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結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課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常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阳光里滾来滾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条紅带,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来回的拖搖着,它便扑过来搶,又扑过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們,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阴,那时太阳光暖暖的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鮮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澤的毛也汚涩了,終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們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带穿了,挂在它頸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的,懶惰的,郁悶的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編譯所回来,三妹很难过的說道:“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縷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別处要一只来給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渾身黃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黃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詳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們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問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駡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飯,总看見它坐在鉄門外边,一見我进門,便飞也似的跑进去了。飯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約里的綠叶中,好象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的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听見討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沒有看見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見。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預警。
“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的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沒有看見。”
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終于不見。
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門,还見它在厅上。烧飯时,才不見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象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連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嬸也說:“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綫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許会認得归途的。
午飯时,张嬸訴說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猫在門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証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嚕着道:“他們看見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們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的,憤恨的,在詛駡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們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幷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們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飢餓所杀。张嬸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象别的小猫之喜欢頑游,好象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連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漸漸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閑談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沒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鑽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烧脫好几块,更覚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的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黃色的芙蓉鳥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囑着张嬸換水,加鳥粮,洗刷籠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黃鳥,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鳥籠凝望着。
妻道:“张嬸,留心猫,它会吃鳥呢。”
张嬸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鳥籠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見张嬸在叫道:“鳥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 籠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鳥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象它曾与它的敌人掙扎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見了,也匆匆的跑下来,看了死鳥,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誰?它常常对鳥籠望着,我早就叫张嬸要小心了。张嬸!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嬸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話来辯护。
于是猫的罪状証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給它以一頓惩戒。找了半天,却沒找到。我以为它眞是“畏罪潜逃”了。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詳,嘴里好象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鳥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門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的叫了一声“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憤憤的,以为惩戒得还沒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鳥了。”同时我看見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銜着一只黃鳥。我开始覚得我是錯了!
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眞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沒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語,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两个月后,我們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