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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斗争清算蔡为经

玉交枝 张恨水 6212 2022-12-15 10:33

  冯彩堂虽然是个参议员,却头脑很新,平素也颇有民主作风,绝对没有鱼肉乡里的事。听了这番言词,连连说:“为经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既然他的女孩子有不端行为,尽管凭媒说明退婚,正大光明的事不做,偏偏要自作聪明,弄这许多玄虚,反而弄巧成拙。自搬砖头自磕脚,真是何苦。我看新少奶人很诚实,只要你们和好,不嫌她没有知识,我决没有一句闲言。

  冯少云道:“我若有一点嫌弃她的意思,也不会来禀告爸爸。

  虽然不过两天工夫,玉清在冯家,已经人缘极好。王好德乘夜报信的这晚,小夫妻商量了好久辰光。冯少云道:“蔡为经这人,为富不仁,欺压农民,重利剥削,若不是从小订的亲,我早就不想娶他的女儿。我是赞成土地改革的,很想娶一位农家小姐,使我更深地了解农人疾苦,有如我实地耕种。蔡为经清算之期,已经不远,我们得帮助你哥哥玉发,向他斗争。李二狗见财起意,也不是东西,也应该一同清算他。

  玉清听了土地改革、清算、斗争,这许多名词,茫然不解,问道:“你说的是洋学堂里的什么话,我有好多地方不懂,不过你的意思,我倒明白的,就是帮助玉发去找蔡为经算帐。

  冯少云赶忙把这几个名词,细细地解释给她听,一面又说道:“为什么我说蔡为经清算之期,已经不远呢?我在中学读书时候,已有同学加入共产党,考大学的时候,在南京又遇着比我高几班的老同学,他们已经是中共的地下工作同志,劝我加入,我正是无门可入,当然赞成,不过我还是个预备党员。

  玉清道:“共产党,我在乡下,也听人说过,是专门帮助农人翻身的,我们应该跟着他走,不过你说就在眼前,哪有这样快?

  冯少云道:“人民解放军,有雷霆万钧的力量,国民党的军队,挡着他就垮,现在战事已经快到我们县城,说不定,今天就到。

  冯少云小两口子早晨起身,正说着话时,外面起了强大雄壮的歌声:“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出了个毛泽东。

  王玉清听着忙道:“这不是你昨晚上教给我的新歌吗?

  冯少云很兴奋地道:“这是解放歌曲,解放军已经来到了。我去告诉爸爸。

  说着赶忙走了进去,又兴冲冲地回来,拉了玉清的手,说道:“我们应当去欢迎他们。

  玉清道:“好!

  俩人并肩走了出来,队伍在门口经过着,没有走完,后面是少云的中学同学,都拿着旗,唱着歌,欢迎解放军。他们看见少云立在门口,都招手叫他两个列入行伍。少云拉着玉清,两个人一排的参加。走着走着,走到了蔡为经的大门口,恰巧王好德刘氏连冯家的长工三个人,因为放心不下王玉发怎样跟蔡为经讲理,赶到蔡家。

  在这时候,王好德和长工,一眼看见冯少云王玉清在军队后边跟着走,觉得非常奇怪。连里边的王玉发李二狗周老四等人,都一窝蜂的跑了出来,连祭老六也跟在后面。冯少云一看,这是一个清算察为经的适当时机,便站到蔡家大门台坡边,大声的道:“诸位同志,请慢着走,此地有个恶霸,我们应当清算他。

  这时,一班中学生和少数几位解放军,都站住不走,听着他说。他接着把蔡为经的刻薄成家的经过,和这回女儿出丑,拿王好德的女儿代嫁,很详细地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异口同声的说:“清算他,清算他!

  冯少云再补充几句道:“听说蔡家一向靠着有钱,买通了官府,有许多田,多年不完粮,这不是黑田是什么?

  大家都嚷着,如果有黑田,更应该检举他。冯少云又接着道:“诸位当中,倘若有人能把他的黑田报告出来,这是有功者赏。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万想不到,从人丛中,挤出一个人来,一看,原来是蔡老六。这老六是蔡为经本家,论行辈是为经的叔叔,可是穷人跟富翁,谈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有钱的不是长辈也可充长辈,无钱不是小辈也得算小辈。王玉发看见蔡老六肯出来检举,喊道:“六叔,有勇气一点,走到上边来说。

  蔡老六也站在门坡上,可是涨红了脸,不会当众讲话。冯少云见他窘态毕露,忙着把蔡老六的身份,暴露给大家听,一面向蔡老六道:“蔡家的黑田,不完粮的,究竟有多少?

  蔡老六的话箱,有这把钥匙一开,便胆子壮了一点,说道:“我家大老爹,祖上传下来,不满一千亩田,到了他手里,重利盘剥,哄吓诈骗,现在已有了三千亩田。这当中,完粮的不过三分之一。虽然他对这桩事,连我也瞒过的,不过我们每天焦不离孟,他进城完粮,有时我也跟着,他想瞒着我,究竟我不是亮眼瞎子,识得几个字,任他怎样奸滑,我也能知道他的底细……

  正在往下说,人当中钻出一个曹四老爹,大声说道:“六哥,你胡嚼些什么?被大老爹听着,你不怕气死他。

  冯少云对于曹四老爹,有点认识,便道:“你是哪一位,别人报告恶霸,你为什么打断他的话头?你懂礼貌不懂礼貌?

  曹四老爹他是十分认识冯少云的,说道:“冯家大少爷!我姓曹,都赶着我喊四老爹。

  少云咕噜道:“什么大少爷,小少爷,现在还有什么老爷少爷?

  曹四老爹不管他,还是连着说下去,他道:“蔡大老爹为人公正廉明,是我们一乡当中的人望,不久有当选参议员的希望,你这位冯大少爷,是他的东床爱婿,怎么膀子往外弯?把空心甜头给蔡老六吃,叫他惹是生非,造出一片谣言。

  冯少云微笑着道:“你说蔡为经是我丈人,这是你白昼见鬼,这位才是我丈人呢。

  说着,手指着王好德。又道:“蔡为经的作恶多端,一乡的人都恨着他,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共产党要解放全中国了,我们这儿,已经解放,你还蒙在鼓里,还要说蔡为经要当选参议员,真是老糊涂蛋!不过话得说回来,你下劲的帮着蔡为经,对不起,也应该和他一齐清算。

  曹四老爹这才肚里雪亮,看见有几位军人,穿的不是国民党军队的服装,顿时心中发慌,要想脚底下加油,滑脚逃走。冯少云看出他尴尬形状,笑道:“不要慌,你没有多大的罪,只是蔡为经要你做证人的时候,你得出来当众坦白,不可再替他隐瞒。

  一面向王玉发道:“谁是李二狗?请出来说话。

  李二狗做贼心虚,想着这个大场面,蔡为经和冯少云两家的竹杠,是敲不着了,弄得不好,还吃不了,兜着走,存心想溜,却被玉发一把拉了出来,说道:“李二哥,你在把势场中,久炼成钢的,什么也吓不倒你,希望你痛痛快快,把蔡为经如何耍手腕,用金钱,买通了你,你就把我的妹妹出卖,当着大众,应该讲个明白。

  李二狗倒是不怯场的,走上台阶,向四方抱了一抱拳,大有江湖卖解的派头,然后从容的道:“我不过穷一点,讨不起亲,王好老一向也没有退婚之意,我也和蔡为经素不认识,忽然间,有一天他带着蔡老六找到了我,叫我退婚,许我一点小好处,虽说是二十担租子,我并没有拿到手,退婚的信,应该写给王好老,送到王府上,没有交给蔡为经的道理,蔡为经压迫着我写,我蚀了一个妻子,什么也没有得着,请诸位替我主张公道。

  说着,又向四面抱一抱拳。冯少云还没有开口点他,偏偏惹动了蔡老六,站出来说道:“李二狗,好小子,好利口,赖得一干二净,你在茶馆里,亲口对我说,只要一条,我还不懂什么叫条,你还给我解释,说是十两重的金条。后来我们大老爹亲手给了你钞票洋钱金子,你财迷心窍,出卖老婆,你这无耻的东西,还在人前说得嘴响?

  李二狗眼睁睁被他骂了一顿,要在平时,拔出拳头就揍他一个明白,目下站在这个立场,晓得不能乱动,只好低着头闷声不响。冯少云对解放军同志道:“诸位还有重要任务在身,我不敢因为这种小事,来挽留诸位,好在有这许多我们老同学在此,还有本镇的公正人,这临时反霸公审,已可举行,谢谢诸位同志,支持找们。

  说着,向解放军举手行个敬礼。

  这几位解放军,就依旧向前进发,赶上前面的队伍。冯少云又道:“蔡玉蓉刚在生产,她不过是意志薄弱,上了别人的当,我们不必去惊动她。那蔡为经,在这样长的时间,还装聋作哑,赖在里边不出来,实在可恶,请哪几位去找他出来说话。

  王玉发周老四张胖子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我去!我去!一面三个人就向大门里走,跟着他们的还有十多个人,径直的到了蔡为经的书房。向来他是坐在钱柜子上的,几十年来,算是他的安乐椅,现在空空如也,哪有他的影子。再向床上看,也没有躺着。王玉发道:“见鬼!他逃到哪里去了?

  跛着脚,倒走得很快,往后门边去找,只见后门倒是虚掩着,开门一看,还是不见人影。玉发赶快地走到大门外,报告给冯少云听。冯少云道:“这里没有什么交通工具,他就是逃,也逃不远。

  正说着,只见自己家里一个长工,跑着步,就要快到面前,指着向众人道:“我家里打发人来,必有消息。

  原来蔡为经听着前边人声嘈杂,想着双拳难敌四手,彼众我寡。就算不会挨揍,说也说他们不过,光棍不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们找不着主儿,还闹得出什么名堂?便把钱柜开了,值钱的东两,都揣在身上,扎缚得很是谨慎,也不通知张氏,悄悄地自已开了后门,慌慌张张地走到镇市上,雇了一乘小轿,抬到冯彩堂家里。冯彩堂正在看当天的一张地方报,封面第一行大字,印着“本城今晨解放

  六个字。冯彩堂很兴奋地凝着神往下看,一个长工进来说:“蔡亲翁亲自来了。

  

  彩堂一手按着报纸,一手推一推老花眼镜,对面一看,正是蔡为经已经进来,脸上的神色,很为难看,便抬身让坐。蔡为经究意见过世面,晓得必须先入为主,使这位亲家翁,听我一面之词。先对冯彩堂一躬倒地,口里连说“我真该死!该死!

  冯彩堂道:“何必如此,请坐下详谈。

  蔡为经道:“我实在没有脸上贵府的门,现在事到无可奈何,不能不老着面皮,请你替我说句公道话,要不然,要被王玉发李二狗一班地痞把我逼死了!

  冯彩堂微笑着,抽出纸烟递给蔡为经,向书桌上去拿洋火。蔡为经的眼光跟着他的手往桌上看,忽然看见报上登着本城今晨解放,这不会是谣言,必然是事实,心中一块石头压着之外,又压上一块大石头,赶忙问道:“报上的消息是真?

  冯彩堂道:“怎么不真。

  蔡为经声音都带着抖,说道:“竟是这样快,我这个大地主,眼见得要垮。

  冯彩堂道:“一个人只要有一双手,能够劳动,就会有吃有穿有住,要财产有什么用?

  蔡为经道:“这且不谈这种大道理,只是这班地痞,赖在我家里不走,怎么办?

  冯彩堂道:“我叫个长工,到你府上去看看情形。

  就立起身来走到外边,叫人去了。冯少云指着的长工,正是此人。冯少云问走到面前的长工道:“有什么要紧事没有?

  长工道:“蔡大老爹在我们家里求救兵,进门只差一跪,看他的情形,狼狈异常。

  冯少云道:“他要是早知道今日求人屈膝,何必当初趾高气扬,专门欺压穷人,既然蔡为经在我家里,天色还未过午,请诸位都到舍间吃中饭,马上就走。

  说着,带头先走,一大群人像是上操一般,整齐的步伐,都跟着走。

  到镇上,经过一家茶馆,吃茶的人也有跟着上来,不多一会,到了冯家。冯少云道:“请诸位稍停一会,让我先去告诉家父,不要再嚇跑了蔡为经。

  回头对跟着的两个长工道:“请你们先去堵住后门,不要放走他。

  便赶快的进去,一进书房,就看见蔡为经和他父亲对坐着,正谈着此事。蔡为经看见冯少云,面红耳赤,站了起来,只管点着头。冯少云对冯彩堂道:“爸爸!请到外间说一句话。

  一面又看了蔡为经一眼。父子二人走到堂屋,冯少云把早晨到蔡家庄的情形,扼要简单地说了一遍,冯彩堂连点着下颏,说道:“赶快都请进来,叫厨房另外煮饭。

  冯少云几步就跑到门口,向外招着手道:“请进!请进!大家都到前面大厅上坐下。

  冯少云道:“现在先请诸位用饭,饭后再找蔡为经,清算他。

  有几位性急的学生嚷着说:“先找蔡为经,后吃饭。

  有几位从清早饿着肚子出来,直等到中午,有点饥火中烧,便说道:“吃顿饭,费不了多大时间,还是先吃饭,那末,清算时候长一点,也不要紧。

  冯少云道:“我去催他们开饭。

  饭后,冯少云道:“我们先把蔡为经应该清算的是哪几点,写将下来,使他无可辩驳,不要反咬我们一口,说是倚仗人多压迫了他。

  拿出一副笔墨,提笔写着:

  清算蔡为经:

  一、黑田两千亩,有蔡老六作证人。

  二、欺诈王好德,重利削剥。曹老四写的借条作证。

  三、欺骗王玉清。刘氏,王玉发,王玉清本人作证。

  四、曹老四,李二狗,狼狈为奸,如何处理?

  五、蔡为经囤积粮食五百多石,如何处理?

  写好了,贴在墙上,问诸位还有什么意见,要修改不要修改?大家都说很对很好。冯少云便到后边,请他父亲冯彩堂和蔡为经一齐出来。蔡为经跟在冯彩堂后面,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就是想冯彩堂替他帮忙。低着头到了大厅,四边一望,黑压压的都是人。再看墙上贴着的条款,件件都真,事事俱对,恨不得有地缝就往下钻。冯少云道:“请推举一位临时主席,我也是当事人,决不能做。

  大家便在学生当中,推出一个叫唐豪的做主席。唐豪立在一张方凳上,把为什么要清算蔡为经的大概,说得很清楚,说完,问蔡为经有什么话,尽管来说,让你自己检讨。蔡为经迟疑了半晌,对着冯彩堂连连作揖,请他上去讲话,冯彩堂连连摇头。

  待了一刻,还是蔡为经硬着头皮上去,先对大家一鞠躬,然后说道:“诸位先生,五项条款,我看见了,简单地答复诸位。黑田是几十年相沿下来的事,不是我一个人如此,也不是我凭空想出来的办法。

  唐豪道:“我们只说现在,不说以前,你承认是有黑田,那就好办。

  蔡为经又道:“欺诈王好德,是他愿意写的借条,不是我强逼他。

  唐豪道:“这不能听你一面之辞,叫曹老四说句公话。

  曹四老爹本想帮着蔡为经的,这时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觉得浑身都是错,心里念着十手所指,十目所视,可不是玩的,就走出人丛说道:“蔡大老爹要收王好德的佃,我看着心有不忍,才想出写借条,虽然不是逼着他写的,如果不是逼着收佃,怎会有这借条。

  唐豪点头道:“曹老四听说他的为人,不太老实,或许现在觉悟了,说的话还对。

  蔡为经接着又道:“欺骗王玉清,是她愿意代嫁的……

  话尚未完,王玉发已经忍耐不住,走到前边,说道:“快不要听他的话,我家的人都在场,蔡为经屡次逼我父亲答应代嫁,不答应就收佃,这是铁的事实,任凭如何,不能听他抵赖。

  唐豪道:“蔡为经的答复,我把它总结一下。他是有黑田的地主;重利剥削农民;偷天换日,只图遮盖本人面子,捣乱别人的家庭。这三桩罪证确凿,丝毫没有冤枉他。至于曹老四,李二狗,怎样处理,和蔡为经的粮食应该怎样办法,请大家公决。

  许多学生异口同声说道:“曹老四李二狗,应该教育他们,改变他的坏习惯。蔡为经囤积的粮食分作三成,两成献作公粮,一成分配给本村农民,按人口分给。他的田产,全部没收,候将来上改。他的房屋,改为合作社和义务学校。

  唐豪道:“诸位提议的都很对,我们等通过组织,就是这样办。

  话刚说到此处,再看蔡为经,嘴唇颤动,身体直挫下去,登时不能言语。冯彩堂道:“啊呀!这是中风,赶快送医院吧,赶快送医院吧!

  再看他左边嘴眼,都有点歪,舌头也僵了,睁大着眼睛,看着众人,有话无法说。大家看见他这样情形,尤其是冯少云夫妇,晓得他这两天受的刺激太大,所以突然中风,对他多少有些怜悯的同情心,张罗着把他送进医院。医生说是慢性脑溢血,要三个月静养注射,才能出院,好在他的动产,都藏在身边,尽够他的浇裹。病愈以后,过他的凄凉岁月,为人倒变好了许多。他的这场病,暂时倒是他的救星,要不然,这么多受过他压迫的人,都要立刻去找他理论,他更受不了。至于究竟如何处分他,这是日后正式解决的事,现在还不过是大家予以监视罢了。张氏和玉蓉,从前是财主人家的排场,当然就有蜡烛脾气,既然如鱼失水,又在这个新时代中,也就发不出威风。日后玉蓉把个私生子,领了回来,自己到工厂里,做个女工人,倒能自食其力。这些善后的事,不必再去说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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