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壶滴漏声声迟,金鼎香残懒去添。宣华夫人寂处深宫,兀是终日的神思闷闷,百无聊赖,一任他云鬓散乱,花容不整。有个宫女,叫做小鸳的,见她终日的长吁短叹,生恐她闷出病儿,便思逗她欢喜。这时见她手支香腮,又在默默地出神,小鸳即斟了一银钟香茗,含着笑容,呈给宣华夫人道:“夫人莫尽闲愁,大喜的事儿,即须来了。”
宣华听她话里有因,便接过香茗,呷上一口,放下茶钟,向小鸳打量一眼,见她白生生一张嫩脸,倒也生得有几分姿色,身材瘦小,大有弱不禁风的神态。估量她的年纪,还不到破瓜,两个小眼珠儿,只是滴溜溜的射在自己脸上。宣华夫人不禁微露了笑容道:“痴孩子,尽瞧我作甚?又说出风话儿。什么是大喜的事儿,即须来了?”小鸳道:“只因夫人的貌美,婢子竟是越看越爱了,也怪不得今上要垂爱。”
宣华听到今上垂爱,不由面色一沉道:“快些给我闭口,不准再在我跟前胡说。”小鸳却毫不畏怕道:“夫人何必动怒。岁月不再,青春易老,夫人这般红脸,任它凋零不成?今上年少风流,爱慕夫人,正是夫人的幸运,婢子故敢说大喜的事儿,即须来了。奉劝夫人,再也不要闲愁闲虑,憔悴了玉颜。今上若来临幸,见夫人消瘦,岂不要心痛万分,要责骂婢子们不善伺候,累得夫人如此的了。”小鸳说这一番话儿,自以为说得甚是圆转,哪知宣华偏不愿听,竟是越听越恨,动了真火,一时遏不住愤火,随手拿起几上的茶钟儿,向小鸳脸上掼去。小鸳头儿一偏,要想避过,钟儿来得猛,恰巧打在太阳穴上。只因宣华夫人急怒攻心,出手甚重,小鸳受此一下,怎能承受,顿时倒地身死。众宫女慌作一团,都道怎生得了,小鸳是圣上宠婢,竟给夫人打死了,不免圣上加罪呢。
宣华夫人一时失手,打死了小鸳,起初却很惊慌,此刻听了众宫女的话儿,心下反觉一宽。但愿炀帝发怒,速即加罪,一死倒也爽快。当下不慌不忙的对众宫女道:“你们不必慌乱,快将尸身移出,再去禀报圣上,说明小鸳被我失手打死,圣上见罪,有我承当。”众宫女见宣华夫人绝不害怕,倒也奇异,便七手八脚的将小鸳尸身抬出,一面报知了炀帝。
炀帝正因接位十天,足足的忙了一旬,今日方觉清闲,已是想着了宣华夫人,便在心头操算,怎样前去见她,方得成就了好事。又恐她性烈不允,弄出事来,却又不妥。如今听说宣华夫人将他的宠婢小鸳打死,问起原因,方始明白,却是小鸳不善措词,触怒了宣华。炀帝便也不说什么,只命将小鸳好好的收殓,并没有加罪宣华的意思。那个报事的宫女,原要炀帝发怒,处治夫人,如今见了这般光景,倒累她闷了一肚子气。回到宣华夫人宫中,宣华夫人问她报知了没有,宫女道:“报知了。”宣华夫人道:“圣上怎样?”宫女见宣华夫人问到这句,便想吓她一下,借此出出气儿。当下竟装作了苦脸道:“圣上闻知此讯,竟怒得顿足大骂,即欲处死夫人。婢子忙替夫人代白,原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将小鸳打死,求圣上宽恕了夫人,哪知反触怒了圣上,责婢子竟存偏护,也要加罪,慌得婢子叩头求饶,方始见恕,逃了回来。依婢子看来,圣意难测,夫人的身上,恐是凶多吉少的了。”
宫女说毕了一番有声有色的假话,满望宣华夫人听了去,少不得花容失色,珠泪粉披。哪知宣华夫人听说炀帝如此大怒,不觉心花怒放,喜上眉梢,便含笑道:“我却正待圣上来发付,任凭处理。”宫女见宣华夫人这般安闲,大失所望,悻悻的一语不发。宣华却伸长了脖子,只待炀帝赐死的消息,偏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倒累得宣华夫人心神不宁了。看着夕阳散落,接近上灯的时分,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宣华不禁暗暗叫苦,难道他死了一个宠婢,怒了一回,便算了结,不来加罪了不成,这明明是不怀好意。她正在胡乱猜疑的当子,忽见一个内侍到来,口称奉了圣上旨意,赐与宣华夫人金盒一只,立待开视拜受,方能回去复命。
宣华见是赐来金盒,立待开视,明知盒中定是鸩毒,不觉又喜又悲。喜的是虽丧生命,却可保全了名节;悲的是红颜命薄,死得这般惨苦。当下便含了泪儿,嘱内侍稍待,便退到里面,更换好了衣服,梳起云鬓,装扮舒齐,原想从容就死,完全了清白。那个内侍,见宣华捱延了好久时刻,只是连连催促,此刻才见宣华夫人从里面走出,自头上换起,直换到脚下,俱是全新的锦绣,越发显得丰致如画,娇艳动人。只见她盈盈走近前来,并不先将金盒启视,遽称贱妾遵旨,便尔下跪。内侍哪知宣华夫人的心意,见她口称遵旨,明明是承允了圣意,遂将金盒授与宣华,返身而出,复命炀帝。炀帝问起宣华情形,内侍便依实说了,炀帝自是欣适。
哪知宣华夫人接了金盒,立起身子,随即从容对众宫女道:“我因一时之愤,失手将小鸳打死。圣上宽洪,命妾饮鸩自尽,你们不必惊慌。”众宫女听了,都吓得面面相觑,有几个心肠慈软的宫女,已是忍不住流泪。只见宣华夫人神色自若,轻轻揭开了金盒盖儿。望到盒中,众宫女同时拜伏,欢呼恭喜夫人。宣华夫人却惊得花容失色,珠泪簌簌滚落,手儿抖个不住,手中所执的金盒,抖得跌落在地上,便把盒中的一个彩色同心结子,跌出了盒中,抛落在地,花花绿绿的耀人眼睛。宫女们赶忙拾起,就口吹去了灰尘,依旧承入了盒中,却去放在宣华夫人的枕畔。宣华夫人想不到盒中不是鸩毒,偏是一个同心结子,自己竟不先启视,拜称了遵旨,如何再有颜面见人。想到此处,越发的伤心流泪不止。众宫女见她见了同心结子,反比先前当作鸩毒的当子来得伤心。便有一个宫女上前劝道:“夫人正该欢喜,怎反伤心?”宣华长叹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曾受先皇雨露,理当守节终身。今上与我名位,又是庶母,怎能做出乱伦的事来。圣上年轻脱略,不顾大节,我怎好忘了廉耻,和今上苟且,岂不叫人羞死。适才内侍赍来金盒,我还当作今上为了小鸳的事儿,赐我自尽。我在先皇驾崩的时间,便思殉节,只苦没有机会。如今意谓今上赐来鸩毒,倒觉甚是欢喜。哪知今上不肯相饶,以同心相许。你们替我想来,怎生叫我不要伤悲。”众宫女方始明白,恍然大悟。也有点头叹息,说炀帝荒谬;也有道宣华痴呆,不会乐得享受。纷纷议论,其中独有一个宫女,唤做玉圆的,却是生性慧黠,能言善语,当下暗使一个眼色,众宫女便纷纷退出,只剩了玉圆一人。
玉圆便将宣华夫人扶到了榻上睡下,添上了炉香,点明宫灯,站在榻边,也不出言安慰宣华,只顾不时的叹息。宣华反听得耐不住了,便问她道:“你为什么只顾连连叹息?”玉圆道:“夫人有所不知,小婢听了夫人方才的话儿,只是替夫人可怜。怎的要生成这般美貌,致圣上动了非分的儿念。”宣华夫人点头道:“盛色累人,真是令人没奈何。”玉圆道:“如今夫人偏又拜了同心结子,圣上得了内侍的复命,不明白夫人的原意,当是夫人已是允了同心,不免就要驾临。”宣华道:“你的话儿,一些不错,他定要来的。你看叫我怎生发付?”玉圆却微叹了一声道:“圣上若是到来,夫人休想幸免。咳,夫人和圣上,谅也是前世的孽冤,今生才会撞在一处,竟是逃避不来。婢子看来,了去了这笔宿债,图个来世清净罢。夫人你看怎样?”
宣华听那玉圆的话儿,说的甚是有理,遮莫我和今上,果有一段宿缘,才会缠扰不清,定要成就好事。她想到这里,不禁面儿一红。玉圆瞧在眼里,已知宣华的心肠,有些活动了,便又含笑道:“我也不明白,自古以来的风流天子,他爱上了谁人,便不顾什么尊卑名分,都要乐上一乐。像圣上这般的行径,前朝皆已有过的了,也不能算圣上的创造,夫人你道可是?”宣华暗想不错,前朝原是有的,便点了点头儿。玉圆又接着道:“前朝的事,是过去了,即使后人评论,早已不知不觉。如今夫人若和圣上成就了好事,眼前众人,谁敢道个不字。等到后人评论,也是不知不觉,真是不错。身后是非谁管得,让他好了,得过且过,眼前的好光阴,乐得享受。夫人你道婢子的话儿可对?”
玉圆一壁说,一壁偷瞧宣华夫人,只见她不住的点头,脸上隐隐透出了喜色,只是依旧没有答话。玉圆估料上去,已有七八分心动。当下便去打进了一盆热水,放在妆台上面,回过身儿道:“夫人还是起来洗个脸儿,面上泪痕粉渍,和在一堆,好不难受。”美人爱好,本出天然,何况宣华夫人又是美人中的绝色,岂有不爱清净的理,听了玉园的话儿,当下便起身下榻,走到妆台边坐下。玉圆乘间和她修梳云鬓,理得一丝不乱,乌光可鉴;又见宣华夫人洗了脸儿,却没有敷粉涂脂,竟是不待宣华不允,替她轻轻的敷上了香粉,小小的点了口脂。宣华娇嗔道:“怎的要你替我妆饰得这般模样。”玉圆道:“夫人绝世容华,原也用不到十分妆饰,小婢痴想,若果加上了几分妆饰,不知要怎样的动人,才敢大胆的试上一试,瞧瞧夫人。”
宣华听她如此说来,不禁也失笑道:“痴婢子原是为了如此。索性让你瞧个饱罢。我来细细的装饰一番。”玉圆听说,不觉暗暗失笑,忙道:“夫人真能如此,婢子的眼福,真是不浅了。”宣华也不和她答话,竟自重施朱粉,巧画蛾眉。这一打扮,足足费了半个多时辰,直把个玉圆站在一旁,看得发呆。怎的同是一个女子,苍苍的上天,独付给她这般绝色,好不叫人羡妒,无怪圣上要不顾礼节,心存非想了。宣华夫人瞧见玉圆出了神儿,便叱她道:“你呆站着作甚,快替我倾去了污水。”哪知话声未毕,忽见一个宫女慌忙走入道:“圣上驾到。”正是:
整得花颜方就绪,刘郎已是到天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