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华初来时,虽然怀母情殷,日常思恋,继见崔芜对她珍爱,无异亲生,相待甚厚。
因自己未断烟火,明明山粮果品均可充饥,仍恐自己不爱吃,常时亲出采购,行法摄取,不论多好的食物玩好,全弄了来,与己享受。关爱抚慰,尤为周至。日久相安,情如母女,甚是亲切,只不肯传授道法。绿华看出她上下青冥,飞行绝迹,屡次磨她行法飞剑,全都神妙无穷,似比父母本领还大。几次想学,偏不肯传。稍有不悦,便被揽在怀中,温言劝慰,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一面又劝她照乃母所传勤习。少年人俱都好奇,五姑所传,只是玄门中扎根基的功夫,并非法术,于异日修为上固有大益,但是无法应用。另外两种防身隐遁之法,均已精熟。不特无甚新奇,五姑防她炫露生事,并还告诫,说此是最寻常的法术,只能用以抵御常人鸟兽,切忌无故出手,遇见法力较高的敌人,虽然见机可逃,就许种下祸根等语。自知除玄门坐功外,什么也不会,如等父母传授,尚须三四十年。匀法之心虽切,无如生性柔婉,崔芜执意不传,无法相强,心中仍是苦盼不置。
一晃过了三四年,人越出落得娟好美丽,崔芜也越发爱她。这日崔芜忽接昆仑派女仙崔黑女飞剑传书,约往一谈。崔芜所交,仅此一位正教中朋友。虽然对方滑稽玩世,性情古怪,但是将来或有相须之处。又以昔年未隐退时,曾加规劝,彼时丈夫尚在,未能听从,终如所料,好些年来,不好意思上门。突然飞书相召,定是知己弃邪归正,道浅魔高,有什指教之处,故人好意,岂可不往?轻易不曾远出,来信说此去须时颇久,绿华一人留居,不甚放心。又恐闭洞孤寂,怜爱过甚,行前只将禁制启闭出入之法告知,并未将人禁闭洞内。绿华忽然学会了一点禁法,高兴非常。想起近侧梅林花开正盛,本山野兽恶禽甚多,时往糟践,闹得十里香光,布满兽蹄鸟迹,实是有玷芳华,以前无力驱除,干看着闷气。如今何不把那一带梅林下了禁制,连风沙也不令肆虐,既可保卫寒芳,又可多赏玩些时日,岂不是好?想到便即赶往,如法施为,稍大一点的鸟兽,全被驱逐,在林中徘徊竟日,甚觉快意。绿华爱梅,根于天性,已历多生。由此不论早晚,只要功课一完,必定开禁入林,赏玩香光,往往日以继夜,不舍归去。一晃过了好几天。
这日夜间再往观赏,因做功课去得稍晚了一点儿,到时已是夜半。到后一看,云白天青,山高月小,明辉四射,玉字无声。那梅花大都三数百年以上古树,最小的也有两抱粗细,不是根干古拙,便是姿态清奇。有的铁枝乱发,繁花如雪;有的虬干盘伸,疏萼独秀。端的芳菲满眼,各有清标,意态纷前,悉臻神韵。又是头一次遇到那么好的月色,照得满林香光浮泛,越显精神。绿华独个儿徘徊在这香雪丛中,素月流天,清影在地,编袂不寒,暗香微送,正在有兴头上。忽听笛声嘹亮,起自后山左近。碧梧仙子崔芜素善音乐,箫笛琴筝,无不精妙。绿华闲中无事,曾从学习,一听正是崔芜前传自己最爱的明月梅花之曲。因崔芜不令自己往后山一带走动,走时重又叮嘱,说后山瘴雾时起,恐怕中毒;洞中遥望,风景又不甚佳:一直不曾去过。更不知后洞有人,便是崔芜爱子。如非崔芜短时日内不会回转,几疑人已回山,在后山对月吹笛了。终是少女天真,无什机心。听那玉笛飞声,音节清妙,直和崔芜所奏一样,又当空山孤寂之际,不禁触动夙好,几次想要寻声前往。只因素守诚信,已然答应过崔芜,无论有什事情发生,决不往后山去。崔芜也知她言出必践,放心远行,便由于此。别时曾与言明,决不去后洞,如何背信食言?虽未前往,可是后来越听越爱,觉着对方至少也和自己吹得一样。既吹得这好笛子,又是一般传授,当非俗流,也非外人,只借后山不能前往。不知此人如何,要和崔芜为人一样,交此知音朋友,互相往来多好。空自思慕了一阵,直听到月落参横,笛声已止,方始恋恋归去。
次日做完夜课,再往梅林,刚刚到达,笛声又起,连吹了好些曲子,有的自己竟未学过,越发欣羡。心想:“这笛声昨晚才有,以前并未听过。不知是何俊流,精此妙音?
我不能往,不会引他来吗?不过此人所会甚多,人未见面,不知他可肯传授?莫如先听上几日,把他的曲子一齐学会,再自吹笛,引他来会。如其不来,等寄母回山说明,同往后山寻他,也不争此一时。”于是便在梅林中坐定,把那几支不会的曲子,暗中紧记下来。第三日把崔芜所赠一校最珍奇的玉笛也带了去,虽未公然吹和,有时技痒,便自横笛轻吹按拍,学步起来。似这样接连五天过去,绿华把对方所吹新曲全都学会。觉出不再有什花样,方打算再等两夜,吹笛引和。
这夜恰又月华清美,光影满地。独坐老梅花下,正在对月静听,笛声忽止。照例每值夜月一上东山,笛声必起,吹完一支,又换一支,一直要吹到月落参横,绿华兴阑欲归,方始停歇,两下里直似定有约会。近两夜来,虽也有中辍的时候,但至多不过停上刻许时光。似这样才吹完了一支曲子,正在兴头上便自停歇,尚是初次。先以为歇上一会,必还再吹,哪知越等越没有音息。眼看残月西斜,时已不早,心疑吹笛人也许当晚有事,或有什友人来访,致阻清兴。便把手中玉笛斜插腰间丝绦之上,待要归去。起身一看,虽当中弦将尽,月缺不圆,但是云净天青,风清月白,明光分外皎洁,照得满林花影横斜离披,意趣清华,画图不异。暗忖:“连日花开正盛,香光如海,只因贪学吹笛,一心专注,竟虚玩赏,梅花有知,能不愧对寒芳?”不禁又留连起来。正在徘徊花间,临风微步,领略妙香,忽然一阵山风起处,吹得香雪齐飞,花影散乱,繁枝摇舞,清籁如潮。这才想起当夜入林,忘了禁制,以致风姨肆虐。因风势猛烈,已被吹落了好些花朵,满地花萼狼藉,好生珍惜。一面暗怪自己粗心,在自爱梅成癖,却任风姨作祟,凌践芳华;一面早把禁制重又施为。
刚刚行法停当,风息树静。瞥见对着后山一面的梅花当中,白影一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白衣少年,正由梅花深处缓步走来,身材比己高不多少,从来没有见过。知道本山素无外人足迹,尤其梅林内外均经禁制,所习禁法十分厉害,无论人兽,均进不来。
就说当夜疏忽,入林之后忘了施禁,梅林虽对着后山,但尽头处隔着一条无底深壑,无可通行,非由自己前山来路绕越,不能人林,深夜之中,怎会有人到来?再者,禁制已设,外人稍在林中走动,必将埋伏引发,陷身危境,寸步难移,除非自己解救,万难脱险。这人却从容走来,又是一个男的,好生奇怪。绿华天性纯厚和善,不喜伤生,只将乌兽逼离花林,兼防风霜肆虐。惟恐鸟兽无心触禁,或有残余留在林内,送了性命,所设禁制虽未发挥全力,但是内中仍有无穷妙用,不论人兽入伏,即行昏倒。似此行动自如,宛如无觉,未免惊疑。有心发动全力,又恐无故伤人。微一迟疑之间,忽然看到来人手上也持有一根玉笛,竟和崔芜所赠的一般无二。想起连夜笛声,必是此人所发无疑;玉笛又和自己所有一样,曲子也是一家传授,必与寄母有点瓜葛。不禁消了敌意,停手相待。
白衣少年好似有什顾忌,欲前又却了两次,方始迎面走来。两下里相隔还有丈许,便即停住,躬身施了一礼,含笑问道:“姊姊可就是芳名有个玉字(绿华前生名凌玉儿,己见前文)的凌家姊姊么?明月梅花,空山孤赏,清兴幽情,正复不浅。适才玉笛虚擪,清吹未起,寒家故物,难得赏音。可能容小弟良宵侍游,一接芳尘么?”绿华见这少年猿臂鸢肩,丰仪朗秀,说话举止极其文雅谦和,又是连夜相见的吹笛人,不觉投缘。笑问:“你是何人,怎知我的名姓?连夜玉笛飞声,可是你吹的么?”少年道:“家母便是照看姊姊的碧梧仙子,此时往见昆仑派前辈名宿崔黑女,尚还未归,姊姊想早知道。
小弟崔晴,本在前山侍母学道,家母因受凌家伯母之托,姊姊来此寄宿,恐起居不便,小弟功课又严,特命后山辟洞修炼。家母素精音律,小弟从小随习,稍窃皮毛。数日前修炼小成,家母远出未归,一时闲中无聊,偶然厚笛遣怀,空山孤吹,不料竟获赏音,以前也曾常见姊姊徘徊明月梅花之下,人花并丽,同此清绝。虽以姊姊瑶岛滴仙,自顾庸俗,未敢冒昧通诚,私心景仰,已非朝夕。不知姊姊可肯不弃顽鄙,使小弟得以常侍清游,结为同道之友么?”
原来崔晴对她长年思恋,倾心已久,只因母命难违,不敢相见。近日素月流辉,梅花盛放,见绿华独自一人淡妆素雅,日夜徘徊花下,日华助艳,月魄添芳,加上满林红雪,十里香光,花容人面,交相映照,越觉玉朗珠辉,丰神绝世。不特尘世画图中无此美貌,便瑶岛群真,月窟仙侣之中,也未必有此佳人丽质,心中爱极。只是从来端谨,又记着母亲日常告诫说:“此女几生修积,父母俱是仙人,异日成就远大。我又从未对凌家夫妻说起洞中尚有一子,稍有嫌疑,不特无以见人,将来兵解时,不但得不到她父母帮助,转而成仇为害,都说不定,丝毫大意不得。并且此女仙骨仙根,志行高洁,似你这等旁门后进,必定鄙薄,何苦自找无趣?”因此不敢冒昧上前通词,更恐解禁入林,她生疑怪,反而触怒,小心翼翼,潜伺林外,遥窥玉人颜色,略解相思。连功课也无心去做,接连看了二三夜,越看越爱。想起绿华近年曾从母亲学笛,上月尚听吹奏,发音清妙,想必心爱。那玉笛原是两枝,分挂在前后洞。自己前曾精习,已得母亲所传十之七八,仅降龙、伏虎两曲未会,她便来此寄居,惟恐惊动,此调不弹,已好几年。何不乘月吹奏,如能引她自来,不是自去寻她,免得母亲回来责怪。相思情切,也未细想,忙将笛取出,去往后山,便于遥望之处吹奏起来。梅花明月,玉笛飞声,果然看出绿华似有赏音之意。只是月明林下,玉人依旧徒倚花间,不见行动,吹了大半夜,人也未来。
刚刚停吹,去往林外,隐身偷觑,人便栅姗归去,就在身侧走过。这一隔近,越觉风鬟雾鬓,缟袂单寒,仪态万方,照眼生缬,令人不敢逼视。却又万分不舍,一直尾随到绿华进洞安歇。
此夜仍旧擪笛清吹,吹上一阵,又去林外偷看,看上一会,飞回后山再吹,循环不已。接连好几夜过去,渐渐看出玉人不特赏音,并还带了笛来,大有从学之意,越发欣喜欲狂。于是改吹新曲,果然对方也在厚笛虚吹。似这样接连好几夜,只想对方一发声吹奏,立可进身。哪知所会的曲已完,对方始终不曾发出清吹。眼看月近下弦,凭着山居经历,不久天色便有剧变。梅花也早开到了极烂漫的时期,如非有人行法爱护,早已调残。再过几日,花落人去,晤对无期,咫尺天涯,其何以堪!当夜重奏明月梅花之曲,想到这里,正切相思,忽然瞥见两只白兔在林际追扑,虽未深入,并无异兆,心中奇怪,掩将过去一看,梅林竟未封禁,误以为玉人故意撤禁相待,不由喜出望外,忙即掩进林内。毕竟拿不定玉人心意,又以对方父母俱在名人门下,闻说法力甚高,不知深浅,恐被警觉不敢走近。小心翼翼掩向梅花丛中,屏立偷觑,渐渐看出对方事出无心,学笛之心却是甚切。有心回去再吹,因己无曲可传,加以越看越爱,一味偷餐秀色,不舍离去,几次想要现身通词,均以母命严厉,欲前又止。后见绿华起立徘徊,行去封禁,待要归去,觉着良机不再。又想:“心虽爱慕,不过想与玉人结个知友,常相往还,刘樊、葛鲍,原是双修,何况并无燕婉之求,同道相交,有什男女嫌疑可避?”当时心横胆壮,再也按捺不住。犹恐玉人怪他偷觑,故意走向远处,现身走来。
绿华山居幽寂,天真无邪,哪知对方早具深心,一看出是连夜吹笛人,已生好感。
再听说碧梧仙子崔芜之子,越发欣喜。闻言笑道:“只听寄母说后山瘴多,不知大哥就住在彼。连日偷学妙音,正烦指点,本是自家人,焉有见怪之理?妹子愚昧不学,以后还要常请教益呢。”崔晴见她音声清婉,珠玉丰神,接谈以后,越发心醉,闻言大喜。
勉强压着心跳,仍然故作从容,答道:“姊姊玉质仙根,分明瑶姬青女,天人谪降。小弟何人,能得常侍左右,结为同道之友,真乃三生幸事。家父母昔年海岛双修,原生愚兄弟两人。只因家母见先父遭劫兵解,长兄又误入旁门,为左道妖邪诱迫,与小南极四十七岛妖人为伍,时违母教,想起痛心,才带小弟来到这仙都后山锦春谷中,隐迹清修。
因家母所习颇杂,不是玄门正宗,惟恐小弟步了家兄故辙,一时又无正宗名师可投,便令小弟暂时随侍膝前,除勤修道法,静俟机缘外,不许出门一步,平日管教极严。来居中土不久,想起前事,时常痛心,故此从未把身世一切告之外人。小弟又独居后山,不见来客,功课甚紧。以前晨昏定省,本常往前洞见母。自从姊姊来此,家母因先前忘了对凌伯母说起小弟,恐有不合,好在道家三数十年光阴,一晃即至,意欲就此隐藏下去,便不准小弟再往前洞一步。家母每隔些日,也往后洞查看功课。日前课后,空山孤寂,一时无聊,偶理;日曲,不想竟获知音,可谓平生快事。后洞经小弟频年修治,良友往来,颇堪小坐。那瘴多毒重的话,实是家母托词哩。”
绿华一听,崔氏母子竟因自己寄居,竟至不能常时相见,越觉过意不去。两下越谈越投机,渐渐亲近起来,二人各寻梅桩,对坐说笑,直到残月西堕,阳魄将升,方始订约,各自归去。
绿华开始只觉此人甚好,又是崔芜之子,爱屋及乌;加上同有玉笛之嗜,空山孤寂,难得有此益友,可共晨夕。只管无形之中日益亲密,却一心只想学笛,并从他学习道法,中心纯洁,全是天真,并无他念。因疑崔芜不令相见,借口毒瘴,再四叮嘱,也许想乃子勤于修为,惟恐往来嬉游,荒了功课之故,特意把约会订在夜来梅林之内。崔晴却是情有独钟,顶好终日厮守,才称心意。只因初次见面,觉出对方不特美绝天人,并且端庄娴雅,温柔妩媚中,别具一种高洁之致,令人心中爱极生敬,不特不舍违杵,也丝毫读犯不得。又误以为绿华也是修道之人,平日用功必勤,所以把约会订在晚间,惟恐见轻,连声应诺。哪知绿华虽和他心思不同,但是每日独居洞中,除照例坐功外,无事时多,本就寂寞。忽然来了一个极善体贴顺从的投机朋友,又当极欲学习道法之际,也恨不能常在一起,可以伺机请益,只是不愿误人正事罢了。好容易挨到黄昏月上,赶往梅林一看,禁制好好,毫无痕迹,崔清已然先在,越发欣喜。谈了一阵,便各取玉笛吹和,吹完又谈,俱都高兴非常。绿华笑道:“可惜今晚月色不佳,常被浮云遮蔽。似前几夜那么月圆花好,万里晴空,你来和我一同吹笛多好。我要知道后山吹笛的是二世哥,我早寻去了。”
当晚崔晴故意老早前往,择好一段可容两三人并坐的梅树桩坐定。绿华一到,便即起立让座。那地方本是一株古梅花树,不知何年被狂风吹折,但未断落,地脉灵腴,生气未绝,依旧开花,只折处一段委地不起,铁干横斜,宛如一条虬龙,突伸出七八尺,重又昂首夭矫而起。梢头上群枝茁发,花开甚繁,近梢还有倚背扶手之处。崔晴先请绿华斜倚近梢梅干之上坐定,自己也在相隔二三尺处坐下,比起昨晚相对自然近得多。见绿华手扶横枝,玉指纤柔,身子斜倚香雪丛中。有时云破月来,照见花光人面,分外鲜妍,玉艳珠辉,几同一色。再听语音清柔,吹气如兰,属词又是那等亲切。深悔日前过于持重,空自相思,不敢冒昧通词,白耽延了好些天。越看越爱,并不敢存什别念,只想能够跪拜在玉人面前,把那裙边衣角亲上一亲,再怜他痴情,并不生气嗔怪,死也甘心。
崔晴只顾寻思,闻言竟未及答。绿华见他目光注定自己,似在想事情景,并未在意。
笑问道:“二世哥,你想什么?”崔晴情发于中,接口答道:“我想姊姊。”话才脱口,猛想起底下话不好说,停了一停。绿华道:“想我什么?你比我大,不要叫我姊姊,叫我妹子好了。”崔晴听了头一句,只当绿华看破心思诘问,不禁惊惶。及听底下语气照旧亲切,笑靥未敛,不禁心又一荡,暗道:“不好!”连忙定神,改口说道:“我想姊姊仙根丽质,天生灵智,照学苗时那样聪明,只等伯父伯母把雪山开辟出来,不久便是神仙中人。像我这样旁门下士,就算姊姊不弃顽鄙,恐也不能仰附交游呢。”绿华笑道:
“你这人样样都好,就是说话老过甚其词,我们不比外人,何用恭维?休说我薄质钝根,什么也不会,就算托着父母福荫,幸而随侍膝前,有点成就,似我们两家世交至谊,交情只有更深,有什分别?倒是你太客气,不肯听人的话,连称呼都不肯改,自己见外,还说人哩。”崔晴慌道:“姊姊的话,我奉若纶音,从此改过,叫你玉妹如何?”绿华微嗔道:“才说改,又叫了一声。我不喜人叫我名字,你不会叫我世妹么?”崔晴见她一喜一嗔,无不妙绝天人,由不得心醉神摇,强自按捺,赔笑答道:“我觉叫你世妹,不显亲厚。算我痴长几岁,叫你妹妹可好?”绿华笑道:“由你,换一个字,有什么相干?也值一说。”由此崔晴改口称妹。当夜二人又谈到了天明,才行分手。
绿华虽想习炼道法,无如少女多是自尊心重,不肯开口向人。绿华更是爱好天然,又以见面不久,羞于启齿。接连几夜过去,绿华也曾几次示意,想对方也和学笛一样,迎合己意,自行吐口,崔晴偏是矜持太甚。又因绿华前服极乐真人灵药,连照母传坐功,勤习多年,虽然无什法力,根基已扎稳固,看去仙骨姗姗,道气盎然,极似此中高手。
再有乃母平日所说先人之见,只当客气,如何敢于卖弄。
有一次,绿华日里无聊,出游稍远,遇见一伙前山打猎土人,见她装束不似常人,貌又美如天仙,恰巧连日山中失去许多猪羊,疑为怪异幻化,齐声暴噪喝打。本意只觉后山荒僻,不应有此孤身美丽少女,虚声恫吓,试她一试,井拿不准是人是怪。绿华未上过阵,却着了慌,忙施母传防身隐遁之法,逃遁回来。崔晴正在后山,忽听破空之声甚急,先还疑是母亲对头。正待戒备迎敌,哪知来势神速异常,也未看出如何下落,只见隐隐光霞一闪,人便现身,却是绿华,往前洞走去。看出法力甚高,又欣羡,又佩服,越发不敢献丑。
最末一次,绿华见他百事顺从,从无拂意,只是自己一谈到想习法术,便无心传授,老是微笑,不加可否。心想:“你这样聪明人,还理会不到我的心意?既对我好,便应教我。在把你当作自家兄长,连法术都不肯教。”当时一赌气,便犯了小孩脾气。因是素日性情温和,心事不能明言;崔晴又一味体贴恭顺,实说不出此外有什过处,表面不好意思发作。勉强坐了一会,便推有事,老早回洞。崔晴留她不住,当晚回洞,已是恋恋不安。第二日黄昏前便去梅林相候,只说昨晚别早,没有畅谈,绿华必也早去,哪知人并未来。相见已违母命,再往前洞,其罪更大,不敢往探。先以绿华分手时词色看不出有什得罪之处,心虽苦盼,还未在意。久候不至,心疑连日形迹亲密稍过,也许词色之间失了检点,引起疑虑,看在居停分上,不肯翻脸,人却就此疏远下去。再一回忆连日相对情景,越想越对,急得通体汗流,心凄不已。独个儿在林中自怨自艾,又悔恨,又相思,眼巴巴盼到天明,玉人终是不至。没奈何含恨回去,苦盼凝想,自不必说。
男女相爱,用情越专,处境越苦,猜疑也越多。哪怕日常缠绵,情若胶漆,稍有误会,便疑对方变心薄情。在别人眼里极寻常的一件事,而局中人却认为问题十分严重,仿佛要命神气。及至事情揭穿,或是双方对面,彼此相处无言,就此恨释冰消,无端神魂颠倒,白赔上许多精神眼泪,不知所为何来。可是冷热循环,愈演愈烈,每经过一次波折,情爱也必随以增进。人情未得者多贪,常有者无奇;饥甘藜藿,饱厌珍馐。尤其男的一面,当未到手时,固恨不得香花顶礼,常伺眼波,不特对方咳唾皆香,由头到脚,以至一颦一笑,一顾一盼之微,无非天仙化人,臻于绝妙;再如稍假词色,略亲手足,益觉美人恩重,难于消受,红粉知己,刻骨铭心。双飞有望,则欣喜欲狂;独活无心,则甘为情死。这时色胆如天,百无顾忌,不论什事都做得出来。可是一到真个销魂,便即日趋平淡,甚或凶终隙末,也是常事。除非都是极佳品质,一双两好,上来率真,毫无矜饰,彼此相见以诚,又各知道奋斗不易,格外珍惜爱情,互谅互敬,不令纵欲浪费,使其回味,时有余甘。年轻时固是你怜我爱,便到佳人老去,潘鬐萧骚,也能想到谁都年轻过来。此时精力就衰,互相体贴慰安之情,更有甚于画眉。由软玉温香,化为偎寒扇暖,女的固是终身所仰,男的亦觉非家不乐。于是同共白头,再誓来生,地老天荒,此情无尽。话虽如此,毕竟人心思异,美景难常,女少自爱,男多荒唐。似这等好夫妻,天底下实找不出多少对来。
崔晴正当热恋头上,固禁不起这等打击。而绿华山居孤寂,忽然得到这么一个事事恭顺,百计温存体贴的知心良伴,不觉种下情根。平日误认用功,有多半日不能相见,柳梢月上,同盼黄昏,已甚烦闷,忽然整天不见,怎不相思?无如女儿家性傲,不肯迁就;知音者芳心自同,异地相思,亦复如此。绿华初次以为前洞不远,本是他家,既对我好,必要寻来。及至等到半夜,人终不见,越发有气。绿华近年每晚入定,已难得就枕而卧。这晚一潭死水,忽生微波,思潮起伏,直到天明,也未返虚生明,安然入定,人却有了倦意。知道崔晴正当用功之际,就便降气相从,也须挨上多半日,才得相见。
又想:“男人家原来心狠,情薄自私,休看平日百依百顺,说得又甜又好,真要强他所难,稍有违许,立即淡薄下来。就算你家传法术,不肯教人,或因母命为难,既对我好,自应明言。明知我赌气,偏不理我。你如不来,我宁一人闷死,也决不寻你去。”想到这里,意懒心灰,心中一酸,叹了口气,随身卧倒在石榻之上,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午初,独坐呆思,功也懒得再用,胡乱吃了一点山粮,百无聊赖。忽想:
“前晚香雪满地,梅花已是开残,每年此时,必有葬花之举,只因交了他这个无情义的朋友,禁法浅薄,恐他笑我,每见又谈得起劲,不是相对吹笛,便是并肩花下,同赏芳华,一直无暇举办。现是白天,花当盛时,日里也曾常去,不能算是就他。莫非因为他,连梅林都不去么?”念头一动,便信步走去。到了梅林,一夜未来,花落更多,满地芳华狼藉。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便择一空地,照乃母昔年所传葬花之法,施为已毕,随手指处,沙土急旋如飞,晃眼隐现一个深坑。再掐灵诀一扬一挥,一声清叱,那千百树地上残花,立似几千万蝴蝶翩翩飞起,随着绿华心意快慢,有似雪浪归山,香光似海,齐朝坑前拥到。这原是绿华自小爱花成癖,每见落红委地,便生怜惜,磨着乃母学来的禁法。因学时年幼,见惯无奇,并不知这是上清仙篆中上乘法术。~见花浪缤纷,目迷五色,所有林树全沉浸在一片香雪海里,只剩无数半截梅梢,挺立花浪之中,涛舞波翻,花光潋滟,顿成奇观,好看已极,不由多挨了一会。忽然想起,“后山就在对面,莫被他看见,笑己卖弄,再误认作是存心想引他来,岂不冤枉?”想到这里,兴趣立减,慌不迭待要赶紧葬完了花回去,手指处喝一声:“疾!”那千千万万的梅花,立时海涛一般卷起,四方八面,分成无数急流花浪,二次又向坑中急泻而下。眼看将尽,忽见花浪旋飞中,似有白衣人影一闪,耳听急喊:“妹妹救我!”忙定睛一看,崔晴不知怎会隐身花浪急旋之中,人影才现,便已卷入坑底。心中大惊,忙即收法纵落。拨开积花一看,人已撞伤了好几处,委顿地上,不能起立。也不想想崔晴也是道术之士,上清仙法纵然神妙,非左道旁门所能抵御,下面俱是残花,并无禁制,怎会跌得如此重法?当时关心过切,一时情急,伸手便扶,先前幽怨,早已抛向九霄云外。
崔晴因相思更切,几次想去前洞探看,既恐触怒,又遵母命,欲行又止,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走出走进了好几次。好容易挨到过午,实敌不住相思之苦,豁出日后受责,决计去往前洞一行,好歹向心上人间个明白,省得受这个活罪。刚鼓起勇气走出洞外,一眼瞥见梅林内花雨缤纷,起伏如潮,心已怦怦跳动。潜跃入林一看,万花如海,霞彩千层,心上人正立在花海之中,以花为戏,身前有一大坑,知是埋葬残花。本想上前答话,忽又看出绿华虽有笑容,眉宇间隐含幽怨,始终背向后山一带。暗忖:“绿华如若情好犹昔,这类幽情韵事,定必邀己同赏,怎会一人举行?时间又当白日。”心中一凉,便即止住。惟恐夙恨未消,见面决绝,拂袖而去,连人都见不到。且喜隐形未被识破,莫如饱餐秀色,先看个够,等到事完,再出相见。哪知上清禁法威力微妙,到时正值绿华止花下堕,任其缓飞慢舞之际,崔晴入内,只觉身子像花朵一样,微微荡漾,无多感觉,尚能强自静止,不以为奇。及至绿华想起前事,骤然行法催动,崔晴立似被一种极大潜力卷住,除却任其催动,再也不能抗拒,又是骤出不意,无法施为。刚想起禁法厉害,心中一慌,现身急喊,已被花浪卷落下去,下时本极尤急。不料绿华所学只此,并未学全,用意又是葬花,人在禁中,只是不能逆它,别无伤害,坑内更连禁制都无。崔晴觉着身外一松,猛想起一个苦肉计,故意向坑底石块上撞去,撞出好些伤痕。
绿华看在眼里,大不过意,不禁一扶。崔晴见未识破,心中得意,越装作呻吟,赖地不起。绿华心性纯正温和,又甚天真,不知嫌忌,双方本来情厚,见状大是怜惜。只当受伤甚重,不顾问答,忙用双手将人托起,飞往后洞,放向所卧石榻之上,安卧停当。
才开口问道:“你先怎不现身说话?受此误伤,使我于心不安。义母留有灵药,待我去取。”崔晴忙呻吟道:“妹妹莫走,我有丹药,就在青玉案上。只恨手痛欲折。不能转动,求妹妹取来,丢我口中,一会就好。妹妹放心,不妨事的。”绿华如言,取了五粒灵药,亲手放入崔晴口中。崔晴想不到因祸得福,忽然得到玉人恩怜,又看出柔情款款,并无嗔意。当时觉着绿华玉手纤指挨向唇边,凉滑柔腻之外,别具一种温香,不禁心花怒开,喜出望外,又爱又感激,几乎落下泪来。好容易遇到这等梦想不到的良机,如何舍得放松。仍装呻吟求告道:“好妹妹,这药须要多吃几丸,好得才快,但又不能一次服,有劳妹妹多喂几次吧。”
绿华见他可怜,只得依他,便依言取喂。喂到第三粒上,崔晴心神越难自守,等绿华手喂药时,忍不住用口去亲。偷觑绿华,神色自如,炯炯双瞳注定自己,仍甚关切,并无异状。渐渐胆大,第四次便亲得重了一些,几乎将纤指一齐含向口里。绿华虽然天真,到底心性灵慧,头一次觉着手指似被崔晴亲了一下,只当取手稍缓,无心挨上,再喂时手便快了一些。崔晴又似婴儿恋母一般,手还未到,嘴先迎了上来。绿华看出他是存心如此,猛想:“此丹曾听义母说过,任何沉菏重病,一粒下去,不消多时,便可复原,他不过受点外伤,如何要吃这么多?又说不能同服,哪有此理?”再一想到孤男寡女,不应如此亲密,把手缩了回来,微嗔道:“这药也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你已吃了四粒,还不够么?”崔晴正在得趣之间,忽见绿华说时将手缩回,面有愠色,隐含娇嗔,不禁吃了一惊,知是亲她手指所致。慌不迭央告道:“好妹妹,你再喂我一两粒,一会便可痊愈起身了。”绿华闻言,又觉不忍,只得再取两粒喂他,一面暗中留意。崔晴惟恐触怒,哪里还敢再亲。两丸喂过,绿华也就不以为意,但总觉深山古洞,少年男女,不应如此相对。哪知男女相对,防闭之心一起,除非就此离开,否则情丝便被缚牢,休想丢脱。自来烈女怕缠郎,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何况二人又是三生情侣。
绿华想把形迹稍微疏远一些,又不好意思说出。想了想,笑道:“我这人向不食言,已然答应过寄母,不往后洞来呢,为了救人,事出无心,她是不会怪我的。再如久留,岂不有违本心?你药已吃够,我该走了。”崔晴慌道:“好妹妹,你真是我恩人,救命菩萨,如没有你,我就要死了。我服药之后,一会就好,请稍等一等,我陪你仍到梅林同玩,葬那残花如何?”绿华不知语有双关,一听说梅林,顿触夙怨,冷笑道:“如不是我,你还不会跌这一交呢,不恨我,不再不理我,已感盛情,有何恩之可言?我还有事呢。”说罢,转身就走。崔晴法力并不寻常,原是自己撞些浮伤,又不行法止痛,以假乱真,再加服了几粒灵药,早可复原起身。因想多得心上人怜惜,故意赖在榻上装病,延挨不起。也并非有什逾分之求,只想能够稍微亲近温存,于愿已足。忽见绿华轻嗔甫息,又生薄怒,语气神情隐含幽怨,而且说完就走,毫无留恋,不知因何触怒。正在装病,其势又不便起身阻止,急喊道:“好妹妹,快莫生气,我从此不敢啦。前洞我不敢去,岂不急死了我?”
其时绿华虽然仍生昨日之气,可是方出石室,还未离洞,已觉孤闷无趣;崔晴榻上一喊,竟带哭音,更生怜惜。再听到未一句,猛想起以前他屡说:“此番相见,固极快乐,但是决非母亲所喜,他日回山,不与明言,便是背母不孝,非仅于心不安,以母亲的法力智慧,也未必隐瞒得久,一旦发觉,必不轻恕。如若照实陈情,别的责罚,多重也所甘心,最怕的是永禁后山,不得相见,那就非死不可。想起归期将近,便就愁急,昨夜不往前洞相访,乃由于此,如何怪我?”又想:“适才梅林受伤情景,日常相见,何用隐形?必是他素重母命,不敢私传道法,看出自己因此生气,又不好说,惟恐见怪,并阻葬花清兴,想偷偷看好神色,相机出见,再行谢罪之故。”经此一来,把所有旧恨新愁全消。崔晴听出她就在门外,知可挽回,哀告越急。绿华微一沉吟,反身探头门外,笑道:“不去前洞,我去梅林等你,不一样么?”崔晴见她回眸一笑,玉靥生春,端的美绝天人,料定意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好生喜幸。忙喊:“好妹妹,请进来。”话未说完,惊鸿一瞥,人已走去。
崔晴还想再装一会再走,无如心跳气浮,再也按捺不住。始而还想缓步走去,只作遥望。哪知才一出洞,看见梅林,心神早已飞越,身不由己,一纵遁光,便已飞到林前。
见绿华已将残花葬完,低头独坐梅桩之上,若有所思。见他走近,笑问:“你怎好得这么快?直像假的一样。”崔晴闻言,疑心绿华看出,脸上一红,试探着挨向近侧坐下,笑答:“母亲药本灵效,我又吃了那么多。好容易妹妹垂怜,恨不能插翅飞来,相隔又近,飞遁晃眼即至,便觉得快了。”绿华笑道:“我到后一看,因禁法已收,那些残花经我先前行法一催,多半碎散,狼藉满地,有的还沾些污泥,只顾先前看它们飞舞好玩,忘了无形中却在作践。不怕见怪的话,此等寒芳冷艳,理宜幽赏,方不负它们清标独上,葬花韵事,添上你们男子便俗。先前侮戏芳华,已多愧对,既然警觉,似乎不应再蹈前辙。为此先行掩埋,没有等你。你看疏花缀枝,仍自横斜,嫩绿初萌,别饶生趣,地上浅草如茵,微尘不染,到处于干净净,有多好看。”
崔晴先听有了男子便俗之言,对花如此,对人可知,不禁心惊,惟恐再有件犯,已经谨慎。听完之后,暗忖:“此女论容貌,固是绝代仙娃,就这几句寻常谈话,也显出她灵根慧质,心地空明,天仙位业,指顾可期。自己修道多年,深知情网之害,一旦陷入,便难自拔。自来情之所钟,毁灭危亡,皆非所计,即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对方分明是美玉明珠,点暇全无,止水澄泓,微波不起。既然爱重如命,如何还往误人误己的道路上走?”念头一动,想起洞中亲她纤指时的心情,不觉愧悔非常,决计只做知心之友,不为忘形之交。休说双栖并翼,妄念全法,连晨夕相对,也应尊重。以免言动过于亲密,荡检逾闲,一旦溃裂,不可收拾,身便百死,也无以对人。当时把日来许多遐想一齐冰消。正想托做功课,告别回去,偏又不舍。终于自己解释,只要言行端正,发情止礼,日常相见何妨,便留了下来。
绿华见他沉吟不语,便问:“你想什么?”崔晴脱口说道:“我是想前晚并无开罪之处,妹妹分手既早,由此便不再来,把我急了一夜。有心到前洞请罪,既防母亲怪罪,又恐妹妹生气,不敢冒失。好容易守到过午,才见妹妹来此葬花,急忙偷偷赶来。虽然跌了一跤,竟因此得到妹妹怜惜,便死也值。”说到这里,猛想起不应如此说法,连忙住口,把底下的话缩了回去。绿华看出崔晴实是情厚,早已谅解,重又勾起习法之念,正在盘算如何开口,话只听了前半,乘机答道:“现在事已过去,不必说了。如照我前昨两晚心意,真想从此不理你呢。”
崔晴此时心里,正是回光返照,想起此中利害,一时明白,实则情丝已缠绕越紧,并非真个解脱觉悟。闻言大惊,更不思索,忙问:“我自得见妹妹,每夜来此赏花叙谈,虽因敬爱太深,语言也许小有失检之处,我看妹妹并未见怪,分手那晚却语言无多。我昨夜苦想到今日,实想不出有什开罪之处,怎么恨得我如此厉害呢?”绿华回忆前情,也觉不能怪人,心事又不好意思出口,不禁玉颊红生,微笑不语。崔晴见她目波明丽,匏犀微露,皓齿嫣然,比起平日更增妩媚,心中实是爱极,适才所想,早已抛向九霄云外。赔笑央告道:“好妹妹,到底为什么呢?快请说出,我好改过。免我日后无知误会,累好妹妹生气,我更急死。”绿华微嗔道:“你能改么?请你只叫妹妹,先把‘好’字去掉。在你好似对我亲近,我听了老觉刺耳,也说不出个道理。莫非你不加这个‘好’字,我就不好了么?”崔晴忙道:“我改,我改。就为这点小事,也值生这么大气么?”
绿华笑道:“说来话长哩。”
崔晴见她今日时而浅笑微颦,时而轻嗔薄怒,胸中似有无限情思,欲吐不吐之状,越觉万种丰神,无穷美妙,爱得中心痒痒。别的不敢想,只恨不能俯伏地上,任她践踏个够,才称心意。情不自禁,觑定绿华脸上,刚脱口说得一个“好”字,觉出刚才答应,怎地又犯?顿了一顿,忙又改口道:“妹妹,我是无心之失,不要怪我。你到底为什么呢?我对妹妹,无话不听,无事不从,赴汤蹈火,百死不辞。何况我想除却言语之失,不会有什大不了的事呢。”绿华道:“你当真听我的话,不使我难堪么?”崔晴道:
“妹妹叫我死去,我都决不违背。累你生这两夜的气,心如刀割,再要使你难堪,我更该万死了。”绿华嗔道:“你好好说话,老是死呀死的,有多惹厌,叫人听了心烦,再说也万无此理。我说是说,但我也不会强你所难。如答应我,便真是我的好哥哥,我永远感激你。我不说无妨,话一出口,你如不允,羞了我时,那我从此就不见你的面了。
你先想想,我如有求于你,有不能答应的事没有?省得话出如风,无法挽回,从此各自只影空山,大家都闷得难受。”崔晴闻言,好生奇怪。心想:“我为你死,也所心甘,有什不允之事?”急于讨好,并问生气之由,无心多想,忙答:“哪有此事?妹妹说句话,胜似玉旨纶音,只恐巴结不上,得不到妹妹喜欢,断无不允之理。请快吩咐,不论什事,当时就办。”绿华见他实是情真意诚,料无推倭,便把心事从容说出。
崔晴喜笑道:“妹妹是为我不传法术生气么?这大冤枉我了。我因听母亲说,伯父、伯母法力甚高,习的是太清仙篆;妹妹屡次所说,都当作客气话;又见你那日由外飞回,遁法神妙,益发不敢献丑。既然所学无多,欲学心切,岂有不肯尽心相告之理?不过,母亲比我高得多,她素爱你,妹妹来此多年,并无传授,不是旁门道法不应学习,便恐所学一杂,有误日后正修。最好等母亲回来,问过再传如何?”绿华先颇欢喜,闻言知道崔芜一回来,必不许传,好容易有此机会,如何肯舍。又知崔晴对己忠实,百事恭顺,更佯嗔道:“我早说过,你想借口推托羞我哩,我不学了。”说罢,便要起立。崔晴慌道:“妹妹快莫生气,实恐有害,并非推托。如今依你就是。”绿华方始回嗔作喜道:
“寄母也是和你一样说法,我这人面嫩,她又尊长,问过两次,她一推托,便不好意思求了。你既愿教我,拜你为师,今日便教如何?什叫旁门下宗?我又不用来为恶,先学旁门,日后父母开关相见,再习正宗,什么都会,只有好的。何况我又只习法术,不习坐功。好歹也学点防身本领,免得连几个土人的气都要受,吃人家吓了回来。还有好些年,才见娘呢,深山之中,焉知不出什变故?无心遇上危难,不能防御,怎么好呢。”
崔晴见她笑语如珠,音声清柔,春风满面,喜幸之情,难得见到。明知有些关碍,无如爱苗潜滋,承颜希旨尚且不逞,如何舍得违她心意,阻她高兴。笑道:“妹妹的话,我没有不听的。只是你要拜我为师,或因传法,尊而不亲,反倒使我难受。你不说把我当做亲哥哥么?那是最好不过。我别的不想,只想情如兄妹,再能长此聚首,异日如返仙山,许我随去,能拜伯父母为师,永侍左右,固是三生之幸;不然,也许我常时来往,一同游赏登临,于愿也足。妹妹能许我么?”绿华急于习法,立时含笑改口道:“哥哥教我呀!”说时,面带娇羞,丰神益发美艳。崔晴从未见她如此高兴过,也是心花怒放,更无顾虑,脱口应允,将所习法术,照着绿华心意传授起来。崔晴在乃母管教之下,所习虽是旁门,对于淫邪凶毒的法术,一向禁忌,既不传授,亦不许学,专长于防身御敌,玄功变化,隐形飞遁之术,与别的左道妖邪大不相同。绿华天资颖异,一学便会。崔晴又以传授博她欢心为乐,惟恐不能尽心,学到夜间,已会了好几样。觉得所习诸法,除稍霸道而外,并无他异。
欢娱苦短,时光易过,不觉时已不早。崔晴知绿华尚未全断烟火,以前多是饭后到来,恐她腹饥。又见残月东上,梅影昏黄,虽不似往昔花好月圆,也别有一种幽致。偶然想起:“去年偶奉母命,为绿华采办食物,归途发现离此十里的小练溪,住有二三十户人家。因在本山有名的栖云观旁边,风景颇好,春秋佳日,常有游人往来。内有一家小酒肆,酒肴甚好。溪中鱼虾,更是肥美。此时前往,为时虽然稍晚,乡民爱财,多给点银子,也能买动。还有观中尼姑所制素面也好,昔年曾去吃过数次。如陪着她步月前往,岂非乐事?”便和绿华说了。绿华久已不尝鱼鲜,闻言立允。二人因天色已晚,决计飞往。吃过再踏着残月,缓步归来。初意短短十来里路,往返甚便,谁知此去竟惹出事来。
原来栖云观以前住持是个老尼,不知何故离去,现被两个妖道占据,把旧人一齐逐走,招了好些徒党,常用邪法幻象愚民,香火反而较前更盛,背地里却是无恶不作。崔晴已有数年未往观中闲游,一点也不知道。去时只当天晚,又觉绿华山居饮食清苦,山中地暖,环观左近满是桃林,清溪如带,环绕左右,卖酒人家便在溪边,青帘高挑,落红如雨,境甚清丽,惟恐关门收市,虚此胜游,约定以后,便同隐身起飞,十来里山路,晃眼即至。还未到达,便见前面花林道观内外灯火辉煌,行人往来。心料观中正做法会,以前也曾遇到过。观中地大房多,山外香客往往寄宿多日,会散才去。吃食摊子甚多,通宵不绝,以为去得正是时候。因闻绿华喜静恶喧,老尼清规颇严,不许荤腥入门,酒家恰在观侧清溪桃林附近,地较静僻,便不直飞观中,先在桃林僻处降落,现出身形,再同往那酒家走去。
绿华见花开甚繁,映着残月,更显浓艳,笑道:“我们梅花还未谢尽,这里的桃花都快开残了。”崔晴道:“我们后山高寒风劲,梅花本开得晚。因娘和我都爱梅花,娘时常行法培植,得了好些便宜,不然也开得没有那么盛。今年再得妹妹爱护,花神感于知己之恩,再一舍身图报,以博妹妹喜欢,自然开得时日多,花也格外精神。如不是你,它们早憔悴死了。”绿华这半日工夫,已渐明白崔晴爱她已极,无微不至。因崔晴只是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至多说过几句常在一起,不舍分离的话,从未有过轻薄举动。
绿华天真无邪,也知他为人谨厚,不愿离开,也就未以为意。闻言知他未两句是借花喻人,佯嗔道:“哥哥就是这点不好,大家好在心里,随便说句话,也要表出来。如真有花神,我想她地老天荒,香光长茂,办得到么?”崔晴闻言,恐绿华误会传法表功,岂不冤枉,又悔又急,急切间无话回答,强笑道:“精神所至,金石为开。我真羡那梅花,得到妹妹这等怜爱。我如身是梅花,哪怕受尽风饕雪虐,千辛万苦,经历百劫,也必将妹妹的心愿做到才罢。”绿华笑问:“如此说来,你看我对你,不如梅花么?”崔晴说话出口,本觉不对,心中发急,当时没有体味出绿华语意,不知如何答法,急得脸涨通红。绿华何等灵慧,见他窘状,又问道:“哥哥说呀!”崔晴迟疑答道:“妹妹对我,情逾骨肉,自然是好的了。”绿华乘机笑道:“那么,你对我呢?”崔晴俯首不语。绿华道:“我们先莫忙走,等把话说清楚了,再去吃不晚,”崔晴因黄昏前略倾情愫,话未说完,便被绿华问住,本觉出语失检,尚幸未招玉人嗔怪,见她重提前事,以为心有芥蒂,不禁惊悔。绿华已含笑说道:“你说愿为臣仆,永世不舍分离。前半所说,你大自卑,我不敢当。只问你:永世不与我分离,是否随口一说的呢?”崔晴爱切心乱,专往不好处起疑心,仍未听出绿华真意,惟恐一言触怒,引起决裂,好生愁急,不敢遽答。
绿华也不催他,停了一会,才问道:“你盘算好了么?”
崔晴不容不答,情急无奈,把心一横,一面偷视绿华神色,一面凄然答道:“妹妹如此追问,不容我不说了。我想你我前生,必非外人,至少也是骨肉生死之交。实不瞒妹妹说,家母因长兄不肖,自身所习又是旁门,异日如得兵解转劫,尚是天幸。恐我步长兄覆辙,平日常加教训,示以邪正天人之分,管束尤严。我也颇知自爱。因家父昔年恶名在外,家母人虽极好,临危助夫,自所不免,因此冤仇甚多,改投正教,又无门可人。同道交往,恐受诱迫为恶,又趋下流,所以至今洁身隐修,连个朋友都无。自见妹妹以后,我这颗心,一直便系在妹妹身上,你喜我喜,你优我忧。偶然有句话说错,只要妹妹神色稍有不快,我的心便急得乱跳。前夜分手又早,昨又一日夜未见,不知因何使妹妹生气,惟恐从此不再理我,悔恨交集,几不欲生。直到今日妹妹说明原由,心才放定。这半日工夫,便请我做大罗神仙,我也不换。明知修道人不应如此痴法,有时也未始不想化解,偏是不能化解。我实把妹妹看得比性命还重,休说长期分手,一日不见,我也难安。”说时,见绿华妙目注定自己,并无嗔容,便一口气说完道:“不过我对妹妹虽是爱到极点,但与寻常不同:我把妹妹尊如天人,决不敢丝毫轻渎。妹妹想也知道,不必说了。无论什事,或是妹妹说出甚话,只要不叫我离开,我决不敢违背妹妹的心意,也不忍有丝毫拂逆。每一想到妹妹不久虔修仙业,我是旁门下士,万一伯父母见拒,晤对为难,便自焦急如焚。我别无他念,求似今日这样长此相对,固是万分之幸;既因修为不便,只盼常得望见颜色,以至终古,便遭百劫,也甘心了。”
绿华见他如此至情,也颇感动,笑道:“照此说来,只要能常相聚首,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了?”崔晴慨然答道:“那是当然。”绿华道:“我是今日才觉出你情痴,对我真好。我又何尝舍得与你分别。你所习虽是旁门,既是诚开金石,感可格天,从明日起,我也把娘所传玄门正宗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与你。此事决非爹娘所许,全仗娘最疼我,豁出受责,私相授受。等寄母回山,索性说明,我二人一处同习。我别的却不会,凡是会的,全教与你,先同扎好根基。别的正派长老无门可入,有寄母这点情面,虽然许多话不好说,我娘心软,又最爱我,开山出来,你豁出受点气苦,前往苦求,任受凌辱,也赖定了她,我再为你苦求,收你为徒。只要答应,我们一同修炼,不就永不离开了么?”崔晴万想不到彼此竟会心心相印,说出这等话来,仙业尚在其次,最难得的是心上人的恩怜,立觉美人恩重,感激涕零。当时情不自禁,扑地跪倒,抱着绿华双腿,流泪道:“我万想不到妹妹对我这么情重恩深。仙业尚在其次,如蒙伯父母恩怜,不弃葑菲,因而列入门墙,永为不二之臣,便伯父母将我处死,均所心愿。有了今日之言,我便为此历劫百世,终须随定妹妹,地老天荒,永无尽期的了。”
绿华见他跪下抱腿,虽觉不应如此,正待挣脱。及见崔晴双目含泪,面容沉痛,转生怜意,不忍斥说,伸手拉了两下,未拉起,佯嗔道:“一个男人家是什样子!再不松手起来,我不和你好了。”崔晴当即起立。绿华见他泪痕满面,惊喜交集之状,越生怜意,便取衣襟为他拭泪道:“哥哥,我是真对你好,不过不愿看你这样神气。随便说的,你不要生气了。”崔晴起初对于绿华,只是又敬又爱又感激,情发于中,不能自己,虽然言动冒失,并无遐想。及至绿华为他拭泪,温柔慰藉,立觉吹气如兰,温香欲抱,柔荑凉腻,着体酥融,当时心醉神摇,几次想要搂抱。一见绿华目如秋水,炯炯双眸,正注定在自己脸上,神情端静,实恐触怒,未敢造次。后来实忍不住,口往前一凑,把绿华擦泪的手亲下一下。绿华手痒,强忍笑容,缩手微嗔道:“我手上有蜜么?白天好意喂你吃药,你假装吃得急,咬我这手,当我傻子,不知道么?”崔晴见她轻嗔浅笑,美妙无比,亲了一下,并未真怒,心神欲飞,涎着脸,想拉绿华的手。绿华将手一甩,说道:“哥哥不要这样。自来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修道人虽无男女之嫌,终是不好。你如真对我好,便听我话,拿个哥哥样儿出来,不也一样爱我吗?”崔晴见绿华对己情厚,完全出于天真,忽想起眼前正往误己误人的路上走,心中一动,立时警觉。无奈情网已深,休说真个摆脱,连像上半日那样暂时的疏远都做不出来。当时只把热念凉一凉,庄容答道:“妹妹说的是,哥哥错了,从此改过。吃酒去吧。”
二人在一起,素无猜嫌,亲近已惯。尤其崔晴热爱情专,只一见面,便全神贯注在绿华身上,目光极少看到别处。即或斜阳影里,并肩闲眺,月明林下,促膝谈心,偶然指点烟岚,闲话香光,也只是随同心上人指划之间,略微凝望回顾,总是心志不分。这时天人重又交战,念切忧危,决计此后爱在心中,永远厮抬厮敬,不令稍涉轻薄。只期常伺玉人颜色,地老天荒,永无终歇,免致两误。只顾寻思,便未说话。绿华见他面色虽然不快,一味低头前行,不再发话,好似心有所思,神志不属,以为适才的话羞了他。
暗想:“他终是个长兄,又正尽心传授法术之际,形迹虽嫌过于亲热,也是相爱太深之故。适才只是爱极忘形,纡尊屈膝,不该话说得太重,使其难堪,心中不快。”越想越过意不去,便伸手朝崔晴肩上微拍了一下,笑道:“哥哥,我是个直性人,有话就说,出口不知轻重。你比我年长,是我哥哥,妹子略有疏忽,你难道还生我的气吗?”说时玉肩相并,未免挨近了些。崔晴闻声回顾,两下里几乎碰头,香泽微闻,本就心醉,再听心上人这等说法,哪能不神志皆摇,情不自禁。就势伸手,把绿华玉手握住,涎脸笑道:“我怎敢生妹妹的气?不过在想我一个旁门下士,妹妹天上神仙,竟蒙垂青愚顽,约为兄妹,喜幸之余,恐遭鬼妒,未免忧疑罢了。”
说时,绿华瞥见林外似有黄光一闪。绿华虽未上过阵,父母和碧梧仙子崔芜俱是高明人物,常受指教,颇知各派飞剑邪正之分。忙低语道:“哥哥快看,挨近庙门那里,有二道旁门中飞剑降落,法力似不甚高,不知是否去往观中?我们吃完便回,不要往观里去吧?”崔晴因未亲见,知绿华性情柔婉,先前疑心自己羞愧,已然不安,不好意思又作明拒,借故将手夺回,柔夷在握,自是不舍,爱极神迷,百不在念。又自负家学渊源,法力颇高。闻言侧望林外,并无影迹,越发不以为意。一面紧握着绿华纤腴凉滑,柔若无骨的玉手不放,一面随口笑答道:“有我陪你在此,决无他虑,妹妹放心玩我们的好了。”绿华见他就此变为携手同行,更不放开,看他全副心神贯注在自己身上,什么事都不在意,答语轻率,迥异往日。绿华连挣两次未曾挣脱,微嗔道:“你老不放手,以为你力气大,和我动强么?都快出林了,被人看见多羞。”话还未完,崔晴听见绿华说他动强,玉容上已有嗔意,慌不迭松手答道:“妹妹不要生气,我又忘了。”绿华见状,笑道:“我才没那么多的气生哩。你想你修道那么多年,法力那么高,却一点不像大人样子,”崔晴只是憨笑,无言可答。绿华也不再问。
没走多远,出了桃林,前面现出一道清溪,右侧一座长板桥横卧水上,残月如弓,照得清波粼粼,阴影交错,颇有幽致。隔溪三五人家,大都数间茅舍,环以竹篱,门外稀落落种着几树桃花。内中一家,青帘高挑,尚未收市,门外桃树上还挑着一盏红灯。
因这一家房舍较多,右侧又有一座土山挡住,便就山脚弯转过来,一头恰好临水,因势利建,颇具匠心。二人知是酒家。刚刚过桥,便见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道士,用大木盘端了两大盆酱蹄熏鸡,由门内跑出,并未过桥,到了溪边,两丈多宽的水面,双足微点,便即纵过落地。略朝二人回顾,便往寺观那一面跑去,其行如飞,人影在沿途花树之间连闪几闪,便即无踪。绿华道:“这点年纪,武功却也不弱。”崔晴道:“以前观中是个老尼住持,怎会换了道士?看小道士神气,不似什么好人,我们少时看看去。
我母子却不容左道妖邪,在此盘踞为恶哩。”绿华笑道:“我不喜欢和人争斗。寄母又不在家,要是他们人多,邪法厉害,一个不敌,岂不无事找事?由他去吧。”崔晴道:
“观中如有妖邪,我不寻他,日久他必寻我,势难并立。以我观察,还不至于不是他的对手。既然妹妹不愿,改日再去,也是一样。”
说完,恰到酒家门口。主人金嫂,是个中年胖妇,人甚和气。崔晴以前来过几次,居然认得,见面笑问:“客人怎么两年未来?可是往都天观赴会烧香的么?”说时忽朝绿华看了又看,眉头微皱,口虽说话,笑容顿敛。二人也未做理会。崔晴笑答:“我出门去了。这是我的亲妹妹,同来游山,先在后山亲友家中居住。今晚想起,你这里的酒食甚好,乘兴至此,不知什么都天观赴会。可有什好吃的么?”金嫂又朝绿华看了看,答道:“原来你们没往观里去,那就莫怪了。酒菜尽有,并且比以往准备得多。且请里间坐,我喊阿小端来吧。”崔晴道:“临水那间,可有人么?”金嫂略微沉吟,又探头门外看了看,转身低语道:“天都快半夜了,酒客倒不会有。只是这几天会期中,观中住了不少香客,俱是附近各县的官绅内眷,常有小道士来买酒菜,个个厌气,喜欢惹事欺生,又都有本领。客人游山,未往观中去过,不值遇上怄气,故此想请到里间去坐。”
二人见她言动神色,已经觉察,料定这伙道士必非善良。
崔晴口说无妨,执意非要临水那间不可。金嫂笑道:“我因临窗对饮,过于明显,想请换上一间。好在夜深,小道士刚取了不少酒菜,未必再来,就请进吧。”随引二人入内,临窗坐下。跟着一个年约十五岁的童子阿小,端来杯著酒菜。金嫂因崔晴以前曾作俗家打扮,手头又松,自称家住金华城里,癖嗜烟霞,每喜以道装野服游山,不肯吐露姓名,极似一个贵介公子,加上连日备得酒菜又多,不等招呼,先摆了一桌子,有心巴结。意犹未足,又去里面把特制轻不出卖的笋脯、松菌油、凤鱼、凤鸡之类取了出来。
绿华一尝,果然腴美非常,笑道:“这么多的菜,我们怎吃得下?”崔晴笑道:“我每次来,都不点菜,只随她便,样数并不多。今日想是主人特意款待妹妹,并兼为我庆贺呢。吃不完,剩下何妨?”说时,金嫂刚由外取酒进来,说:“这是去年酿的仙桃百花酒,刚刚开坛,客人和这位小姐尝新吧。”二人一尝,果然清醇,俱各夸好。
崔晴故问:“观中老尼可在?”金嫂闻言,似颇失惊,低声答说:“老尼师徒已然死散,观名已改都天,由一魏真人接掌。观主道法甚高,师徒六人多能平地上天,呼风吐火,城内官绅和远近人民个个信服。近设七天都天法会,明日子夜功德圆满,听说有好些男女弟子到时俱有成仙之望。不过我们老实人终觉害怕,好好日子不过,上天作什?
新收那些徒弟,贫富不论,俱是童身。凡人既能由他一度便成了仙。他是师父,为何还要住在观中,不上天成仙去?我实在明白不过来。我们在此年久,以前观中老尼师徒真守清规本分,结局那么可怜;他们终日酒肉,却会个个仙人:我也不服。这口气闷了一年多,不是深知客人太好,也决不敢出口。就这样,有好些话仍不敢说。最好客人吃完回去,观中热闹不看也罢。”二人听金嫂口气,越知那姓魏的道士是左道妖邪弄巧,正借妖法害人,所收童男女,大是可疑。崔晴本心直想当时寻去,因恐绿华胆小,先已答应不去,不便再说,引她不快,意欲明日抽空来探,只笑了笑,便未再问。绿华虽然激于义忿,但素日谨慎,见崔晴不说,以为对方势大,有什顾虑,自身法力不济,崔晴又是惟命是从的人,怎可提议使其涉险?也就没有开口。
金嫂原和老尼师徒年久交厚,见受妖道欺逼逃亡,隐忿已久;又因崔晴人好,绿华美艳如仙,恐被妖道看见,必要生心,故加警告。见二人听完,仍然从容饮酌,不以为意,事不关己,心已尽到,正要退出,忽见门外有人探头。绿华坐处斜对房门,看出是个小道士。金嫂已忙赶出去,随听外屋双方争论之声,由近而远,往别室走去,金嫂声低而急,来人语音钩辀,一句也未听出。这时二人临溪对酌,隔溪大片桃花烂漫,月影昏黄,望将过去,宛如大地上浮起一片彩雾。竹屋清洁,八窗洞启,净几不华,灯火青荧,配上旨酒佳肴,彼此殷勤劝酌,含情无限,其乐融融。崔晴固是喜对玉人,别无所思;绿华也是略微一看,不曾在意。山居清苦,难致兼味,加以酒逢知己,人共素心,这一顿酒,真吃得杯盘狼藉,残月欲堕,虽然停著,兴犹未阑。中间金嫂曾经进来数次,绿华见她面色不快,以为山中人多起早,连日会期,不愿客人久留,便告崔晴,吃完快走,免误主人收市。崔晴贪和绿华相对,说:“主人爱财,昔年初来,也是如此,后见给得钱多,便自高兴奉承。似此良宵胜游,人生能有几日,且不理她,先自尽欢,少时多加钱便了。”绿华虽觉出言不祥,自己也实不舍走,心中微动,并未答话,就此因循下去。
哪知金嫂实是好意,先想催走,既一想,走也无用,又不敢轻易泄机,只好急在心里。挨到夜深,见二人尚无行意,惟恐事变出在当地,忍不住凑向桌前,低语道:“天已不早,客人可还再要添酒么?”绿华也觉夜深,不等崔晴答话,先自起立道:“人家还要安睡,哥哥走吧。”崔晴给了酒资,提议踏月归去。金嫂见他付银多出好几倍,于心不忍,先去门角一看,匆匆跑回,悄声说道:“客人回去,最好不要过桥,由土山后绕出两里,便是上流水源瀑布,崖下有一小洞,穿将过去,便是对岸。这条路最僻静,知道人少,难得今晚天阴。详情我不便说,请你也不要问我。来路桃林,却万走不得呢。”绿华方要开口,崔晴已经明白,悄道:“我们不怕,暂时依你好心。我们走后,如有人问,你说我兄妹俱会法术。并说今日不曾尽欢,日内必来,还要往观中寻人。等一出门,人影一晃,立即无踪。包你就没事了。”说罢,不俟答言,便同走出,果照所说,往土山后绕去,行约丈许,身形立隐。金嫂本觉二人装束奇特,后山荒险,素无人迹,半夜来此对饮,不畏虎狼崎岖,心中奇怪。见状方知竟是异人,好生欣喜,放心回去不提。
绿华见崔晴行法隐身,却不飞起,走的又是僻径,笑道:“你看天色阴沉,有什月亮可踏?你先还要往观中除那妖道,此时既是避地隐迹而行,偏又不肯飞起,是何原故?”崔晴笑道:“那妖道实是可恶,我们不去寻他,反来招惹,依我心性,本要寻上门去。只因先前答应妹妹,不愿拂你心意。此时飞回,妹妹必定回洞安歇,又舍不得分手,想步行踏月回去,多玩一会。但妖道必会邪法,此时深浅难知。如今原路花林,我那隐身法虽看不见,如人禁制埋伏,遇见邪法高的,仍难免被其觉察,乐得依了主人,走这条路。如嫌天阴路黑,看不真切,过溪之后,索性多走几里,一到山那面,包有月亮照路。妹妹你看可好?”绿华点了点头,沉吟未答。
一会寻到瀑布下面小洞,照金嫂所说,穿洞经过,果然绕出水源。再走不远,便有小山矗立。崔晴虽是修道人的法眼,黑夜看人,终比月下要差得多,急于望见玉人颜色,才一绕过山脚,立即把手一扬,当时飞起一团皎月般的圆光,悬向前路,照得左近溪谷林抛清澈如画。绿华见天色阴沉低湿,已有雨意,忽然明月升起,斜挂林梢,照得低空弥漫的黑云边上,各幻出一层乌金色的异彩,有的还映出片片红霞。虽只有数十丈方圆一片,不能照远,但那月华随人进止,移步换形,云物诡丽,为生平未见之奇。不禁喜道:“哥哥,我回洞不睡,情愿多陪你玩,快将这法子传我。”崔晴见绿华奖赞喜笑,越发卖弄精神,刻意求工,伸手一指,天空层云便似刚开锅的沸水,又似海涛怒翻,春云急展。不是玉溅珠喷,散了一天花雨,便是纨卷绡飞,涌起千层霞影,绚丽无伦,目不暇接。喜得绿华不住拍手夸好。这类旁门中驱遣烟云,变幻星月的法术,为防生事,原忌卖弄。崔晴一心讨好;又因修道虽已多年,从未独自在外交游走动,只凭幼时随母一点经历;加之乃母在旁门中法力甚高,家学渊源,已得真传十至七八:未免心粗自恃。
先前并非没有防备,但所畏并非妖人,只防有正教中人走过,引起误会。故除却假月明光所照数十丈以外,依旧暗雾沉沉,阴云低压,什么也看不见。如今以云为戏,远方路过虽看不见,近处就易露出形迹了。
二人并肩游行,指点云岚,正在兴头上。当空行法幻起的彩云,好似受了大力波动,有什东西冲荡神气。同时又听雷声殷殷。那一带云层,原有法力禁制,崔晴法力颇高,差一点的外力决冲荡不开。只因二人正在缓步前行,云也随同变幻移动,不是固定,为讨绿华欢心,再一刻意求工,随时把云层吐出放进,一遇对头,自然乘虚而入,易显形迹也由于此。警兆一来,崔晴立即觉察,心疑有正教中人路过,发现旁门炫弄,意欲冲入禁圈,查看盘诘。此时如与绿华说明,用乃母所传隐形飞遁之术飞回山去,不问对方是邪是正,均可无事;就凭崔晴自身法力,带了绿华飞回,也可无碍。偏因好胜,不愿当着心上人示怯;又见来人并未将禁网冲破,雷声自远传来,也与正教中的太乙神雷有异,不像对己而发:因而只在暗中戒备,并未现于词色。绿华更未觉察,反笑问道:
“哥哥,我们行时天阴欲雨,你听雷声这么密,莫不是要下了吧?”崔晴才想起只顾讨绿华欢喜,却忘了当时天阴。静心查听,果是暴雨欲来之兆,并非人为。当空云层只荡了两三次,便不再有动静。心料就有人作对,照此形势,也足能应付,益发心定。
方想设词飞出云外,查看来人是否离去,忽听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在左近空际炸裂,震得山摇地撼,轰隆之声响彻岩谷,半晌不绝。紧跟着便听禁圈外面狂风暴雨,一时大作,林木呼呼,声如潮涌。绿华知雨已下,外面海倒山崩一般,声势甚是骇人,内里行处却仍是滴雨全无,微风不扬,安安静静的,不禁喜夸道:“哥哥以云为幕,竟能障御这等狂风暴雨。快些回去传我,你如不肯,我便生气了。”崔晴笑答:“妹妹的话,我还有不听的么,此是旁门末技,所荫蔽处,只在一二十丈以内,不能及远,有什希罕?
目前你根基已固,只等伯父伯母开山出来,仙业成就,自然为期尚远,如论法术,妹妹所学,真比我强得多呢。”绿华笑道:“将来我如真比你强,也必教你。只是你今晚却非教会我不可,最好此时便传,还可就便演习。”
二人边说边走,四面漆黑,只当中禁地一片光明,再不理会方向,只顾说笑高兴,随着山路,曲折前行,不觉把路走岔,当时也不知道。崔晴如照原意,升空查看一下也好,偏是分秒不舍离去。再听绿华学法心急,明知这一就地演习,如有外人在侧,立被看出,无如心上人正在兴头上,不忍拂她心意。心想:“自从先前层云微荡之后,虽只走出十来丈远,因是缓步徐行,也有盏茶光景,更无异兆。多半来人知难而退;或是正教中高明人物路过,始而疑心旁门闹鬼,后用法力,透视云雾,看出自己结伴游山,行法遮蔽风雨,不是妖邪一流,临发又止,没有冲入禁圈,便即走去。否则,决无如此太平。”越想越以为是,不特没有飞起查看,反到格外讨好,尽情传授。绿华自是颖悟,一学便会。
等把口诀用法记完,正待上路演习,忽见前面山路积潦,遍地泞湿,明光所照之处,一股股的山泉纵横交错,上下流走,势甚猛急。绿华笑道:“我们走进雨地了。才下雨不久,怎会有这么多的雨水?”崔晴笑道:“你不知今晚的雨有多大呢。自我和妹妹初见那两天,便看出天色不久必要剧变,不想挨了好几天,因是无关,故未在意。照理这类风雨发作越晚,蕴蓄越厚,一旦暴发,声势也越发浩大。现吃我禁法逼住,四面包没,此时尚看不出外面雨势之猛。只等走向高处,我把禁法一撤,只留当空片云遮雨,再把明光放大一些,管保满山都是白龙飞舞,才叫壮观好看呢。”绿华喜道:“‘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这两句诗真好,但这还是雨后美景。常想深山大雨之际,景物必更豪快。无如身是凡人,不具慧眼,休说夜间沉黑,能听而不能见,青灯苦雨,转惹愁思;便在日中,也只见到水烟迷漫,四顾混茫,不能放开眼界,一豁心胸,纵有奇景,也难看到。尤其身立雨中,遍体淋漓,水泥污湿,更是不堪承受。难得你禁法神妙,上面不被雨淋,又能在雨地里大放光明,纤微毕现,雨势再大,更必好看极了。我正嫌地上水湿,积雨之处大多,这一段虽是石地,鞋袜保不浸透,快到高处去吧。”崔晴悔道:
“只顾说话,忘了走入雨地。妹妹鞋子想已水湿,这却怎好?”绿华笑道:“无妨,义母前年为我备办了好几双,因是山中藤草所织,买回时本就工细,又经义母修饰,看去光洁如锦,我脚步轻,山居不常走动,且穿不完呢。”
崔晴往绿华脚底一看,脚长不过六寸,看去又瘦又薄。鞋果细藤所制,宛如锦织,秀丽非常。虽是雨天,那一双罗袜雪也似白,不着一点尘污。想见里面底平指敛,白足如霜,暖玉生香,柔若无骨之美,由不得心中痒痒,想要抚摸一下。但恐触怒,便设词哄她道:“妹妹这双鞋子,多么干净秀丽,湿泥污损,未免可惜。请稍抬起,我在妹妹脚底上画一道符,就能凌虚而步,水泥不沾了。”绿华此时对他本无猜忌,心又好奇,果然把脚抬起了些。崔晴就势用手托住,先在左脚上画了两画,又把右脚托起画完。越看越爱,偷觑绿华,正仰望当空云彩,不曾在意。一时情不自禁,偷偷低下头去,把脚尖轻轻咬了一下。绿华本就觉他这回手握较紧,有点疑心,恰巧低头看见,连忙挣脱,已经无及。气道:“你原来千方百计欺我,被人看见,什么样子?我不理你了。”崔晴见绿华满面娇嗔,好似动了真怒,自觉不该如此轻狂,又悔又急,又无法分说,期期艾艾地答道:“妹妹我真该死!实在不是欺你,任凭多重的罚,情甘领受,千万饶恕我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绿华见他窘急得脸涨通红,又觉不忍,佯嗔道:“我也知你爱我太甚,但实不愿你这等爱法。固然我们修道人无什男女嫌疑,夜雨空山,又有法术禁制,不会被外人看见,但你我日后还想长聚不散,你又立志想拜在我爹爹门下。我爹爹性情古怪,人又机警,什事也瞒不了他,而且最恨年轻人没有品行志气。你如常和我在一起,这等行径,未必能改得了,只要被爹爹发现,我又是引进的人,必不免于重责,你更不得了。到时反正分开,我想理你也不能。莫如趁这日子还浅,回去从此各不相见,免得情分越厚,将来分离,也更难受。我也不要学什么法术,省你挟惠胡来。我们回去吧。”崔晴闻言,越发惶急,不住口告饶。力言实是爱极,情不自禁,并无他念,下次决不敢再犯。
绿华近来虽仍天真稚气,因和崔晴相处日久,渐渐省悟对方用意,虽觉彼此交友原可,不应效那世俗儿女之爱。无奈情根已固,本非真个决裂,当第二次发话时,已然宽恕,再听苦口求告,心肠越软。把小嘴一撇道:“你当我呆子吗?从喂你药,咬我手指起,连今夜三次了。哪一次都说再不敢了,过不多时又犯。这么大一个人,亏你也不害羞。一只旧鞋,帮底上短不了沾有泥污,想起都脏,又不是糖,咬它一口有什好处?总算咬得还轻,我素来怕痛怕痒,真把我咬痛了,任你会说好话,要理你才怪。是否欺我,且看我能凌虚不能再说。”崔晴喜道:“妹妹对我真太好了,怎敢欺你?妹妹这等仙根仙骨,只要照我这法诀略一施为,便凌虚而起了。”
绿华照他所教诀印一试,果然平空高起数尺,脚底似有东西托住,自在浮游,无不如意。喜道:“我昔年要家母传授飞行,始终不肯,只传我一点防身隐遁之术。除去遇事逃回,或是预定去往别处,也可运用。但是飞行极快,一经施为,晃眼到达,什么景物也看不出,想在空中闲游浏览,俱办不到。壁立高险的山,便难上去。我又最喜登临,久闻附近鼎湖峰乃前古黄帝骑龙升仙的胜景灵区,久欲一往,均未如愿。父母寄母均是神仙中人,我却连想走远一点,上个高山危崖都难,想起心就烦闷。今习此法,就可自在游行上下,不畏艰险难行了。”
崔晴最爱绿华春生玉靥,一笑嫣然。知这类旁门蹑空之法,仗着绿华骨根深厚,照样也能游行高远之处,但比玄门隐形飞遁,顷刻千里,快慢相差,直不可以数计。似此凌空而行,仅比常人奔驰快不多少,一日之游,不过二三百里,迹近炫弄,人又如此美丽,极易生事。有自己相随,或者无妨,却又用不着;孤身仗以远出,万万不可。见她正在喜欢,不愿扫她兴趣,只笑答道:“妹妹常把旁门末术当作神奇,有我随侍,尚可偶然游戏,如真远游,实无用处,何况妹妹他年比我强呢。”绿华道:“你不要管,也许有离开的时候呢。”崔晴惊道:“妹妹,你将来还是不要我么?”绿华笑道:“没见你一个男人家,这样多疑。你我心性相投,情分又深,自从初遇到今天,从没和我强过,我有时犯点小孩脾气,你也无不容让。我本来性情温和,不愿得罪人,都被你宠惯坏了,一点没有小妹对长兄的道理,常时使你难堪,你也不怪我,反说好话,爱护恭顺,更是无微不至。这样好哥哥,哪里去找?我是想你有功课,我是闲人,不能一年到头,日夜都在一起,一任交情终古不渝,终有暂时分离之日。我恰在那时出游,习了此法,不方便么?怎说是不要你呢?”崔晴本在多疑心酸,及听绿华自吐情愫,又觉美人恩重,浃髓沦肌,当时万虑皆忘,快活欲死,大喜道:“妹妹原来对我真好,我此时才把心放定,说不出的喜欢感激。父母而外,此恩难报,也没法说。只盼连那暂时分离都没有,就更好了。”
绿华见他诚中形外,脸上满是喜容,丰神本极英秀,这一高兴,越显俊朗,知是中心喜极,也甚感动。故意逗他,佯嗔道:“你先前还当我是假的呢。”崔晴慌道:“我不会说话,妹妹不要怪我,实在爱你太深。近日既恐伯父的话难说,更恐日后妹妹看我不起。尤其今日言动失了检点,经我求说,虽蒙宽有,毕竟有了不好痕迹,不知妹妹是否不念旧恶,母亲回山,能否再似今日畅聚,老担着心事,闹得六神不安,忧喜无常。
我也清修多年,平日自问颇有定力,有时也自警觉,不知怎会如此,一颗心无时无刻不系在妹妹一人身上。休说从此永诀,弃我如遗,便只是短时日的分别,也必相思忧急欲死。本来这些话不敢说的,我除痴想终身常相厮守外,别无妄念,对于妹妹,爱固爱极,敬也敬极,你喜我乐,你愁我急,你离我死。偶因爱极忘形,情不自禁,未始不想稍亲香泽,只要见出妹妹稍有不快,也决不敢惹你生气。适才听出妹妹对我深情,感恩刻骨,心想隐藏胸中,易使妹妹误会,不如沥胆披肝,尽情一吐,彼此把话言明,反可泯却猜嫌,只得说了出来。”说时偷觑绿华,欲言又止,笑容渐敛,误认生出反感,惟恐对方说出决绝的话,不好分说,急于表明心迹,慌不迭抢口说道:“妹妹不要多疑,我崔晴虽然爱你胜于性命,但决不效那世俗儿女之爱,并连似古仙人那样神仙美眷,合籍双修的妄想,俱都没有。但求永承颜色,为一永古不二之臣,已是心满意足。此后如若口不应心,甘受三生惨劫,死于非命。”
绿华先前,本因崔晴之言,想起父亲性情古怪,不喜旁门左道,这次母亲托寄母照看自己,均非所愿。异日引进崔晴,未必一请即允,这人偏又如此情痴,万一不准,如何是好?为此犯愁,并未着恼。及见崔晴错会了意,急于剖白,声音都颤,目注自己,满面惶急悔恨之容,又在赌着重咒,越发觉他可怜,不知怎的,心中一酸。当时未等话完,忙伸玉手,将崔晴的嘴捂住,微笑道:“你的心,我已知道。既能发情止礼,言动偶然失检,只要不存心故犯,又有何妨?赌这样的恶咒作什?亏你修道多年,还是我的哥哥呢,一点没有丈夫气概。”如在平日,崔晴得亲玉手,又是心上人款款柔情,自然流露,定必心跳欲融,神魂皆醉,就势执手亲热,不舍放开了。这时竟因感激过甚,只觉神旺身适,心头舒服万状,通无丝毫遐想,也未举手抚握温存,双目望着绿华,明波莹活,似要流下泪来。绿华手早缩回,心中却老是酸酸的。见他目蕴泪光,凝望未答,笑问道:“你还伤心么?”崔晴明明喜极,偏会答不上话来。停了一停,才答道:“我从此便是天地问第一个快乐人,喜欢还来不及,哪有伤心之理?”说到这里,猛想起:
“终日盼想心上人这双粉铸脂凝的纤纤玉手,几时能够亲它一亲;便死也值,好容易至情感动,送到口边,竟会忘了亲它一亲,良机坐失。再向请求,看今夜相待情厚,也许答应,无如适才言犹在耳,如何又犯?心上人素来端庄娴静,也许为己发情止礼之言所动,此举不特不好意思出口,万一误会,连适才所说,俱当假话,岂不冤枉?”想了又想,虽然又悔又借,但因心上人已经钟情于己,自是喜极。
绿华见他紧随身侧,面上时现喜容,好似受了极大委屈的童婴,忽得所亲爱怜奖慰,得了许多梦想不到的心爱之物,喜欢到了极处,情发于中,不能自己。一面又在感激爱戴之下,承望颜色,想要讨好,冀博所亲欢心神气。忍笑问道:“你听外面雷雨这么大,夜景愈奇,只顾说些不相于的闲话。人也上到高处,还不撤禁行法,使我开回眼界?我也照你所传,演习一回,多么有趣。”崔晴不特一口应诺,为了讨好,竟连如何由心运用,以及撤禁之法,也一并传授。绿华自然巴不得所学越多越好,当时学会。崔晴并由绿华自去撤禁施为。心想:“这等大雷雨的深夜荒山,常人不说,便正邪各派中修士偶自空中飞过,也必高出雨云之上,不会冲冒雷雨而行,停留更无此理。适才虽有小警兆,已然过去,这么多时候并无动静。绿华年轻,初次习法,多喜炫弄,左右无事,正可令其畅所欲为,一观雨中行法,景物之奇。就有什事万一发生,有自己在侧护卫,也必无妨。”因而不特未加阻止,反倒怂恿。
绿华道:“你听外面雷雨好似更大,我心里有点害怕,全仗哥哥为我护法呢。”崔晴笑道:“此时外面狂风暴雨,霹雷乱震,你骤把禁法一撤,声势必更猛烈惊人,但此乃天气骤变,与有人主持作对不同。那雷每在山野溪谷和古木大树之间爆发,这里没有大树,又非旷野半山和溪谷之中。慢说不会上身,就在近处打下,似此雨云地气激成的天雷未发以前,电光也看得出远近,明白一点的常人,尚可避开,何况我们。照头打到,我也能当。当空云幕未撤,决无妨害,妹妹只管放心演习便了。”绿华笑道:“我也知无须害怕,只此时不知怎的有点心跳。不然,你一教会我,就早试了。”崔晴知当晚雷雨决不寻常,绿华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既想绿华高兴,又不舍她无意中受了虚惊,口说无妨,暗中早加防备。绿华只是当晚心跳,有点异状,并非真个胆小。口中问答,早照所传,行法施为。山中此时正在发蛟,山洪暴发,雷雨之势猛急异常。二人在禁圈中说笑问答,知心相对,乐趣无涯。连崔晴是个行家,也仅觉出势盛平日,外面情形一点也未觉察,更不知变生顷刻,由此引出许多事来。
绿华先只闻得雷声轰轰隆隆,密如贯珠,偶然杂着爆裂之声,和风雨交汇,似与往日不同。心想:“雷雨虽大,上有层云如幕,雨点打不到身上来。”哪知天威厉害,又当风向,禁制刚刚一撤,就在这四边彩云乍敛,光景微微一暗之际,耳旁轰的一响,那酒杯大的雨点被狂风一吹,直似乱箭斜飞,迎面射来。尚幸云幕荫覆尚宽,崔晴又防护得紧,一见风雨太恶,忙将手一扬,一片青光飞出,立将当前风雨逼住。可是水气奇寒,已经袭上身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忙即行法禁制。崔晴手上青光已经发出,两下里先后出手,原差不多。崔晴见绿华受惊,青光一发,立即回头慰问时,绿华惊慌忙乱中,猛瞥见一个相貌丑恶,装束诡异的矮胖道士,在面前光霞风雨中一闪而逝,不禁大惊。禁法本全学会,不及告知崔晴,慌不迭先把禁制还原。崔晴专注绿华,并未看见雨中怪人,还当胆小所致,笑问道:“我没想到先查风向,妹妹受惊了吧?其实无妨,由我先试一回,你看如何?”绿华便把所见告知。崔晴觉着如有妖人在侧,自己怎会一无警兆?并且来人有意现形,也不会只一照面,便悄然引去。如说不信,恐绿华嗔怪,笑道:“有这等事么?我倒要看他是什人物路数。如是观中妖道,我本来就想日内寻他,他敢寻我,再好没有。”绿华先在酒家见闻,早料妖道不是好人,激动了义侠天性。这时又见雨中怪人是个道士,分明是跟踪尾随,欲加不利。反正早晚必被寻上门去,不是能躲的事。照着对方鬼祟情景,好似法力有限,否则也不会尾随了这些时,一点不曾发难。想到这里,心胆更壮,并未拦劝崔晴,只说低点声,谨防暗算。崔晴本未把妖道放在心上,又加不信此事,一面点头应诺,早把禁诀一扬,眼前奇景立时呈现。
原来当晚雷雨狂风大得出奇,崔晴鉴于先前绿华受惊,禁圈虽撤,迎面风雨仍被行法逼住。绿华初次习法,见猎心喜,又见有了防备,妖道已然无踪,疑是知难而退,不等崔晴往下施为;忙喊:“哥哥让我行法。”随掐法诀一指一扬,那高悬头上的一轮明月立即移向前去,大放光明,照得一片地面明如白昼。本来那雨其巨若绳,大的直有小酒杯粗细,天河倒泻一般往下泼来,又下了这么大一会,低处早成泽国,高处的往下飞泻,空中还在猛落不已。全山平添了无数飞瀑,宛如数百道玉龙天半倒挂,满地急窜,飞舞蜿蜒于悬崖绝壁,峻坂平肢之间。加上狂风助势,迅雷加威,有时一阵急风过处,吹得那高挂峰崖间的雨中新瀑,一条条宛如长虹吸水,白龙惊飞,凌空抛起,景物已是奇绝,再吃二人的明光绮霞一映照,全都映上一重彩晕。那泼空而下的大雨脚,也成了无数五光十色的光箭,水气蒸腾,直似雾毅冰纨,浮光耀影,到处腾辉幻彩,奇丽无伦。
喜得绿华不住拍手赞妙。
二人正指点烟雨,行法观赏间,忽听山那边雷声越来越猛,有好几次都似在高空爆炸,响震山谷,从所未闻。崔晴觉出有异,正静听间,倏地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在隔山爆裂开来。本来风狂雨骤,电舞雷轰,四外飞瀑流泉又极奔腾,轰轰隆隆,声势浩大,仿佛到处峰峦林木都在那里摇撼摆动,似要乘风随流而去。再加上这一震之威,振耳欲聋,越觉猛烈可怖。绿华从未听到过这等雷声,竟被吓了一跳。方急拉着崔晴臂膀,喊得一声:“哥哥!”忽见崔晴面色匆迫,好似有什急事,不顾说话问答,口喝得一声:
“起!”手早伸过,轻轻扶了绿华玉臂,就在当空云幕明光辉映之下,纵了遁光,冲风冒雨,一同上升,往隔山飞去。一面又似怕绿华惊疑,随同飞行之势,匆匆说道:“妹妹莫怕,山那边出了怪物,我们快看看去,”随说,手掐灵诀,向空连扬了两下。飞行迅速,一山之隔,晃眼便越过山去。明光照处,二人发现山那边凹地上,陷了一个大洞穴。穴旁现出一个身材长大,奇形怪状,似龙非龙的怪物。崔晴一见,已明白了几分,即指遁光下落。绿华猛一眼瞥见怪物身侧黄光一闪,定睛一看,正是先前自己习法开禁时节所见相貌诡异的矮胖道士。未及开口,忽听崔晴大喝:“妖道敢尔!”手扬处,一道青光朝妖道飞去。绿华已看出妖道在黄光环绕之下,手持一副小弓箭,正朝自己和崔晴待要射出。一见青光先发,咬牙切齿,将手缩回,一纵黄光,飞身便起。崔晴紧跟着又将手一扬,立有一蓬其细如丝的青色光雨朝前飞去。妖道好似情急反噬,待要回头扑来。两下才一接触,只听一声厉吼,黄光明灭之间,一溜黑烟闪过,便即逃去,晃眼不见。
崔晴忙催青光想赶时,雨夜沉冥,又不放心舍了绿华穷追,只得任其逃去。连道:
“妹妹所见不差,可惜来晚,被这妖人漏网,也许还被得了手去。此时不便追赶,且由他去。这厮今夜闹鬼,多半还是为了这怪物。我一查看,便知明白。你听雷声已稀,不再有霹雳下击,怪物十九已死。反正妖道不敢再来,先不必忙,等我下上禁制,再往坑边去,以防万一有什变故,又免腥气难闻。”说罢将手一招,空中青光立即飞降,围着怪物略微掣动,退了回来。崔晴收了剑光,再掐法诀,向空一指,当头云幕立向四边倒卷而下,将二人和怪物存身的坑穴一齐围住。然后手扶绿华,由一片席云托住,悬空移近前去一看。见那怪物已经身死,长约十丈,生得似龙非龙,牛首独角,通体暗蓝,满布逆鳞,颈侧生着四片形如满月的肉翅,底下八只五六尺长的连践利爪,血口张开,赤舌如钩,形态十分狞恶。两只怪眼已被人挖去,露着尺许方圆两个眼腔,血水淋漓。独角也折断了半截,连同头部焦裂之痕,似为雷火击碎。下半身还有一段拖在水内。地本低洼,四面山水,似骇浪惊涛一般,正往穴中倒灌而下,势甚速急。
绿华笑问:“这么长大厉害的怪物,怎一雷就打死了?”崔晴道:“这怪物必是蛟蜃之类,乘着今晚烈风雷雨,想要出世。看死时神气,和先前那么又猛又密的雷声,此怪当已成精多年,腹有内丹,已与天雷相抗多时,只凭那一雷,决打它不死。多半妖道早知底细,暗有布置,隐伏在侧,乘它与迅雷对抗,力疲神懈之际,猛出不意,一面夺取内丹,一面发动妖法埋伏,恰巧这次雷火更猛,三面夹攻,怪物自然支持不住。妖道已然得手,又将两只怪眼挖去,照理该走,仍在怪尸身侧逗留,其中必有原因,弄巧内丹之外,还有什宝贵之物在怪物身上。那两只怪眼甚大,时间急促,妖道未必能带了同逃,也许还伏近处,均在意中。我把妹妹脚底席云升高一些,索性查看个仔细,免被妖道去而复转,又捡便宜。”说罢,如言施为,独驾青光,往怪尸身侧飞去。
绿华见崔晴先还是人剑同飞,后来竟身剑合一,只是一道丈许长的青光环着怪尸,上下飞舞盘旋,宛如龙翔电掣,时快时慢,变幻无穷。心想:“哥哥法力真高,性情心地又好。他常说我将来成就远大,比他强得多。几时能有他这等法力,也就心满意足了。”正寻思间,忽见青光刺波而下,深入穴底,半晌不见动静。绿华因刚逃去的妖人形态狞恶,一人在上,恐其去而复转,光笼之外,又看不甚真切,有些胆怯。便把以前所学防身之法施展出来,手掐太清仙诀,先放起一片祥霞,将身护住,以防不测。隔着两层祥霞光障,由明视暗,外面景物更是难于分辨。又待了一会,觉着外面雷雨烈风已然停止,左近暗影中似有两条鬼影略闪即逝,心越不定。方要呼喊崔晴上来,忽见水花急漩中声如裂帛,哧的响了一下,青光已离水飞上。崔晴现身飞来,见了绿华护身祥霞,笑道:“我只顾为妹妹寻点好玩东西,忘了招呼。我这禁网不比寻常,来敌不问强弱,只一挨近,我立警觉飞上。这类下作妖道,适才受伤,心胆已寒,怎敢冒失来犯?再说也冲不进来,实无可虑。不过对敌之际,原应谨慎。妹妹大清防身仙法,我只那日见过一次,果然神妙,比我旁门法术强得多了。”
说时,绿华本想埋怨他几句,一眼瞥见崔晴手上拿着一把明珠,每粒约有龙眼般大小。倾听间一眼瞥见禁光外到处飞瀑流泉,水光浩荡,不由失惊道:“闻说蛟水山洪,声势浩大,这一夜,连大雨带山洪,不知冲没了多少人家田舍。你有那么高法力,何不行法退水,积这一场善功多好?”崔晴闻言,也自惊觉道:“我先也想到,只顾想取蛟珠与妹妹玩,还忘了呢。”绿华跌足悔恨道:“都是我不好,为我耽延这些时,知道有多少人受罪送命呢!哥哥还不下手,尽说则甚?”崔晴道:“迟早一样,总是善功,灾象已成,譬如我们不来呢,妹妹虽非行法之人,心却甚切,只此一念,已格天心。我情愿功归妹妹一人,你算是起意发令的人,我来奉行便了。”
说罢,不等绿华再催,手指处,禁光全撤。扶了绿华,同往近侧山顶上飞去。天光一现,全景毕呈。绿华见满山飞爆流泉,稍低洼处全成了泽国,树木多被风雨折断,夹着无数泥沙碎石,由高就下,随流卷去,山中平添了好些江河,水势十分迅急,奔流激湍,震撼得四山轰轰,甚是惊人。再往远处近山人家一看,好些房舍俱已冲塌。稍高一点的地方和大树之上,俱都有不少难民。因水发自深夜,衣食用物均未抢出。好些多是赤着上身,有的更是遍身赤裸,缩成一堆。这还是蛟死水住,水淹只近山一带,尚且如此惨状,如被乘流归海,灾害更烈了。绿华心善,急得直叹气。
崔晴道,“妹妹莫急,好在恶蛟已死,水势有减无增,我观察好形势,便下手了。”
绿华不知如何运用,只得听之。实则崔晴知道水势已息,灾相不重,退水救人,并不争此片刻,因想昨夜之事,故意迟延。嗣见绿华焦急,现于词色,心中赞美怜爱,只得息了前念,施展全身法力,将头发披散开来,赤了双足,就山头上踏罡步斗,仗剑行法。
绿华见他先由袖内发出一片青光,将二人全身护住。然后仗剑向上下连划灵符,手掐法诀,频频发放。约有半盏茶时,水势原样未变,与以前行法,随手立现,捷如影响,大不相同。面上神情也颇严肃,不便问讯。心方奇怪,崔晴忽将左手法诀往外一扬,右手长剑朝前一挥,同时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化为大片细如游丝的红色光雨,四下里分射,一闪即灭。紧跟着便起了一片殷雷之声,那么迅猛的山洪,立被禁住,不往山外流去。水源一断,近山一带水势立减。崔晴二次举剑一挥,那被暂时禁止住的积潦便即倒流,往原发蛟水的深穴涌去。这时高悬峰崖上面的无数飞瀑流泉,仍然往下飞堕,与下面山洪积潦会合。低洼处的大小湖荡,有的仍往附近深壑中流下,有的却作逆势上行。更有遇到危石峻坂阻路的,被禁法一逼,宛如一大匹广幅银练,跳波而起,平空飞越,来与泉水相会,同往原穴倒灌下去。涛惊浪急,股数既多,又是上下四方齐向当地争涌,无论中途有什树石肢陀,全阻不住来势,互相挤迫击撞,激起无数大小水花飞湍,到处浪花高涌,水烟迷蒙,映着日光,灿若纨绮,景已奇丽。加以水石击荡,响起一片滩声,有似万霆殷怒,轰轰隆隆,耳鸣目眩,仿佛四山都在摇撼,越显壮快绝伦。喜得绿华不住拍手赞妙。
似这样不过刻许时光,近山有水一带,渐渐现出平地。难民纷纷由高趋下,有的踏泥回家;有的拾抢泥地里停滞着的衣物用具,乱成一片;有的更在泥中,跪拜谢天。欢呼唤人之声,隐约可闻,似是绝处逢生,喜出望外。而山中山洪雨水所积成的湖荡池沼,也由深而浅,水面越缩越小。又隔一会,相继现出地面。绿华几次寻眺昨晚酒家和都天观桃林一带,却看不见。后照日影查看,才知相隔颇远,中间还隔着一座小山。昨晚将路走错,当地并非回洞应走的方向。暗忖:“非此一误,人早回洞,必当寻常大雷雨,不知出蛟与妖人作祟,水灾一成,便难收拾了。”又想:“晴哥哥以往行法,或是谈笑自如,这次怎如此紧张庄肃,一毫不敢松懈?从行法起,便全神贯注,一言未发,仿佛身当大任,惟恐失闪神气。”心方寻思,崔晴忽然吁了口气,说道,“且喜大功告成,妹妹功德不小。”绿华笑道:“此是哥哥功德,与我何干?”随又问行法时何故那等谨慎。崔晴答道:“今日之事,我实有过无功,这且不去说它。你见我行法时慎重么?正教旁门,不同之处在此。我们已将路走错,蛟灾已化,事皆办完。好在白日,妹妹如不疲乏,山中仍可长谈。此地无可留恋,我觉稍疲,由妹妹用伯母所传隐遁之法带我回去,再细说吧。”
绿华只当崔晴忙了一夜,真个力乏。初次带人同飞,不知能否胜任,便学崔晴的样,伸手将他臂膀拉住,施展大清飞遁之法。一片光霞闪过,便同凌空飞起,其疾如电,瞬息之间,回到洞前落下。绿华知崔晴不肯走入前洞,仍往梅林坐谈。入林便喜道:“寄母禁法真灵妙!昨晚大雷雨,我想梅林虽有禁制,多少也必残毁,不料仍是好好的。不特开足了的花朵还未落完,那些花萼也都含苞欲吐,大有生意,足够我们观赏个十天八天的呢。”崔晴道:“此虽旁门禁法,保卫一片花林,自然胜任。妹妹可知我们以后出入,皆须小心么?”绿华问故。崔晴道:“我先前只顾取珠,原未觉意。天明撤禁,才看出那妖道想用邪法暗算,不过形迹隐秘,并已撤去,不留心查看不出。虽然自信妖人决非我敌,终因妖人受伤逃走,便不再现,所设妖法也在疑似之间,一瞥即隐,并且事完终无异状。想是看出我不好惹,戒备又严,惟恐打草惊蛇。不是见我二人雨中夜游,以为事完仍要步行回去,另在途中设伏,暴起发难,便是尾随下来,暗施毒手。又恐他见我一人行法,对你轻视,万一被他寻到,正赶你一人走出,或是狭路相逢,有所冒犯,同时要你带我行法飞遁,便由于此。妖人见你竟擅太清仙法,虽未必就此死心,暂时决不敢妄有动作。我却乘他迟迟未决,或是约人待援之际,暗中前往查看。等到查明底细来历,不等母亲回来,下手除去,以免夜长梦多,又生枝节。至于你见我退水时行法慎重,那是因为旁门法术,用以对敌游戏,自然随心所欲,一遇到这等天灾剧变,欲使化险为夷,便费手脚,只凭禁法强制,不似正教中人得心应手,举重若轻。加以当地四无屏蔽,形迹明显,就无妖人潜伺,也须慎重。不过救人的事,虽然迹近炫弄,遇上正教中人,除非恶行素著,也不会为难罢了。”
二人孽缘纠缠,日益牢固,每次见面,都不舍离去。况当误会解释,情愫已通,绿华又急干练习法术,自然更分不开了,情话唱隅。到了午后,崔晴因绿华一夜未曾安歇,又因雨中跋涉了一夜,还怕她疲倦。及至一问,才知绿华资禀过人,平日用功甚勤,又曾服过灵药,近两年来道基日固,极少就枕之时。当二人未遇以前,每值风雨晦明,无心出外闲眺,往往连日连夜入定下去。即或功课做完,独居无聊,闲躺玉榻之上,也只怀念父母,盘算未来,很少真个睡眠。只最近因为习法未遂,误会负气,情绪懒散,睡过一会。休说一二日没有眠息,再多些日,也不会劳累。于是想起绿华曾允传授。绿华笑道:“这是我最愿意的事,只是家父母所习,全出太清仙篆,取法乎上,习时较难。
昔年听家母说,修道的人只要把入门要决得到,用功勤习,年时一久,自能豁然贯通,至不济也可求得一个长生不老。家父母如非奉命闭关炼丹炼法,终日忙碌,无暇用功,极乐真人驻颜灵药实可无须。当传第二步真诀时,家父还曾阻止说:‘照着初步口诀勤习,已可扎稳根基,此时如多传授,恐其年幼无知,万一被左道妖邪偷骗了去,岂不违了恩师严诫?’家母却说:‘我儿天资颖悟,如把第二步学去,有此数十年光阴,得益不少,将来传授全篆,也省不少的事。我儿谨慎,寄居仙都,又不外出。至多被崔道友得去,那也无妨,一则人好;二则女儿托她照应这么多年,藉以酬报,也所应该。’我听父母这等说法,到此格外用功。去冬才被我悟出道理,为感寄母恩义,想起前言,几次想说,俱因寄母法力高强,平日尽管怜爱,从未盘诘过我的功课,不能请她学我,无法自献。我传你,实在是想你将来拜在爹爹门下,此举颇担责任,休看你法力比我高,这部太清仙篆,在我师祖手中宝藏多年,正邪各派均有许多能手生心求取。尤其那班左道妖邪,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巧取豪夺,意图攘为己有。结局凡是来犯的妖邪,十九败亡而去,无一如愿。便这次家父母雪山炼法,一半也为对付将来一种厉害妖邪之故。哥哥学了去,务要用功勤习,更不可丝毫向人泄露。以前所学,也须暂时放开。照我所传,从头做起,才行呢。”
崔晴求学之心虽切,终恐累及心上人日后受责,还在踌躇,绿华却执意非教不可。
又是未来拜师入门的根基,一想绿华素得父母钟爱,想必自信无妨,意才如此坚决。本是求之不得的事,自然应诺。绿华一一传授以后,谈到深夜,方始送往前洞。
次早绿华出洞,崔晴已在近侧崖上遥遥相待。绿华怪他怎不用功,崔晴笑答,“昨日妖人可疑,洞前一带虽有禁制,终恐妹妹无意中走出禁地,被其隐伏暗算。昨晚别后,便隐身在此守望,未回后洞。中间曾照昨传坐功试习,觉非容易。正好妹妹出洞,方始现身相见,想同往梅林用功,就便领教。”绿华闻言,才知他是关心过甚,恐有疏失,暗中防护,等自己出来,同去用功;并非只图聚首,不思上进。初意崔晴学道多年,必比自己学时容易。及至同往梅林,互相坐定,再一考问,竟差得多。不是不能返虚入浑,由静生明,便是与旧学相混。后来连经绿华指点解说,方始入门。这一日夜,所谈全是坐功。崔晴觉着学道在先,空自得了母亲传授,自负法力高强,一学玄门正宗,基本功夫反不如人,又见绿华那等关切盼望,不禁又感又愧,立誓把它学会,不负玉人期望。
到了子夜,居然有志竟成,深悉微妙,只是用功时节,仍不免于新;日混杂,崔晴自是心喜。绿华见他如此勤奋用功,也极欣慰。本都喜聚而不喜散,崔晴再借口要绿华在旁随时指点,索性都不回洞,竟在林中用起功来。坐上些时,再互说定中景象,以相观摩。
一个是初学成功,为酬心上人盛意和自己的前途,志甚诚毅;一个是连日荒嬉,既想多用点功,又要为所期望的人指点:俱是用志不分,心无二念。彼此情分又深,闲来还要谈笑未来之事,哪有心情再顾别的。崔晴以前所学虽是旁门,毕竟修为年久,不是庸常,上来虽难,一经悟彻玄机,不久便豁然贯通。到了紧要关头,也能专心运行,不使与旧学相混,成就颇速。光阴易过,不觉过了三日,二人全不曾出林一步。绿华为期速成,好一同用功,又看出他先难后易,已然入门,自易通晓,便把所学全数传授。崔晴乃行家,一点就透。虽然玄门正宗,循序而进,为日尚浅,功力比起绿华相差还远,加上用功极勤,居然全数通晓。可是这一来,又在林中耽延了好几天。
这日还是绿华在闲谈时提起,妖道这多日并未寻来。崔晴方才警觉,虽料那日系用太清隐形飞遁之法飞回,妖道当时难于跟踪追蹑,可是自己那等行径,明居本山无疑,妖道岂有不知之理?早晚定必寻上门来。连日只顾用功,不曾留意,也许业被寻来,为封洞禁法所阻,知难而退。但是前洞虽已隐形,外人看不出来,后洞梅林并未隐迹。尤其后洞经过长年修治,一望而知有人在内,妖道如要来犯,必不放过。一入禁圈,立即警觉,怎也事隔多日,朕兆全无?越想越怪,对敌时似此情形,最为可虑。忙和绿华一同戒备着出林查看,把前后洞和梅林左近一带仔细观察了个遍。春雨之后,杂草怒生,繁花遍野,到处苍苔肥鲜,毫无影迹可寻。料定妖道决不甘休,只是尚未寻来。恰巧所习坐功,还有些须微妙不曾悟透,以为当晚便可学全,索性明日迎头寻去,多日已过,也不争此一夜工夫。哪知前半料得不差,后半却是猜错,不特妖道早已寻来,并还约有能手,就在相去十里的山头上行使邪法,暗布罗网,不久就变生肘腋了。
可是崔晴这次所习坐功关系更大,如不学完,便即寻去,不久仍须遭劫。再生即便灵根不昧,要想归入玄门,更是无望。就算绿华感他痴情,一则夙世情孽,今已清偿,再生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还去助人?再者,各有因缘遇合,人海茫茫,何处寻踪?而崔晴也必归入旁门一流,弄巧还要改变心性,愈趋愈下,难有重逢相聚之日。总算此生二人相聚后均能以礼自持,崔晴虽在旁门,从无恶行,以他法力之高,如存欲念,绿华无力与抗,早不能免。何况二人本是三生情孽,居然能自强制,只管爱逾性命,一毫不加轻薄,不特此日至情感动,竟在危机四伏之际,把太清仙篆中扎根基的功夫全学了去。
尤难得的是太清仙篆为玄门中另一宗派,神妙精微,久已失传,最为珍秘,旁门中人更难学习,并非短时日间所能通晓;崔晴因爱极绿华,言出必践,不肯辜负玉人期望,强以诚心毅力,舍旧从新,竟于数日之内悟出玄机。后来许多机遇,也多由此种因。可见人只要一心向上,皇天不负苦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论有多危险艰难,终有战胜成功之日。即或有什无心过失,也能得人原有,不致一败不可收拾了。这且不提。
崔晴细查左近并无异状,虽仍不免疑虑,终以学法心虔,仍偕绿华同返林内。其实崔晴巡视时只要由前山往东偏出,走出里许,便到妖人设坛之所,必能看出许多怪异之事。同时对方妖人也早看见二人,一路寻视而来,快要到达前面峰峦之上,疑阴谋被人识破,已将准备发难。只因应约而来的一个妖人最是阴毒,看中绿华美色,必欲生擒,故所行邪法虽然厉害,尚未完成,此时动手,就能得胜,也难免被其逃脱。因而一面强行禁阻,不许同党妄动;一面掩饰形迹。”四布罗网,暗中戒备。欲俟二人寻到身前,真被看破行藏,然后相机出手。否则欲擒先纵,等过了明晚,邪法完成,然后大举。好在二人林中情景,在妖法观察之下,明如指掌,不怕他们跑上天去。后见二人此行出于悬揣,到了峰前便即折回,自是心愿,便未发动。二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喜喜欢欢回到林内,照旧用功。崔晴又问明绿华前洞藏物之所,摄取了些酒食前来,同坐残梅之下饮用。半日之后,绿华见崔晴全部领会,进境越速,自是代他喜幸。崔晴见心上人欢喜,用功愈勤。
光阴易过,一晃到了次日子夜。绿华把所赠宝珠取出,笑问崔晴道:“这类宝珠,如在尘世上,自是无价之宝。我们修道人得了来,不加祭炼,恐无什大用吧?”崔晴笑道:“妹妹太把它看轻了。连日忙着用功,未及详言。此类毒龙珠,不特能避水和狂风,光能照夜,有它在身,一切蛇兽毒虫,连同寻常妖邪,均不敢侵犯,于修道人穴居野行,大有用处。并且具有灵性,一经我行法运用,即以目前来说,三数十里以内有什警兆,立可查知。将来再如经你大清仙法炼过,纵因恶蛟气候功夫尚差,难于炼成道家身外化身第二元神,灵效威力也是不小。否则妖道也不会甘犯天谴,激蛟出土,引起山洪大水,为害生灵了。”
绿华道:“那晚天阴雷雨,蚊才借势出土,怎说妖道所为?”崔晴道:“雷雨由于天时,如不出蛟,也不会有那么大声势。起先我也当事出偶然,经我仔细观察,寻到蛟睛以后,才看出此蛟眼还初睁,气候尚差,不到出土时候,不过也差不甚多了。想是妖道早已看出地有恶蛟藏伏,想夺它的内丹宝珠,自己法力不够,又不舍分润同党,不请助手,独个儿常往当地捣鬼发掘。那蛟本在地底潜伏,冥心修炼,至少也有三五百年,平日状如昏死。照此宝珠看去,再有一二十年,也必出世。妖道却等不及。我在母亲去后第二日,偶于深夜出洞闲眺,曾经两次望见出蛟之所有怪光,因光不强,略现即隐,匆促之间,看不出准地方;母亲行法,又戒走开;最主要还是想偷看妹妹,日向梅林一带守望,无心及此。这时才明白,时当孟春,那蛟冬眠早过,有时深夜回醒,试睁它那多年未开的双目。此珠是它内丹,精气随着蛟睛睁合之际,由土里透了上来。因人土太深,蛟睛不到开时强睁吃力,所以为时甚暂。妖道也必被所现怪光引来,经他连用邪法惊扰,不能安身,本已激怒,天时再一凑趣,立被就势破土上升。这类东西最犯天忌,易遭雷劫,可是它也深知,早就炼有防身本领。本可一面用它内丹真气抵御雷火,一面发水起身,只要升空入海,立将雷劫避过,从此便能飞腾变化,成气候了。以它本心,并不想害人为恶,无如本质大凶,行动均有洪水相随,尤其是初出时节,声势猛恶,无力自制,稍有阻碍,反倒增强威势,非害许多生命不可,所以十九头一关便躲不过去。
何况还有妖道处心积虑,想要夺它内丹呢。我算计妖道起先也不曾算到天时,上来还是想和我们为难的成分多,已然尾随多时,想抽空暗算。后见他那邪法大差,未敢下手。
我恐风雨雷声大大,不便说话,将声音隔断,人在禁圈内听不真切。他在禁外,听出恶蛟吼声,知将出土,才想起当晚雷雨,正是机会,忙舍我们赶去。去时正赶你忽然撤禁,妖道不及隐避,现了形迹。等二次行法撤禁,我忽然听出雷声甚密,专打一处,隐隐又听得一声怪吼,情知有异。因你所说妖道我并未见,自信过甚,还疑妹妹眼花看错。并不知妖道己乘天雷下击时将蛟杀死,那是蛟死前的吼声,蛟目也被挖去。一看无什宝珠,丢入水中,以为珠藏脑内,正在乱找。白便宜我们,无心得此异宝。可惜我见闻太少,只听母亲常时一点教训,不知是否古毒龙的一类,如是毒龙宝珠,功效还更大呢。”
绿华笑问:“照此说来,此珠经你一行法,当时便能应用了?”崔晴道:“自然能用。”绿华笑道:“哥哥真是个呆子,既知此珠妙用,能查知三数十里以内警兆,昨日四处搜寻作什?如用此珠,岂不省事?哥哥快些教我,单带着玩,有什意思?”崔晴笑答:“妹妹说得对,我真糊涂。不过此珠只有龙眼大小,如要当时就用来同查妖踪,非和妹妹并坐同观不可。否则我固可以查知,你当时想用,就为难了。说话在先,省你怪我形迹过于亲密,又不高兴,害我担心。”这数日内,二人情分逾厚,无形中形迹加了许多亲密。有时也知不合,各自警惕,可是庄容相对,不曾多时,又复情不自禁,亲近起来,尤以崔晴为甚。一连闹了好几次故事,虽只限于携手揽腕,玉肩相并,偶然因此争议,也只薄怒轻嗔,心情微移,转眼便即如初,并无别的轻狂言动。无如情网日密,不能自己,即此已够局中人消受了。绿华何等聪明,知因昨日课完,自己怪他促坐太近,为报东门之役,故意这等说法。佯嗔道:“你那心思,我还不知道?我不明白,坐在一起,有什好处?宝珠已然送我,就做整人情不好么?偏有这些花样。”崔晴深知绿华已不会再真怒,只因心中爱极,想乘机稍微挨近一点,并无他念。料知传法高兴,就看出是托词亲近,也必无忤。闻言故作庄容,答道:“实是真的,随我一同行法,学习既快,又可同观,多好。”绿华便不再说。
崔晴将十二粒蛟珠要过,凑近前去,并肩坐好,先传口诀用法,再试与绿华观看。
双手合拢一搓,往外一扬,一口真气喷将上去,珠便现成一圈,悬向面前。右手法诀往上一指,每粒珠上立发奇光,互相激射,转眼把当中空处布满,成了一面晶镜。内里光华凝聚,融会成了一片,外圈珠光照样四下映射,宛如一轮落日。只是光芒万道,色作银环,不住焕彩腾辉,冷莹莹却不射眼,可以逼视无花。端的好看已极。绿华方在夸好,崔晴忽将右手搭向绿华肩上,笑道:“妹妹,你只知好看,还不知它的妙用呢。连我也方始发觉。你法力虽差,根基却好,又是正宗传授,照此情形,已无须我从旁相助。你只照我方才所说,把你平日所炼太乙真气喷将上去,至少方圆三十里内景物可以窥见,甚而妖道观中动静,都可随你心念查知。不过此法颇耗真气,我代你指挥,四面观察一下,如无异兆,就收了吧。”绿华听了甚喜,也忘了闪脱崔晴的手,便照所说施为,然后运用大乙真气,一口喷去。崔晴一手微抱绿华玉肩,一手朝前一指,那一轮晶镜便在空中缓缓向四外旋转起来。转过几转,崔晴手再一指,重又停歇,悬向面前。镜中立有不少景物,如走马灯一样,相继出现,先是前后洞一带的本山景物。崔晴方觉绿华吃珠光宝气一映,人越娇艳,忽听绿华惊呼道:“哥哥你看,那不是妖道么?”崔晴闻声注视,不禁吃了一惊,忙喊:“妹妹,快收宝珠。这狗妖道果约同党,埋伏左近山头闹鬼,并还设有极狠毒的邪法暗算。妹妹千万加强禁制,并以太清仙法防身,不可出林一步。
妖道帮手不是庸流,待我独自会他。”
原来崔晴目光到处,瞥见附近山头上设有一个法台,五尺长法牌上钉着一个黑狗,妖幡林立,邪气甚盛。雨夜所遇妖道而外,还有一个裸着半边身子的披发妖道,相貌十分狞厉,手持一剑,正在行使一种最阴毒的黑狗追魂大法,全台都被妖烟邪雾笼罩。同时前遇妖道已在妖烟环绕之下,待往林前飞来。知道邪法厉害,恐绿华无知,中了暗算,匆匆嘱咐了几句,先把林中禁制加强,然后飞出迎敌。绿华见他平日说起妖道颇为轻视,此时忽然面带惊慌,料知不妙,好生愁急,又不知崔晴是否能占上风。人去以后,忙收宝珠,依言行事。待了一会,遥闻双方喝骂之声。暗忖:“晴哥向来口气自恃,从不舍离开自己,适才竟会那等匆迫,连话都不顾得说,妖道厉害,可想而知。父母寄母都不在此,他如闪失,林中禁法也不足恃。行时令用大清仙法护身,必由于此。休说他败无幸,照礼义说,也不能独坐。他不令我出林,隔林遥望,总可以。真要形势不好,太清防身仙法百邪不侵,索性冲将出去,将他护了,一同遁走,也比株守当地和坐视败之要强得多。”始而越想越不放心,等未了心意一定,反倒胆壮起来,决计先作旁观,相机行事。便把禁圈展高,照连日所学席云浮空之法,升起空中去看。
双方斗法之处本来相距不远,只因妖人来路一面有一堆乱石遮住,这一升高,全景毕现。只见崔晴已被黑烟围住,但是周身俱有光华密护,一手发出前见青光,另一手发出一蓬青白二色光雨,夹攻妖道,行动自如,并未受伤,心才略放。再一细看妖道,七孔流血,面容惨厉,迥非人形,直似一幢黑烟裹着一个恶鬼影子。头上尺许,有一长大黑狗张牙舞爪,一双狗眼碧光芒芒,直射凶光,口中狂喷黑气,随同妖道往前飞扑。崔晴飞剑几次绕身而过,连人带狗,均只悲号怒啸,略现痛苦之状,随分随合,照样前扑。
如非青白二色光雨精芒电射,几乎阻挡不住,左近不远,还倒着一具尸首,已然腰斩两段,衣着相貌,与对敌妖道一般无二。崔晴似已发觉自己升高观战,面上忽带愁容。
前文多写姑射仙林绿华与崔晴发生情缘遇合,由此起渐入本传,所有惊险奇诡以及生死缠绵、离合悲欢诸般情节,均在《武当七女》中发表,附此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