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申侯进表之后,有人在镐京探信,闻知幽王命虢公为将,不日领兵伐申,星夜奔回,报知申侯。申侯大惊曰:“国小兵微,安能抵敌王师?”大夫吕章进曰:“天子无道,废嫡立庶,忠良去位,万民皆怨,此孤立之势也。今西戎兵力方强,与申国接壤,主公速致书戎主,借兵向镐。以救王后,必要天子传位于故太子,此伊、周之业也。语云‘先发制人’,机不可失。”申侯曰:“此言甚当。”遂备下金缯一车,遣人赍书与犬戎借兵,许以破镐之日,府库金帛,任凭搬取。戎主曰:“中国天子失政,申侯国舅,召我以诛无道,扶立东宫,此我志也。”遂发戎兵一万五千,分为三队:右先锋孛丁,左先锋满也速,戎主自将中军。枪刀塞路,旌旆蔽空。申侯亦起本国之兵相助。浩浩荡荡,杀奔镐京而来,出其不意,将王城围绕三匝,水泄不通。幽王闻变,大惊曰:“机不密,祸先发。我兵未起,戎兵先动。此事如何?”虢石父奏曰:“吾王速遣人于骊山举起烽烟,诸侯救兵必至。内外夹攻,可取必胜。”幽王从其言,遣人举烽。诸侯之兵,无片甲入者。盖因前被烽火所戏,是时又以为诈,所以皆不起兵也。幽王见救兵不至,犬戎日夜攻城,谓石父曰:“贼势未知强弱,卿可试之。朕当简阅壮勇,以继其后。”虢公本非能战之将,只得勉强应命,率领兵车二百乘,开门杀出。申侯在阵上望见石父出城,指谓戎主曰:“此欺君误国之贼,不可走了。”戎主闻之曰:“谁为我擒之?”孛丁曰:“小将愿往。”舞刀拍马,直取石父。斗不上十合,石父被孛丁一刀斩于车下。戎主与满也速一齐杀将前进,喊声大举,乱杀入城,逢屋放火,逢人举刀,连申侯也阻当他不住,只得任其所为。城中大乱。
幽王未及阅军,见势头不好,以小车载褒姒和伯服,开后宰门出走。司徒郑伯友自后赶上,大叫:“吾王勿惊,臣当保驾!”出了北门,迤逦望骊山而去。途中又遇尹球来到,言:“犬戎焚烧宫室,抢掠库藏,祭公已死于乱军之中矣。”幽王心胆俱裂。郑伯友再令举烽,烽烟透入九霄,救兵依旧不到。犬戎兵追至骊山之下,将骊宫团团围住,口中只叫:“休走了昏君!”幽王与褒姒唬做一堆,相对而泣。郑伯友进曰:“事急矣!臣拚微命保驾,杀出重围,竟投臣国,以图后举!”幽王曰:“朕不听叔父之言,以至于此。朕今日夫妻父子之命,俱付之叔父矣。”当下郑伯教人至骊宫前,放起一把火来,以惑戎兵,自引幽王从宫后冲出。郑伯手持长矛,当先开路。尹球保着褒后母子,紧随幽王之后。行不多时,早有犬戎兵拦住,乃是小将古里赤。郑伯咬牙大怒,便接住交战。战不数合,一矛刺古里赤于马下。戎兵见郑伯骁勇,一时惊散。约行半里,背后喊声又起,先锋孛丁引大兵追来。郑伯叫尹球保驾先行,亲自断后,且战且走,却被犬戎铁骑横冲,分为两截。郑伯困在垓心,全无惧怯。这根矛神出鬼没,但当先者无不着手。犬戎主教四面放箭,箭如雨点,不分玉石,可怜一国贤侯,今日死于万镞之下。左先锋满也速早把幽王车仗掳住。犬戎主看见衮袍玉带,知是幽王,就车中一刀砍死,并杀伯服。褒姒美貌饶死,以轻车载之,带归毡帐取乐。尹球躲在车箱之内,亦被戎兵牵出斩之。
统计幽王在位,共一十一年。因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拾取清水河边妖女,逃于褒国。此女即褒姒也,蛊惑君心,欺凌嫡母,害得幽王今日身亡国破。昔童谣所云:“月将升,日将没;弧箕箙,实亡周国。”正应其兆,天数已定于宣王之时矣。东屏先生有诗曰:
多方图笑掖庭中,烽火光摇粉黛红。
自绝诸侯犹似可,忍教国祚丧羌戎。
又陇西居士咏史诗曰:
骊山一笑犬戎嗔,弧矢童谣已验真。
十八年来犹报应,挽回造化是何人?
又有一绝,单道尹球等无一善终,可为奸臣之戒。诗云:
巧语谗言媚暗君,满图富贵百年身。
一朝骈首同诛戮,落得千秋骂佞臣。
又有一绝,咏郑伯友之忠,诗曰:
石父捐躯尹氏亡,郑桓今日死勤王。
三人总为周家死,白骨风前那个香?
且说申侯在城内,见宫中火起,忙引本国之兵入宫,一路扑灭。先将申后放出冷宫。巡到琼台,不见幽王、褒姒踪迹。有人指说:“已出北门去矣。”料走骊山,慌忙追赶,于路上正迎着戎主,车马相凑,各问劳苦。说及昏君已杀,申侯大惊曰:“孤初心止欲纠正王慝,不意遂及于此。后世不忠于君者,必以孤为口实矣!”亟令从人收敛其尸,备礼葬之。戎主笑曰:“国舅所谓妇人之仁也。”
却说申侯回到京师,安排筵席,款待戎主。库中宝玉,搬取一空,又敛聚金缯十车为赠,指望他满欲而归。谁想戎主把杀幽王一件,自以为不世之功,人马盘踞京城,终日饮酒作乐,绝无还军归国之意。百姓皆归怨申侯。申侯无可奈何,乃写密书三封,发人往三路诸侯处约会勤王。那三路诸侯?乃北路晋侯姬仇,东路卫侯姬和,西路秦君嬴开。又遣人到郑国,将郑伯死难之事,报知世子掘突,教他起兵复仇。不在话下。
单说世子掘突,年方二十三岁,生得身长八尺,英毅非常。一闻父亲战死,不胜哀愤,遂素袍缟带,帅车三百乘,星夜奔驰而来。早有探马报知犬戎主,预作准备。掘突一到,便欲进兵。公子成谏曰:“我兵兼程而进,疲劳未息,宜深沟固垒,待诸侯兵集,然后合攻,此万全之策也。”掘突曰:“君父之仇,礼不反兵。况犬戎志骄意满,我以锐击惰,往无不克。若待诸侯兵集,岂不慢了军心?”遂麾车直逼城下。城上偃旗息鼓,全无动静。掘突大骂:“犬戎之贼!何不出城决一死战?”城上并不答应。掘突喝教左右打点攻城。忽闻丛林深处,叵罗声响,一枝军从后杀来。乃犬戎主定计,预先埋伏在外者。掘突大惊,慌忙挺枪来战。城上叵罗声又起,城门大开,又有一枝军杀出。掘突前有孛丁,后有满也速,两下夹攻,抵当不住,大败而走,戎兵追赶三十馀里方回。掘突收拾残兵,谓公子成曰:“孤不听卿言,以至失利。今计将安出?”公子成曰:“此去濮阳不远,卫侯老成经事,何不投之?郑、卫合兵,可以得志。”掘突依言,分付望濮阳一路而进。
约行二日,尘头起处,望见无数兵车,如墙而至。中间坐着一位诸侯,锦袍金带,苍颜白发,飘飘然有神仙之态。那位诸侯,正是卫武公姬和,时已八十馀岁矣。掘突停车,高叫曰:“我郑世子掘突也。犬戎兵犯京师,吾父死于战场,我兵又败,特来求救。”武公拱手答曰:“世子放心。孤倾国勤王,闻秦、晋之兵,不久亦当至矣。何忧犬戎哉!”掘突让卫侯先行,拨转车辕,重回镐京,离二十里,分两处下寨。教人打听秦、晋二国起兵消息。探子报道:“西角上金鼓大鸣,车声轰地,绣旗上大书‘秦’字。”武公曰:“秦爵虽附庸,然习于戎俗,其兵勇悍善战,犬戎之所畏也。”言未毕,北路探子又报:“晋兵亦至,已于北门立寨。”武公大喜曰:“二国兵来,大事济矣!”即遣人与秦、晋二君相闻。须臾之间,二君皆到武公营中,互相劳苦。二君见掘突浑身素缟,问:“此位何人?”武公曰:“此郑世子也。”遂将郑伯死难与幽王被杀之事,述了一遍。二君叹息不已。武公曰:“老夫年迈无识,止为臣子,义不容辞,勉力来此。扫荡腥膻,全仗上国。今计将安出?”秦襄公曰:“犬戎之志,在于剽掠女子金帛而已。彼谓我兵初至,必不提防。今夜三更,宜分兵东、南、北三路攻打,独缺西门,放他一条走路。却教郑世子伏兵彼处,候其出奔,从后掩击,必获全胜。”武公曰:“此计甚善!”
话分两头。再说申侯在城中,闻知四国兵到,心中大喜,遂与小周公咺密议:“只等攻城,这里开门接应。”却劝戎主先将宝货金缯,差右先锋孛丁分兵押送回国,以削其势;又教左先锋满也速尽数领兵出城迎敌。犬戎主认作好话,一一听从。
却说满也速营于东门之外,正与卫兵对垒,约会明日交战。不期三更之后,被卫兵劫入大寨。满也速提刀上马,急来迎敌。其奈戎兵四散乱窜,双拳两臂,撑持不住,只得一同奔走。三路诸侯呐喊攻城。忽然城门大开,三路车马一拥而入,毫无撑御。此乃申侯之计也。戎主在梦中惊觉,跨着刬马,径出西城,随身不数百人。又遇郑世子掘突拦住厮战。正在危急,却得满也速收拾败兵来到,混战一场,方得脱身。掘突不敢穷追,入城与诸侯相见,恰好天色大明。褒姒不及随行,自缢而亡。胡曾先生有诗叹云:
锦绣围中称国母,腥膻队里作番婆。
到头不免投缳苦,争似为妃快乐多。
申侯大排筵席,管待四路诸侯。只见首席卫武公推箸而起,谓诸侯曰:“今日君亡国破,岂臣子饮酒之时耶?”众人齐声拱立曰:“某等愿受教训。”武公曰:“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故太子在申,宜奉之以即王位。诸君以为何如?”襄公曰:“君侯此言,文、武、成、康之灵也。”世子掘突曰:“小子身无寸功,迎立一事,愿效微劳,以成先司徒之志。”武公大喜,举爵劳之。遂于席上草成表章,备下法驾。各国皆欲以兵相助,掘突曰:“原非赴敌,安用多徒?只用本兵足矣。”申侯曰:“下国有车三百乘,愿为引导。”次日,掘突遂往申国,迎太子宜臼为王。
却说宜臼在申,终日纳闷,正不知国舅此去,凶吉如何。忽报郑世子赍着国舅申侯同诸侯连名表章,奉迎还京,心下到吃了一惊。展开看时,乃知幽王已被犬戎所杀。父子之情,不觉放声大哭。掘突奏曰:“太子当以社稷为重,望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宜臼曰:“孤今负不孝之名于天下矣!事已如此,只索起程。”不一日,到了镐京。周公先驱入城,扫除宫殿。国舅申侯引着卫、晋、秦三国诸侯,同郑世子及一班在朝文武,出郭三十里迎接,卜定吉日进城。宜臼见宫室残毁,凄然泪下。当下先见了申侯,禀命过了,然后服衮冕,告庙即王位,是为平王。
平王升殿,众诸侯百官朝贺已毕。平王宣申伯上殿,谓曰:“朕以废弃之人,获承宗祧,皆舅氏之力也。”进爵为申公。申伯辞曰:“赏罚不明,国政不清。镐京亡而复存,乃众诸侯勤王之功。臣不能禁戢犬戎,获罪先王,臣当万死,敢领赏乎?”坚辞三次。平王令复侯爵。卫武公又奏曰:“褒姒母子恃宠乱伦,虢石父、尹球等欺君误国,虽则身死,均当追贬。”平王一一准奏。卫侯和进爵为公。晋侯仇加封河内附庸之地。郑伯友死于王事,赐谥为桓;世子掘突袭爵为伯,加封祊田千顷。秦君原是附庸,加封秦伯,列于诸侯。小周公咺拜为太宰之职。申后号为太后。褒姒与伯服,俱废为庶人。虢石父、尹球、祭公,姑念其先世有功,兼死于王事,止削本身爵号,仍许子孙袭位。又出安民榜,抚慰京师被害百姓。大宴群臣,尽欢而散。有诗为证:
百官此日逢恩主,万姓今朝喜太平。
自是累朝功德厚,山河再整望中兴。
次日,诸侯谢恩。平王再封卫侯为司徒,郑伯掘突为卿士,留朝与太宰咺一同辅政。惟申、秦二君,以本国迫近戎、狄,拜辞而归。申侯见郑世子掘突英毅非常,以女妻之,是为武姜。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犬戎自到镐京扰乱一番,识熟了中国的道路,虽则被诸侯驱逐出城,其锋未曾挫折;又自谓劳而无功,心怀怨恨,遂大起戎兵,侵占周疆,岐、丰之地,半为戎有。渐渐逼近镐京,连月烽火不绝。又宫阙自焚烧之后,十不存五,颓墙败栋,光景甚是凄凉。平王一来府库空虚,无力建造宫室;二来怕犬戎早晚入寇,遂萌迁都洛邑之念。一日,朝罢,谓群臣曰:“昔王祖成王,既定镐京,又营洛邑,此何意也?”群臣齐声奏曰:“洛邑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适均。所以成王命召公相宅,周公兴筑,号曰东都。宫室制度,与镐京同。每朝会之年,天子行幸东都,接见诸侯,此乃便民之政也。”平王曰:“今犬戎逼近镐京,祸且不测。朕欲迁都于洛,何如?”太宰咺奏曰:“今宫阙焚毁,营建不易,劳民伤财,百姓嗟怨。西戎乘衅而起,何以御之?迁都于洛,实为至便。”两班文武俱以犬戎为虑,齐声曰:“太宰之言是也。”惟司徒卫武公低头长叹。平王曰:“老司徒何独无言?”武公乃奏曰:“老臣年逾九十,蒙吾王不弃老耄,备位六卿。若知而不言,是不忠于君也;若违众而言,是不和于友也。然宁得罪于友,不敢得罪于君。夫镐京左有殽、函,右有陇、蜀,披山带河,沃野千里,天下形胜,莫过于此。洛邑虽天下之中,其势平衍,四面受敌之地。所以先王虽并建两都,然宅西京,以振天下之要,留东都以备一时之巡。吾王若弃镐京而迁洛,恐王室自是衰弱矣!”平王曰:“犬戎侵夺岐、丰,势甚猖獗。且宫阙残毁,无以壮观。朕之东迁,实非得已。”武公奏曰:“犬戎豺狼之性,不当引入卧闼。申公借兵失策,开门揖盗,使其焚烧宫阙,戮及先王,此不共之仇也。王今励志自强,节用爱民,练兵训武,效先王之北伐南征,俘彼戎主,以献七庙,即可湔雪前耻。若隐忍避仇,弃此适彼,我退一尺,敌进一尺,恐蚕食之忧,不止于岐、丰而已。昔尧、舜在位,茅茨土阶;禹居卑宫,不以为陋。京师壮观,岂在宫室?惟吾王熟思之。”太宰咺又奏曰:“老司徒乃安常之论,非通变之言也。先王怠政灭伦,自招寇贼,其事已不足深咎。今王扫除煨烬,仅正名号,而府库空虚,兵力单弱,百姓畏惧犬戎,如畏豺虎。一旦戎骑长驱,民心瓦解,误国之罪,谁能任之?”武公又奏曰:“申公既能召戎,定能退戎。王遣人问之,必有良策。”正商议间,国舅申公遣人赍告急表文来到。平王展开看之,大意谓:犬戎侵扰不已,将有亡国之祸。伏乞我王怜念瓜葛,发兵救援。平王曰:“舅氏自顾不暇,安能顾朕?东迁之事,朕今决矣!”乃命太史择日东行。卫武公曰:“臣职在司徒,若主上一行,民人离散,臣之咎难辞矣!”遂先期出榜,示谕百姓:如愿随驾东迁者,作速准备,一齐起程。祝史作文,先将迁都缘由,祭告宗庙。至期,大宗伯抱着七庙神主,登车先导。秦伯嬴开闻平王东迁,亲自领兵护驾。百姓携老扶幼相从者,不计其数。当时宣王大祭之夜,梦见美貌女子大笑三声,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捆做一束,冉冉望东而去。大笑三声,应褒姒骊山烽火戏诸侯事。大哭三声者,幽王、褒姒、伯服三命俱绝。神主捆束往东,正应今日东迁。
此梦无一不验。又太史伯阳父辞云: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弧箕箙。“羊被鬼吞”者,宣王四十六年遇鬼而亡,乃己未年。“马逢犬逐”,犬戎入寇,幽王十一年庚午也。自此西周遂亡,天数有定如此,亦见伯阳父之神占矣。
东迁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