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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慕兰、韩小香从庄中负气出走,他们究竟到哪里去的呢?萧进忠的妹妹虽不能武,而有个姊姊名唤贞姑,也是个有武艺的女子。以前嫁给扬州地方一个姓平的盐商,家道很是富有。姓平的名漱芳,自和贞姑结婚后,生下一男一女。
女名小玉,是姊姊。男名小英,是弟弟。二人从母亲那里都学得一些武艺。而周贞姑因喜欢小英之故,把平生的武艺尽传授于他。所以小英的武艺,比起他的姊姊高强。后来,小玉远嫁至浙江绍兴的西面红莲村,因为村里有一个姓孙名天佑的,是一个美少年。他的父亲以前曾在扬州做过一任县吏,那时候和平漱芳往来亲密,情谊颇笃,平漱芳见天佑温文尔雅,是个浊世佳公子,心里很是相爱,便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央媒出来说合,天佑的父亲当然同意,两家便择了吉日,先文定了。
后来天佑的父亲又到山东去作了一年官,忽然患了急病,在任上去世,天佑遂扶柩回乡。因自己的母亲早已不在人间,家中乏人主持,所以写了信,差人到扬州去和他的泰山商量,满想在百日内要与小玉成亲。平漱芳一口答应,于是天佑选定了吉日,亲自到扬州来举办喜事。不过在服丧之中,对于婚礼未敢踵事增华,过于铺张。
成婚后,在岳家住了半个多月,便和小玉告别回去。贞姑嫁去了女儿,便想抱孙,平漱芳也欲早遂向平之愿,就在本地代他儿子小英配定了一家亲事,涓吉成婚。那时小英在弱冠之年呢。隔了几年,平漱芳骤患中风,长辞人世。贞姑哭泣尽哀,得了胃病。
小玉在那时候,和她的夫婿孙天佑带了他们的结晶物佩韦,一同前来服孝,一住数月,不料归途中,孙天佑感冒了些风寒,回到红莲村便病倒。起初小玉还以为是纤芥之疾,没有赶紧代他就医,谁知后来病势剧变,连忙请医来诊视时,已是迟了。小玉年纪轻轻守节抚孤,过着她的凄凉生活,一心一意把儿子抚养成人。佩韦幼时身体很好,为人也十分高傲,他的性情和亡父大异,却喜欢习武。小玉遂指点他一二武艺,又代他请了拳教师,在家里教授。希望佩韦的武术能够造就,将来好去考武场,一样可以博取功名。后来拳教师因故离去,而佩韦已学得一身本领,在乡里中颇有一些名望。别人代他起了一个别号,唤作赛燕青。贞姑看着心里自然欢喜。
这时佩韦已有十五岁,镇上有一铁匠店,店主姓郑,有一儿子名唤百福,很有臂力,特地在自己店中打了一根镔铁齐眉棍,约重七十余斤,常常拿在手里乱使。有一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行脚僧,恰巧瞧见郑百福在店门前乱舞铁棍,他看了说道:“这小子有了如此大的力气,而没有名师指导他的武艺,未免可惜。”
郑百福瞧那行脚僧相貌奇怪,立在一边观看。又听行脚僧口里叽咕着说话,好似讥讽他的样子,他的性情生就好勇斗狠的,所以抡开镔铁齐眉棍,向行脚僧身边逼去。行脚僧依旧屹立不动,郑百福便使一个旋风,手里的铁棍已向行脚僧的头上落下。说声:“贼秃吃我一棍子!”说也奇怪,那行脚僧避也不避,扑的一棍正打在他的光头上。
郑百福满拟这一棍总要把这贼秃打个半死,谁料棍下时,好似打在顽石上,反激起来震得郑百福虎口尽裂。郑百福自己也有些不相信,看看和尚头上丝毫无恙,不觉心里大怒,又骂一声:“妖贼!”把手中棍向行脚僧的胸口猛力捣来,那行脚僧不慌不忙,等棍子到时,伸手一抓,早已抓住。轻轻向自己怀里一拽,那根七十余斤重的镔铁齐眉棍,已到了行脚僧手里。微笑了一下说道:“乳臭小儿,怎敢这样无礼!”两手把铁棍一弯,这铁棍早已弯成了一个圆形,变做数圈套在他的臂上。
郑百福见了,方才知道这僧人大有来历的,不敢再和他动手。其时,店主走出来了。喝令郑百福退下,自己向行脚僧赔罪。那行脚僧向店主问明一切,遂和店主说,要带郑百福到黄山去教授武术。
店主十分愿意,一口允诺。郑百福在旁听了,立刻向行脚僧拜倒。
行脚僧笑笑,一手扶他起来,说道:“只要你虚心受教,包你一身武艺。”又将弯成数圈的铁棍,拈在手掌中,只一捋,早已变成一条铁棍,却长了数寸,还了郑百福。
于是郑百福立刻拜别了家人,带着一个衣包,跟行脚僧走了。原来那个行脚僧名唤定慧,是少林派中的高僧。卓锡在黄山妙高寺中,一向不收徒弟的。此刻从普陀回来,路过这里,见了郑百福,忽然心动,便带了他回去。
郑百福到了黄山,起初很专心地跟从定慧学艺,定慧也把拳术武技挨着次序一一教导。只是在寺中的生活很苦,郑百福有些熬不住,看看已过了两年。恰巧,有一次定慧因有要事,又要到嵩山少林寺中去走一遭。叮嘱郑百福好好在寺中自己练习,恪守清规,不得私自下山。但郑百福在他师父去后,他在寺中感觉到十分无聊,所以和一个火工串通了,违背师言,偷下黄山。在附近村庄里去饮酒吃肉,一饱馋吻。晚上来不及回山,便借宿在一家乡民屋里。那家有一个小姑娘,虽是乡娃,而生得姿色美好。
郑百福年纪渐长,食色天性,况又在醉后,不知顾忌。便去强握小姑娘的手腕,口里说些不干净的话,任情调戏。小姑娘吓得哭了,于是家人出来解围,向郑百福等责问。那郑百福自恃武力,动起手来,把小姑娘的哥哥打伤倒地。邻人闻得这事,动了公愤,遂鸣起锣来。全村的乡人,托着钉钯,挟着自卫的刀枪,一齐赶至,把二人围住。
郑百福始知自己闯下了祸,遂夺过一柄枪,和那火工杀出重围,回到山上去。乡人探知是山上妙高寺定慧和尚的徒弟来此闹事,遂静候定慧回来向他理论。
郑百福回至寺中再三思想,知道此事不妙,将来师父回山,一定要把自己严责的。遂不待定慧回山,偷下黄山,逃回故乡。不肯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只说自己武术已成,无以可敌,定慧叫他下山的。家人不知底细,自然相信不疑。
郑百福回乡以后,岂肯安分守己?听他人说起赛燕青孙佩韦武艺怎样高妙,他当然不服。遂在村中搭起一座擂台,自称少林嫡传弟子,谁有人能把他打倒,愿奉五十金为酬。他父亲虽然不赞成他这个模样,但是郑百福非常倔强,怎肯听从!他搭好擂台之后,请人写了一副 大的对联,悬在擂台左右。
上联是:少林派著名无敌;
下联是:红莲村惟我独尊。
又叫人四散去传言,说他要在村里组织拳术的团体,自为领袖,要把赛燕青打倒。赛燕青也是个年少气盛之辈,听了这话,如何不气?
郑百福摆擂台的第一天,红莲村附近的居民得知这个消息,一齐来瞧热闹。擂台的四周,站满了许多人。郑百福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衣服,身上系一个大红彩球,露出一双肌肉结实的手腕,向台下观众拱拱手道:“兄弟得少林嫡派真传,愿意和天下英雄一较身手。如有人能胜者,预备五十金奉赠盘费。如若给我打败,便是自不量力,死而无怨。至于我们村中人,大都是无能之辈,请不要上台来自找苦吃。”
郑百福在台上说这些话,满露着一团骄气,目中无人,明明是向佩韦挑战。村人们听了,自觉无能力和他一决雌雄,但又眼看着郑百福这样睥睨一切,各不佩服,都怂恿孙佩韦上去打擂台。
佩韦也站在人群中观看,瞧了这副对联,又听了郑百福的话,心里也觉得此人自称少林派,大吹其牛,非得把他打倒,使他丢脸不可。
他正在思量,旁边又有人叫他上去,忽又听郑百福在台上继续说道:“我们红莲村,一向受别处人欺侮,真没有一个大胆的英雄好汉。现在我摆了擂台,当可一雪此耻。大概村中人除了兄弟,不见得有第二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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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百福方才将话说毕,佩韦早忍不住,从人群中走前数步,飞身一跃,早已上了擂台,将手指着郑百福说道:“姓郑的,不要这样自称高强,我孙佩韦就是村中人,愿意领教。”一边说一边脱下长衣。郑百福对佩韦看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就是别号赛燕青吗?既然不服,我们不妨比试一回。倘有死伤,谁也不能怪怨的。不过我少林门下,不打无能之辈,谅你的本领平常,还是退下台去的好呢。”
佩韦不由哇呀呀地喊起来道:“郑百福,你休要口出狂言,今天你既摆下擂台,赛燕青决意要和你较量!”遂使个金鸡独立之势,等待郑百福来攻。郑百福狂笑了一声,立刻使一个猛虎上山,将双拳打向佩韦头上来。佩韦望旁边一跳,躲过了郑百福的拳,右手一起,使个猿猴采桃来探郑百福的肾囊,郑百福急忙避过。又是一腿,使个金刚扫地来扫佩韦的足踝。
佩韦轻轻跳起,顺势使一蝴蝶斜飞式,掠至郑百福身畔,一拳打向他的嘴边,名为霸王喝酒。郑百福将身子一跳,退后五六步,方才避过。他见佩韦身手十分灵捷,不愧赛燕青之名。不敢懈怡,连忙将他师父所传的少林拳使将出来。虽然他在山上不过学得一小半,自己闹了岔儿,逃下山林,没有全学会的,然而已非寻常懂武艺的人可敌了。佩韦见郑百福已变了拳法,拳势大异,连忙也用出自己的本领对付周旋。
两人拳来脚去的,打得非常之快,台下的观众,都看得呆了。约摸有六七十回合之际,忽听郑百福踏进一步,大喝一声,已把佩韦一脚踢下台来。佩韦受了伤,伏地不起,经众人把他抬回家中去。郑百福十分得意,在台上大声说道:“什么赛燕青,徒有虚名而已。这是自讨苦吃,谁有本领的快上台来。”但是,台下哪里有人再敢上去呢?
佩韦被人抬到家里,口里呻吟不绝,他的母亲小玉一见如此形状,便问道:“你莫不是去打擂台的吗?我千叮万嘱,叫你不要去和人家较量,你偏偏不听我言,背了我,偷出门去。现在果然被人打伤了,如何是好?你伤的什么地方?”
佩韦答道:“伤在股际,那厮使的少林拳,孩儿自己不小心,被他打倒。”小玉遂叫她儿子睡到床上,自己去取一个膏药,代他敷在伤处,又说道:“这种膏药,是我舅舅云中凤萧进忠秘制的,你受的伤还算不重,只要好好睡着休养,不久便可痊愈。此种膏药,在你外祖母家里存藏很多,以前幸我带得数个在此,专治一切跌打损伤。只是我希望你以后再莫要恃勇和人家斗本领,外边的能人真多呢。”
佩韦道:“母亲之言不错。但此次,那个姓郑的摆设擂台,他的存心也欲打倒孩儿,所以在台上说了许多自豪的话,孩儿一时气他不过,故上去和他一较身手的。现在孩儿败了,虽自知本领不敌,然而胸中这口怨气,怎能平消?望母亲代孩儿出个主张吧。”
小玉道:“都是你自招其殃,我又有什么主张。我的本领更是不济事,况且又有年纪,无能为力了。”佩韦流了两滴眼泪,说道:“这个羞辱,无论如何我将来必要报复的。否则,孩儿也没有颜面再住在这红莲村中了。”小玉听了她儿子的话,略一沉吟,又说道:“那姓郑的,果然也太可恶。我想,只有遣人到扬州,去请你小英母舅前来,他的本领比我们都高强,只要他能够答应来的话,大概总可把姓郑的打倒的。
再不然,我可去请舅舅萧进忠来,不怕那厮猖狂了。”佩韦听说,心中稍慰。于是小玉便写了一封信,打发一个人立刻星夜驰至扬州,去请他弟弟小英到临。孙家的下人奉了主人之命,不敢怠慢,不分昼夜兼程赶奔到得扬州平家。拜见了贞姑,送上小玉的手书。
贞姑读了来函,得知自己的外孙给人打倒,女儿要请小英前往代为出气,她心里也很觉愤愤。只是前几天小英适患河鱼之疾,至今未曾恢复身躯,如何可以立即前去呢?她正在捧着女儿的函发怔,里面走出两个婀娜刚健的年轻姑娘来,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走上前问道:“姑母,这是谁来的信?”贞姑双眉微皱,把这事告诉了。
那穿浅红衫子姑娘立刻说道:“姓郑的太欺了!既然表兄有疾,不能前往,我愿到那里去代出这口怨气,顺便可与小玉姊姊相聚一回。”
贞姑微笑道:“侄女的武技是我一向佩服的,既然你肯前去,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但请你小心些为妙。”
那姑娘又说道:“姑母放心,我去时当和小香妹妹同行,有我们两个人,难道再不能把那小子打倒吗?”原来这位说话的姑娘,就是萧慕兰,那一个就是韩小香。他们自从负气出走,离了卫辉府,一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想起了她的姑母,所以投奔到此,在贞姑家里一住数月,无事可为。
扬州上名胜亦已游遍,又觉有些无聊起来。贞姑探知慕兰离家的原因,劝她仍回家去,而慕兰不愿意即回,惹她的哥哥嫂嫂讪笑。恰巧小玉来了乞援的信,慕兰得知后,立即毛遂自荐,愿去一显本领。贞姑知道这位侄女的武技已臻上乘,只在小英之上,不在小英之下,有了她去,也许足以取胜,因此一口应允。当晚即叫来人歇宿一宵,明日动身。慕兰、小香预备行箧,借此可以到浙江省去一游。
到了次日,贞姑赠送了数十两银子,作为盘缠。二人带了随身宝剑和行李等,辞别了贞姑,又和小英夫妇道别。小英在昨晚已有他的母亲把这事告知了他,他也极愿意慕兰等代他去走一遭。不过谆嘱慕兰见机行事,倘得胜了,适可而止,须要给人家一个退步。慕兰含糊答应了,跟着小玉家里的来人离了扬州过江来,一路朝行夜宿,急急赶路,别的地方也不敢逗留。这一天早到了红莲村。
慕兰、小香和小玉还是在小时候见过面,相见之下欢悦无限。小玉一向也听得慕兰身怀绝技,是她舅舅的爱女,萧进忠一身本领都教授给她。小英既然有病不能前来,有了慕兰更是好了。小香虽比慕兰疏远些,而且是个盗女,然而大家都是亲戚,当然亲热。这时佩韦已能起身强行了,听说慕兰前来代自己出气,喜不自胜。
母子俩设宴款待为二人洗尘,席间慕兰向佩韦问起郑百福,佩韦道:“那厮是铁店里的儿子,本有些蛮力,闻得前年有个行脚僧自称少林派的,带他到黄山教授武术。过了二年,那厮走回乡来,自夸尽得少林秘传,非常了得。因为村中惟有我擅长武艺,一心要把我打倒,所以搭了这擂台向人挑战。我气他不过,遂上去和他动手,那厮果然有些杀手拳法,所以我失败了。现在那厮仍摆着擂台,气焰更高,自称神拳太保。这消息早已传遍浙东。曾有几处会拳术的人,也来打擂台,都不能取胜咧。姑娘明天若去和他交手,倒也要留心些。”
慕兰也是个气高心傲的女子,听了佩韦的话,微笑道:“我理会得,决不吃那厮的亏,好在我这位小香妹妹,不是寻常之辈,我打败了还有她呢!”小香把手摇摇道:“你不要说这话,姊姊倘然败于那厮,我更是无济于事了。”慕兰道:“不要管他济不济,明日和那厮一交手,便知究竟。今晚我们且畅饮一番。”于是大家饮酒吃菜,直到夜阑方才散席。小玉引导二人至客房睡眠,一宿无话。
次日大家起来吃过早餐,小玉、佩韦便陪着慕兰、小香一同走到郑百福摆设的擂台处来。见那擂台上搭造得又高又广,台上放着一只大椅子,椅子里坐着一个魁梧的黑面少年,全身短装紧扎,两臂筋肉虬结,双手按在膝上,端坐着不动。
台口还放着一锭五十两的元宝。此时擂台之前已站了不少人,都在闲看。有些乡人见佩韦又走来了,且有女子同行,便暗暗指着他窃窃私议。
一会儿郑百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台下拱拱手道:“我自摆设擂台之后,忽已过了半月,先后打倒了无数好汉,大概都已知道我神拳太保的厉害了。现在再以三天为限,过得三天我也要休息休息,因为既没有人能够胜我,我也不必再等了。今日请诸位不要错过机会,有本领的人快快上来,与我见个高底。昨天整整一日,竟没有一个人上来,怎么没有一个英雄好汉呢?”
说罢哈哈狂笑,笑声未毕,只听台下娇声喝道:“姓郑的休要口出大言,目中无人,我今天倒要领教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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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早见有一个苗条身躯的年轻女郎,穿着淡红衫子从人丛中耸身一跃,如飞燕穿柳般跳到了台上,正是萧慕兰,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郑百福说道:“姓郑的,你不要自负不凡,赛燕青乃是我的亲戚,你把他打败了,不过是你的侥幸,自称什么神拳太保,以我看来,可说是狗拳小了罢了!别人怕你,我却要和你斗数合哩!”
郑百福听了慕兰的话,又对她全身上下熟视一回,哈哈笑道:“你是个黄花闺女,弱不禁风,不守在高楼,却要来此打擂台,真是蜻蜓撼石柱了,你家郑爷拳下留情,让你回去罢, 免得在人前出乖露丑。”
慕兰闻言,不由气往上冲,冷笑一声道:“你这厮敢是瞎了眼的,我既已到此,有什么畏缩,快快交手!”遂卷起双袖,一拳向郑百福打去。那郑百福将身子一侧,举起右手,想来抓住慕兰的手腕,慕兰早已缩回来。郑百福见自己抓不着,便使个玉带围腰,要来擒住慕兰的纤腰,慕兰身子敏捷,使个金蝉脱壳让过了,又是一拳向郑百福头上打去。
二人这样交手了十数个回合,郑百福方觉得慕兰虽是女子,本领却果然不弱。遂又使出他的少林拳来,双拳一起一落,如雨点般的向慕兰进攻。慕兰暗暗点头,遂也使出她父亲教授的一百零八下天罡地煞拳来。小香、小玉、佩韦等在台下一齐看着,见二人狠命相扑,但见拳影倏忽,使人目眩。隔了良久听得郑百福一声猛喝,慕兰早已应声而倒,郑百福大喜,便踏进一步俯身下去,想将慕兰一手提起,羞她一下,不防慕兰乃是假跌,娇躯突然鹊起,疾飞右腿,正踢中郑百福的腰窝。
慕兰双足虽穿着紧紧弓鞋,但是鞋头上都系着锐利无比的铁尖,这一下裙里飞腿正踢中郑百福的要害,大叫一声,立刻蹲倒着不能动弹,口吐鲜血,面色惨白。
慕兰对他笑笑道:“今番你可认识得你家姑娘的厉害?”又把那台口放着的五十两银绽揣在怀里,轻轻跳下台来,声色不变。佩韦见慕兰已把郑百福打倒,代自己报了仇,心中怎不快活!和他的母亲以及韩小香一齐从人丛里出来欢迎慕兰,拥着她回家去。台下的观众见郑百福竟被一个女子打倒,却是意料不到的,莫不惊奇,跟着慕兰观看不已,直等到他们走入屋里方才散去。郑百福受了重伤,自有他手下人扶着回去医治,锐气尽失,再也不敢轻视天下人了。
慕兰自从击败了郑百福,女豪杰的名气传播出去,又有一般拳术家,本是闻风而来打擂台的,但是到了红莲村,郑百福早已倒台,未免扫兴。又闻得打败郑百福的乃是女子,更是好奇心生,于是便有许多人写信到孙家,要求和萧慕兰比武。慕兰起初不欲多生麻烦,想置之不理,偏偏佩韦和小香极力怂恿,她也摆一座擂台以十天为限,和外边人较量身手,显些本领给人家看。慕兰遂要和小香一同上台,彼此轮流应付来人,大家可以休息。
小香也是好胜之人,当然答应。佩韦十分高兴,便在门外附近雇了工匠,也搭起一座很大的擂台。村中人一得这个消息,更是视为奇事,纷纷传说。擂台已成,第一天是慕兰,第二天是小香。也是照样预备五十金为胜者所得。自有别处来的武士和国术家上台和这两位姑娘角逐,可是两天以来,先后上台比试的共有十数人,都被慕兰、小香打下台去。
佩韦母子见了格外喜悦,慕兰、小香的芳名更是驰遍遐迩了。第三天又轮着了萧慕兰,她立在台上向台下人说过几句话,便叫人去打擂。当时便有一个身躯长大的北方男子跳上台来,和慕兰交手,不到七八合,早被慕兰一拳击中了他的项颈,受伤狼狈下台。接着又有一个矮子爬上台来,要和慕兰交手。慕兰见了他的形状不由笑道:“你这三寸丁也要来和你家姑娘较量吗?”
矮子点点头,两下里动起手来。矮子不知使的什么拳,东一跳西一跳的,倒也是很灵活。慕兰起初不放在心上,手中一个松懈,却被矮子一头钻进,伸出右手,来一个银龙探海,直探入慕兰的胯下,想要一探那销魂的所在。慕兰急忙向后一跳,退下数步,险些着了矮子的道儿,被他探了宝去。脸上一红,芳心着恼,立即舞动两条粉臂向矮子上三路攻去。矮子慌了手脚,跳得更忙,被慕兰得间儿抓住,提将过来掷于台下,说一声:“矮鬼去吧!”
那矮子背心着地,“啪”的一声,如皮球般弹将起来,说也奇怪,他好似一些不觉痛苦,趁着弹的势力早已站起身,重又爬上擂台,嬉皮涎脸地对慕兰说道:“鄙人拳力虽是不济,然而背心却生得特别之厚,掼不坏跌不痛的,所以鄙人不肯认输,仍要再和姑娘一决胜负!”
慕兰指着他说道:“讨厌的东西,方才我已把你掷下台去,当然你已输了,岂有再行比赛之理!”
矮子道:“须要你把我打得爬不起来,方才算输,否则我一辈子不服的!”
慕兰又气又笑道:“生平没有听过这种办法。”
矮子道:“我不管你听过没听过,除非你把我打死了便罢。”
慕兰大怒道:“好的!你既然一定要送死,那么休怪我无情了。”于是二人又交起手来,慕兰见矮子的拳脚都不是正轨,恐怕自己真的着了他的道儿,所以攻守进退丝毫不敢轻忽。
那矮子的拳术并不高明,所以又给慕兰一把抓住衣领,拎将起来,狠命向台下一摔。这一摔使劲更重,那矮子跌了个四脚朝天,但他立刻又爬将起来,向台上笑笑道:“好厉害的姑娘,我矮子的背心虽硬也不高兴给你再摔了。”遂向人丛中一钻,顿时不知去向。
慕兰看了心里十分奇怪,观众一齐哗笑。在笑声中忽见有一美少年刷地跳上台来,杳无声息,向慕兰双手一揖道:“鄙人路过此间,听得姑娘摆设擂台,打过不少英雄好汉,十分钦慕,鄙人略习小技,偶尔有兴,愿和姑娘一较身手,倘若败了请姑娘勿笑。”
慕兰听那少年说的话很是温文,完全没有虎虎之气,又见他生得剑眉星眼,英姿俊爽,立在台上恍如玉树临风,确为生平罕见的美男子,不由暗暗钦佩。便答道:“休要客气,极愿领教。”
于是二人各自站定地位,彼此交手。慕兰觉得这美少年出手便与众不同,当然是个有本领的人。不可轻视。遂使出她的天罡地煞拳来,那美少年也施展平生本领和她对抗,拳来脚往,兔起鹘落,看看斗到一百合以上,慕兰见自己不能取胜,心中未免有些急躁。
美少年卖个破绽让慕兰一拳打向自己腰里来,却起个海底捞月要捉慕兰的手腕,慕兰怎肯被他捉住?一击不中早已收回,正要变换拳法,不料那少年张开双臂向自己身上猛扑过来,这一下来势迅速而猛,不及避让,早被少年一把抱住柳腰,轻轻托将起来。
台下观众齐喝一声彩,这彩声真如惊天动地。小香、佩韦在台后见了这情状,非常吃惊,恐防那少年要伤害慕兰,所以赶紧跑过来。少年的手一松,慕兰早已跳下,脸泛桃花,对少年说道:“足下的拳术果然非常高明,谅必有名师传授,今日我认输了。台前的一锭银子聊作程仪,但不知足下尊姓大名,可能见告?”
那少年听了慕兰的话,也微笑答道:“鄙人姓程名远,路过这里,恰逢姑娘摆设擂台,一时有兴向姑娘领教。姑娘的拳术也是非常高深,我很佩服,方才我有得罪之处,请姑娘海涵是幸。至于那银子我也不敢拜领,但请姑娘也将芳名见示。”此时佩韦在旁,见那姓程的少年态度和蔼可亲,遂上前和他相见,介绍慕兰、小香,且将摆擂台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程远。
程远很为赞叹,佩韦虽然年轻,颇喜欢交结天下英豪的,因此便要请程远到他家里去叙谈,程远一口允诺。于是大家走下擂台,看热闹的人见他们会合在一起,大家都说这叫做不打不相识了。有些人代慕兰可惜,有些人赞美程远的绝技,议论纷纷。传到了郑百福的耳朵里,也很惊奇,只恨他受伤未愈,不能前来一睹奇人呢。
程远被佩韦等招接到了孙家,小玉也早经人报告给她知道,大为惊异,所以亲自出来迎迓。一见程远相貌俊美,不由暗暗喝声彩。程远上前拜见了小玉。佩韦便叫厨下去预备一桌丰盛的酒席,在后花园思齐堂上宴请程远。大家先在书房里坐谈,佩韦问起程远的身世,程远也就详细奉告,只是把自己在丽霞岛为盗,以及偕同荒江女侠脱离虎穴的一层事隐过不提。慕兰、小玉听了,才知程远是个无家可归、天涯作客的奇人,都代他扼腕。
佩韦也将他们的家况约略奉告,但小香是巨盗韩天雄之女,却也不能直言的。少停酒席已备,佩韦母子和慕兰、小香一齐奉陪着程远走到后花园来。
那后花园面积虽不大,而构筑得非常曲折清幽,是佩韦的祖父费了许多心思造下的。大家到了思齐堂上,分宾主坐定,程远见酒席丰美,先向佩韦母子道谢,佩韦先向程远敬了酒,然后一一斟过,举杯畅饮,谈些江湖上的事,彼此很是快活。
散席后,程远便在园中坐了一歇,想要起身告辞。佩韦不肯放他便走,坚请程远在此勾留数日,慕兰、小香也在一边挽留。程远虽然心里急于赶路,却不知怎样的软下来点头答应,遂叫人到镇上小旅店里把他的包裹和宝剑取来,并将饭房钱付讫,他就在佩韦家中耽搁下来,不觉变更了初时的宗旨了。
原来程远自从在会稽旅寓里被女侠弃了他而去,他心里一气便生起病来,动身不得,旅店老板代他请了一个医生前来诊视,服了数帖药方才渐愈。他在病中时十分凄凉,颇恨玉琴存心诓骗,殊属不情,自己不知怎样的偏会堕入情网,受了玉琴的诡计。若给高蟒弟兄和怪头陀知道了,岂不要笑掉牙齿!好忍心的玉琴,将来必要去把她找到,看她怎样对得起我啊!又忆念起自己的亡妻高凤,洒了几点情泪。
等到病体完全恢复后,他就动身要到杭州去找寻女侠。刚才赶了一天路,恰巧途中听人传说红莲村有个女子摆擂台,本领高强,他听了心里不由一动。暗想莫非女侠在那里吗?但是计算日期已有多时,那么女侠恐不会逗留在这里的。他被好奇之心冲动,遂取道往红莲村来。到得村中天色已晚,他就住在小旅店里,向人一探听,方识摆擂台的乃是从邗江来的两个姑娘,顿时失望。
然而自己既已到此,不得不一看究竟,所以次日他挤在人群中观看,始知又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姑娘,暗暗佩服,技痒难搔,遂上台去和慕兰较量,最后他就用出他那一下猫捕鹊的绝手,果然取胜了,暗自庆幸。慕兰等慧眼识英雄,将他款留住,打擂台的事也就宣告终止了。他在孙家一连住了好几天,每日和慕兰等闲谈武艺,渐渐把寻找女侠的心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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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韦的母亲小玉见程远人品既生得丰采可爱,武艺又是超群,很想代慕兰为媒,使他们二人缔结良缘。因为二人的遇合很巧,也可以说是天作之合,然而这事必先得慕兰同意,然后可以去和程远说合,所以她乘慕兰一人独在的时候,就将这意思告知慕兰,要征求她的同意。慕兰自从和程远见面后,一颗芳心也不由荡漾起来,只觉得其人可爱,最好永远厮守在一起,现在听小玉说出这话,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立刻回身便跑。小玉知道慕兰已有意思,便追出房来,格格地笑道:“好妹妹,你敢是害起羞来吗?将来你要谢我的大媒哩,不要走!”
慕兰走得快,刚跨出院子,却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二人险些儿都跌倒,慕兰定睛看时,乃是韩小香,连忙立定了说一声:“对不起!”
小香道:“姊姊作什么跑得这般快,大姊姊为甚追你?”
慕兰道:“有什么事你去问她吧!”小玉此时也走过来,说道:“我正要同她说笑话呢!”却不肯直说,大家都回进去了。但小香早已听得小玉口里说着:“谢谢我大媒”的一句话,她的心中已估料到几分,见她们不肯告诉,也只好装做不知,但是不知怎样的心里老大不高兴,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隔了一刻,佩韦走进来,对慕兰、小香说道:“现在我有些事要到人家去走一遭,程远独坐在书室里,请你们二位出去陪陪他吧。”慕兰听了这话,跟着佩韦走了出去,小香却推说要到房里去更衣,所以慕兰一人来到外边。佩韦走出门去,慕兰便走至书房中,见程远正独自坐在窗前看书。他一见慕兰翩然步入,忙含笑相迎。慕兰微笑道:“程先生一人无聊吗?我们到后花园去走走可好?”
程远道:“好的。”
于是立起身来和慕兰走出书室,并肩缓步入后花园去。花红草绿,景色鲜妍。二人走至一个鱼池边,俯视水底金鱼浮沉绿草之间,忽在水面吻喋,忽又悠然远逝,很见活泼。二人观了一刻,便在一块太湖石上并肩坐下,大家又谈起武艺来。从武艺上又谈暗器,慕兰自言善用袖箭,又说韩小香惯放毒药镖,百发百中,凡人中了毒药镖,过了二十个钟头,便没有命活。
程远说自己也用一种毒药镖,可是非到危险时刻不肯用的,因为彼此交手以真本领取胜,才是正道,若用暗器胜人,已失光明态度了。从前江南大侠九头狮子甘亮,他用的飞镖上系响铃,发时便有一种叮零零的声音,使人家防备,倘再不能躲避,只好怪怨自己没有功夫了,然而甘亮的响镖仍是极难避让的,足见他的本领远出人上了。
慕兰点点头,遂说:“我的父亲云中凤萧进忠少年时惯用飞蝗石子,有一次他在夜间登屋巡视,瞥见后院中有个人影一闪立刻蹲下地去,我父亲以为是有外人到了,腰边恰系着石囊,遂取出两颗石子觑准那人面上飞去,只听那人啊呀一声向后栽倒,我父亲跳下地去细细一看,那人乃是庄中的庄丁。原来那庄丁因为便急懒得上厕去,便在园中拉屎,不料中了两石子,双目都给我父亲打坏了,我父亲没奈何只得给他一笔养老费,叫他回乡去。从此以后,我父亲发誓不再用暗器,便是我学会了袖箭,我父亲也再三叫我不要轻发。至于小香的毒药镖,他老人家更是不赞成的。”
程远道:“小香的父亲谅也是北地一位老英雄吧?”慕兰轻轻笑了一笑,没即回答。程远不知她的意思,向她再问一遍,慕兰低低对程远说道:“我告诉了你,你不要和别人说,我们和韩家虽然彼此都是亲戚,可是我父亲一向和小香的父亲意见不合的,因为小香的父亲韩天雄,在北方不肯安分——”说到这里,程远早抢着说道:“韩天雄是北方著名的独脚大盗啊!我听我师父说起,昆仑派的剑侠曾把韩家庄破去的!”
慕兰道:“不错,就是有一个荒江女侠和她的师兄邀了云三娘前去把他们歼灭的。那时候小香适在我家,所以未及于难,她与荒江女侠有了杀父之仇,常思报复。有一次女侠等途过卫辉,被我撞见,我听了小香之言,同往旋店行刺不成,后来怂恿我父把他们请到庄上,想要较量一下。可是我父亲被他们把话激动了,没有跟他们动手,放他们去的。因此我与小香负气走到外边来了。”
程远听了这一番话,想不到慕兰、小香也和荒江女侠相识,有过一回恶感的,他就对慕兰说道:“凡事当辨是非,断不可意气从事。韩天雄即为盗匪,被人诛灭,自是罪有攸归,断不能错怪女侠等一众人的。尊大人不肯和他们动手,不失光明的态度,你们负气出外是不应该的。姑娘,我喜欢直言,并非我责备你啊!”
慕兰把手掠着鬓发笑了一笑,答道:“程先生说得不错,韩天雄生前犯案累累,多行不义,以致于此。我所以和女侠等作对,也是听信小香妹妹的怂恿,又有些好胜之心罢了。其实小香惟有忏悔,她若要为父亲复仇,那么有许多被她父亲杀害的人又向谁去复仇呢?此间,小玉母子虽然都是亲戚,而因为她是盗女,未免就有些看不起她了。”
慕兰说到这里,在她的背后假山石畔却有一个人悄悄地立着静听,面上露出怀恨之色,就是韩小香。她因为心里有些不高兴,故走到花园里来闲步散闷,却听前面池畔石上有男女唧唧谈话之声,正是慕兰的声音,她便立在假山石背后偷窥出去,见慕兰正和程远对坐着絮谈,心里就是一怔,遂屏息静听。
听得慕兰正在讲她的家世,一味说他们不好,和以前变了态度,不觉将银牙紧紧一咬,说不出的妒与恨,叹了一口气回身走去。然而慕兰和程远哪里知道这一席话已给小香听去了呢?他们意气相投,正谈得娓娓不倦,忘记了其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