皇本是无心;泛宅浮家,西子原非有意。母也不谅,忍为速狱之谋;人乎何尤,岂是逾垣而盗。花花世界,草草因缘,实命不犹,古今同慨。犹忆校书居尚仁里时,常偕侍环惜环两生,携灯访艳,见其修眉敛翠,笑靥圆红,麝不焚而自香,蝉未贴而先亸。闲拈绣剪,乍疑来向深闺;羞品琼箫,早信不迷曲院。侍环拟绾同心之带,旋留交股之钗。因知家住金陵,犹带青溪秀色;只恨文成锁院,未叨黄榜荣名。荏苒年华,又更炉箑,时则校书种来萱草,偏更添忧,念到桃根,谁为唤渡。适有周姓者,虽无顾曲之风流,差免捧刀之威武,倾身而事,啮臂为盟,遂以仲春,载涓吉日。不必玉台下聘,疑是老妓,若令金屋能藏,居然新妇。犹虑其母之悔也,爱裁鲗券,更辱鸩媒。双宿双飞,满拟荷塘听雨,三眠三起,谁知柳殿惊风。女也乡梦时萦,难寻笛步,母则贪心未已,遽控琴堂。谓共携有兼金,不思返璧,虚词聊耸,痴婆子煞费经营,实据可凭,个儿郎犹堪慰藉。花封牒下,绣阁魂销,首似蓬飞,背如芒刺。拚偕对簿,奈顾影而含羞,欲具诉词,乃将言而犹忍。小妮子自怜薄命,请室篝灯;贤宰官洞烛下情,虚堂悬镜。女有家而男有室,既无怨旷之形;雀无角而鼠无牙,漫遂贪婪之计。母氏已招坦腹,东床非诲盗之阶;妇人既肯委身,北堂岂图财之候?毋容多读,各释宁家。是时盖三月十六日也。呜呼!脂奁镜盝,方夸艳态于丁年;箫局筝船,遽閟新歌于子夜。流黄堪织,惨绿谁披?讵慧眼之偶差,抚芳心而自警,使无宝幡高挂,安能绮帐相娱。庆艳福之未央,卿其自爱;幸谗言之不入,我亦含欢。聊作骈词,以申燕贺。
金环,字秀卿,金陵良家女。庚申赭寇之乱,父陷贼中,母挈之避苏乡,改适程氏,女随母以针黹为活。旋以米珠薪桂,质于张妪,妪故沪上设勾栏者,得女以为尤物,携之沪北,居尚仁里。时秀卿年十七,姿态轻盈,肌理秾郁,如春风杨柳,秋日芙蓉,人谓其粹质丰容,可与太真媲美,故以环名。性喜幽静,不耐戏谑,客入以游词,辄红潮晕颊,倏然辞去,羞涩之态,依然名闺静女也。巨贾某以重金啖妪,欲为梳拢,姬恚甚,以为是贾,自顶至踵无雅骨,岂堪相匹!因于姊妹行贷八百金脱籍,迎其母来沪同居,盖一有志女子也。姬母有养子某,强欲委禽,姬绝之,不令至闼。古沪蕊珊氏,与姬识,尤眷之,月夕花晨,住来无间,姬每见辄相依恋,殊属意焉。然生以慈训严,不能自主,姬因谓:"待子秋闱得意,当能脱妾于苦海。"及秋生竟下第,毷氉而归。姬虽慰藉良殷,而幽怨盈怀,泪如绠縻。生谓之曰:"得失命也,离合亦命也。卿乃解人,何事戚戚为?"姬知事不能谐,遂委身四明周氏子。周貌固可儿,然曾供役于泰西人,殊有彩凤随鸦之叹耳。
谢杏仙,一字雪卿,本良家女,因粤逆之乱,流离困苦,为伧父所诱,遂隶平康籍。自言系本琅琊,谢则从假母姓也。貌艳于花,神清若水,丰姿绰约,顾影自怜。工诗词,善谐谑,尤豪于饮,一举十觥,略无难色。酒阑灯灺时,倾谈一室,四座生风,无世俗忸怩习气。白门隐恨生,薄游海上,始与姬相识,雅相契合,而姬亦独加青眼。生自谓消受名花,几生修到,朝夕往来,形影无间。癸酉之秋,生将返里,别姬于红肥绿瘦轩,旨酒佳肴,络绎不绝,无何三叠阳关,仆夫促驾,姬惟吟"从此天涯明月夜,各自凄凉"之句,然已哽咽不成句读,三复之,始辨姬之深于情也。盖如此后,姬与某公子昵,矢脱风尘,假母勒索千金,事遂寝。坐是郁郁,遂成瘵疾,延床第者三阅月,溘焉长逝。青山瘗骨,黄土埋香,可为感喟!白门隐恨生重返申江,始知颠末,为之叹息弗置。归舟白下,悬篷听雨,益复无聊,因成《忆昔词》八绝句,中二首云:
忆昔临歧折柳条,未言珍重已魂销。
个侬欲化呢喃燕,一路随君伴寂寥。
忆昔重为海上游,风光不减去年秋。
只怜玉质成黄土,惆怅西风古渡头。
噫!命短于桃花,而缘轻于柳絮,如姬者,亦可悲已!
褚小宝,吴门人,褚家姊妹中翘楚也。态度苗条,丰姿妩媚,自待甚高,不屑与曲中人伍。吴人某昵之,出重金为之脱乐籍,同归吴门。继忽席卷所有,重遁至沪,居同庆里谢家,再理故业。人多惜其既出火坑,复投孽海,岂其夙债未偿耶?
雪香,家本勾东,侨居沪北,僦屋兆富里,小筑三楹,亦颇幽雅,门前车马,初不嫌其寂寞。阿香固当碧玉之华年,而长绿珠之声价,丰神韶秀,词令安详,客多悦之,而香亦自负不浅。有某镇戎者,因公至沪,喜作狭邪游,一见倾心,大为昵爱,金钗钿盒,赠予骈繁,谋作小星,许以重价。香性执拗,雅不欲侍武弁巾栉,宛转辞之。香母以为不如遁迹他处,或可以免,适香母赁别院于正丰街,乃舍旧巢而就新居。肩舆甫入,而猝有多人拥之以去,竟为沙叱利之劫矣。自此为入社之鸳鸯,作闭笼之鹦鹉,卒无古押衙挟义愤以篡取之者,亦可伤已!
蟾姬,一字曰莪,本姓吴,山阴人,父为县役,徙居苏台。父死无以为生,鬻姬于王媪,名添福。初居上海城内,乃勾栏中之下乘也。姬神清骨秀,玉净花明,矫矫如鹤立鸡群,艳绝一时。工酬答,善应对,车马盈门,声名顿噪,乃迁于北里之廿四间,与袁巧珠同居。自出千金赎其身,因改名蟾姬。某二尹,绮年玉貌,素以倜傥风流自负,甚与姬厚,为姬觅屋,迁于景行里。陈设华焕,衣服丽都,所以代姬谋者,无不周且至。时有皖南老人者,恃贵介弟力,日挥霍于章台,问柳寻花,殆无暇暑。见姬悦之,而忌某二尹之相形见绌,因日谮于贵介弟前。某二尹避其锋,遂去沪。是姬为尤物,亦祸水也。未几姬又迁于严月琴家,严固为此中翘楚,而姬之美,亦与相埒,人比为姊妹花云。旋有某统兵者,自淮扬来,手挥万金,以博一当意者,见姬以为此正我所心赏者也,流连两月,所博缠头无算。姬自此丰于财,.身价顿高十倍。卜居于宝善街,自立门户,凡名公钜卿,富商大贾之来沪者,以不得见姬一面为憾。久之,姬将归某显宦,思某二尹旧恩,将以重金报之,而某二尹已随某星使度关陇矣。姬倩某孝廉驰书促其归。或谓姬虽空有此语,然亦足以愧天下之受恩忘报者矣。
沈金芝,吴门人。平康中素著艳名,虽非碧玉之华年,而自具绛珠之逸韵。侨居曲巷,宾从如云,顾择偶殊苛,迄无当意。爰出缠头赀,自为脱籍,莲出淤泥,果生净土,孰是多情,相逢未嫁,生来好静,独处无郎。一日遇素稔之七嫂,劝其仍抱琵琶,姬亦允之,因往小东门勾栏寄鸿迹焉,从此枇杷巷里,重理卖笑之生涯,杨柳楼头,复唱怜侬之绮曲。顾住未几时,潜自逸去,翩若惊鸿,逝同脱兔,闻者无不奇之。金芝之往也,本有带当,其家以惮七嫂雌虎威,竟不之问。说者谓姬自此盖得真离火坑矣。
阿大,以字行,忘其姓,北门新街之翘楚也。与四明周某相识有年,久成割臂之盟,私绾同心之结。周已出赀为之脱籍,积有夙逋二百馀金,周悉摒挡代偿,不日拟赋小星之什,阿大亦自庆得所归矣。特周夙有长柄短辕之诮,狮如吐气,猬即拳毛。周妻微闻是耗,大肆阃威,迫周悔盟。阿大知之,仰药自尽,百方灌救,卒至无灵。周以香乏返魂,痛深刻骨,亦吞阿芙蓉膏,以冀相从地下。有友知其事者,投以解药,得不死,其情亦可谓深矣。
胡宝玉,以艳名噪一时,车马之迹,不绝于门,人以其双眉善颦,皆以林黛玉比之。素与金桂武旦黑儿善,黑儿去析津,亦即附轮舶往寻之。既抵津门,众客俱纷纷挈具而去,姬独从容栉发,细匀铅黄,妆竟循梯而登,倚舵遥望,若有所侯。逮至日昃,意中人始策蹇而来,匆匆雇肩舆俱去。噫!姬以籍隶平康,走马王孙,坠鞭公子,阅人不知凡几,果何所取于一武旦,而至山遥水远而从之也?亦可异己。
香宝,吴趋坊人,不知其姓。丰神绝世,一往情深,云鬟委地,光可鉴人,星眼回波,魂堪销我。惜红仙史与之最昵,后闻踪迹稍疏,哀怨不胜,芳讯屡传,娇啼欲绝,其一往情深也如此。仙史赠以一律云:
最难抛掷最无聊,心字香烧暮复朝。
衣上啼痕留未浣,樽前妒意可全消?
偶思旧梦情如昨,欲托微波路转遥。
别有深愁甘寂寞,几回惆怅可怜宵。
郁忆芝,吴秀宝,有海上两丽人之称。忆芝吐属风雅,颇谙韵语,徐君赠联,有"儿女琴心,英雄剑胆"之句。秀宝色艺兼擅,性复豪爽,古越耶溪山人赠以联云:"秀眉双扫春山远,宝瑟一弹秋月高。"复赠诗云:
珠样歌喉玉样姿,灯痕红处最相思。
名花南国知多少,已占春风第一枝。
可谓倾倒之至矣。又有留别秀宝诗云:
未唱骊歌已黯然,那堪樽酒话离筵。
三生绮习馀文字,一种愁怀对管弦。
此去青衫怜梗泛,几时红烛照花眠。
相思缕缕劳相赠,绣入吴绩并蒂莲。
有乌衣公子者,出自名阀,擅荀郎之才调,具卫价之风神,尤为秀宝所属意。公子亦非姬不欢,至必留宿,或倚绣枕而絮谈,或背银釭而情话,往复缠绵,每至达曙。一夕偕鸥寄主人设宴其家,风雨陡作,檐溜如注,公子以小有忤意,席终冒雨竟去。鸥寄主人作二绝句调之云:
仙裙百蝶乡吴绫,妙舞婆要掌上轻。
一曲云璈有谁似,教人错拟董双成。
缕金福子水红绫,如此良宵一掷轻。
料得匆匆郎去后,搅人风雨梦难成。
愿花常好馆主,是夕在座,以鸥寄主人诗语有未尽,复步元韵,以广其意:
分明裙子系红绫,绣屟弓弓点地轻。
欲赋九迷浑未敢,风流我愧庾兰成。
绣被堆床艳绮绫,美人谐谑未嫌轻。
年来唤醒青楼梦,何必徐娘许目成。
巧云,锡山人。幼忘其姓,从假母姓金。粤逆之乱,父母陷于贼,匪人诱至沪上,鬻于金妪。及长,艳名噪一时。姬丰神妩媚,态度妖娆,见之不觉为之魂销心醉。居公兴里,室宇精洁,不著纤尘。古沪蕊珊氏识之于庚午之秋,时姬年已二十有五,举止娴雅,无龋齿障袖习,工刺绣,能仿露香园遗制,擅针神之誉。性和而慧,善解人意,劝生勿从饮以伤身,浪游以废日。盖生此时年少兴狂,方溺情酒国,浪迷花丛也。闻姬言,深自敛抑,因谓人曰:"巧云,吾良友也。"后浙东陈某纳为小星,欢爱无间,姬为得所归矣。(红菠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下
沪上近当南北冲要,名公钜卿,雅流隽士,皆以此为孔道。故富至于万金,贵至于一品,车马盈门,巾裘满座,往来酬醉无虚日,缠头一掷,视千金若寻常。而青楼中人,迩来亦复粗工词曲,喜掉文袋,渐能以诗词与文人唱和。盖必如此,方得为名妓中矫矫者。以故韵事雅谈,亦所时有,其间或以情著,或以侠闻,秀外慧中,迥殊昔日已。兹就所闻者而记之,当亦可于玉麈纵横时,籍供谭柄云。
前免痴道人,摘《红雪词》题《二十四女花品图》于沪上,名花品评殆遍,画眉楼主复偕同人为《续花品》,盖以杏花时节,春在江南,柳絮风光,踪停沪北。偶然顾曲,曾留佳话于旂亭;不负寻芳,重定新评于花谱。会听声传绿绮,应羞玉貌三千;须知名写红笺,独让金钗十二。《花品》中,以李佩兰为群芳之冠,每姝名下,各缀评语。
李佩兰:秀韵天成,工愁善病,不求胜人,而人自莫能及。
朱素芳:幽雅绝伦,脱尽时下习气,洵词史中后来之秀。
朱凤娟:春山入画,秋水为神,使尹夫人见之,当亦却步。
胡素娟:风致翩翩,当于古名人画图中求之。
朱幼卿:歌喉嘹喨,气宇轩昂,是巾帼中其任侠气者。
王逸卿:潇洒出尘,自是名称其实。
黄宝卿:雏凤声清,可人如玉。
朱兰卿:春生桃靥,楚楚可怜。
朱蓉卿:出水芙菜,凌波微步。
朱秀卿:摇曳多姿,真解语花也。
施琴仙:人面桃花,能惊俗眼。
刘文卿:凤竟随鸦,花甘堕溷,惜哉!
《续花品》之后,复有公之放所定《丁丑上海书仙花榜》,凡列名姝二十有八人,而以一花比一姝,各区品目,并列评词,沪上之秀萃于此矣。按公之放者,鸳水名流,鸿才旷代,东山未出,北里曾游,欣逢酒地花天,蝶媒忙煞,题到墨池雪岭,虎仆抽来。论者谓似小杜之清狂,而兼大苏之放诞。所定丁丑花品二十八则,以月殿之仙人,拟云台之列宿,各比名花一种,应点顽石之头,并加评字八言,如吐青莲之舌。可谓无语不香,有才皆艳,惟关节所不到,斯品题之得真。斯榜既出,其友西怜玉笛生,谓宜张之北里,永示南针,用志沪上一时名花之盛。而公之放以为浪赋风怀,犹玷圭璧,恣情月旦,恐堕泥犁。且也嗜好酸咸,口味各异,分别妍丑,目力非同,或所见不逮所闻,或挂此偶尔遗彼。虽臣心似水,自知藻鉴无私,然众口烁金,难免萋菲有怨。灾梨岂敢,覆瓿是甘。玉笛生则曰:"否否,斯榜也,取才至公,用心太过。夫平章风月,最嫌颦效西家,流览烟花,尽有记传南部。拔芳名而题雁塔,早夸省识春风,兜绣履而登龙门,聊慰望穿秋水。一时传出,如遍看长安之花,万手胥钞,知腾贵洛阳之纸。"
一丽品王逸卿,芍药:独擅风华,自成馨逸。
二雅品李佩兰,海棠:天半朱霞,云中白鹤。
三韵品胡素娟,杏花:风前新柳,花底娇莺。
四玲品李琴仙,珠兰:云天气概,冰雪聪明。
五品逸李宝卿,玉簪:秀韵天成,逸情云上。
六清品袁月仙,蔷薇:奇花初胎,生气远出。
七真品胡宝卿,木香: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八时品朱秀卿,杜鹃:铁中铮铮,庸中佼佼。
九练品朱素兰,蓝菊:蹑迹寰中,举头天外。
十侠品朱幼卿,蜀葵:珠光射斗,剑气冲霄。
十一英品朱管卿,茉莉:后来之秀,实获我心。
十二稚品朱荣卿,牵牛:骈枝并蒂,合璧联珠。
十三秾品赵文翠,紫薇:瑶台碧日,琼海珊枝。
十四倩品黄宝卿,木芙蓉:弱不禁风,嫩还怯日。
十五名品朱湘卿,玉兰:嚼花吹叶,抱月弹风。
十六俊品吴丽娟,栀子:明漪绝底,清露未晞。
十七能品朱凤娟,玫瑰:周旋中规,折旋中矩。
十八柔品周爱宝,山茶:绿水鸳鸯,青春鹦鹉。
十九幽品朱佩卿,月季: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二十丰品朱玉卿,绣球:猴山之鹤,华顶之莲。
二十一循品沈永卿,凤仙: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二十二冶品朱素芳,碧桃:碧桃满树,白云初晴。
二十三姣品陈月娥,荼蘼:超心炼冶,着手成春。
二十四媚品杨云卿,萱花:花开含笑,草种忘忧。
二十五腻品刘文卿,夹竹桃:桃李春风,梧桐夜雨。
二十六腴品汪素娥,石榴:痒堪搔背,痛拟捧心。
二十七稳品金素娟,蜡梅:好鸟枝头,落花水面。
二十八豪品陈之香,鸡冠:耳际风生,鼻中火出。
公之放《书仙花榜》后,则又有沪北词史《金钗册》,乃曼陀罗馆词客所定者也,仿《红楼梦》正册、副册、又副册之例,凡取三十有六人,以为前见《书仙花榜》,明珠美玉,赏识皆真,活色生香,品题绝艳,秋窗多暇,偶触闲情,爰取近时词史,即所见闻,编作三册,入符十二金钗,赞辑六才绮语,其间意见,有与花榜合者,均仍其旧。明知莺花入梦,领略不同,风月无边,平章难当,质诸知音,定能明鉴。
正册:
清品李佩兰,水仙,自然幽雅。
华品王逸卿,芍药,风流客,蕴藉人。
艳品袁月仙,海棠,玉精神,花模样。
媚品胡素娟,碧桃,用心儿拨雨撩云。
俊品朱秀卿,山茶,宜嗔宜喜春风面。
倩品李琴仙,茉莉,脸儿清瘦身儿韵。
练品朱素兰,玉簪,可喜庞儿浅淡妆。
侠品朱幼卿,凌霄,虽是女孩儿有气志。
称品赵文翠,蔷薇,娇滴滴越显红白。
憨品朱玉卿,绣球,软玉温香抱满怀。
韵品黄宝卿,芙蓉,娇羞花解语。
荡品江沁兰,杜鹃,桃李春风墙外枝。
副册:
逸品叶秀卿,玉兰,体态是温柔,性恪是沈幽。
幽品李宝卿,山矾,篆烟微,花香细,卷起东风帘幕。
静品胡宝卿,素馨,门掩清秋夜。
冶品朱素芳,玫瑰,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妍品朱蓉卿,樱桃,嫩蕊娇香蝶恣采。
英品朱管卿,瑞香,年纪小,性气刚。
稚品朱荣卿,豆蔻,半吐的初生月。
淡品吴丽娟,栀子,风清月朗夜深时。
佳品吴小宝,月季,梦不离柳影花阴。
姣品陈月娥,棠梨,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循品朱凤娟,蓝菊,启朱唇语言的当。
腴品周爱宝,玉竹,一团儿衡是娇。
又副册:
豪品陈芝香,鸡冠,绣幡开,遥见英雄俺。
稳品金素娟,腊梅,全不见半点轻狂。
冷品李蕙芳,红蓼,清霜静碧波。
柔品朱湘卿,丁香,只将花笑拈。
雅品朱佩卿,酴醾,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欢品杨云卿,萱花,陪着笑脸相迎。
靓品沈永卿,林擒,明皎皎花筛月影。
秀品严梅卿,石竹,不识忧,不识愁。
疏品严杏卿,秋葵,淡云笼月华。
纤品叶蓉仙,迎春,金雀鸦鬟。
腻品刘文卿,蝴蝶,游丝牵惹桃花片。
勇品汪素娥,凤仙,燕侣莺俦。
此外复有吴兴纫秋居士,用《红楼梦》人名,以比近日名姝,各系前人诗句,借美品花,逢场作戏,亦盛传于勾栏中:
李佩兰为黛玉,自是君身有仙骨。
严丽贞为秋芳,曲罢常教善才服。
朱素兰为迎春,不把双眉斗画长。
陈月筝为紫鹃,妆成祗是薰香坐。
杨云卿为可卿,桃花脸薄难藏泪。
沈月春为妙玉,天女维摩总解禅。
张雪贞为岫烟,此花端合在瑶池。
傅月仙为宝钗,芙蓉如面柳如眉。
袁雪兰为喜鸾,飞燕裙边拜下风。
李琴仙为袭人,夜合带烟笼晓月。
朱文卿为晴雯,回头一笑百媚生。
朱凤娟为春燕,歌曲自绕行云飞。
王月琴为香菱,莫向春风唱鹧鸪。
朱玉卿为佩鸾,今年欢笑复明年。
朱秀卿为探春,流风入座飘歌扇。
朱幼兰为春纤,纤腰一捻掌中轻。
周爱宝为五儿,常将白雪调苏小。
朱湘卿为湘云,只是人间富贵花。
周二宝为小红,言语巧偷鹦鹉舌。
傅少琴为惜春,言词雅措风流足。
朱幼卿为熙凤,侍儿扶起娇无力。
朱少卿为绮霞,态浓意远淑且真。
袁月仙为宝琴,举止低徊秀媚多。
朱容卿为李绮,十三学得琵琶成。
梅花香里听琴客,有《沪北名花十咏》,则李佩兰,袁月仙,朱秀卿,汪莲卿,朱雪卿,王凤珠,朱佩卿,顾小宝,吴秀宝,胡素娟也。各人俱系以一诗。盖以沪北为烟花胜地,风月名区,佳丽传声,冶游特盛。觞飞白而延醉,烛摇红而荡春。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谷;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则有扬州明月,洛浦神仙。兰为王者之香,纫以为佩;莲比君子之洁,雅合名卿。素心独抱,皎如新月之娟;朱粉不施,擢出琼林之秀。银筝宝瑟,弹来大小之弦;画阁珠帘,谱出凤凰之调。听两行之环佩,卿何来迟;奏一曲之霓裳,我情寡和。洵乎宝玉方其色艺,冰雪喻其聪明矣。梅花香里听琴客,以作赋之华年,为闲情之轶事;重来杜牧,前度刘郎,十年载酒,落魄江湖,五夜征歌,驰情花柳。怅佳人之难得,喜旧雨之重逢。未免有情,纸醉金迷之候;何以堪此,酒阑人散之时。各赋短章,未除绮语,并缀小序,用证情禅。其诗云
水晶为骨玉为肠,洗尽风流时世妆。
不独灵心兼妙腕,乌丝阑写十三行。
二分明月属扬州,箫管当筵未解羞。
半是聪明半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药炉茗碗夜三更,话到沧桑泪欲倾。
病起自怜容更瘦,多愁强半为多情。
难将心事托飞鸿,幽怨离愁一日中。
有约不来灯又烬,自怜团扇骂秋风。
腰输杨柳脸输霞,斜倚栏干绣幕遮。
三尺青铜相对影,庭前羞煞碧桃花。
彩云徐下凤皇楼,生小娇憨未解愁。
弹到六么花十八,背人佯整玉搔头。
绰约临风颤翠翘,身轻于燕画难描。
门前种遍灵和柳,好与萧娘斗舞腰。
挑灯重续可怜宵,酒晕红添两颊潮。
就使无情更无语,娇痴意绪已魂销。
居然巾帼号英雄,豪竹哀丝响碧空。
弹到四条弦欲迸,乐师新谱永安宫。
春山淡远蹙双蛾,十二楼开爽气多。
笑并雕栏携手坐,无聊细数指间螺。
西冷梦翠生,有《海上名花十友词》,则王逸卿,朱湘卿,朱秀卿,王琴仙,金巧云,朱佩卿,王兰香,花小宝,花多福,胡素娟也。每姝各系一诗,其序云:
几番燕语,溯来香国之踪;二月莺啼,引入申江之梦。金尊排日,玉树歌春,既接席以衔杯,复命俦而啸侣。杜司勋楚腰纤细,落魄江湖;李谪仙醉眼瞢腾,纵情诗酒。坠欢更谱,久虚十索之词;陈迹都非,不尽重来之感。留印泥于鸿雪,流水三生;题锦字于漏笺,名花十友。就余所见,各缀短章,未免唐突西施,聊以铺张北里。
其诗云:
一串歌喉韵绕梁,琅琊才调冠词场。
牡丹祗恐输颜色,况有销魂一段香。
冰肌出水妒凝脂,深锁葳蕤好护持。
似与梅花比清冷,月明林下最相思。
盈盈秋水写丰神,宛转娇痴最可人。
应是碧桃和露种,人间无复此秾春。
古调高弹擅胜场,文君色艺汉宫妆。
春阴如梦海棠睡,谁向通明奏绿章。
一番飘泊溷侯门,昔日青青今尚存。
秋入菱花香缥缈,愈清幽处愈销魂。
打叠腰支斗楚宫,含颦无语对东风。
珠兰结蕊新来瘦,不与伤春病酒同。
小名曾记大罗天,共奏云璈亚列仙。
兰有国香争服媚,泥人情绪在眉边。
宝儿憨笑不知愁,慧质灵心孰与俦。
豆蔻梢头刚二月,一时红粉让风流。
名花旧种数横塘,碧玉年华■鬌妆。
红杏一枝春意闹,已传消息过东墙。
低拍红牙缓缓歌,眉峰淡扫斗双蛾。
波斯抹丽凉如雪,赢得幽香向晚多。
苕上芦林生,又有《花筵十咏》,则李佩兰,袁月仙,花金枝,李宝卿,王二宝,王小宝,冯绣云,沈宝霖,陆云卿,金秀卿也。就中年齿,以王小宝为最稚,而貌亦超逸不群,绮龄媚态,绰约增妍,其诗云:
盈盈十五未笄时,檀口能歌绝妙词。
一搦柳腰人窈窕,画眉窗下两相思。
某茂才,与漱玉同编《申江十美赞》,其序云:
沽十千以劝客,差幸登龙;评二八之佳人,敢嗤题凤?青衫刮目,肯尚雷同;红粉倾心,尤公月旦。楼畔课诗之会,筵间觅醉之馀,兴遣一时,名标十美。非无抱璞,竟作遗珠,银海难周,金钗受屈。编排甲乙,与卿信笔以涂鸦;量较丹黄,愿客按图而索骏。
赞云:
秋宵华月,江上明霞。流莺宛转,轻燕飞斜。
凝脂润玉,暖脸羞花。气英勃勃,自名一家。则袁月仙也。
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凤目雏鬟,绛唇素手。
脉脉含情,依依俯首。学得琵琶,左宜右有。则张绣麟也。
群芳之冠,闻说卿卿。丰姿妩媚,态度轻盈。
春花竞秀,夏木争荣。千呼万唤,倾国倾城。则花春林也。
富贵气象,珠馥翠浓。薇花被紫,芍药翻红。
丰颐满月,笑口迎风。端庄流丽,神在个中。则王逸卿也。
张家静婉,尺六腰肢。珊珊秀骨,淡淡修眉。
海棠雨后,篱菊黄时。凝眸含睇,寸心相知。则朱佩卿也。
姑射仙人,卬须我友。雅淡得中,幽娴不苟。
梁苑燕归,章台马走。邂逅相逢,骊黄牝牡。则朱湘卿也。
午晴之初,花韵在坞。落落身裁,嬉嬉口辅。
环佩轻移,珠玑徐吐。花底迷藏,色飞眉舞。则花多福也。
二美同居,水月连璧。玉屑纷霏,珠辉清液。
秋云成罗,春水绉碧。寿阳新妆,梅花点额。则张馥林也。
司花女子,可爱在憨。辩如陆贾,技并何戡。
璞玉未琢,智珠内含。齐国美丽,城北无惭。则徐庆云也。
有美十人,瞥然相见。婀娜柳腰,婉娴蓉面。
筑避风台,居赵飞燕。何所拟之,幼妇黄绢。则王秀兰也。并沪北一时之秀。
沈文兰,沪上群芳之领袖也。没后,小影题赠诗词者,不一而足。鸳湖散花仙史首为提唱,一时和者,至二百数十馀首,汇录成册,并摹小像于帙首。顾仙史与姬,固无一面也。巫山神女,本属荒唐,解佩汉皋,尤为杳渺,惟以离魂之倩影,结笔墨之因缘,亦此中韵事也。海昌浣花生特为之作序,骈语雅丽,亟为登录。其序云:
夫章台柳尽,感攀折于路旁;金缕衣残,惜芳菲于年少。歌离吊梦,惄焉伤矣。矧乃萤火身单,杨花春短,丝难续命,画不招魂。聚红绡之泪,绝少人知;化紫玉之烟,竟招天妒。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文兰裔出吴兴,居邻长水。毛女避地,桃叶渡江。作寄生之桑,戴抛家之髻。锦回文而谁寄?袖倚竹以增寒。金樽檀板,红儿记曲之年;钗凤钿蝉,碧玉破瓜之岁。徒令纨扇秋风,阳台暮雨。车乘油碧,冀西陵松柏之缘;被织交红,读南部烟花之记。非其志也,实命不犹。所惜苏蕙工愁,西施善病,海外乏长生之药,人间无不萎之花。偶传响板,犹烦鹦鹉之呼;欲问罗鞋,已醒鸳鸯之梦。此则蘖添味苦,絮受泥沾。量海水而难满情波,散天花而未除结习。怕寻陈迹,锁门巷于春风;定有归魂,响佩环于夜月。呜呼!仆本情痴,慨美人之竟逝;卿真命薄,问知己其云谁?则有散花仙史者,本鸳湖词客,作虎阜寓公。伯乐群空冀野,兴公名噪天台。杜牧扬州,寄情风月;士龙洛水,溺志词章。觅得拈花小影,慰羁旅之相思;吟成题叶新篇,增燕莺之声价。韵事争传艺苑,美谈流播寰区。结因缘于剩粉零香,和诗云集;署姓氏于裙边袖角,名士风流。神传阿堵,无环肥燕瘦之嫌;韵角尖叉,极谢草江花之妙。共得诗若干首,将汇刊之。联珠和玉,有句皆仙;剪翠刻红,无词不艳。蛮笺十样,吊洪度而裁诗;顽石三生,为崔徽而作传。
朱湘卿在沪,艳名噪于一时,所往来者,皆文人才士,赠答诗词,几盈箧笥。苕溪听雨楼主人,赠以七绝十章,其序云:
湘卿词史,系出彭城,世居虞麓。晓风杨柳,解按新声;初日芙蕖,自伤丽赞。固已容成妒影,婆律输芳已。仆黏馀泥絮,常怀秋水之心;飘逐波苹,怅隔春风之面。南沙侨寓,北里寻芳。门叩枇杷,鹦哥报客;香搴蓄芷,凤子依人。怜瘦骨之珊珊,结深情于叩叩。戏簪翠羽,陈思之枕留香;待聘珍珠,季伦之园未筑。信乎幽兰抱艳,空谷流芳;悲兮芍药将离,征车又促。子夜之歌才罢,申江之楫来迎。仆本恨人,肠断骊歌一曲;卿须怜我,魂消明月三分。莲菂有心,更谁分苦;杨枝无力,只解牵愁。此日赤栏桥畔,爪印双寻;他时黄浦江头,离情重诉。芜词略赘,感渭何如!
诗选四绝句:
秋千架下记芳年,家住华鬟第一天。
碧玉小家浑不似,玉真风格本天仙。
清流叠嶂净飞尘,真个桃源别有津。
郎自爱山侬爱水,一帘花影两闲人。
背人斜立理熏笼,无限离愁不语中。
鱼魫移栽须护惜,为卿把酒祝东风。
去年苦忆到今年,今日牵衣更黯然。
何似相离不相见,省挥别泪到樽前。
红芙菜仙馆主人,风流调悦士也,至沪与湘卿相识,佳日良辰,辄相过从。以湘卿态度娴雅,有大家风,临别填新词四阕赠之。其序云:
湘卿词史,年华碧玉,擅画双蛾;才调文君,羞吟团扇。倚遍楼头玉笛,不复春愁;吹来江上西风,偏增秋怨。仆也行将小别,魂消客子之槎;偷敩蛩鸣,愧乏江郎之笔。此际秋深南浦,征雁先催;他时月冷邗沟,离情何诉?谱小词四阕,鸿爪且留,想潭水千寻,芳心相证云尔。
词云:
秋萤寂寂,秋风瑟瑟,便何处旗亭画壁,偶来月底。偶做吹箫客,那要销魂今夕。半卷帘栊,依约广寒清绝,正琐阁馀音未歇。翠袖轻盈,斜凭阑干立,惆怅银河咫尺。
调寄《明月逐人来》
凤髻慵梳初睡起,魂梦沈沈知也未。舞云歌雨不胜愁,篆烟腻,蛩声碎。一点芳心因甚瘁?霜裹月中谁并比?妩媚天然娇引妮。回眸一笑尽无言,金钏曳,银筝倚。曲罢悄呼添半臂。
调寄《天仙子》
征衫泪渍,青楼梦断,甚而今憔悴潘郎鬓。磨盾心情偏耐煞,请缨无分。且消凝燕娇莺俊。
汉皋解佩,竹西顾曲,记从头,十年馀恨。一楼情丝,又牵系相思方寸。谱新词,漫寻鸿印。
调寄《解佩令》
万里蟾光清切,一曲骊歌凄咽。宛转秋心惊客袂,漠漠海天云阔。千古最伤情,好景遍教离别。百种相思谁识,剩有回肠九折。话到无声相看处,翻羡飘零落叶。回首是天涯,寂寞二分明月。
调寄《离亭燕》
李佩兰,沪北名妓之冠。所居为媚香楼,陈设精雅,帷帐尊彝,淡然入古,四壁多粘名人题咏。与沪上缕馨仙史往来尤密,时小宴其家。每当名花初放,佳茗新焙,辄招之往。曾有《媚香楼夜话,赠主人李佩兰》一律,始知情之至深而至清也,是真善用其情者。诗云:
暗翦秋波鬓亸云,江南重见李香君。
梅花骨冷蜂难近,兰蕊香清麝不熏。
妆罢倩谁调锦瑟,酒阑闲自整罗裙。
倾谈我亦浑忘倦,共拨红炉到夜分。
佩兰在沪,以平话养亲,不染风尘结习。晋省赈饥,佩兰创捐佛饼三百枚寄助,不署姓名,尤称义侠。鸳湖词客赠以二绝句,并称之曰"贞义"。诗云:
空谷幽香第一花,每将哀怨托琵琶。
春风俗煞闲桃李,独抱冰心立水涯。
移粟河东悯荐饥,芳名不使世人知。
峨眉倘有监门例,郑侠图应上玉墀。
近时青楼中,娴翰墨,工诗词,足与名流相唱和者,当以陈玉卿为巨擘。玉卿于韵语,若有天授,每对客挥毫,不假思索,其词锋犀利,尤能为客解围,不数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也。与缕馨仙史往来尤密,每逢树色侵帘,花香入牖,辄招缕馨仙史至,茶熟香温,泊然相对,每得佳句,密咏低吟,以为此乐神仙不啻也。曾三叠前韵寄怀缕馨仙史云:
画楼春锁怨芳时,烦恼多于十丈丝。
只有鹦哥能解意,口传红豆念新诗。
小院沈沈漏滴莲,一帘香雨湿花田。
比来春恨深如海,悔作鸳鸯不学仙。
玉卿诗既出,诸名士和者如云。乌戍沈壬林和诗云:
人为春忙有几时,东风吹得鬓如丝。
自知未醒樊川梦,犹咏青楼赠答诗。
记得扁舟唱采莲,秦淮风景竟桑田。
而今歇浦留风月,赢得诗名便是仙。
鸳湖瘦腰生,卧病兼旬,愁怀莫遣,偶见玉卿诗,雒诵再三,觉一种清隽之气,沁人诗脾,不觉霍然,遂以玉卿诗,比之陈琳一檄。一时词林,传为佳话。
陈玉卿,扬州大家女,标格是莲花出水,美冶绝伦。年十九,椿萱并谢,遭家多故,遂落平康籍。丁丑春间,申江小住,初未知名,一经缕馨仙史品题,声誉渐噪。苕溪花月吟庐主人,偕友人往访,见其习礼明诗,自不可作路柳墙花一例视之,爰填《潇湘夜雨》一阕贻焉。其词云:
竹影当窗,柳枝笼月,杨州依旧风光。名花资格本端庄。姿致嫩,晤言自暖,眉目秀,不媚生香。原来是瑶宫仙子,品异群芳。咏絮才调,簪花手笔,都属精详。试吟新诗句,更复悠飏。声细细,歌吹玉管,意可可,人说金娘。从今早破青楼梦,莫错过情郎。
朱逸卿,沪上群芳中之矫矫者也。为坐花醉月生所眷,赠之新诗,缀以小序,其序云:
今以缔新缘于条脱,还疑仙子多情;演旧梦于梅花,难禁逢场作戏。而况邮亭破寂,调拨相思;幕府偷闲,郎非薄幸。系两心兮脉脉,隔一水之盈盈。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夙有情缘,最怜花命。挥金买笑,未遇娉婷。倚玉生春,相逢邂逅。使君有妇,思乞梦而微兰;小姑无郎,俨咏诗而赠芍。抛来红豆,顾曲则我愧周郎;弄去青梅,怜才则卿同卓女。毕竟天涯沦落,同病相怜;尚期秋月团国,前因早证。落尽江州之泪,缀成巴里之音,聊寄殷勤,藉申倾慕。
诗云:
邂逅相逢笑语亲,如卿雅谊迥无伦。
绿窗剪烛留清福,红袖添香证夙因。
觌面有缘情易密,相思无计事难真。
甘心落拓风尘里,且把知音托美人。
润宝校书,旧住南湖,今居北里。丰姿绰约,刚逢碧玉之年,心性聪明,惯写红笺之句。祗以生来薄命,苏若兰织锦无缘,谪到尘寰,朱淑真断肠有集。曾作《闺情》十绝,风流旖旎,传诵一时。聚星吟社寄庵主人游沪,与姬相识,未亲芳泽,先诵瑶华。知其空谷徘徊,绝少听琴之侣;春江飘泊,谁为打桨之人。因闲情而触绮思,遂有赠章。流御沟之桐叶,今朝己睹题红;问门巷于枇杷,他日还当访素。其诗云:
萍蓬飘泊欲何依,不爱红衣爱素衣。
花下闭门闲觅句,任他蜂蝶隔墙飞。
苏小风流少嗣音,偶从锦字见芳心。
不知潭水留情处,可与鸳湖一样深。
黛香校书,亦众香国里之妙人也。系出安定,籍隶姑苏,业托管弦,性耽翰墨,游踪所至,沪上居多。侣云内史与之相识既久,两情益亲,花朝月夕,暇辄往访,诗酒流连,有同良友。壬申话别后,姬遥寄以诗,有"仙凡身世隔蓬壶"句,识者知其不祥。是年季秋,决计从良,不图飞絮之肩才卸,落花之劫遽逢。三月沉疴,人随春去,十年旧侣,悲从中来。侣云作诗吊之,今录二绝句:
回忆云英未嫁秋,几经翦烛听新讴。
琵琶一曲歌三叠,绝胜当年菊部头。
卷帘愁对月轮孤,玉碎香消可奈何?
剩有吊卿诗句在,墨痕搀入泪痕多!
朱雪卿,姿态绝媚,在虞山时,才名大噪,一时无两。继来沪上,亦复车马盈门,所识皆名下士。鉴湖渔隐,久耳其名,尝以不得觌面为恨。丁丑秋间,薄游申浦,半痴道人招饮于胡宝卿家,与雪卿家仅隔半垣,倚窗凝睇间,适雪卿晚妆初罢,梨腮带晕,风致欲仙,不觉令人心醉。因诵白乐天"墙花拂面"之句,率成四绝,以志思慕:
楼头杨柳认依依,酒半醺时星半稀。
明月多情来隔院,送将倩影入罗帏。
虞山旧是女儿家,碧玉芳年未破瓜。
见客羞将名姓问,低鬟敛袖弄琵琶。
旧地重临感不禁,当年鸿爪费猜寻。
应知一样怜花意,移到君边分外深。
若非石上记前因,底事相逢笑语亲。
弱质临风裙欲绉,悄回星眼暗窥人。
沤钵罗花馆主,与如意校书相眷,别后赠之以诗,其序云:
十年京洛,未忏疏狂,一觉扬州,虚传薄幸。新声小部,大道狭斜,历历销魂,悁悁欲涕矣。如意都知烟视媚行,含睇宜笑,人如花瘦,意比云痴。羞姹女之数钱,不工侧艳;体文园之善病,尤慎风情。嗟乎!望天涯之芳草,秋士心悲;感迟暮于华年,春人命薄。短长离合,去住因缘。尽教北里浮沈,慎勿鸳鸯浪宿。寄语东风抬举,要知凤鸟曾栖。
诗录二绝句,其一云:
芙蓉脂肉柳丰神,搓絮团花别有春。
万事从来如意好,但呼名字亦宜人。
其二云:
烟散红楼玉枕凉,衫痕空抱麝兰香。
从今黄浦江头月,夜夜还来照断肠。
碧湘秋梦词人,今之风流教主也。曾游沪北,与桂卿诸校书,素皆相识。谓自申江浦上,丁字帘前,有梦皆香,无宵不醉。抱二分之绮恨,消万种之柔情。种南国相思之豆,都是愁苗,开西天称意之花,未空色相。秋波证佛,春梦呼婆。别后邮筒远递,时至镜台。有《寄怀桂卿校书》六律尤佳。诗云:
樱桃花下叩朱门,小别江南恨莫论。
无可奈何空握手,不曾真个己销魂。
春风杨柳人千里,秋雨蘼芜梦一痕。
犹记画楼西畔月,更无人处与温存。
春云一点护灵犀,人在芙蓉别院西。
翠箔虾须眉月小,碧纱蝉翼鬓云低。
飞龙乐店输金屋,走马兰台感玉谿。
试向莲泾停画舸,鸳鸯卅六未双栖。
碧天如水夜吹箫,恐有真灵跨凤邀。
秋月一丸神女魄,春云三折美人腰。
梅花玉笛声声慢,莲瓣金钱步步娇。
漫把深情传昵语,阿侬肠断可怜宵。
江湖憔悴一青衫,骨傍桃花死亦甘。
碧玉华年刚十五,青溪小妹又行三。
琼枝照艳朱颜晕,翠被迷香绮梦酣。
好向人天寻玉杵,蓝桥烟月许重探。
茜纱如梦雨如尘,窣地湘帘锁绿春。
寸管自修香国史,万花齐现女儿身。
新声乍听歌欢子,故事还看衍秘辛。
吩咐云鬟勤捧砚,红笺小字写真真。
灯前话别意无聊,枨触离情柳万条。
红豆已随名士老,碧云空望美人遥。
眉如天上初三月,家在江南第六桥。
回首可怜秋梦远,昊娘水阁雨潇潇。
《惆怅词》,吟红词馆梦环生乙亥夏仲作也。时共传彭城女史将适人,犹以讹音置之,今则实有其事矣。人去楼空,益增怅惘,爰成《惆怅词》六首,以示同志。按彭城女史,或即朱湘卿校书。特湘卿于戊寅之夏,始嫁浮梁商人,此或传闻之误欤?或曰所咏是朱雪卿也。诗具录如左:
曾记寻欢倚玉鞭,旧时光景太缠绵。
妥娘性格柔偏好,宜主风神秀更妍。
啮臂盟香烧几炷,定情诗句咏千篇。
鸳鸯誓守双飞愿,不羡蓬壶作散仙。
欢场浓处恨缘悭,惆怅春江放棹还。
仙洞花迷三里雾,巫云梦断万重山。
寄来别泪缄罗帕,改就新名忆玉环。
一自韩郎归去后,柳枝重被路人攀。
请待何曾诳季魄,断肠忍见尺书来?
此身自恨无鸳翼,非偶终须怨鸩媒。
精铁虽镕难铸错,心香未烬岂成灰。
可怜彩凤随鸦去,十斛明珠换不回。
话到分飞一黯然,银河从此隔婵娟。
无筹可证姻缘牒,有石难填离恨天。
蜡烛偷垂三寸泪,瑶琴怨写七条弦。
漫漫愁绪深如海,题遍王家九万笺。
罗敷浪说嫁王仁,赢得尊前百感身。
红豆新歌吟子夜,绿阴恨事记残春。
潘郎颜色愁中老,崔女音容梦里真。
旧日碧栏携手处,一番回首一悲辛。
恶抱千端不自持,甘随莲座忏情痴。
疗愁愿乞姮娥药,惹恨频牵织女丝。
弱絮沾泥空感我,落花堕溷总怜伊。
消魂事业伤心内,正在司勋访旧时。
某姬,北里之尤物,解吟咏,工笔札,色艺俱绝,名噪一时。某公子慕其名访之,适晨妆未竟,有馈肴核者,评来持帖乞覆,姬因倩公子捉刀,作书致谢,公子书曰:"蒙赠肚肺一碗,只收谢谢。"姬阅之续曰:"不知心肝又在何处?岂同叔宝耶?"妙语双关,率尔濡毫,具见灵心慧舌,公子因叹服不置云。
张姓,某洋行之司出纳者也。年已不惑,虽鬑鬑有须,而仪观殊伟。少时橐笔远游,曾为人幕宾,年来弃而学贾,操奇计赢,亿无不中。悦一粤妓巧姑。郎本张星,妾如女宿,神仙眷属,好合良殷。巧已誓以白头,张亦诗题红叶,徒以迎归有日,而脱籍无赀。兼以张平日亦小有亏空,百尺债台,行将独上,筹思乏策,好事多磨,遂仰药死。巧闻噩耗,知张之为己,亦吞阿芙蓉膏,冀以相从地下。鸨母知之,立施救治,得以缺月未沈,而秋花复绽,不至携手于夜台。呜呼!巧既愿以身殉,则兹虽偷息人世,必非素志。韩凭蛱蝶,香冢鸳鸯,复见于今日矣。
小游仙馆女郎,曰金珠,年十五有馀,明眸皓齿,善睐流光,眉目轻盈,腰肢纤亚,居然绝好女子。其母亦半老徐娘,学馀杭仙姥,临歧设肆,供养烟云。姚三,粤无赖子也,过而艳之,以为是虽碧玉小家女,而楚楚娟娟,真玉人也,不觉思问桃源,愿为渔父。癫虾蟆妄想天鹅肉,曲里中人,一时咸传为笑柄。
吴门顾某,富甲一乡,发逆踞城时,挈眷避居沪上,与某校书善。校书有母,倚女存活。畜得缠头千馀金,思得一佳婿,为终身计。苏垣既复,校书知顾丰于产,愿为房老,并将私蓄付顾,顾要其偕返苏省。嗣以妻特奇妒,许回苏后,专人来接,校书以顾有割臂盟,深信之。越一年,雁杳鱼沈。母劝其另择佳耦,校书曰:"儿之忍耻而为此者,徒为北堂甘旨耳,非真博夜合欢也。今既许身于人,又从而悔之,人其谓我何?"遂偕母回苏觅顾,叩其门不纳,乃阴伺之,遇顾于道,前问起居,转遭白眼。校书始大悔恨,跃赴清流,母见之,亦相从地下。顾犹碍于其室,不为棺殓。逾年顾妻卒,病时多谵语,顾子获隽入学时,见有二女隐随其后。然则一缕香魂,尚未泯灭,吁其危己!
金某,鄞人。年尚雏,初历章台者也。眷妓德仙。德仙,籍维扬,意殊落落,异吴中人缠绵旖旎,盖习与性成焉。两月馀,买笑钱约三百圆。花丛始历,不知窟可销金,以为锦掷缠头,虽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莫能望其肩背。而德仙落寞特甚,盖以金面麻而黑,貌实不飏。德仙谓:"人生贵及时行乐,虽金多如季子,亦难甘此面目,与同衾枕耳。金银我所固有,嗅之不馨,握之辄冰,何肯以此易彼哉?"一夕漏三下,金归途遥远,且鱼钥重关,拟将寄宿,两有成言。逾时客至,德仙悔前约。金以为见金,夫不有躬也,谓德仙曰:"卿能图今夕之欢,以遣良宵风月,中秋节届,当薄具二十金,聊助花粉费。"事终不就,期诸异日。诘旦洞房春满,乘兴而来,仍复败兴而返,早已愤火中烧。阅三日,瞰亡而往,则德仙正与某客并肩交股,客固美少年,翩翩浊世佳公子也。金相形见细,因悟德仙奚落之由,搅镜怀惭,急袖金往偿花债曰:"今已矣,繁华梦醒矣!"除夜度资外,备犒使洋四元,例房中仆妇,与堂外纪纲,瓜分各半。德仙统给臧获,另嬲金畀洋四元,金未应,德仙曰:"而娘节费金,尚需与汝索逋耳。"金曰:"汝鸳梦同人,而蝇头逐我!当夜与修容卫玠,兴狂欲绝,此款己同落花流水,一笔勾销矣。"妓无言,遽披其颊。沪俗素深恶此,谓非吉征,金邀多人与议,德仙匿不与面,鸨请肆筵谢乃了结云。个中闭门羹之况味,乃如此哉。
林爱官,白门人,本良家女,幼失怙恃,为其恶戚陷入青楼。年二十徐,风格温重,寡言语,不喜妆饰。与长安雍生遇,一见如故,遂私订嫁娶。雍故莲花幕下之翩翩书记也,然力绵薄,势不能为之脱籍。荏苒数年,雍不能去林,林亦不能离雍。雍之同事陈生者,素挥霍,悦林之貌,求通燕好,不可。强以鸨母之命,林不能却。比入帷,林扃户出刃,向陈长跪而请曰:"妾本薄命,生死不足重轻,所以苟延有待者,以虽隶烟花,尚复贞一。君家拥花围柳,何处不逢佳丽?若必欲挟制以言欢,则欲污吾身,请污吾刃!"言讫,刃置于妆台。陈哑然曰:"予固知尔之钟情于雍,然其力之不济奈何?"曰:"不济则以死继之!不然,怀此刃何为者?"陈乃慨然曰:"尔识雍,予岂不识雍哉?"于是启户遽出,连夜挟雍至林所,出所带金条脱两枚付鸨母,而谓之曰:"林不尔向矣。舍女而取金,尔之见机也如其不从,易观此刃!"鸨母无奈,遂书柬归雍。同人艳其事,书联而赠之日:"果然匪我思存,一段姻缘完白刃;真个为人作嫁,千金声价赎青楼。"是真勾栏之佳话也。世竟有此人,吾愿铸金事之矣。
梁溪某生,与凤丽仙词史昵。丁丑四月,词史于归某氏,以书别生,生旋有答书,姬读之,啜泣竟夕。其书词句哀怨,缱绻多情。姬固为此中翘楚,所居为留莺阁,雾幔云窗,备极绮丽,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先嫁一日,友人私往访姬,于镜奁旁得是书,因传于外。其词云:
某顿首奉书于丽仙贤卿妆次:
窃某半生潦倒,一介寒酸。学平子之工愁,慕司勋之选梦。作闺中牛马,敢云天性风流;艳世上鸾凤,未免逸情云上。前者寻春北郭,访艳南都。攀堤柳以销愁,采灵芝而药病。云情雨意,未免先含;钗影珠光,祗求独喻。方谓负冬郎之癖,月必羞圆;乏子建之才,花难索笑。而乃众香国里,忽遇真真;群玉山头,得盟燕燕。余怀缱绻,卿意缠绵。锦未掷夫缠头,丝早征夫系足。芙蓉叶底,花许同心;豆蔻梢头,鸟看比翼。所恨好事多磨,爱河易竭。荷仙娥之宠,曾获追随;回游子之车,偏伤离别。从此云天渺渺,月海茫茫。小影如花,梦栏杆兮午夜;柔情似水,怅环佩之丁冬。青鸟不来,红鸾竟杳。谁能遣此,持湘管以怀卿;无可奈何,忽琼函之示我。跪披竹素,一切周知,细绎兰言,百端交集。何来李子,搅香国之姻缘;幸有杨枝,解玉台之寂寞。卿则悬宣夫人之绛帐,愿荷栽培;我则乏卫洗马之清姿,过蒙推许。徒增惆怅,弥感殷勤。爰承香谕之谆详,勉录理词而进献。先容无物,曾将末技酬知;后会有期,祗乞芳心许可。此日临窗写翰,和阳春白雪之吟;他时对镜开奁,留明月清风之感。予情如此,卿意云何?所言求凰有主,射雀开屏。固知舞席繁华,不是留莺之地;即使欢场热闹,本非栖凤之乡。苟非及早回头,难免将来失足。然恐当年魏女,误嫁秋胡;旧日王孙,未逢司马。怜小青之薄命,蕙质沈埋;伤婕妤之工愁,花容狼藉。身居局外,心系局中。好景易蹉跎,莫致题纨织锦;名花宜供养,岂宜堕溷飘茵!若能金屋深藏,绛纱永护,此则欣美人之有托,对月心祈;怜公子之无缘,闻风愿慰者矣。书中怜我痴愚,蒙卿慰藉。谓寸衷之不改,当佳偶之可寻。抑知某夙秉痴情,解怜者少;徒含密意,知意者难。已失东隅,难期后效。从今恋楼头弱柳,永含脉脉之愁;鄙路侧闲花,不作非非之想。怒击三生之石,恨缘会兮终虚;浓熏百和之香,叹恩情之中阻。欢悰乍间,香誓旋渝。徒教怅望银河,灵难倩鹊;分离玉镜,梦不乘鸾。抛红豆以无聊,怅紫烟其欲灭。犹幸有琴仙词史,性情相似,旦夕可亲。无殊解语之花,愁悰可诉;倘比忘忧之草,恨绪同倾。然虽对可儿,难忘淑质。眉蜂乍破,梦毂旋萦。嗟人去之难留,望月明而空怅。将此日放金陵之棹,水远山遥;倘他年寻赤水之珠,红颦翠恨。事已如此,计无复之。惟祈玉体自珍,芳姿无恙。枝荣连理,永赓白首之吟;花号宜男,早荫朱衣之贵。毋违夫子,勿念鄙人。某今蜡泪已干,无奈勉呈草札;卿若蚕丝未尽,何妨再寄梅枝。
此书传诵一时,青楼中藉为嘉话。
桂珠校书,沪北才媛,所著小词传诵人口,勾栏中女青莲也。一日春酣,花醉词人访桂珠校书于秋月春风馆,甫入门,见其磨墨伸纸,振笔疾书,略不点纂,盖方作函与所欢也。取而阅之,虽未能剪裁工整,雕琢精妍,然其命意所在,觉一缕情丝,沁人肺腑。堂堂七尺躯,不能识一丁字者,犹且指不胜屈,教坊中得之,已觉罕有为匹矣。此不独为风流佳话,添一点染,且以见申浦一隅,无奇不有,安得使秦淮花榜,独擅盛名于当日哉?其书云:
睽才数日,恒比三秋,每忆芝仪,殊殷芹愫。比惟禔躬安燕,玉体吉羊!辱荷知音,定符私颂。窃思形骸虽隔,肺腑应通。寤寐怀思,只觉宵长梦短;日时肠转,频添旧恨新愁。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剪西窗,樽盈北海,开奁梳洗,深浅烦君,下榻绸缪,温柔许我。觉此际之情投,非寻常可言喻。何意床冰鲜食,忽抱薪忧;遂使水远山遥,竟回梓里。伤心话别,犹蒙青眼于东君;无计款留,空望绿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鸿毛遇顺,归舟定获平安;遥稔凤侣言欢,鼓瑟谅偿饥渴。在君子文园偶染,明知勿药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终觉倾葵莫诉。迟迟长夜,几度扪心;霭霭停云,频经搔首。秋月春风之馆,门设常关;桂香珠影之中,径缘不扫。倘使霍然全愈,务乘雀舫以来游;如其夙恙未痊,恳擘蛮笺而赐惠。轻寒薄暖,适体为佳;语短情长,加餐努力。总之离愁满腹,直教翰墨难宣;尚祈洞鉴寸心,诸仗海涵无既。
巢荇阁主《记彭城姬轶事》一则,盖冀作清夜钟声,使磨白璧之瑕,而出青莲于淤泥也。彭城姬,少为贱妓,等诸桃奴菊婢之流耳。流转沪滨,倚门卖笑,态既妖冶,性复流荡,无赖子咸乐就之。年馀,积赀数百金,遂弃而之他。僦屋兆富里,前之无赖辈,各相率谢去,与之游者,半多文士。然姬殊郁郁不乐,谓容成秘术,无所复施,人生行乐之谓何?因观剧金桂,悦一梨园子弟霞水生,多方勾致,真个魂销。半月馀,而霞水生力不能支,因说姬曰:"我辈旗鼓相当,久已厌为壁上观矣,不若别树赤帜。"遂举同班之乌孙公子以应,于是长枕大被,作团圞会焉。又恐事露,密令小鬟阿大,另营金屋,阳为婢之所欢,其实阴为己谋。每于灯烬酒阑,曲终人散之后,辄约两人登场演剧。古有摩登伽,斯近之焉。是亦名花之玷也。
优人李吟香,一字峡山,武林人,而本籍则姑苏也。为金玉班中名旦,色艺双绝,所演崑戏,如《乔醋》、《佳期》、《思凡》,徽戏如《胭脂》、《拾钏》,花鼓来唱等剧,最为擅场。当氍毹甫上,千娇侧聚,百媚横生,即京旦亦所不及。卸妆后,则举止大方,绝无优伶习气。兼以一无嗜好,事母极孝。与弟兰亭,出赀新建屋宇,同室而居,颇称友爱。性高傲,守身如玉,不善逢迎,不计钱财,富贵不足动其心。遇诚笃之士,喜为结纳,与《品花宝鉴》中之袁宝珠、苏蕙芳,可相匹俪。优伶而知孝友者,亦罕见也。不可湮没,故特志之。
灵芬馆主诗云:"漫拟留宾投辖饮,岂知慢客闭门羹。"狭邪之游,以欢娱始者,必以怨恨终,金尽裘敝,遂为此辈所白眼耳。况复其弊犹不止于是也。有纪恨词人,前后《纪恨词》三十六首,缕陈事迹,自讳姓名,味其词意,大抵贮来金屋,而忽隔蓬山,且也缘订三生,居依十载,蚌怀珠而结孕,鸳刻牒以成盟,乃犹复一朝相弃如此,然则此中人固可恃耶?其前所述云:
以楚馆之名姝,作潘郎之簉室,亦既如胶如漆,从无浪蝶闲寻,有日有年,早绝狂蜂过问。乃者豺狼数辈,虺蜴为心,偶见绿珠,竟欲居之为奇货,妄思红线,公然挟出以私藏。犹复诬人暖昧,诳女轻狂,黑白混淆,究竟难逃乎棘木,是非倒置,终当定谳于琴堂。惜乎小女子,蕉叶有心,杨枝无力耳。兹者仆为妾累,妾为仆羞,两地情怀,唱断郎当之曲,三生缘分,空吟懊恼之歌,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观此则男非薄幸,而女实负心,否则百年伉俪,万死相随,岂外人所能间欤?其后所述云:
人生行乐,难禁赠芍采兰,我辈钟情,不忍焚琴煮鹤。仆沪江下士,书剑飘零,谣诼纷腾,情词伤痛。则有空中楼阁,平地风波,毁我室家,逞其伎俩。谋成秘计,大都鹦鹉之禅,下得官符,不是鸳鸯之牒。想当年海誓山盟,尽天伦之乐事,叹今日鼠牙雀角,极人世之伤心。大丈夫能屈能伸,夫何患乎虎噬,小女子忽三忽二,恐难免其鲸吞。触哀弦于旧轸,侬亦情狂,戒覆辙于前车,卿休放诞!
然则娶妓者,其能卒全始终乎?好狭邪游者,当以此为当头棒喝!(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注:■,上髟下委,wǒ,■鬌,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