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式一路晓行夜宿,由冀入豫。因想异人先往开封,坐下马快,也许能够赶上,每日一早便顺大道急驰,沿途毫未停留。这日行经黄河北岸一个小镇上,天刚午后,黄河就在前面,意欲在日落前渡河,到了南阳附近杨武师的朋友家中投宿。等赶到黄河渡口一看,天已未申之交,渡船刚刚开走。余式心急,因所去之处地名魏家集,庄主魏国梁是个财主,豪爽好义,手眼甚宽,更有一身惊人武功,亟于往见其人,无如那些日黄河水涨流急,要是风头不顺,船须多半日始能到达对岸。余式到前正赶风头转顺,渡船全都开走。余式无法,便顺河岸寻去。马行迅速,不觉走出二十多里,觉着一望沙原,四无人家,景物甚是荒凉,知道前途不会有什么渡口,方往回走,忽见堤下芦苇沙滩边上停着一条平底快船,船头上坐着三个赤膊壮汉正在举碗豪饮,面前放有不少鱼肉,猛想起黄河鲤鱼号称名产,这船不知肯渡不肯渡,何不试同一声?刚一停马,内一壮汉已昂头先问道:“这里无什么人家,又非正路,尊客怎会来此,可要喝一碗么?”余式不知来去行迹早落在对方眼里,见他说话和气,随口答道:“酒我不吃,我是寻找渡船的,你这船如肯渡我过河,情愿多付船钱,你意如何?”船上三人闻言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个便走上岸来赔笑说道:“小人张五,今日是我生日,我两个拜兄弟网了两条活鱼给我上寿,特地寻一冷僻之处痛快半天,不料尊客寻来,既愿多付渡钱,渡你无妨,只不知给多少、还有太阳已快偏西,虽然遇到顺风,也须三人合力才能在天黑前赶到对岸。你给的钱多,船上还有两条大活鲤鱼,我家住在旁边不远,尊客先请上船,我回家取点吃的就来,防备万一风头不顺,到时稍晚,尊客不致受饿,你看可好?”
余式闻言,遥望上流几只渡船正往对岸斜行而渡,连一半河面也未渡过。知时已晚,本在迟疑;继一想,话已出口,不能不算,所投主人好交,深夜叩门并无妨害。又见船家虽然一身紫酱色的皮肤,臂上筋肉虬结,形貌丑恶,说话却极谦和直爽,便将身带一两散银取出,笑道:“我不怕天晚,能找到自然是好,船家不打过河钱,这银子半作渡钱,半作鱼酒钱如何?”张五接过笑道:“尊客哪要这多?”随唤:“牛六弟快来牵马,想不到今日财神上门,我弟兄怎么也应卖点力气,与客人一个痛快。我去取家伙去,船上的不干净,这条鱼大,洗剥时你两个留神扎手,莫和上次一样累我费事。”余式见另一船家牛六已然跑上,形态更是丑恶,看去十分强健,以为生长河中习劳所致,将马交过,人随走下。
余式正在船头上独立苍茫,心生感慨,瞥见牛六正卸马鞍,似觉包裹沉重,面带诡笑,朝同伴看了一眼,心方一动。张五已由岸上跑回,手上拿着一个布包,匆匆塞向舱板底下,便命开船。余式先见岸上荒野,并无人家,张五回得这快,神情也颇鬼祟,方自生疑,船已离岸老远。暗忖:“这里离城镇近,河中风帆往来不断,难道如此大胆:
何况自己一身武功,以前常在他塘中游泳,水性虽然不精,也不至于淹死。这三人看去雄壮多力,真要讲打,也多半不是自己对手,伯他何来?”再见船开以后,一个掌舵,张五。牛六篙橹并用,甚是卖力,所说均是水浪风色,不似带有恶意,也就放开。只那一带水深浪急,渡船照例由来路往下斜行,驶向对岸,再抢上流,到了渡口停泊。横波乱流而渡甚是艰难,黄河水性又极奇特,往往船行之间,上流头忽有激流冲到,便须扳舵躲避,等其过后再走,往往顺流一淌多少里。那船先开还快,余式方意船夫精壮多力,照此走法天未黑便可赶到对岸,船还未走上一半便慢了起来,并还漂向下流,相隔原来渡口越远。先向船家询问怎不快走?船家张五回答:“水流太急。”只是支吾。眼看黄流滔滔,太阳已然沉水,只露出一点角尖,随同天际遥波在水面上出没跳掷,余光斜射,照得半天皆赤。余式初见长河落日,觉着好看,只顾回望出神,忘再询问。
一一会残阳隐暇,暮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偶看前面,那船已不知走出多少里,两岸芦获萧萧,随着河上晚风宛如波涛起伏,景色越发荒凉。正想喝间,张五已自觉察,笑道:“尊客大概没有走过这条路,所以着急。其实我张老五是有名的好人,最有良心。
你不见我们在给你升火造饭,让你吃饱好到家么?”余式到底初次出门,见船家虽然可疑,船头上火已升起,张五说话听去刺耳,脸上仍甚和气,又见那船虽驶下流,有时也扳舵往斜对面驶去,心想黄河水急,也许真个难走,便不开口,只在暗中准备。一会船上点灯,馍也蒸熟,早已改为一人摇橹,一人掌舵。张五做饭,已将大鲤鱼剖成两半煎好,连酒端上,请余式先用。余式见船家烧鱼并未做什手脚,酒色却不甚清,有些可疑,想起杨武师所说,将鱼吃了两块,乘着张五转身把酒泼去。张五回顾酒碗已空,说:
“客人好量,这是我船上的快活酒,吃了包你舒服,可要再吃一碗?”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身后牛六唤了一声“五哥”,张五便即住口走过。余式偷觑二人好似打了一个手势,面带狞笑,微闻牛六好似说了句“不识抬举”,经此一来越发看出几分,心料船家不怀好意,见宝剑已然摘下,和衣包一起放在船舷,离身虽然不远,但不顺手,又恐对方警觉,假作起身看水,归座时故意改坐侧面,看去比先前似乎还远一些,取用却较方便。
借着酒后身热,将长衣纽扣解开,一面隔着衣服将那几只钢镖摸了一摸,表面作为无事,暗中早已准备停当。张、牛二人依然备做各事,似未留意,那船也行离对岸不远。
余式见前面是片长满芦苇的沙滩,再两三丈便可到岸,只是芦获丛生,无法上去。
船正沿着苇林顺流而下,因是下水,并未划行,仅留牛六一人掌舵,张五和另一壮汉已早停手,正在大吃大喝,一点不像有什变故情景,暗忖:“船家心意莫测,好在离岸已近,只前面发现无苇之处便可向其质问。如其料中,索性纵上岸去,再相机应付,至多丢上一匹马,事却稳妥得多。”心正寻思,忽见前面现出一角沙嘴,由岸起突向水中伸出丈许,宽约八九丈,上面一根芦苇也没有,并且还有两个系船的木桩,似是泊船之地,心中大喜,便问船家:“是这里靠岸么?”连问数声,船上三人一个也未理睬。眼看那片沙嘴空地已快越过,忙怒喝道:“既有地方,何不靠岸,你们意欲如何?”话未说完,猛听脑后风声,知来暗算,身于往前侧面一闪,左手抄起前面小桌回手向后挡去,同时右手剑就着往前一探身之势也自拔出。只听喀嚓了当之声,小桌劈成两半,杯盘碗筷飞了一地。原来牛六拿了一把明光耀眼的斫刀正由身后劈来,不料余式身手这快,只将小桌劈碎,人未斫中,反被那盘残鱼连碗打在头上,满脸淋漓,鲜血直流,不禁又急又怒,二次扬刀便斫,口中大喝:“肥羊扎手,五哥还不快上!”话未说完,张五和另一壮汉也自动手,各由舱底取出先前布包一抖,便将兵器取出。壮汉手使一柄板斧,首先纵过,照头便斫。
余式武功原有根底,事前又有准备,左手小桌斫出以后,紧跟着回手抓着衣领略一旋身,长衣便自脱下,一见斧到,就势一甩一抖,便将那斧裹住,喝声“去罢!”壮汉在三贼中最乏,只有一身蛮力水性,没想到敌人这等灵巧迅速,连衣服也会做了兵器,又是绸衣,手中斧竟被裹住,吃巧劲一抖,斧便脱手飞出,甩向后舱。牛六做梦也未想到对面有斧飞来,横刀一隔,擦肩而过,落向水中,差点没有被斫中,虎口也被震麻,吓了一身冷汗,呆得一呆,余式也就缓过势来,看出水贼本领有限,心中一定。张五也纵身赶过,手中三棱刺随同扎到。余式因见腹背受敌,心想:“如不先打伤一两个,船上地窄,不好应付。”又想保全那马,迫令靠岸,未先用剑杀贼,就势将镖取出两枚,一面拨浪分波身形微偏,用剑往外一磕,跟手一镖,先朝右侧牛六打去,张五钢刺也被挡开,纵向一旁,耳听一声怒吼,牛六被那一镖打中左臂,刀已坠地。余式瞥见壮汉又取了一根铁棍,正和张五夹攻而来,心想:“先把后艄之敌除去,只当一面要好得多。”
一见镖中贼臂,更不怠慢,飞身纵起,上面一晃剑花,底下一腿。牛六中那一镖,已然透骨奇痛,再见寒光耀目,心中越慌,刚往侧闪,被余式一腿踢倒,本意将其擒住,用以制敌,不料牛六看出敌人厉害,本想下水,再被踹上一脚,立时就势往水中蹿去。另一面壮汉张五也杀将过来,余式举剑一挡,觉着棍沉力猛,暗道“不好”,扬手又是一镖,正中在壮汉腿上,同时闻得水中牛六喊了一声:“风紧,你们还不下来?”壮汉身形一歪,先自落水。张五本持钢刺二次扎到,闻得牛六一喊,又见壮汉受伤落水,忽然收势纵退,大喝:“你是好的,与五大爷水里见个高下。”
余式一剑挡空,正要赶过,闻言猛想起杨师父常说黄河水贼均精水性,何况寡不敌众,一到水里便非敌手,心方一动,张五已人随身起蹿向水中,跟着便见牛六水中探头喝骂,那船便似有什东西打住,横了过去,似往河心水深之处驶去。三贼见他武功甚好,欲将船拖向水深之处再行弄翻,免得敌人落向浅处,又为晴器所伤。不料余式命不该绝,思想起目己水性百限,争百凑均,船侧转时水中忽起了一个急漩,船上无人扳舵,被那漩涡急流一转,三水贼又有两个受伤,张五在水中一拉那船,刚巧漩涡卷到,反而改退为进,水力绝大,一下荡向河边。余式正立船梢,离岸不过两丈,未等船翻,抢了衣包便往岸上纵去。牛六见余式抬起衣包纵向后艄舷上,猛想起离岸太近,恐其纵逃,不顾臂痛,蹿向前去,单手拉着船舷往下一扳。壮汉原伏左舷待机,也看出敌人要逃,忙即相助,两下合力,船便翻了过来,连马一齐落人水内。余式也刚纵起,相差只一眨眼便非落水不可,端的险极。就这样,纵起时脚底船舷已动,劲头不曾使上,人落浅水之中,觉着水力绝猛,只齐腿部便难立稳,浮沙又甚虚软,心中大惊,如何还敢停留,且喜见机尚早,离岸只三数尺,连忙拔腿往上急走。回顾船已朝天,三贼一个猛子由水里急蹿过来,月光之下,大鱼也似,己然离身不远。人恰上岸,越想越恨,怒喝:“狗贼纳命!”扬手一镖,照准为首壮汉打去,只听水响了一下,三贼见人已上岸,知非敌手,各向水中遁去,也不知打中没有。那马已被急流卷去,只惨嘶了两声便没了影子。
余式一看岸上是片荒野,并无人家,只远处大片树林黑压压的,顺流而下,船行已久,也不知相隔魏家多远;下半身已然湿透,素性喜洁,泥水杂沓,越发难行,便朝那片树林走去。相隔约三数里,忽见林中灯光外映,知有人家在内,心中一喜。刚到林前,猛瞥见两条黑影悄没声急蹿出来,连忙纵身闪过,忽听汪汪犬吠,乃是两条恶犬正由身后猛蹿过来。因想投宿,不便伤害,一面纵避,口中方在呼喝,忽听老人唤了一声,狗便摇尾走去,随见一老头拄杖走来,问起来意。余式因当地荒野,只此一家住户,加以先遇恶犬,生出不快之感,便留了心,推说渡河时晚,访友迷路,误踏浮沙,无心落水,求借一宿。老头立时笑诺,引路入林。余式也是该受虚惊,初意想寻人家打听魏家集的途径,后来想起船行已久,不知走出多远,两腿泥污狼藉,这等神情如何去见生朋友,想魏家集相隔必远,马已淹死,当夜决赶不到,于是改了念头。见那老头身材高大,夏日热天光着上身,看似乡农,神态却甚豪爽。二人回到林内,就短榻上落座,互相请教。
老头自称姓牛名蛟,一向打鱼为生,因图近河,住在当地。为了地势偏僻,又拥有两条渔渡船,养狗看家。客人远来,想未用饭,好在今日为人添寿,所剩酒菜甚多,已命人准备去了。余式早瞥见林中还有男女数人似在纳凉,刚刚走散,老头所居乃是一排五问两进的房舍,深藏林内,灯光由门窗中透出,隐闻笑语之声,暗忖:“河南民风俭朴,沿途村镇便大户人家也多是些土墙泥顶,这一家孤悬荒野之中,房均砖瓦所建,这晚时光灯光未熄,已属少见。又是姓牛,并有为人添寿之言,水贼都是土著,莫要误投盗窟。”便留了心;无如地旷人稀,又不认路,无可投止,主人已然留住,相待殷勤,其势不便说走。因先前对敌,觉着武功颇有把握,又有一点自恃,意欲暂且留下,好在夏日天亮得早,且先借火把衣履烤干,相机行事,只顾盘算,始终没有提起魏国梁三字。
主意打定,便说酒饭已然吃过,只求借些枯柴烤衣。老头笑答:“这个容易,今天太热,客人如愿早睡,便请进房,否则在此乘凉也好,我命孙儿切个西瓜来吃。”余式顶好不进房去,万一有变,容易脱身,闻言忙答:“素性畏热,乘凉最好。”老头随令人取来一双凉鞋与客人更换,柴火就林空地上点燃。余式脱下鞋袜湿衣,用树枝架住去烘,一面吃瓜,一面和主人问答。约有半个多时辰,衣已烘干,只鞋尚未干透,方想:“三水贼如与主人一家,又均受伤,此时理应回转,如何未见人来?”又见老头神态不似恶人,疑虑渐消。正谈说间,忽见先前送火的一个童来唤大公,说内里有人发急痧,请往观看,老头便请安息。余式道:“老丈有事自便,我在此等鞋乘凉,倦来就在这短榻上睡,天亮起身,省得屋里太热,即此已感盛情,无须客气。”老头随说:“我去就来。”
祖孙二人入门时,余式似听小孩说了一句“六哥受伤甚重”,老头不知说句什么话,底下便未言语,暗忖:“水贼中有一人正名牛六。”心方一动,猛瞥见房后飞也似跑出一条黑影,假装解手,走向旁边~看,才知那家还有后门,不禁大悟,忙即回转,将半干鞋换上,长衣包好,拿了包裹兵器,留下一两银子作酬谢,放在桌上。侧耳一听,内里人语喧哗,似在争论什么事,知是盗窟无疑,主人必当自己还未知道,乘此逃走,免却好些麻烦。强龙不斗地头蛇,即便能胜,杀人终非好事,再被反咬一口,经官兴讼,更难脱身,仍是忍气无事为佳,心念一转,立时轻悄悄向林外,意欲顺着上流河岸跑去,不论远近,寻到人家再作计较。方悔先前忘了询问魏家的道路,忽听身后飕飕连声,疑是盗党追来,忙即拔剑纵身回顾,原来正是先前恶狗,并还多出两条,最厉害的全部哑口,悄没声由林侧左右飞扑过来,势甚猛恶。还未近前,口已张起,当头一只更是又大又凶,已然迎面,吃余式身子微偏,擦肩让过,就手用左掌斫去,一下打中狗颈,汪的一声怒嗥,跌窜出丈多远近。另外三只两左一右相继扑到。余式一见狗多势猛,不杀两个不行,百忙中就着掌斫前狗之势,一个“风扫落花”,身形连闪两闪,避开左边两狗,一剑扫去。那狗平日伤人,占惯上风,没想到敌人身手这么灵巧,已将过头,还待反噬,头条势子最急,先被一剑将前腿砍断一只,汪的一声惨嗥,狂窜出去。第二条来势较低,吃余式反手一剑砍下,将狗股连尾砍落一片。狗也真凶,已然受伤,仍不怕死,怒吼一声,回头朝腿上咬到;右边一条又朝颈间扑来。余式见两下受敌,狗比人还要难斗,也着了急,右腿一抬,照准狗背便踹,同时身子往下一矮,手中剑“朝天一炷香”往上便刺,只听汪汪乱吠,杂以啸嗥之声。左边那狗虽被一脚踹出老远,受了重伤,但是那狗力猛性灵,挨那一脚时已快咬到人的身上,余式踹得稍慢一点便非咬伤不可,就这样裤子仍被狗口咬着了些,哧的一声撕裂了一大片。右狗因是扑得太猛,性又凶狡,一见扑空,意欲掉头向下,并将狗爪乱抓,不料余式剑往上刺,一下刺中前胸,那狗负痛急窜,当时裂了一个大口,带着一股鲜血跌出一丈多远,只惨嗥得一声便自死去,余式几乎洒了一身狗血。
这原是瞬息间事,这里后起三狗刚刚杀伤挡退,最初一条又急蹿过来,这次改上为下,月光中看去箭一般快。余式刚把前狗杀死,身未立稳,又见狗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纵,避开来势,本“拨草寻蛇”往下便砍。不料那几条恶狗均是异种,曾受主人训练,灵敏非常,尤其爪牙有毒,受伤无救,总算命不该绝,无意中将最猛恶的一条杀死,另两条一被踹断了两根脊骨,一被斩断一腿,均受重伤,仅剩开头这条最凶的,比较要好得多,那狗也极厉害,稍差仍无幸理。余式只说纵身让开来势,随手一剑便可杀死,哪知人往上纵,狗也人立而起,爪牙齐施,恶狠狠待向余式颈问咬去。余式瞥见那狗忽然随同蹿起,狗眼通红,凶光闪闪,狗唇上掀,露出上下利齿,两只前爪一齐紧拳,就要扑到身上,月光下看去神态分外狞恶,那只断了一腿的伤狗也狂吠颠蹿过来。
起初没料狗有这等厉害,见势不佳,一着急,手中一紧,反手一剑,顺水推舟横扫过去,就空中身子一挺,往侧翻转纵落,狗脸立被砍去半片,身痛下扑,正赶伤狗蹿到,一条已痛极疯狂,一条眼看快要扑到敌人身上,吃疯狗往下一扑,前爪正抓伤狗断腿之上,性均猛烈,同是伤痛情急,一个张口先咬,一个痛极反噬,扭成一堆。余式才知贼觉因狗厉害,才不命人看守,且喜时间不多,贼未追出,飞步便往前跑。觉着先前杀狗时右肩似被狗爪挂了一下,也未在意。跑不多远,便听身后呐喊之声,回头一看,七八个盗党已然喊杀追来,忙即施展轻功向前飞驰,仗着腿快,跑了一阵,杀声渐远,遥望身后尚未停追。沿途又是荒野,土丘甚多,后来逃到一个大土坡上,登高回望,敌人似因追赶不上未再前追,稍微喘息,定睛四顾,左侧似有村镇人家,天有薄雾,看不甚真,相隔约有三五里路,隐闻鸡声,天似将亮,越发心定,便往前赶。跑出三数里,前途果是一个村镇,人家甚多,东方也有了明意。
因在夏天,田野间露宿人多,余式料知不会有事,便迎着晓风缓步前行。快到镇前,人家都已起身,忙向土人询问魏家集的去路,那人答道:“客官你那来路东南便是魏家集,如何走了反路?”余式一则人已疲乏,船上又未吃饱,腹中饥饿,再细打听,如由当地往魏家集尚须经过贼巢,左近相隔还有四五十里,意欲觅地暂息,买些饮食,吃完雇骑快马,避开贼巢,再去魏家。一看那镇竟是往来孔道,酒茶馆甚多,便有不少卖早点零食的,内中一家门前柳荫之下放有桌椅,还有一张凉床未撤,想靠一会,便与商量借用。吃完早点,换了裤子,枕着包裹,方自养神,忽听有一陕西口音的人争吵,意似要那凉床。店家说:“床只一张,被人占去。”陕客说店家欺生,声势汹汹,似要动武。
睁眼一看,那陕客四十来岁,像个落魄文人,语甚强做,不通人情,先未理会;刚把眼闭上,想再养一会神雇马上路,忽听冷笑道:“你既有凉床卖客,就不应该备一张。实对你说,我怕染上狗爪子毒,就肯让我,太爷还不一定肯赏脸呢。”
余式闻言,想起右肩被狗爪碰了一下,路上似觉有些胀痛,也未在意,此时痛上发麻,莫非狗爪有毒,只是他怎么知道?同时,又想起初遇师父时,说话也是那么不通情理,忽然福至心灵,假作初醒,起身劝解道:“兄台要这床么,小弟奉让就是。”陕客冷笑道:“你装了半天腔,这才开口,谁还领情?我老人家向例你不肯,我偏要,你肯,我偏不要。”余式心想此人脾气有多好,表面却不显出,仍赔笑道:“小弟方才实是疲乏,奉让稍迟,还望兄台原谅。”陕客道:“你一定要我见你的情么?我躺一会也好。”
说罢便往床上卧倒。余式暗中留意,见他睡相也甚奇特,先由左面横卧下去,跟着一个翻身,由右边滚下。翻时,似在自己包裹上吹了一下。刚一下床,便转过来,笑道:
“你这人怪有意思,我也不想睡了,本想和你同饮两杯,但是我还有一个约会,人还未来,那家伙不是玩意,你和我坐在一起,被他相了面去,早晚遇上便是麻烦,莫如你坐那边,我坐这边,等我和那家伙见过,茶酒账由你会,再走你的如何?”余式一听,这倒不错,简直比师父还要不通情理,反正无事,我就照办,到底看看此人是什路道,笑答:“只要兄台赏脸,小弟无不遵命。”陕客把两只怪眼一翻道:“谁和你称兄论弟,我们坐得越远越好,不许再和我说话。要不愿意,你趁早走,快要死的人情,我老人家还不愿意领呢。”余式决计忍受到底,看他是什人物,连忙笑诺。刚就旁坐,陕客立命店家将原坐桌椅挪向前面柳树之下,连说:“有什么好吃的,连酒带菜尽好的全拿来,再替我杀只鸡,煮两斤牛肉,将就吃饭,反正有人会账,不信,你问他去。”
这时虽是清早入镇当往来要道,日头已高,柳林荫凉赶早集、吃茶点的人多,见这两人都是外路口音,脾气都怪,一个大不通情理,一个也真能将就,店家更是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人是穷酸,余式出门在外,穿着虽不华美,人却英俊,气概轩昂,店家多是明眼,知非常人,见其点头示意,知肯会钞,只气不过,觉着事由凉床而起,便命店伙搭走,免再生事。哪知店伙伸手刚往上一抬,那用柳枝木条编制的凉床何等坚固,不知怎的,竟会随手散落,哗啦啦洒了一地。店家大惊,方要开口,余式本坐床旁椅上,忙打手势,故意笑道:“你这床不结实,被我睡坏,少时赔钱,快扫走罢。”店家会意,笑说:“这床用了多年,早该坏了,这是凑巧,不关客人的事。”随即扫走。余式知是陕客适才床上一滚之故,这等功夫实是惊人,由此心生敬佩,加以好奇,拿定主意,观察到底。心念才动,忽听陕客相隔四五丈的柳荫下自言自语道:“我是怕别人染上狗毒,说这鬼话做什?要想过来麻烦我却是不行。”余式见他桌上堆满酒食瓜果,吃相和师父差不多少,正自好笑,忽听马蹄响动,由昨晚来路上跑下两匹快马,马上坐着两个身材高大、头带卷边大草帽、穿着一身蓝绸衣裤,脚蹬快鞋的大汉,飞驰而来。到了镇前纵下。对面还有一家客店,早有两个店伙上前将马接去。大汉朝前看了看,将手一摆,便就店前南房檐所设茶座坐下,店伙招待甚是殷勤。两大汉不时探头,往来路张望,似在等人神气,离北面余式坐处约五六丈,又有柳树遮蔽,未被发现余式由树侧外看恰看得真,见陕客正坐大汉斜对面,仿佛酒已吃醉,翻着怪眼,朝大汉冷笑,似有不屑之状。两大汉先未觉异,后见对方神情可疑,好似有心找事,内一紫面的似要发作,被同来麻子止住,方自耳语,忽听陕客发话道:“鹞鹰子不来,却教两条小泥鳅出来现世,知趣的快滚回去,免得我老人家看了生气。”紫面大汉见对方朝他摇头晃脑,满口讥嘲,不由气往上撞,将手一拍,怒喝:“你这穷酸,冲谁说话呢!”
陕客笑道:“我就冲你,你不服气么?这个容易,当着这多人不用发横,把你家老鹞鹰教你的那一套玩意儿施点出来,我看配不配我老人家赏眼,要是不值一眼,我也给你们见识见识,带个口信回去,免得我老人家一生气,劈死两条小泥鳅,不过臭块土,却累地保费事。”说时,麻子已将紫面的强行拦住,起身说道:“朋友,素昧平生,何故出口伤人?你姓什么?如有本领,请先施展如何?”陕客见紫面的已由店伙手内将马旁布包要过,冷笑道:“凭你们两条小泥鳅也配问我姓名,快将废铁片放下,滚回去,告诉老不死,那人是我师侄,谁也不许动他一根汗毛,我一口唾沫便要你命,不信,你先看个榜样,不服气再过来,省我不教而诛,留神头上,免遭误伤。”话到未句,连那麻子也忍不住怒火,刚刚站起,待要赶过,陕客咽的一声,张口一啐,一口痰弹九也似直射对面屋檐之上,叭的一声房瓦便打碎了两块坠将下来,残瓦落在大汉桌上,将杯盘一齐打碎,叭嚓声中两大汉正往外走,紫面的没想到对头这等厉害,一不留神,闻得头上瓦响,想躲无及,肩头上早被瓦片打中,满身是土,不由吓了一跳,全被镇住,哪里还敢上前。
这两人本是当地有名恶霸,水旱两路俱都来得。这时旁观诸人见双方快要动武,俱知两恶霸的凶威,虽然纷纷远避,众目之下毕竟难看。正自进退两难,又听马蹄响动,前面黄尘起处,箭也似驰来一人一马,比前马还快得多,两大汉面上立现喜容,首先朝马迎去。紫面的也厉声喝道:“鼠辈休狂,这里人多,恐有误伤,是好的到我铁鹰寨中分个高下。”话未说完,马已驰到。那马又高又大,马上却是个穿罗汉衫、头戴草帽的白面黑胡的老头,快到镇口,被麻子迎住,说了两句,也未下马,便缓辔跑来。到了陕客前面,满面春风问道:“阁下贵姓大名,何事见教?”说时,把手朝前一拱。余式虽然不会内家劲功,见老头打拱时手朝外推,与寻常不同。那陕客自从一口唾沫将屋瓦打碎两片,便低头大吃,若无其事,人马到了面前也未理睬。直到老头拱手,才把左手一抬,掌心向外微挥,斜视老头,冷冷的说道:“你还不行,三日之内找你哥老鹞子去,说三年前华山所遇那讨厌鬼嫌他纵容手下烂鱼小泥鳅欺人,又寻他来了。你哥两个趁这几天好打主意。还有这两天我犯湿气,不爱走路,将你这马借我一用,我也许转借别人。
愿意留下,到日准定奉还;不愿意,也听便,省得说我欺你。”老头自从对方把手一挥,仿佛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连马倒退,面带惊异之容,转眼恢复原状,勒马静听对方把话说完,方始含笑从容说道:“竞是冉朋友么?自从家兄华山回来谈起阁下,久欲一见,不料在此巧遇。区区一马,何必说借,只请到日光降便了。”说罢从容下马。麻子立将自己的马与老头骑上,不俟陕客答言,二次把手微拱,说声“寨中恭候光临,到日再见”,拨转马头,便往来处驰去。麻子立将所骑白马牵过,说道:“马在此地,任凭阁下骑用。”随唤店家:“客人酒饭账归我算。”陕客正喝鸡汤,忙道:“不必,我有人会账,你们那钱腥气烘烘,各自走罢。”麻子已回身去,紫面仍似觉无颜,早命对门店伙另备一马,与麻子一同飞驰而去。
余式见看热闹的人早各归座,有几个还在偷眼回望,有的直如未见,心中奇怪,陕客已喊会账。店家哪里还敢怠慢,忙赶过去赔笑道:“酒菜账小店候了。”陕客把怪眼一翻道:“胡说,谁吃你的!教那姓余的过来。”余式早想过去,应声赶往陕客面前,拱手说道:“冉老先生,有何见教?”心方纳闷,方才未通姓名,我姓余他怎知道?陕客已笑答道,“我因今天毛贼人多,恐我一人照顾不来,故不令你上前。难得他们知趣,会完酒账,随我同骑此马走罢。”余式见对面店伙正在偷看,知道当地不便说话,酒饭账早交店家,还有富余,闻言立即应诺,把余银做了酒钱,不令再找。陕客随命上马,余式方想谦谢,陕客把面色一沉道:“你真作死,如非想借马用,那驴日的能整身子回去么:我想这方法还不定行不行呢。”余式闻言,猛想起昨晚狗爪划过之处已由痛而麻,心中也似有些烦热,试揭小褂一看,肩头已然发黑,不禁大惊,料令骑马必有原故,忙道:“后辈遵命。老先生你骑什么?”陕客道:“你莫管我,也许前途还要分手,能否免去一场大病,看你的造化罢。”余式依言,刚取衣包上马,陕客令走昨夜回路,把手一指。余式拱手方说:“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手中缰绳动处,那马已一声骄嘶,翻蹄亮掌,绝尘而驰,往前路飞一般跑去。
这等猛烈的马余式尚是初次骑到,如非下盘功夫坚实,差点没被甩下马来,心中一惊,想将马勒住,回问陕客姓名,似听马后远远喝道:“你由它去,不可用力,少时见面再说。”听到未句,马已驶出好几十丈,端的快极。余式只得信马疾驰,晃眼跑出五六里,行经旷野无人之处,暗忖:“马行太快,异人不曾随来,前行又无一定所在,马认归途,先前马上老头必是盗魁之一,万一被马驮往贼巢,岂不送死?异人又不令停马用力,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烦恼,再从领缝中一看,右肩头已黑了好大一片,方自愁急,一股疾风忽由马后飞来,直扑后背,那马好似吃了一惊,越发拼命朝前猛蹿。余式渐渐头昏眼花,四肢绵软,已然控制不住,急切问也没留神后面,忽然眼前一黑,心如油煎,方道“不好”,猛觉身上一紧,被人抱住,宛如周身上了铁箍,休想转动,昏迷中似乎有人塞了一块药在口内,清香扑鼻,随听陕客耳旁喝道:“快咽下去,免得少时毒发疯狂,救你费事。”药进口后,余式头脑略清,才知陕客已由后面追来,将自己抱住,知是性命关头,忙即咽下,一会人便昏沉欲睡,只心中稍微有点明白,觉着马行更快,身后火热,被人抱定,纵马疾驰,别的全不知道。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渐觉热退凉生,身上有点发冷,人也渐渐清醒过来,觉着身后一松,回顾陕客已不知何往。
夕阳已快平西,河风阵阵,十二分凉爽,人却疲软不堪。且喜那马经过半日奔驰,马性大减,累得浑身是汗,马头上热雾如蒸,口中直喷热气,早把势子收住,缓步往前面庄园跑过去。刚到庄前,想要下马问路,觅地歇息,忽听连声断喝,由当中大门内飞也似跑出一伙人来,全都手持器械,纵到马前,拦住去路,大声喝道:“鼠贼竟敢来此窥探,快快下马受绑,免得老爷们动手。”余式知被误会,忙答:“我非歹人。”正下马问答,猛觉头晕眼花,底下话未出口,内中一人朝余式看了看,忽道:“这人好似远路来的,并还有病,不似铁鹰寨老贼手下,不知怎会骑了贼马来此。我们且把他带见庄主,问明再作计较。”余式听出对方是贼党对头,心神一定,再者四肢无力,就遇敌人也难动武,忙问:“庄主贵姓,我实在不是贼党。”那人答说:“姓魏,你是哪里来的?”余式忙问:“可是魏国梁么?”那人答说:“正是。”余式大喜道:“小弟余式,持有红旗杨武师的信来见庄主,昨夜途遇水寇,为恶犬所伤,幸遇异人解救,强借贼马护送到此,烦劳通报一声。”众人闻言,忙道“得罪”,见余式站立不稳,一面命人通报,一面扶同走进,俱说:“水寇恶狗爪牙有毒,伤人必死,客人居然死里逃生,事隔多半日,身上不现紫斑爪印,岂非怪事?”称奇不置。
余式下马之后,人更疲乏不堪,略微谦谢,便随往里走进。刚进二门,便见前面大厅中迎出一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年约四旬的壮士,见面把手一拱,笑说:“余兄此时病重,不必劳动多礼,稍微养息,再说不迟。”说完,便令将人扶送西偏院内书房中养息。余式人已不支,只心还明白,也不再客套,只把手一拱,强挣着说道:“多谢庄主,杨师父信在衣包之内。”魏国梁道:“余兄无须劳神,便无此信,也必竭诚款待,详情晚来人好一些再说,东西也吃不得,只有静养,小弟自会命人料理。”随将余式身背包裹兵器解下,亲率众人送往书房榻上卧倒。下人绞上手中,国梁亲代余式把身上灰尘擦去。余式心虽不安,身不能动,只得听之。不多一会,人便昏昏睡去。醒来天已黎明,觉得精神回复,和好人一样,只是腹痛,刚一下床,便有人走进,领去人厕,解了大堆紫黑块,腥秽已极,解完身上越发轻快,回忆昨日,宛如梦境。
回房洗漱后,正觉腹饥,主人已得信赶来,说不两句,下人端上馒首稀饭和几盆菜肴,也颇精美。国梁陪同余式吃完,笑道:“余兄真个吉人天相,否则,水寇之首老贼牛蛟有名的阴险诡诈,党羽又多,尤其所养恶狗均是青藏问异种,爪牙奇毒,咬上一口,或是稍微划破一点皮,照着伤势轻重,至多一个对时,人便发狂而死。死后全身紫斑,并还传染,端的万恶。我久意想要除他,均因老贼人多势众,本乡本土,我家在此地,不能一网打尽,便留后害,家人又再三相劝,隐忍至今。老贼父子也知我不好惹,遇事留神,来人只一提我名字,不特不敢下手,反而有好待承。余兄必是未提小弟,才有此事。那狗非但奇毒,猛恶异常,其行如风,又是四条齐上,不将人扑倒不止,何况身上又有那多金银,对方一望而知,就说本领真高,也不容人逃出那远,何况身上连受两伤,无论逃出多远,贼党均会带狗寻来,竟平安出险。难道那四条狗都被余兄杀死不成?”
余式答道:“那狗端的猛恶,纵扑轻快,均被小弟杀死,才得逃走。先只觉狗爪在肩头上划了一下,裤子咬破,并未受伤,想不到如此奇毒。”国梁闻言,将信将疑,略一寻思,笑道:“非我小看余兄,那狗灵巧敏捷,余兄虽得杨老师真传,遇上一两条或者无害,四条齐上,多大本领想全数杀死也非容易,何况贼党人多,均是能手呢。余兄杀狗,可曾见到那救你的异人么?”余式答说:“斗时四狗相互扑到,只两照面死亡殆尽。异人乃逃出之后在一柳林环绕的镇店所遇。”随将详情说出。
国梁一听异人姓冉,陕西口音,惊喜道:“这就莫怪了,这位异人便是余兄想往甘凉寻访的铁扇老人好友,临潼三怪侠中的冉肠谷,照此说来,必是余兄踪迹早被发现,知要误投贼巢,暗中相助,那四条恶狗至少有两条被他暗中打伤,也许有什事情,出手稍晚,狗虽打死,余兄却受了伤。知道老贼家中虽有解药,仍须半年始能痊愈,元气还要大亏,必须疾驰数十里,将毒气由热汗发出来,才易救治。所以先不出面,不知用什方法将贼党引回,否则余兄所行之路直达官柳镇,有好几处都是老贼父子和铁鹰寨的耳目党羽。他们两下原是一路,到处罗网,断无不追之理。冉老侠一面止住贼党,一面近来算计贼党必不罢休,本身也许有什过节,便在当地等候,用内家罡气毁去凉床,以防有人再睡,染上狗毒。再试出余兄人好,越发着重。因那恶狗贼党最是珍贵,一旦被杀,自不甘休,命两贼党骑马来追。为了天热,又知敌人决逃不掉,下马歇息,并向贼店打听,有无此人经过;才到,便遇上了冉老侠这位杀星。后来骑马老头乃铁鹰寨二寨主钻天鹞铁爪侯元*与乃兄金翅神鹰侯元洪,连那牛蛟号称黄河水陆两路的活阎王。老贼武功高强,机智绝伦,想系闻报,去往牛家问出狗死大怪和其他可疑之处,恐逃人是个能手,或是昔年对头,有意生事,所派两贼不是对手,亲身追来,遇见冉老侠。上来还想逞强,及见不敌,知难而退。老侠先抱着余兄纵马急驰,将昨夜所得解药塞向口中,在日光下奔驰大半天,等药性发透,再将人送来本庄。余兄到后,由衣包中发现一张纸条,内包两丸药,上写临睡服用,天明前可愈。小弟先不知救余兄的异人是冉老侠,虽知人已脱险,痊愈决非容易,哪知天明起身,便听人报余兄已愈,还不信如此快法,不料果然。可是这一日夜也够受的。余兄照镜,就知狗毒有多厉害了。”
余式接镜一看,二目深陷,面容已瘦了好些,所幸神气尚好,死里逃生,大为惊奇。
问知冉肠谷和另两位老侠一名华山樵,一名寇浮,均是师父旧交至友。昨日不曾细间,不知日内能否相见,甚是惋惜。国梁说:“我看此老对余兄似颇器重关切,也许知道余兄来历,他日内必往铁鹰寨去。既在这一带走动,早晚当能相遇。他纸条上还说,愈后尚须将养些日始能上路,真力气还用不得;否则,铁鹰寨前不远有一大镇,隐居着小弟的好友孟登云,我们只须去往他家等候,此老三日之内必往寻贼赴约,也许能见一面。
只是贼党耳目众多,新近又为一事与我结仇,此去被他发现,不免动武。余兄刚脱险境,如何去得?”余式急于见面,打算养上两天,如若复原,便寻了去,也未明言,随说别事,宾主甚是投机。到午饭后,主人有事辞去。余式才觉出心身虽然轻快,却似大病初愈,气力锐减;试背人略用武功,便脸红心跳,气喘力乏。想起前事,方自惊心。随侍下人忽然进房劝阻,说:“庄主现赴至友之约,行时留话,说余相公刚脱险境,至少也须调养四五日,如觉烦闷,后园庄外松林之中均可随意游玩,气力万用不得,务望保重才好。”余式知道主人好意,只得罢了。因天太热,懒得出去,便在凉床上睡到下午。
下人来请用饭,酒肴甚丰,由主人之侄魏凯作陪,说:“家叔身有要事,未得亲自款待,务请原谅。适才听一朋友说,恶犬伤人必死,就有老侠解救,也须多日才愈;大叔虽蒙异人赐救,元气仍是大伤,务请保重,调养个十天半月才可用力,上路更不必提。家叔也为余大叔不会就走,就便寻找一位高人名医请教,方始离开。晚饭后无事,可去后园一带乘凉。小侄尚还有事,不能奉陪。好在家人均知大叔下榻舍间,如有什事只管吩咐。
松林内有一小庙,庙外有亭,乘凉最好。”
余式见他主仆都是这等说法,以为后园一带必有园林之胜。夏日天长,饭后见天还早,太阳尚未落山,问知后园未住女眷,一时无聊,便照所说信步走去。见来路庭院中到处都有人乘凉饮食,笑语甚欢,听语气多是寄居的外客,行处是往后园的走廊捷径,因相隔远,也未在意。等到绕往后园一看,园中庭台掩映,花木扶疏,布置甚见匠心。
只是前面那么热闹,那好一座园林却只遇到两个浇花的老园丁,此地不见一人,到处静悄悄的。魏家因是当地首富,威名远震,盗贼不敢侵犯,后园多就原有地势兴建,不设墙垣,只围着一道满缀牵牛的短篱,后门也只具形式。游玩了一阵,方笑江湖豪客果欠雅道,这好所在无人来游,却往前院轰饮说笑,也不嫌热。忽发现后门右侧有一土坡,上面种满青松,郁郁森森,大都合抱以上,铁干苍鳞,映着将坠斜阳,倒影回光,松风稷稷,发为清籁,景物似颇幽胜。心想林中定必凉爽,何不前往一游?等到出门上坡,回顾西方地平线上大半轮夕阳红光万道,火也似红。天空中的夏云奇峰也似堆积甚厚,形态诡异。另一面,大半轮白月已挂松梢,赡魄始生,明辉未吐,空林无人,光影昏黄。
人家田畴均在庄前一带。时见村童野老出没暮云烟蔼之间。只远方豆棚瓜架下聚着些乘凉村民。庄后一带并无人影。寻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见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宽,正是临风四顾,极目苍茫。忽见亭后一片疏林掩映中现出一段红墙,相去约两三里。方想主人曾说庙在林内,如何相隔这远,莫非另有小庙不成?正寻思间,忽听远远传来一声清磐;处此幽境,又闻梵音,越觉尘虑尽蠲,悠然意远。一时引起情趣,便顺松径,踏着斜月淡光往前走去。
行约二里,前面果是一座小庙,钟鱼梵呗之声隐隐随风吹送,仿佛庙中人正作晚课。
本心不想往叩禅关,扰人清课,只为明月青松,境绝嚣尘,清风阵阵,暑退凉生,不舍回转,一路徘徊观赏,不觉行抵庙前。见庙不大,但是松竹森秀,门对清溪,流波近岸,满种白莲,荷香沁鼻,景更幽丽。临溪却有一条长石凳,便坐了上去。只顾眺望松间明月,溪上荷花,坐时也未留神细看石上有什东西。坐不一会,觉着钟鱼声止,口渴思饮,心想:“这好地方,庙中决非俗僧,何不寻他一谈,就便讨茶。”忽听庙门开放上声,猛起回顾,没想到石上放有一些茶具,起势稍猛,随手带落了一件,打成粉碎。拾起一看,乃是一个极精细的古磁茶碗。余式出身世家,认得那是一件上等奇窑,再看石上,还有一把极精细的宜兴陶壶和两件宋磁茗杯,款式大小不同,但都古色古香,精雅少见,方自悔惜,拿起茶壶,想先吃上一杯冷茶,再寻主人认过,多送香资,以作赔偿。猛觉疾风飒然,一条黑影当斜刺里飞来,手微一麻,连壶带杯全被人夺去。那黑影已由石上飞过,落地现出一个小孩,淡月光下还未看清,又听身后有一少女声音喝骂道:“不要脸的偷茶贼,打碎我师父的茶碗,不赔还我,要你来得去不得。”余式定睛回顾,乃是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少女,正指自己喝骂。自知理短,正要回话,忽听脑后风声,连忙往侧闪避一看,正是先前夺去壶碗的小孩,因想身是大人,不应与幼童一般见识,忙喝:
“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我赔你碗就是。”那小孩是个年约十一二岁的男童,手中壶碗已先放下,闻言怒骂道:“放屁!这是宋代哥窑,被你瞎眼打碎,我师父只有这一个,你拿什么赔我?”话到人到,又是纵身一掌迎面打来。
余式见那男孩身手虽然矫健,终是幼童,惟恐误伤,先没打算还手;不料幼童来势疾如风雨,手法又灵又快,差一点没被打中,不由有气,怒喝道:“无知顽童,我已认赔,还有何说?快教你大人出来,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正在边说边架,往侧闪避,忽听少女怒喝:“我本不曾动手,为何连我一齐说上?今天要你好看。”说时少女也纵身打来。余式本觉幼童手法灵妙刁猾,人小力大,难于应付,正打算将其擒住,喊出大人,再与理论,谁知少女也动了手,相继夹攻,这一个来势更凶,没奈何只得回手招架,口中大喝:“拳脚无眼,你二人逼我动手,如有误伤,还当我姓余的以大欺小,快唤你大人出来,不服再打也是一样。”少女闻言娇叱道:“什么叫大人小人,山大不出材,你只打得过我们,碗也不要你赔;否则,便须跪到我师父回来,任凭发落。”余式闻言大怒,一不留神,又吃幼童打中了两拳,如非功力尚深,几禁不住,不由怒火上撞,越发有气,便将师父武功全使出来。虽然勉强打个平手,但是大病初愈,不能妄动真气,这一双姊弟又曾得有高明传授,生龙活虎一般,本就有点手忙脚乱;再不知对方有心淘气,并非真愿伤人,一时激怒,施展全力,时候一久,逆血上升,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暗道“不好”,当时头昏眼花,跌倒在地。
心还在想:“两小孩如此蛮横,即落他手,必受侮辱,犹如病后元气亏耗,这一妄用真力,病伤必发,更是不了。”正打算避重就轻,照着师传,强把真气沉稳,任凭对方打骂时,不料对方却着了慌,女孩首道:“三弟打死人了,你看怎好,”男孩气道:
“我几时在打伤他,所挨两拳都在肩臂之上,有什相干?定是你用新学来的内家重手将他打倒,还怪我呢!”少女接口道:“我先见这厮不似恶人,后又听出姓余,必是昨晚来客,只想试试铁扇老人徒弟本领多高,偷学他两招,我连手都未沾身,怎会打伤啊?
我想起来了,这人定是病后无力,被我们一引逗,将他气昏过去。早知他本领不济,还不如不和他打呢。”幼童道:“姊姊你倒说得好,师姊心爱的碗被他打碎,莫非罢了不成?”少女答道:“只是铁扇老人徒弟,怎会要他赔碗?师父、师姊回庵必怪我们,又和上次那样,连庵门都不许出了。”幼童道:“我到前庄送个信去,教人抬回医治,不许告诉师父,不就没事了么?”少女冷笑道:“别人怕你,这姓余的不会说么?依我之见,莫如抬到庵中,将人救醒,再和他装个笑脸,赔上几句话,请他不要告诉人,只说闲游到此,自己晕倒,被我二人救醒,比较好些。”
余式神志渐清,本想开口,既一想:“这两小孩武功竟在自己之上,并还认得师父,乃师必非常人,乐得将机就计,打听师父下落。”便装不醒,任其抬往庵中。本想到后再装醒转,哪知身刚扶向床上,兀自觉着心跳神乱,头昏口甜,恐吐狂血,只得勉强运气调神,暗中静养,又恐对方笑他装死,刚将眼微睁。少女正立床前,已先开口问道:
“你可是昨晚魏家姓余的客人?现在好一点么?”余式将头微点,觉着血又上涌,紧闭双目,不敢劳神。两小姐弟似颇愁急。女的低声说了两句,跑出房去。男童便凑近余式耳边,低声说道:“先前实是不知,我们不是外人,余师兄休怪我们。我姐姐知你犯痛,恐破真气,现偷师父灵丹与你吃,吃了好处甚多,痛也必好,只不过要养两天。如见师父回转,请你不要告诉,就说自己跌倒的。”话未说完,随听门外另一少女口音喝道:
“三弟越闹越不像话,如何把野男子也弄到庵里头来?”幼重大惊,忙迎上去,低语了几句,也未听清。跟着便有一少女走来,先塞了一九药在自己口内,又灌了半杯水。
余式觉着满口清香,刚吞下去,便听三人低声争论。偷眼一看,房中灯已剔亮,后来少女年约十六八岁,穿着一件蓝绸衫,生得长身玉立,光艳照人。心想:“此是尼庵,如何都是俗家装束,又有男孩?”后来少女已至床前,笑道:“余师兄,你为恶狗所伤,虽得转危为安,但是元气大伤,非家师所制灵丹不能复原;但是冉师叔与家师昔年为了一句戏言,不肯登门讨药,准备铁鹰寨事完,将你送往嵩山,去寻一灯上人医治,为此留书与魏国梁施主,令其照看,请你静养。他知家师性情古怪,如不投缘,任求无用;自引上门,更易见怪。他只知家师灵丹起死回生,并不知与冉师叔前有过节,为此命人劝余师兄闲游乘凉,使你在此三日之内自来此地。我们这座白云庵风景虽好,地势隐僻,三面溪流环绕,只有魏家来的那条通路,一向不许生人上门。人都知是魏氏家庙,一到前庄便被拦阻,以为你到这里必遇家师,只一谈问来历,知道无心至此,不是魏庄主违约指点,又系铁扇老人门下,决不坐视,原是好心。不料无心打碎茶碗,我师妹、师弟年轻淘气,先当来人有心寻事,后见不像;又误认由魏家指点而来,想试你的武功高下,等到听出来历,你已犯病晕倒,才着了慌。总算运气真好,家师灵丹本带身旁,不知怎会留了两粒在丹瓶内。此丹灵效甚多,任何危症服后定必痊愈,并还轻身益气,祛病延年。你中毒本重,冉师叔为想先保你命,余毒尚还未净,适才妄用真力,逆血上行,将闭藏肺腑的余毒发放出来,人虽昏倒,内里却不致受伤,再服家师灵丹,不须再到嵩山求药了。”
余式见那少女秀美温柔,平生初见,又听说有同门渊源,本想起床询问,被少女拦住,笑道:“此时药力未透,不宜行动,自家人何须客气。”余式也觉心中烦恶未消,头晕难起,便笑问道:“师姊芳名,双方师门渊源可能见告么?”少女笑道:“小妹祝燕玉,家师半残大师,与铁扇老人、冉师叔、秦陇诸侠均是多年至交。方才两小孩一是师妹尹霜娥,一是她弟尹商,除家师外,我们三人都是家师故人子女,幼遭孤露,蒙家师恩养在此,每日学点武功,等余师兄明日起来,再行领教。这里虽是尼庵,一则地势僻静,魏施主时加维护,从无外人足迹,只管安心静养,等药力发动,吃碗麦粥,便请安睡,明日再谈。称呼却要改过,唤我师妹好了。”余式闻言甚喜,忙道:“晚饭已在魏家吃过,只恐出来时久,主人悬念。”底下方想说庵中不便留住,稍好还是告辞回去,少女忽说:“庵外有人。”尹氏姊弟面色忽变,随手摘下墙上挂的宝剑,急匆匆往外纵去。
余式见二人小小年纪,那快身法,好生惊佩,因燕玉正在侧耳静听,未便说话。等不一会,燕玉面色忽转,笑道:“我早猜是魏家来人寻你,仇敌休说不知底细,就被访出一点踪迹,也不敢来捋虎须,他两姊弟偏要大惊小怪。”随听门外接口道:“师父行时原说今夜回来,不料会出远门,日前又说那样话,深更半夜会有人来庵前走动,如何能不留心呢?师姊专说现成话。”说时纵进两人,正是尹霜娥同了乃弟尹商,已由门外飞进。燕玉笑道:“你想此地素无外人足迹,对头已知师父隐居在此,如何敢来招惹?
不是魏家来寻余师兄,还有哪个?”余式见祝、尹二女连尹商全都那么灵慧韶秀,武功更是惊人,庵外来人,自己也曾留神静听,一声也未听出,竟和对面差不多,越发惊赞,一问果是魏凯奉了叔父国梁之命来看余式是否与庵主相见,到了庵前,因知庵主脾气古怪,不敢叩门,正在窥探,燕玉听出庵外有人走动,刚一开口,尹氏姊弟便同纵了出去。
燕玉功力甚高,人又聪明,早料不是对头贼党,故未追出,随即说起三人身世。
余式才知她有姊弟三人,均是前朝忠烈之后,祝、尹两家又是至亲,只为霜娥之兄尹成与燕玉之姊燕琼本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根早结。两家父母见他二人郎才女貌,便结了亲。又以先人殉国,遗命不许儿女谋干功名,一同隐居在嵩山附近,仗着数顷祖业,务农为生。小康之家。本极相安,两家均是祖传武功,山中常有虎狼,鼎革之初,地面上不大安静,两小夫妻又都好武任侠,常时同往嵩山行猎,寻访异人,或向少林寺中高僧求教,已成习惯。这日又同去嵩山,打来一只猛虎,正走归途,恰巧铁鹰寨老贼侯元洪之子玉面仙猿粉金刚侯鼎同两贼党入山访友,看见燕琼美貌,上前调戏。这时两小夫妻新婚不久,行猎时同了几个朋友,多是会家,本在一起行走,燕琼忽然口渴,往取泉水,又不令丈夫跟去,致与小贼狭路相逢。小贼虽是名父之子,武功也自不弱,但因老贼只此独子,从小娇惯,大来酒色荒淫,把身子淘虚,就这样,燕琼仍非其敌。尹成恰巧赶来,见爱妻独斗三贼,势已不支,一时情急,连发三镖,将小贼打伤,随猎同伴又赶来相助,三贼全被围困,眼看成擒,燕琼又因小贼出语污辱,心中恨急,斫了他一刀。众人正下杀手,被少林寺元相和尚撞见,知道此仇一结,全家休想活命,忙即劝止。为防小贼回去搬弄是非,一面将三贼送往庙中养伤,仗着与侯氏弟兄有交,连夜赶往铁鹰寨,据实相告,说小贼不合调戏人家妇女,致有此事,不能怪人。何况对方事出无知,望贤昆仲对子侄们务要劝告,今日幸遇贫僧,否则岂不送命?老贼自知理亏,命又来人所救,再三声言,说小贼不好,决不许他报复,一面命人接回小贼。
本意重责一顿,及见小贼受伤甚重,左膀已残,舐犊情深,又复不忍,只告诫了几句。
这一姑息,种下祸根。
小贼因父亲法令素严,最忌采花,平日强奸民女都是偷偷摸摸,惟恐父叔知道。及见如此宽容,胆子越大,伤好以后,仍旧荒淫,到处掳掠民女,入山奸淫,一面勾结贼党,相机报仇,只碍着少林寺两位高僧与仇敌交厚,不敢妄动。事有凑巧,第二年,两高僧云游他去,小贼乘着风雪暗夜,率了一伙贼党,将两小夫妻全家杀死三十六口。燕玉、霜娥姊弟三人本也不免于死,幸在事前被一异人救走。彼时三人最大的年才七岁,尹氏姊弟尚在怀抱,救他的异人是一隐居尹家左近多年的一个聋老太婆,事前不知底细,未及防范,又因众寡不敌,只得保了三个小孩一同逃出。小贼原意鸡犬不留,事后查点,考问下人,得知逃走了三男女幼童。两家世传武功还在其次,最可虑是少林寺两个和尚,恐留后患,立命贼党四处搜寻。无如雪深路险,逃人又故布疑阵,以东为西,表面是往少林寺逃去,实则藏往五乳峰山洞以内。小贼不曾追上,仗着当地孤悬山野,主人武勇自恃,相隔村落颇远,只有几家佃户,全被小贼杀死,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后来老贼得知此事,为了老妻护犊,平生惧内,方要责打,被贼婆得信赶来哭闹了一阵,将小贼拉走,老贼空自生气,无可奈何。总算小贼色星高照,不久娶了一个贼妻,性甚泼悍,貌又美艳,将小贼管住,少害了不少的人,老贼夫妻也放了心。同时,三个孤儿女也被异人引进到半残大师门下。
大师原住秦岭丹凤崖,后移嵩山,云游路过魏家庄。国梁看出她不是寻常女尼,接进庄去,甚是恭礼。大师因嵩山好些不便,当地离贼巢近,易于查探虚实,又有魏家掩蔽,白云庵一带地势僻静,与外隔绝,水木清华,风景甚好,主人礼意诚厚,又是财主,向他募化一座小庵。国梁越看越怪,本想留她,自是求之不得。大师随与约定,不见外人,连国梁本人不听招呼也不许往庵中走动,随即辞去。国梁立即鸠工建造,照她所说建了一座小庵。第二年,大师带了孤儿入居,一住数年。中间国梁曾遇两次危难,事情全由任侠好义而起,对头都是江湖上有名盗贼,定约比斗,眼看危急万分,期前对方忽命人来打招呼,说有前辈高人出头和解,甘拜下风,但盼庄主也不再记仇怨,并还送了好些礼物。国梁因是难解之仇,对方竞会自动服输,来人也未说那前辈高人是谁,说完放下礼物就走,先不知是何因由,接连三次逢凶化吉,始终访查不出个道理。直到未次,事完以后巧遇对头,双方释嫌修好,这才问出大师所为和那姓名来历,不由喜出望外。
外人虽不知他家庵中隐居着一位神尼,但因国梁所遇对头全是有名人物,忽然低首下心,化敌为友,自有原因,于是国梁名望更大。时当水旱频年,盗贼四起,魏家那大财富。
从无一人敢于生心。
最近和铁鹰寨贼党结怨也由小贼夫妻而起。国梁乡土之念甚重,见铁鹰寨这伙贼党以前还不吃窝边草,自从老贼听了悍妻泼媳的话、命小贼帮同掌管寨务、打算子袭父业以来,越发横行,小贼又犯;日日恶习,背了贼妻在外采花,无恶不作,早想除他,无如前与大师约定,不许自己求托,性情古怪,拿不准是否相助。老贼弟兄均有一身惊人本领,手下贼党又多,无一弱者,稍微失计,全家身命难保。明知大师决不坐视,但非老贼父子寻上门来,未必出手,因此迟疑不决。为了愤恨贼党,偶然说了几句狠话,辗转传到小贼耳中,也因自己不是国梁对手,就凭几句传言,老贼不会出马,于是设计挑衅,命贼党往附近民家生事。国梁自是不容,将来贼打跑。小贼满拟添些作料,激怒老贼亲自出马,不料老贼老谋深算,心虽愤恨,在未查明对方虚实以前,反将小贼痛骂了一顿,说是魏某与我本有一面之缘,彼此井河不犯;就说我手下人不应在本乡生事,打狗须看主人,何况那地方不是魏家庄境内,无故逞强,我也气愤,但是本寨山规素严,不许在方圆三百里内欺凌人民,早有明令,不能怪人。他就不讲交情,我却不能姑息。
休说为你们报仇,只敢再往魏家走动,重责不饶。一面暗命心腹党羽窥探,非只一日。
国梁后听友人泄机,才知危机不久将临,身家安危所关,又不知大师这一次是否出头,日前乘着尹氏姊弟来取月供,暗中托其探询。次日回信,说大师怪他多事,并说日内要出远门,底下无什表示。国梁自是愁急。又过了数日,尹商抽空密告,令国梁无须在意,师父虽未明言相助,从小相随,知她习性如此,只不闻言冷笑,置之不理,事便有望,才放了心。又由闲话中,得知大师炼有各种伤药灵丹,但是踪迹隐秘,不敢明告余式,仅命下人拿话引来。只知大师与冉肠谷、铁扇老人等同是秦陇间有名剑侠异人,料定双方必有渊源,不料果是一家。余式听完,喜出望外。
燕玉随又说起:“本身报仇时机将近,余师兄如愿少住些日,不妨同去,看愚姊弟手刃亲仇。”余式见她英姿飒爽,光艳照人,又有一身惊人本领,万分钦佩之中不由生出爱意。自己还不知道情根已种,一心只想见着冉师叔,打听师父下落,闻言笑答:
“愚兄虽在家师门下,只蒙恩允,未得传授,适才两位小师弟妹都打不过,如何能与这等成名大盗动手?”尹商笑道:“余师兄不必在意,我到时不动手,给你保镖如何?”
燕玉笑道:“怎不害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保谁?师父还不定许不许你去呢?”尹商把小眼一瞪,说道:“你们都去,莫非我不是人?实对你说,如不手刃亲仇,我不是人!”霜娥把嘴一撇,笑道:“你不是还要保余师兄么?凭你这点本事,想要杀谁?”尹商气道:“我不和你们说,画出龙来现爪。”燕玉笑道:“三弟倒不是吹,他的事只我明白。”还待往下说时,尹商急得赶将过去,拉着燕玉的手,直喊:“好姐姐,你万说不得。”燕玉把手一甩道:“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是什样子,我又没有说是谁。”
尹商急道:“你这等说法,还不是和告诉人一样,你不知道这位老人家脾气呢。休看人不在此,就许被他知道,我还未学全,不教我了怎么办?”燕玉冷笑道:“你还怪我多口,你说这话,不更明显么?”霜娥追问:“三弟为何瞒我?”尹商更急得脸涨通红,双手连摇,说:“二姐你逼我作什,能说的我还不说,过几天你就知道。”
霜娥还待盘问,燕玉忽朝尹商把嘴一努。尹商忽然醒悟,面向前窗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低声祝告起来。余式不知何意,想问又觉不便。霜娥微微一惊,笑对燕玉道:“三弟不知捣的什鬼,姐姐真个知他的事么,为何连我也隐瞒起来?”燕玉笑答:
“事情并不深知,不过三弟每天半夜起来到外边去,至少个把时辰才回,看着奇怪,我拿话诈他,越发证实。余师兄虽非外人,到底不知我们底细。看三弟急得这个样于,怪可怜的,不说也罢。”尹商闻言,倏地跳起气道:“我只说大姐是好人,谁知一点也不疼我。老恩师神目如电,动念即知,虽然我从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话,也不敢对他隐瞒,明日只好自首,单挨一顿打还好,如若中止不教,使我不能亲手报仇,不和你两个拼命才怪!”霜娥闻言,也似有气道:“你始终也未说什别的,这位老恩师既然成全你的孝道,怎会怪你?”话未说完,忽听窗外有一老人哈哈一笑。尹商面容立变,大声说:
“你们谁要出来,我和你们拼命。”边说边往外跑,刚到门口,忽然急喊:“师父,弟子知罪!”同时,门帘启处,走进一个白发老人,一手将尹商抓住举起。尹商似知老人脾气,索性撤赖,身子往前一扑,双手环抱老人头颈大哭起来。
三人见那老人穿着一身半长不短的黄葛短衫裤,左手拿着一把芭蕉扇,右手抓着尹商左腿,平空举起。身高不过四尺,又矮又瘦,但是面白如玉,短发如霜。领下一部银髯长垂至腹,都是根根见肉,看去刚劲已极。小鼻小嘴,一双风眼,却是又长又细,微微睁合之间隐蕴精光。上面一字形寿眉,白而且浓,由两边眼脚下垂,看去银针也似。
天生异相,自有威仪,行动也颇迟缓,脚下却没声音。本是面有怒色,吃尹商抱头一哭闹,忽然改了笑脸。余式见二女已先下拜,知是异人。忙即随同跪倒。老人笑道:“你们起来。”三人还在跪拜,尹商急喊:“你们还不快起,老恩师见不得这个样子!”三人之中只燕玉知道老人来历,瞥见老人已有不悦之容,知他性情古怪,忙喊:“余师兄快起!”随拉霜娥起身,余式匆促中没有听真,起得稍晚,耳听老人骂了一声“奴才”,紧跟着眼前人影一晃,肩上早中了一掌。因出不意,被来人打倒一旁,一看正是尹商,随听喝道:“余师兄怎不听话,我代师父打你一下,看你还跪不跪。”余式还不明白,霜娥已伸手将他拉起,埋怨道:“三弟如何打人,可知他病后无力,身体还未复原么?”
尹商把小眼一瞪,怒道:“师父不喜人朝他跪拜,如非看他病后,打得更重呢。”老人哈哈笑道:“小东西,不要再装腔了,我不怪你就是,各自坐下说话。”尹商忙答:
“徒儿遵命,余师兄不要怪我,谁不听师父的话,我就打他,少时与你赔礼便了。”
余式无故挨了一下,本在有气,莫明其妙,闻言刚悟出尹商必有用意,燕玉已先说道:“这位老前辈我虽未见过,昨夜偶遇一人说起,这位老人家怜念三弟孤苦,已收作记名弟子,才知姓名来历。这位便是昔年秦岭终南草堂二老中的卢老前辈,单名一个隐字,有一外号,我不敢说。适才因觉三弟和我一样,身负血海奇冤,虽然心高志大,立誓想报父母之仇,无如人小力微,这两年来,因老师不肯破例亲身传授,只随我两姊妹习武,本领有限,有的师门心法还不能私相授受。照此情势,如何能够手刃亲仇,日夜哭求上天怜鉴,拜一异人为师。不料孝心感动,蒙卢老前辈收为门人,觉着这等福缘旷世难逢,代他喜欢,无意中间了两句。他因老恩师自由嵩山移居终南以来,久已不问世事,形踪隐秘,破例传授,不喜人知,恐我走口,正在愁急。老前辈忽然驾临,三弟已蒙怜爱不必说了,便我三人得见仙颜,也是三生之幸。尤其余师兄大病初愈,既蒙赐见,必有恩意。不过老前辈素来不喜人拘束多礼,越随便越好。”
余式方始明白过来,正想求教。老人笑道:“你们几个小娃真鬼,燕玉早知我在房外,故意点醒商儿,一同闹鬼,当老夫不知道么?”尹商闻言,慌不迭跑上前去,抱着老人肩膀道:“师父你说得对,商儿错了,不过本心也实不敢隐瞒师父。今夜见面,只管害怕,情愿挨打,还是要说实话的。好师父,老恩师,千万可怜商儿,你上次已将我吓怕,这次不要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说时,老人已向椅上坐定,好似十分怜爱尹商,见他情急惶恐,早一把搂在怀中,一边伸手抚摸尹商的头,听完,笑道:“徒儿不要着急,我如怪你也不进来了。其实你也未说什么,不过我有一个讨厌的人,知我在此,定必纠缠,使我心烦,恐你小娃口没遮拦,再三告诫,你自上次受罚之后,倒也小心,不再向人露出口风。今夜被人激将,室中又无外人,偶然疏忽,也是难怪。我想你每夜天明前必出去个把时辰,你姐姐早晚必知底细,近来我在暗中考察,她两姊妹心性颇好,余式又是我小友新收门人,说明倒好,因此走了进来。我自移居终南,只肯与人交谈,便是有缘。余式人品禀赋似还不差,所中狗毒已有灵药解救,拜师还未人门,难得遇到这场快心之事。凭他本领,贼巢尚不能随意出入,可走过来,待我查看他的本身真力大小。如其本质尚好,现传授自来不及,由我将他气穴开通,发动真力,再服我一粒金刚九,略传几手封闭架隔的解数,本领还虽不济,比较以前身轻力大得多,单凭气力已可胜人,就是稍强一点的也能对付一气。这样由明日起,照我所传手法练上十天,便可和你们三姊弟同去。区区毛贼,我自不便出手,但是贼巢人多,你们师父又须对付那凶僧。
冉老二武功虽好,以一敌二,恐也不易成功。你三人到底年轻,虽有魏国梁所约的人同去,多个有力气的帮手,对付那群小毛贼也是好的。”说时,尹商见师父对他疼爱,越发亲热,躺在老人怀中,将头昂起,一边含笑静听,一面抚弄老人长髯,闻言笑说:
“方才听说冉师叔日内就要去呢,莫被他先将老贼父子杀死,商儿的仇就报不成了。”
老人见他本是满面笑容,说到末句,眼花乱转,面容骤转悲愤,抚着尹商的头笑道:
“徒儿不必愁苦,方才我已探明,老贼听说冉老二要去寻他,便发了慌,特意命人迎头寻访冉老二的下落,告以七月底寨中恭候,请其暂缓驾临,实则在此十多天内四出约人相助,准备拼个死活,连魏家敌人一网打尽,永除心腹之患,却不料这里还有他三个仇人。你师父本想多过些时,等你们本领练得差不多,人也约好,再同前往。她先知我这半年来常在附近朋友家中闲住,又在三年前看出商儿资禀,想引进在我与秦陇诸小友门下,未得其便,表面不肯传授,实则激励商儿自求上进,我如不来,还要令其自往求师;还未明言,便发现我的踪迹,知我最喜灵慧幼童,商儿又具至性,每夜向天哭求,早晚被我发现,必加怜惜,比她寻我求情还要省事。日前暗中察看,商儿用功勤奋,居然得我不少心法,更能守我之诫,有时姊弟比武,从不显露一招,知必得我欢心,到时决不袖手旁观,为此提前,冉老二又寻了来,正好三方联合,今日远出,便为此事。我定教你手刃亲仇便了。”尹商闻言,喜极涕零,笑说:“师父真好。”
余式已恭立在侧待命,老人话完,便令走近,先按了按脉象,笑说:“这一会药力已然发动,再经我开动气穴,非但气力暴长,比平日要大得多。因你本质甚厚,便病体复原也要加快。只是此举甚是苦痛,虽先服我金刚丸,仍是难耐,你自问禁得住么?”
余式大喜道:“老前辈大恩,弟子虽是薄质,尚能忍受苦痛。”说时正要跪谢,见尹商赖在老人怀里暗使眼色,想起此老性情古怪,莫又触怒,忙即站起。老人似已觉察,笑道:“商儿又多事了,你只见我厌恶人无谓谦恭,便因噎废食,以为无论什么人,只朝我一行礼,我便有气么?”尹商仰头笑道:“师父你不知余师兄有多可怜呢,又是弟子将他打伤,如不医好,怎对他得起。”老人见余式听出话因,又要下跪,笑止道:“这又虚了,你将这九药白水服下,脱去鞋袜,卧到原床上去。”余式依言将老人手中一粒青九接过,取水服下,道了“放肆”卧倒。
老人和三小姊弟谈了一会,便去床前,向余式全身按摩起来。余式觉着老人手并不重,所到之处,似有一股热气随同流转,暖适异常,但又与夏日天热不同。约有半盏茶光景,身上渐冒热气,方想如此舒畅,怎说痛苦?耳听尹商唤道:“余师兄留意,最好听其自然,师父要下手了,我以前便是这样。”声才入耳,老人忽令坐起,先是由上而下,从头按摩到了足心,朝涌泉穴揉了几下,忽将余式捧起,立向当地,那大一个人,竟似儿童拨弄玩具一般,随同双手按摩扭捏滚转不停,明灯影里,只见一条人影映在粉墙上面,时而兔起鹊落,上下翻飞,时而星丸跳掷,猿蹲虎踞。老人见尹商呆看出神,又特意侧转身子,将灯光避开了些。到了后来,再带同余式纵跃起落,看去好似两条黑影在墙上比拳跳弄,姿态灵巧美观已极。余式觉着人虽随同舞弄翻滚,时高时下,老人双手好似从未离身,仍和先在床上按摩一样,这等剧烈震荡,也未头晕心跳,只是身上越来越热,手足有些发胀。隔不一会,又有一股奇热之气由尾阎起向上强蹿,每上一段,便党内里筋肉胀痛欲裂,热力也必加增。方自惊奇忍受,那热气已直透重关,自上返下,到了脚心,又自逆行,将要发到羊车穴下,心想:“此必本身纯阳真气,曾听杨师父说起它的妙用,只能通行一周大,充满全身,功夫便到了家。现已通过尾阎,环行一周,想快完事,除先前身上胀痛、现更发热外仍不算什大苦,怎说不能忍受,莫非还有什别的手法不成?”猛听老人大喝一声“好了!”心方一惊,同时腰背上早被老人击了一掌,那热气行至羊车穴前本似受阻,不能通过,腰背骨胀痛得分外难受,觉出老人这一掌打得甚重,好似全身骨脉均被震开,人也随手腾空而起,落向床上,只落时床绷微颠,仍是先前仰卧姿态,身上热已大减,但觉通体胀痛难禁。
耳听尹商央告道:“余师兄此时必比我上次厉害,请师父早点给他治好,省得受这一夜活罪吧。”霜娥嗔道:“三弟不懂,老恩师累了这一阵,不歇一会气么?”老人笑道:“他所受伤毒虽重,秉赋却好;如今真气要穴已全开通,胀痛自所不免,我心想使他难受一会,将来劲力要大得多。我事已完。只等明日传他手法。如想为他减少痛苦,你们只消朝他全身捶打便了。”尹商喜道:“我想起来了,上次便是师父打我的,大姐二姐快帮我一帮,我一个人不行,手越多越好,少迟他更苦了。”说完,强拖霜娥去至床前,朝余式全身拍打,口中连呼:“大姐快来,做做好事。”燕玉本不想下手,因见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余式已疼得气喘汗流,周身紫胀,虽在咬牙忍受,面色甚是愁苦,尹商又在急呼,心中老大不忍,只得走过。尹商嫌挤不便,又去屋外搬来藤榻,将余式移放榻上,三人两面分头拍打。余式先不过意,急急推谢,后来实在周身胀痛难受,一经捶拍便好得多。主人不肯停手,老人又在一旁赞好,只得听之。因觉霜娥年纪还小,燕玉已是成年少女,虽有老人之命,终觉不妥,只得澄神定虑,把眼闭上,心中感激异常。
夏日夜短,一晃天亮,胀痛反更加剧,不捶直是不行,无如主人从未停手,实不过意。想要逊谢,睁眼一看,老人已不知何往,未容开口,燕玉已先笑道:“老人走了,行时说你再有个把时辰,由小姊下手为你错骨分筋,传你引气归元之法,立成好人。起来吃点东西,下午去往离此五里的竹林中传你手法,练上些日,便可和我们做一路往铁鹰寨去了。老人能在百步之外和人说话,别人却听不出,所以你们全未入耳。”余式见她言笑从容,自然端丽,越发内愧,暗忖:“主人女中英侠,形迹脱略,自己言行稍微失检,不特辜恩贻笑,许还惹出祸事,此非留意不可。”口中应诺,二次刚把心神定住,觉着胀虽未减,痛已少止。一看两臂膀肿胖颇粗,肉皮绷得亮晶晶的,红得已带紫色,时光也自交午。三小姐弟俱都面有汗珠,心更不安,正想请其停手,忽听燕玉道:“是时候了,请余师兄把眼合上,稍微养神,我去去就来。”说罢,三人停手走开。耳听隔室洗漱之声,觉着有一股气在身上流动,所到之处筋肉便自胀痛难耐,但是松紧不同,试一运行,竟能随意所如,运向松处,胀痛便要减去好些。
隔了一会,燕玉忽然走进,笑道:“卢老前辈行时,原说再有个把时辰,即可按照家师所传使你复原,因恐苦痛难禁,又多拍打了些时,现在气脉已全开通,虽有一阵大痛,过后就好,并不妨事,请不要怕。”余式见她梳洗之后,越发光艳照人,只管心中戒慎,仍巴不得能和她亲近才好,忙答:“无妨。”燕玉随请余式坐起,以背相向。尹氏姐弟也端了热水盆走进,一人一手,将余式左右膀抓紧。余式知道对方怕自己难耐痛苦,方答“无妨”,耳听燕玉笑说:“余师兄忍耐。”先是背脊上好似着了两把钢抓,将筋骨生生错开,奇痛欲裂,又酸又麻;紧跟着,由肩肿起,直达两腕,随着手到之处,一齐酸痛麻木,失了知觉,和被人点了穴道一样。正咬牙忍受间,燕玉忽又喝道:“余师兄听其自然,勿令真气运行,这就好了。”说罢,左手朝腰间七圣穴上一点,跟手背上便是一掌。余式“嗳呀”一声,呛出一口浊痰,周身胀痛立止,只筋骨间还有一点酸麻,人却舒适异常。二女也就退出,尹商便请擦身。余式忙即谢诺,将先流痛汗擦去,心身皆爽。一会,霜娥端来素面,问知燕玉有事出门,只是先朝尹氏姐弟致谢,吃完欲回魏家一转,下午按时赶往竹林赴约。尹商道:“这样也好,我把路指明,你自去罢。”
余式以为尹商乃卢老人的爱徒,到时必往相会,昨晚闲游,一日夜未归,恐魏国梁惦念,又想访问师叔冉肠谷的踪迹,问明老人所约时地途向,匆匆谢别,赶回魏家,国梁又是有事早出未归,行时向魏凯留话说:“余式既蒙庵中主人留住,再好没有,无须往请。
如回,也无须细问,悉听客便。”
余式与魏凯谈了一阵,心记来人之约,为恐迟误,意欲先往竹林相待,托故辞出。
见时只申初,天甚炎热,离黄昏还早,想约尹商同去,并看燕玉回否,以便道谢。到后一看,庵门已锁,门上留一字条,说“庵中人均他出,请勿入内”,并无他语。在庵前树荫下看了一会荷花,觉着早到可示诚敬,便照尹商所说途向往前寻去,行约五里,前面忽现崇岗,到处绿槐荫日,翠竹森秀,树头呜蝉一递一声,相与应和,晃漾山野之间,起落如潮,显得长夏景物分外幽静。前行不远又入岗峡,左侧突现出万竿修竹,碧云如幄,簇簇秀列,知到所约地头。因见当地乃岗峡中的一片盆地,四外岗阜环绕,均不甚高,只峡外遥望,远方田野中有两牧童骑牛走过,此外未遇一人。地甚隐僻,林中定必凉爽,忙赶了去。入林一看,前半竹树森列,甚是茂密。地下杂草怒生,几于无可通行。
等由林隙中擦身走进,到了竹林深处,忽有一丛奇石假山也似平地突起,姿态奇秀。绕走过去,地势忽然开展,现出一片极平整的空地。正对假山有一幢竹屋,大小数间。另一小楼大只方丈,偏在左侧,后倚崇岗,前绕溪流。沿溪种满各色草花,迎风摇曳,五色缤纷。浅草如茵,垂杨荫日,地绝嚣尘,景更清丽,余式生自世家,文武全才,性耽风雅,一见当地景物,料知主人必非俗流,心想那大一片空地怎未种有花木?又见竹楼中静悄悄的寂无人声,屋门不掩,仿佛主人他去,或在午睡,想起老人约来此地,与主人必有交情,天时尚早,为示诚敬,未敢冒失惊动,想等人出再与问话,便就假山脚下背阴之处寻一山石坐候。待有半个时辰,不听动静,始终未见人影,孤坐无聊,吃熏风一吹,渐有倦意,背倚山石,不觉入睡。
一会,耳听面前似有什么东西纵跃扑打之声,睁眼一看,草地上忽有两猿正在对打,一白一黑,毛色已是少见,身材又比常猴高大得多,都是一身纯色,火眼金睛,通体油光滑亮,神态十分威猛,打法也甚奇怪。再细定睛一看,竟和人比拳一样,人立对打,手脚并用,分合变化,解数精奇,从所未见,大出意料之外,便静静的细看下去。先前自觉两个猴子居然学会这好拳法,只是好奇旁观,还未想到别的;及见两猿打完一套又是一套,原样未改,虽是对打,手法却是有快有慢,交代清楚,越觉奇怪,便在暗中默记,不去惊动。两猿明见有人在侧,也不理会,余式看了一阵,刚将那套掌法记下,忽想起猴子怎会有这好的武功,心中一动,断定两猿乃当地主人家养,曾受高明传授,正想等它打完,相机入门探询,两猿忽同收势,嘻着一张大嘴走来,连比带叫,意思似要余式下场同打。余式一则好奇,又见两猿灵慧可爱,心想:“两猿掌法虽极巧妙,终是畜生,自己武功曾得杨武师的传授,难道还打它不过?”笑问:“你们想和我过手么?”
两猿点头。余式又问:“主人何往,可在家中?”白猿用前爪向外连指,意似主人不在,两次伸爪要拉。余式因见两猿纵跃如飞,以一敌两,方恐吃亏,黑猿已先纵身一跃,到了山旁桃树之上,手摘毛桃啃吃,表示旁观。
余式便随白猿到了场中,上来还恐今日长了力气,将猴打伤,笑说:“我因见你两个掌法甚奇,又通人意,生得如此高大驯善,你主人必是异人奇士,为此想试你有多大本领。不过,我昨夜蒙一位老前辈约来此地,主人想是他的朋友,依我之见,最好各自演习,不要真打,免有误伤,彼此不便。”白猿意似不耐,猛将火眼一瞪,吼得一声,扬爪便抓。余式渐看出白猿两目金光四射,勇猛非常,站在地上竟有半人多高,两条长臂钢铁也似,虽觉不似易与,终想凭自己的武功决不会打它不过。一见非打不可,只得还手,方说:“你既通灵解意,当知我来是客,最好打个平手,我也决不伤你,只无工夫和你久打,稍比两手拉倒罢。”话未说完,忽觉白猿一双前爪上下翻飞,神妙已极,如非白猿到了紧要关头便即收势,变招相待,早为所伤。尤其猿臂比铁还硬,格架之间撞得手腕生疼。经此一来,余式方始大惊。因白猿边打边吼,先还不知何意,后来偶露破绽,吃白猿乘机进攻,一时情急,把先记掌法用了一招,居然挡过,白猿忽作怪笑,面带喜容,暗忖:“何不按照先前两猿打法试他一试?”刚变招式,三四个照面,白猿越喜,黑猿也在树上喜啸,这才悟出二猿是想传授自己掌法。照此情形,分明有人命其如此,便照方才默记解数施展出来,白猿果将掌法改缓,遇到对方记忆不真之处,立即停手相待,从头再来。余式也渐悟出掌法妙用,惊喜交集,边打边问道:“二位灵猿传我掌法,可是奉了卢老前辈之命么?”白猿摇头,手朝竹楼一指。余式又问:“你主人可是卢老前辈好友?”白猿未答,只将那前后七十二招的奇怪掌法打完一套,又是一套。
余式边打边记,越往后越觉出那掌法的神妙,简直变化无穷,自更用心,接连演习了数次,已全记熟。
白猿来势也渐加快,未一套刚打完,忽听一声猿啸,自猿立往左侧假山顶上纵去,同时,一条黑影也随同猿啸之声凌空飞坠,正是黑猿。一照面便扬爪打来,余式急架相还,初意黑猿必和白猿差不多,一样打法,哪知不然,来势猛极,打法也是不同,几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后用新学掌法勉强应付,总算黑猿没有真下杀手,每逢余式露出破绽,都是点到为止,用猿爪朝身上按上一下,或是轻拍一掌便罢;但遇到余式挨打时定必怒吼,表示这等打法必败无疑。后来,余式看出对方虽然臂坚如钢,爪利如钩,决不伤害自己,渐渐胆大,索性将掌法加快,猛力反攻,又打完了一套,忽悟出好些变化。
二猿也喜啸不已。一直打到天近黄昏,余式已能封闭严密,不再挨打,人也有点疲乏,黑猿尚未停止;心想:“两猿不知奉了何人之命传授自己,打了这久,虽然悟出好些道理,但不知打到何时才止?”方想问话,山顶上的白猿忽然连声呼啸,黑猿倏地飞身一跃五六丈高远,往竹楼前窗中蹿了进去。余式回顾,又是一条白影由假山上飞起,同往竹楼蹿进,正是白猿,白毛如霜,映着斜阳影里宛如一条银虹凌空飞渡,直射入楼。
余式探头往假山外一看,并无人影,心疑主人已归,或是午睡将起,既令二猿传授武功,必是卢老人所托,意欲登门道谢,请问姓名来历,稍微喘息,整好衣履,走到楼前。往里一看,那楼不大而高,下层竟高两丈以上,空无所有,也不见有楼梯,只左角有一方洞,好似楼梯已拆,也听不见二猿声息,只得躬身说道:“后辈余式乃铁扇老人门下,由北京来此,欲往嵩洛寻师,昨遇卢老前辈,命来此地传授武功,久候未临,幸蒙主人门下灵猿传了后辈一套掌法,为此专诚拜访,敬乞赐见,加以教诲,感谢不尽。”
连说两遍,并无回应,侧耳细听,楼上静悄悄的,不听丝毫音响,仿佛二猿也不在上面。
楼洞离地有两丈七八之高,无梯可上,四壁皆是整很大竹排成,又光又滑,不能攀援。
待了一会,用手叩壁,再呼:“两位灵猿能否下来一谈?”连问数声,仍无回答,不敢过于惊扰,想起楼侧还有几间竹屋平房,刚打算走往探问,猛觉一股膻气由身后袭来,同时闻得鼻息咻咻之声,心中一动,忙即闪身回顾,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身后掩来了一个似熊非熊的人形怪物,颈上系着一根黑绳,比人还高一头,手大如箕,通体黑毛如针,根根猬立,眼大如杯,凹鼻掀唇,血口獠牙,碧瞳如电,凶光闪闪,看神气似由那几问平房中掩到身后,已将两只怪爪高高举起,作势想朝自己扑来。
因颈间长绳到门即止,不能再进,幸这一闪恰巧避开,否则早被抓中。怪物一见抓空,立时暴怒,血口突张,似想怒吼,但未出声,又复闭拢,腾身一跃,朝人扑来。余式看出怪物猛恶非常,日前曾为恶狗所伤,有了戒心,身旁未带兵刃,又处在这等诡异之境,主人不见,底细不知,先遇二猿已极奇怪,忽又见此怪物,未免胆寒,哪敢停留抵敌,慌不迭往旁纵逃。心中正急,忽听震天价一声厉吼,夹着重物击地之声,震得四野齐起回应,竹树萧萧,宛如潮涌,惊悸奔逃中回头一看,不由又奇怪又好笑起来。原来那怪物本藏竹屋平房之内,颈上所系长绳只有四五丈,到了楼前小溪即止,不能远出。绳粗虽只如指,但极坚韧,又具极强弹力,先前急欲伤人,起势太猛,人未扑中,却吃长绳往回一带,仰跌了一大交,震得地上尘土飞起老高。刚刚纵身跳起,长绳好似有人牵住,又往回用力一拉,怪物身未立稳,又跌了一大交。似这样接连几次猛跌,急得怪物连声厉啸,暴跳如雷。
余式定睛一看,平房窗口露出两个猴头,正是那黑白二猿,不知何时掩向平房之内将长绳拉住,怪物只一纵起,便即用力回拉,使其跌倒。怪物先想伤人,一味向前猛扑,越跌越怒,还不觉得受了二猿晴算。未了一闪忽然警觉,一声怒啸,纵身一跃,便往回路飞扑过去。余式见那怪物猛恶厉害,从来未见,纵时身侧有一半抱粗的槐树竟被撞断,身法更是极快,方代二猿着急,同时闻得两声猿啸,黑白二猿已一左一右穿窗飞出,分头往两侧纵去。黑猿逃得稍慢,又正当怪物回路,几乎撞上,两下擦肩而过,吃怪物凌空一把没有捞着。黑猿身法也真灵巧,就空中一个转侧,一翻一挺,往斜刺里箭一般射去。怪物也自落地,怒急心昏,微一疏神,只顾寻仇,没有看到落处,一下落在屋前丛竹之中,只听咔嚓连声,那丈许高的新竹竟被压折了一大片。等到纵起,二猿已逃出老远,愤无可泄,随手乱抓,窗前竹林也被连根拔起,抛向空中,闹得满天都是断干残枝,树叶泥沙纷落如雨。怪物晃眼将那数十根新竹折断拔光,愤仍未泄,犹自暴跳怒吼不已。
余式因见怪物颈有长绳,不能走远,以为无碍,一时好奇,正在注视,忽又听二猿啸声甚急,回顾白猿正站远处在朝自己招手,刚要赶去,猛觉膻风扑面,一条长大黑影带着两团碧色凶光已自迎头飞到。原来怪物颈绳不止五丈,先被二猿拉住,不能飞远,这时二猿已去,急怒交加中瞥见人还未走,立即飞身追来。当时形势危险万分,余式方自胆寒,回身欲逃,觉着腰间一紧,人便凌空飞起,倒退出去。原来怪物已飞扑过来,幸而二猿看出危机,连啸示警,白猿见势不妙,首先飞纵过来,将余式一把挟起,纵向一旁,就这样,差一点没被利爪抓中。怪物一见抓空,颈问长绳已到尽头,起势又猛,就此仰跌下去,叭的一声大震落在地上,地皮也被砸了一个深坑,重又纵起,向前强挣,咆哮起来。余式惊魂乍定,刚看出形势奇险,忽见长绳回收,仿佛有人在拉神气,怪物暴跳更急,但是无用,那细一根长绳,怪物虽然力大凶猛,竟难与抗。有时怒极,回手用力乱扯,吃长绳往回一抖,便跌一个重的,似这样连滚带爬,晃眼退回了一多半。到了平房前面不远,怪物似知无幸,回手抱定身旁怪石,死不肯放。不料长绳越拉越紧,勒得怪物颈红脸胀,凶睛怒突,口中厉吼,渐变惨嗥,拉着拉着,因力大猛,怪物又死不松爪,头颈伸出老长,还在强挣,忽听叭嚓一声,那七尺多高、两尺来粗的石笋竟被怪物扳断,叭嗒一声大震,连断石一起落到地上,长绳立往回收,将怪物倒拖过去。
二猿早就喜得拍手乱跳,正朝余式打手势,令其稍候,欲往平房奔去;同时,怪物也被长绳拖到门口,不知何故,口中喷起一股黑气,朝房中飞去,长绳忽解,一声厉吼,飞身而起。二猿恐伤余式,各自长啸飞迎上前。怪物好似惊弓之鸟,只图逃生,并未再向余式、二猿寻仇,急匆匆连纵带跳,比飞还快,往高楼顶上逃去。只一纵便到了楼顶,手攀楼檐刚往上纵,忽听哈哈一笑,好似被人迎面打中,由相隔三四丈高处猛跌下来,震得石土惊飞,林树萧萧,山野齐起回应。怪物冷不防受此猛跌,一任赋性凶野,皮骨坚厚也禁不住,就此跌闷过去,半晌爬不起来。紧跟着楼顶上现出一个白发老人,正是余式昨晚所遇异人卢隐,不禁大喜,方唤得一声“老仙师,弟子恭候多时”,老人已凌空飞坠。余式正要上前拜见,老人把手一摆,便往平房走进。因知老人性情古怪,不曾奉令,不敢随往,回顾二猿已往平房走去,明见怪物卧地喘息,目射凶光,咬牙切齿对着自己,竟忘危机,只顾寻思。不料怪物先是想逃,后被老人打跌,知逃无望,身又受伤,恨极仇人,正在暗中蓄势待发,一声未出,冷不防猛扑过来。余式知它厉害,方自胆寒惶急,往侧逃避,眼前倏地一花,猛觉疾风吹坠,随听叭的一声,定睛回顾,原来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衣老头手持一根铁拐忽然凌空飞坠,正挡在自己前面,将怪物打跌在地。知是隐居当地的异人奇士,又见怪物伏地哀号,不住以头触地,意似求饶,料已无害,忙即上前跪拜,暗中偷觑。见那老头是个秃子,貌相奇古,面红如火,平顶高颧,大鼻虎口,两道寿眉稀落落斜挂眼角之上,二目细长,神光炯炯,身高不满四尺,左手拿着一个鹅卵大的青丸,不知何质,右手拿着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的铁杖,杖头形如人手,旁有四枝,长短不一,未知何用。身着一件黑色道袍,赤足芒鞋,人虽瘦小,态甚严肃,立在当地一言不发,见余式跪拜,面带微笑,挥手令起,随往平房走去。
余式紧随身后,到了里面一看,那平房虽只一排三间,因被竹树掩蔽,外观不见,实则左暗间内还有一条短甬道,直通平岗土洞以内,先系怪物的长绳便由洞中拖出,横在地上,好似怪物原藏洞中,不知何故被它走出。黑衣老头住在右面一间房内,里墙有一木床,上铺凉席,窗明几净,花影在壁,地既幽静,陈设又复雅洁。卢隐坐在窗前椅上,二猿正忙着端茶进果。余式到了门口,不敢再进,刚一停步,卢隐笑对黑衣老头道:
“这便是老八新收门人余式。可笑八弟既然收他为徒,又不传授本领,如非遇见小冉,几乎被狗咬死。我看他可怜,又经我新收那小东西苦求,为他医病去毒,还长了点真力。
偏生铁鹰寨之行就在日内,以我传授难于速成,只你仙猿掌最是合用,我想老八丢人,还不是和你我一样,知你正在用功,无暇传授,心想二猿近来功力大进,今早黑猿正往寻我,为此命二猿代你传授。我因有事来迟,不知他是否学会?此非外人,大哥破例容其入见如何?”黑衣老头将头微点,余式连忙走进,重又下拜。卢隐笑道:“这是你大师伯地行仙左勉,他不比我随便,多磕两个头包有好处,我却不喜这些虚礼。”左勉闻言也不答话,两道寿眉忽然往上斜飞,朝卢隐看了一眼。余式拜罢起立,站在一旁。
卢隐笑问:“你从二猿练那掌法学会了么?”余式恭答:“弟子初学,恐难全解,敬乞二位师伯教训。”卢隐随命当面练来。余式方答“弟于遵命”,白猿便打手势,意欲对打,余式便随白猿同去外问空屋演习起来。这次掌法更熟,打了一阵,只被白猿拍中两次,偷觑二老均在含笑点头,知蒙赞许,又知白猿不会伤人,便以全力应战。刚打了个难解难分,黑猿忽然加入,以两对一。余式力敌二猿,居然也能勉强应付,前后也中了七掌。卢隐忽然唤止,说:“你颇聪明,照此练上数日,我和大师伯再一指点,便去得了。”余式大喜拜谢。左勉随到外屋,把手一招,二猿立令余式一同进攻,耳听卢隐旁唤:“大师伯已不收徒,此是例外传授,你要留意,记准才好。只管进招,无须客气。”余式喜答:“弟子放肆,求师伯赐教。”就这应声侧顾之间,身上已中了两掌、眼前人影乱晃,耳听二猿连声呼啸,似令自己留意戒备。定睛一看,左勉连长衣也未脱下,长袖起处,上下翻飞,宛如穿花蝴蝶,闹得余式前后左右均是人影,身上又连吃了好几掌。始而手忙脚乱,后见二猿在旁助战并无用处,照样被左勉打中,虽然悟出一点分合之妙,苦于记它不全,暗忖:“一会便要打完,不能记下,岂不可惜?反正师伯不会打重,怕他何来,拼着多挨几下,好歹也学他一半。”便把手法放慢,左勉也慢了下来。偷觑二猿仍是急如风雨向前猛攻,左勉身法看去并不甚快,可是架隔遮拦之间再也没有那么恰到好处,经此一来,招招式式便都看得明白。
余式刚悟出动静相因的妙用,忽听门外有一幼童笑呼:“我明白了。”跟着跑进一人,正是尹商;同时叭叭两响,二猿长啸声中,一条人影已往里间飞去,再看人已回到原位,二猿也跟纵飞进,跪伏面前。左勉神色自若,仍是一言不发,仿佛未动手神气。
尹商朝余式把小手一招,当先跑进,朝左勉行礼下拜。左勉把脸色一沉,仍未开口。卢隐命起笑道:“大师伯想你深造,故不传你掌法,为何来此偷看?”尹商便往左勉身前挨近,笑喊:“好师伯,弟子年幼无知,只图学点本事,去往铁鹰寨报仇,就便见识见识;但听寨中强盗颇有几个好手,又养有恶犬凶狠,惟恐打他不过,给师父师伯丢人。
姊姊她们又说我年小,不许同去,为此着急。想求师伯传我掌法,未蒙应允;虽然不敢再求,一想弟子和姊姊都是父母所生,为何她们能去报仇杀贼,弟子偏不能够?每日悲苦,打不起主意。恰巧师父令余师兄来此,传他武艺,料知师伯最疼后辈,师父约在此地必有原因,偏生师父命弟子去寻一人,不得早来,方才赶到,正遇老黑跪在门外,又听里面掌风呼呼,一看师伯正在传授,不敢惊动,其实并未学全。偶然看到妙处,喊了一声,师伯立即停手归座,弟子虽然违命,一则无心撞见,二则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还望成全弟子一点孝心,使其手刃亲仇,哪怕将来学剑时多受困苦艰难也所心愿,只是铁鹰寨之行就把小命送掉也非去不可的了。”说到末两句,竟伏在左勉身上流下泪来。
左勉先是面上冷冷的呆望尹商,听完忽转笑容,抚着尹商的头,把头微点,随由架上取了一本书,朝尹、余二人指了指。尹商会意,立时破涕为笑,对余式道:“此是《三元图解》,大师伯已有数年不开金口,尽可照图学习,还不拜谢?”余式大喜,二人忙同跪拜。左勉含笑,伸手命起,朝卢隐看了看,把头一点,便去榻上打坐。尹商笑喊:“大师伯,还有老黑不曾发落呢。”卢隐道:“你两个得了便宜,管这闲事做什?
本来我想命你二人回去学习,因这《三元图解》乃你大师伯嫡传心法,不容外人偷习。
此地自从老黑来后,左近村民无一敢来窥探,地势又极隐僻,不如每日就在此地练习。
好在你二人气穴已被打通,学习容易。商儿年幼,真力虽然较差,但早得我传授,大师伯自闭关以来已然不落言诠,但我二人念动即知,方才我和他说,已允到日命二猿前往暗助,或能胜任。老黑今年已两次犯过,除非它在数日之内能够将功折罪,否则难逃飞剑之诛。大师伯的性情商儿当早听我说过,再求无用,休找无趣。竹楼中食物用具俱都齐全,少时可去楼上将图解记熟,奉还师伯,今夜不必回去。由此起,每日早晚来此用功,只等冉师叔去的前一天你二人各自起身往铁鹰寨便了。去时可报一个冉字,必是他一路,放你们进去。如有款待,也无须客气。里面地大人多,老贼自恃本领,手下同党常有生人来往,只要隐藏得宜,无人过问。混到第二日,直赴中寨,与你姊姊她们互相呼应,成功无疑。”
二人领命,便同返出。那怪物仍在原处未走,见了尹商连声低啸,似有乞怜之昏尹商见它怒视余式,骂道:“你这蠢猩猩,也不想想寻常人能到这里来么?这是我余师兄,乃你日前所见八师叔铁扇老人新收弟子,如何敢去伤他?我已代你求情,师伯不理,没敢再说。铁鹰寨中养有不少恶犬猛兽,你不会想个法子将功折罪么?”怪物闻言,将头连点,随即起立,朝尹商胯下低头乱拱,对余式也不再怒视,只不时侧顾平房,好似十分害怕神气。二猿恰由里面纵出,见面先朝怪物脸上各打了一掌。怪物立被打跌在地,柔声低叫不已。余式见它迥不似先前凶猛,对于二猿甚怕,心中奇怪,笑问:“此是何种猛兽?已然脱绑,怎不逃走,反比先前驯善起来?”尹商笑道:“此是大师伯在南疆天马山中所收虎猩,能手捉飞鸟,生裂虎豹,动作如飞,力大无穷。前在南疆曾将一条毒蟒扯成两段,本身也中了毒,被大师伯收来守洞。后为一事来此坐关,嫌它猛恶,不曾携带,竟被它由数千里外寻来此地。这东西妒心奇重,老不服气二猿,性又猛恶,连犯了两次过仍不知改。大师伯本要杀它,也经师父和我求情,才用毒龙筋将它系在后洞,不令出外。它自气闷、对主又极忠心,知大师伯有两个仇家早晚来寻,必是午睡醒后,见你孤身楼前窥探,误认仇敌,不料吃了大苦。现它是想随我一起,躲师父师伯重责。
适听师父口气,虽然有法可想,这类恶物如何敢带它同行呢?”二猿在旁嬉笑拍手。尹商笑骂:“你两个也不是好东西,分明它受你捉弄,才有此事;否则,你们只事前招呼一声,怎会下手伤人?你们想学《三元图解》,我偏不许你们看,省得学会之后更欺老黑。”虎猩闻言,朝尹商越发挨蹭,意似感谢。二猿也拉了尹商的手不住低呜求告。尹商笑道:“既然这样,只你们以后不打架,我拼着师伯打我一顿,担点责任如何?”虎猩、二猿全都低声喜啸不已。
二猿随领二人去往楼中,由外取来一根长竹竿放在楼口。二人刚援上去,虎猩、二猿已自先到。尹商便将《图解》打开,笑道:“前听师父说过,此是内功上乘心法,非比寻常。上面并有一套三元剑和一套七形拳,为日无多,我们最好将它记熟,把六十三手七形拳掌练会,等我报仇之后再去练那坐功。大师伯虽最疼我,但这《图解》关系重要,连对二位姊姊都不敢泄,如非二猿灵慧忠义,又未奉命禁止,哪敢拿它作人情?二猿已去升火煮饭,可先记上两张,饭后无事便可演习,也许师父未走,还可得点指教。”
说时,忽听楼外唤道:“商儿留意,方才闻说事已闹大,连你八师叔也许到场,你两个正要用心呢。”尹商忙去窗前急喊:“师父,是哪一天?”随听空中答道:“还有二十多天,各自用功好了。”听到末两句,语声已横空飞渡,由近而远,再唤便无回应。余式仰望空中似有一道淡微的青光在斜阳返照中往东南方刺空飞去,一晃不见,才知卢隐竟是剑侠一流。师父既与同辈弟兄,当然也是剑侠,又听还要到场,不由喜出望外。二人随将《图解》同观,用心默记,均是美质,聪明颖悟,共只四十三张《图解》,等饭煮好,已记下了一半。二猿服侍十分殷勤,虎猩也是跟前跟后。饭后二人分别强记,到了子时夜间全部记熟,互相背诵如流,一字不差,《图解》也全领会,方始同去外面练拳。天明前又覆一遍,由尹商将书送回,一同回庵。
燕玉、霜娥见余式随来,以为少坐即行,及听尹商请余式稍睡,背人一问,得知大概,颇代二人欢喜。二人忙着用功,睡了不多一会便同起身。燕玉因尹商不肯详言,便问余式二老如何传授?余式不善说诳,又对燕玉倾倒,便乘尹商外出,说出所练拳法图解。二女闻言,越发惊喜。燕玉两次微笑,欲言又止。余式见她秋波送睐,一笑嫣然,由不得生出爱意,虽守尹商之戒,不敢尽泄,心中却是抱歉。方喜二女不曾多问,练了些日,图解全通,拳法也自练熟。这日,余、尹二人正在楼前空地上与二猿对打同练,说起二位师伯,一位不曾再见,一位打坐,至今未敢惊动,铁鹰寨之行不知应在何日?
那只虎猩自从日前脱绑以后,一直不再系它,神态反极驯善,与初见时迥不相同,从未离林一步,这时忽作怒啸,二猿过去打了他一掌。尹商骂道:“你不听我话?不许乱动!”随说:“有人来了。”语声才住,便听娇呼“三弟”之声,回头一看,正是燕玉、霜娥寻来,见面说道:“我们快走,方才魏国梁命人来说,铁鹰寨之行就在明朝,卢老前辈不说是应在头天动身么?”二人闻言,便问如何走法?燕玉笑道:“本来不想和你们一路,不过来送个信,我们想扮男装入寨,衣服还未换呢。”
余式近日与燕玉时常相见,已种爱根,心愿同行,但又想起卢隐之言,心方踌躇。
燕玉见他迟疑,眼望自己,欲言又止,一看霜娥好奇,正由尹商向二猿引见。低声笑道:
“余师兄愿和我同去么?”余式见她铅华不御,美秀入骨,横波微笑,皓齿嫣然,心中爱极,情不自禁将头微点。燕玉喜道:“三弟,余师兄愿和我们同路,这样也好。”尹商意似不愿,看了余式一眼。余式自然不便改口,笑说:“反正到了铁鹰寨也要会合同去,人多势众,自然更好。”尹商接口道:“师父命我们分路去呢,你不知他老人家的脾气,如何违命?”燕玉闻言,朝余式看了一眼,嗔道:“三弟你当我们姊妹真非和你们同走不可么?”霜娥也气道:“好似三弟一人有师父似的,姐姐,我们走罢。”燕玉说“好”,又看了余式一眼,便同走去。
余式忙喊:“二位师妹留步。”二女未答,尹商道:“莫管她们,只照师父的话做去,包你没错。你不听话,只有吃苦。”余式想了想,不便再说,便问:“何时起身?”
尹商道:“你想追大姐去么?昨夜我听师父说,日落起身都不算晚,今晚定有好月亮,你忙做什?”余式面上一红,笑问:“师弟每日与我一起,何时得与卢师伯相见?”尹商笑道:“我师父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哪能让你看见?虎猩本定同去,但须夜间起身。
余师兄如忙,就请你一人先走。”
余式见他说话以前,曾呆了一呆,好似有人说话,侧耳静听,将头连点,忽然改口,四顾无人,也未在意。一则想早赶去探听师父下落,又因燕玉走时生气,心中不安,想赶上去赔话,但恐卢隐见怪,便问:“我单人走,卢师伯不见怪么。”尹商道:“我既请你先走,师父就不会见怪。我还要寻师父问话,你早想走,不必迟延,都有我呢!各自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