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音因洪龙把翡翠瓶掼下漩潭,思得一计,须得赵平到来,可以取出。斗元帅急问:“何计?”陈音道:“用巨箩一个,粗索系好,内镇大石。末将与赵平坐在巨箩内,沉下水中约五六丈,不但免了漩涡急流,并可省一上一下洑水之劳。末将与赵平一人坐守箩内,一人泅到水底。大约瓶到水底,不知冲荡在什么地方。寻觅此瓶,也须准备二三时之久。如能一寻便着,甚好;不然,彼此调换,可免吃亏。万一水中有什么危险,也可保无事。不过借个巨箩养一养劲力,下面也无须用人牵拽。”斗元帅听来,颇觉有理,随说道:“此刻且转大营,准备一切,飞调赵平回来,明日到此行事。”仍派公子申留此防守,带了众将,回至大营,即命公子成英速去铁崖,调换赵平,公子成英领命而去。
斗元帅命提洪龙、洪涛、晏勇三贼,须臾提到,三贼俱挺立不跪。斗元帅笑道:“堪叹尔等有何伎俩,胆敢纠众负隅,欲图不轨?萤火也想敌月,螳臂何能挡车!今日被擒,还不跪求贷命,尚敢恃蛮倔犟,真真是个顽梗之徒!”洪龙冷笑道:“英雄做事,论什么成败?今日不是赵平、黄通理两个老匹夫丧心负义,尚不知胜负所在。既被擒拿,要杀便杀,此刻要屈膝乞命,当时也不独立称雄了!况且,这凭众据地的事,若非迫不得已,谁肯把性命身家自濒危险?朝廷上任一囊瓦,草泽中不知几何洪龙?除一洪龙,洪龙正多,岂能除尽!就算恃着兵力,一一除尽,谁不是朝廷的子民?多杀一份子民,实伤一分元气,究竟于朝廷何益?譬如元帅督兵到此,并无片纸只字,布诚开导,安抚招降,直把这云中岸当作异域之地,把这云中岸的大众视为化外之人,任意屠戮,以博封赏,略无恻隐之心。方今列辟竞雄,须知优在草野目为悍贼者,用作干城,即是劲旅。”正待往下说,洪涛厉声道:“我只晓得成则为王,败则为虏。死便死,何必与这贪残匹夫多讲!”斗元帅听了,暗暗点头,忖度道:不料这贼倒懂得这些道理。开口向洪龙问道:“你说这番话,不为无理。但是,那乘难行劫,以戈刺王,今又拦劫宝物,是何道理?说!”洪龙又冷笑道:“囊瓦害国,任囊瓦者,昭王也。昭王不任囊瓦,我何至逼而为盗?一腔冤愤,有触必发。劫王劫瓶,不过聊以泄恨耳。”斗元帅又问道:“你广布党羽,杀人劫财,又是何说?”洪龙道:“既然做盗,这是强盗应分之事。难道做强盗的不吃饭穿衣吗?”倒说得斗元帅哑口无言,只得传令将洪龙仍然监守,解回郢都,洪涛、晏勇立时枭首。
左右将洪龙牵去。洪涛、晏勇面不改色,立候行刑。走过王孙建,屈膝请令斩此二贼,斗元帅允了。王孙建带了二贼出外,先将洪涛斩首,对着晏勇道:“你那洪泽湖的威风哪里去了?昔日你想杀我全家,今日受我刀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到此时若不知悔,真是狗狼!若是知悔,可惜迟了,做强盗有何好处?”晏勇只把眼瞪着王孙建,一言不答。王孙建手起一刀,断了首级,提转缴令。斗元帅叫人把贼尸拖去埋了,又将洪龙的姬妾、贼众的家眷,遣归的遣归,分配的分配。又传令往燕子矶、卧云冈、鸦嘴滩、铁崖等处将关寨拆毁,所得贼人的船只,清查记数,派人管理,金银粮米,一一封识。发落毕,退帐。
次日赵平已到,斗元帅把取翡翠瓶之话告知。随即传集众人,扛了准备之物,去到漩潭。赵平相了水势,把陈音的计划参详一会,想来只好如此,当下与陈音换了水靠。陈音腰间插了牛耳尖刀,赵平腰间插了匕首。巨箩绳索已经系好,二人跨进箩内坐定,慢慢地挨着崖石放下。一到漩涡,水势如箭一般漩了下去。果然,不到一丈,水势平缓如常。巨箩落定,赵平坐守。
陈音出了巨箩,往下一钻,一会到底。四围一看,哪有翡翠瓶的影儿?再向四面寻去,只见些大小石头,便向石前石后细细搜寻,毫无形迹。心中着急,想道:莫非洪龙不曾将瓶掼下此地?一面想,一面寻,周围二三里,实系不见。沉闷一会,便往上洑。好一会,到了巨箩,用手势关照了赵平。赵平见了,也是着慌,叫陈音坐在箩里,自己扑了下去。好一会,方才上来,仍然不见。二人呆了半晌,陈音挽着赵平再行下去。二人到了底,分头去寻,泥沙里都细细摸掏过,寻瓶不着。二人想来,只好罢了。
正想洑上去,忽然赵平用手向岸脚一指,陈音顺着手看去,却是一个石穴,一个极大的癞头鼋伏在那里。陈音一想:寻瓶不着,且把这癞头鼋杀了,带上去,也不至空来这一趟。照会了赵平,去寻了一块大石,抱起来,对准癞头鼋击去,恰恰击个正着。癞头鼋被这一击打破了头,负着痛向外一钻,扒动沙泥,水便浑了,二人向上一冒,癞头鼋对着赵平张着口扑来,赵平一闪身离开。陈音却在癞头鼋后面,腰间抽出牛耳尖刀,向着尾闾刺去,直到刀柄,用手一搅,癞头鼋痛极,身躯一扳,激动水势,乱翻乱涌。陈音不及抽刀,与赵平闪得远远的,见那癞头鼋一翻一覆,沉下水底。二人赶着到底,癞头鼋已不动了。略停一会,水清如前。赵平近前把匕首在鼋颈上戳了几下,用手捏着鼋颈,想将它提起,哪里提得动?陈音正想相帮,怕的是石穴里还有,往穴里一望,不禁狂喜起来,见翡翠瓶正在那里。奔进石穴,抱了出来。赵平也是大喜。陈音抽出刀,抱着瓶,满想洑上去,却不能行。瓶有二尺余高,抱着瓶如何洑水?倒弄得呆了。赵平想出一个主意:将两件水靠脱下,用一件包好,用一件系在背上,端整好了,方才洑上去。在巨箩里略歇一歇,一起向上洑去。洑到漩涡紧处,双双逼退。如是三四次,齐退至巨箩中休息。赵平想了个主意,关照陈音缘绳而上,到了漩涡,二人挽着巨绳,足蹬崖石,用全劲一节一节地挣出水面。岸上的人见了,一起用力收绳,将二人拽上,已是面黄气喘。消停片刻,立起身来,解下水靠,取出翡翠瓶,双手呈上。
斗元帅大喜,细看此瓶,浓翠欲流,血斑含润,高约二尺四五寸,大可一尺穿心,式样玲珑,雕刻精细,上下四围无半点瑕疵,果然是稀世之宝。众人传观一会,方才收好。二人把水中情形述了一遍,斗元帅着实地慰劳嘉奖,命人收了绳箩,捧了翡翠瓶,领了众将并公子申转回大营。孙参谋等大家又围观赞赏不止,专候烂泥沟的消息。
又过一日,蒙杰同蘧季高转回三关,参见元帅。蘧季高道:“牛辅那贼探知贼巢已失,坚守不出。末将与武城庸并力攻打,彼此都有折伤。幸得蒙将军到来,亲冒矢石,一跃上关,刀劈牛辅,杀散贼兵,方得成功。现留武城庸在那里镇守。”斗元帅一一记了功,即命蘧季高先转烂泥沟,把关寨拆毁,大兵随后就到,蘧季高去了。
斗元帅正要退帐,此时黄通理已回,与赵平、蒙杰一起鞠躬道:“小人们辱蒙元帅提拔,执鞭左右,今幸贼首已擒,小人们就此告辞,转回齐国。”斗元帅愕然道:“三位何出此言?此行若非三位弃绝私恩,深明大义,赤心相助,何能斩渠犁穴?仰仗鼎力,克奏肤功,正当同至郢都,奏请封赏,忽然说出要回贵国的话来,本帅断难从命。只得屈驾郢都,见了寡居,再定行止。”黄通理道:“过承元帅厚爱,自当依附麾下,趋叩关廷。奈敝国内难方兴,恨不得插翅飞回,看一看动静。或能效得一手一足之力,也不枉食毛践土,世受国恩。”斗元帅再三挽留,奈他三人执意要去,又因他三人说出国难一层,碍难强留,只得备了极丰盛的筵席,与他们饯行。众将都是依依不舍,执酒相劝。唯有陈音心如芒刺,泪似珠抛,与三人深谈密叙,私向三人道:“我在此多则三年,少则两载,学得弩弓,即回越国。回越之时,定从济南绕道,以图欢聚,将来尚多借力之处。”三人应了。陈音略觉开怀,畅饮一会,大醉而散。
次日三人向斗元帅辞行。斗元帅除厚备赆礼之外,又赠许多珍宝玉玩。三人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复与众将告别,一个个都有馈赠。陈音分毫无赠,只禀过元帅,带了王孙建、雍洛等,黯然相送,一直到了燕子矶。赵平拦住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此止步。”陈音洒泪道:“相见太迟,相别太急,云山莽莽,江水悠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大众听了,都挥泪呜咽,不能出声。只有蒙杰放声大哭道:“回是一定要回的,大哥是一定舍不得的。我这心里只憋得痛,恨不得把身子劈作两半,一半随舅父回国,一半随大哥往楚,转到济南再合拢来,那就快活了。”大家听了,倒破涕为笑起来。大家又叮咛了后会,方才分手。陈音停桡目送,见蒙杰屡次回转头来,十分凄楚,心中甚是难过。直望到水天接处,帆影迷茫,方长叹一声,带了王孙建等就此等候元帅。
第三日,元帅到来,蘧季高、武城庸等,陆续俱到,会合已齐。到了云梦城,自有孟经迎接。斗元帅吩咐了话,都率水陆大军,高唱凯歌,转回新郢。陈音与雍洛等同至王孙建府中,叩见王孙无极。王孙无极满心欢喜,一家大小莫不眉开眼笑。摆了酒宴,陈音、王孙建同王孙无极妻妾一席,雍洛等十一人另坐两席。席间,王孙建把云中岸的战事,详细说了一遍。王孙无极这个老头儿一段一段地听去,直乐得把贵人的身份都忘了,一时搔搔头,一时拈拈须,对着妻妾两个手舞足蹈的,狂笑道:“我在洪泽湖船中就认定了陈贤侄是个英雄,是个豪杰。我的眼眼看定的人,断然不会差的。”陈音无言。雍洛等想起那时的情形,都低头笑了。众人见王孙无极已吃得酩酊大醉,都告辞散席。王孙无极笑嘻嘻地对王孙建道:“明日我请你伯伯来,再乐一天。你伯伯的伤,现已好了,听了一定大乐,也泄一泄心中之气。”老夫人见他说个不停,目视侍婢,扶去睡了,众人始散。
次日斗元帅上朝,献上洪龙,敷奏战功,呈了翡翠瓶。楚王大悦,命将洪龙斩于市曹,翡翠瓶赐于二太子。过了九日,随征将士各有封赏。陈音、王孙建为二太子所喜爱,召去相见,十分嘉奖。陈音乘机请道:“小臣不愿做官,愿侍太子左右,以效犬马之劳。”二太子大喜道:“孤左右正苦无人,如此甚好。孤明日奏过父王,就留在孤的宫中,代孤管领弩队。”陈音喜得心花都开,连忙叩头谢恩,同王孙建辞了出来。回去对王孙无极说了,大家代为快活。王孙建道:“朝夕与大哥在一处,如今大哥进宫去了,撇得小弟孤零,怎生过得?”陈音道:“雍洛等留扰尊府,朝夕讲习武艺,何至寂寞?愚兄随时可以出来,又不远离,愁什么孤零?”王孙无极是日果然请了王孙繇于来,大家畅饮,夜深方散。
次日,陈音进宫。二太子因喜爱陈音,朝夕在侧,陈音就此留楚学习弩弓,心中陡然想起盘螭剑一事,不知卫老祖孙可到山阴?甚是放心不下。
可怜陈音到楚之时,正卫老毙命、卫茜流离之日。当时卫老在乔村见陈音去了,一则眷恋难舍,一则感激甚深,十分难过,只想挨至天明,有了车便好动身。谁知卫老因受了许多惊恐,又夹些忧郁愤恨,忽然心气疼痛起来,双手按着胸腹,呻唤不止。卫茜急问道:“阿公怎么样?”卫老呻吟着应道:“肚中疼痛得紧,怎得一口热汤吃下方好。”卫茜听了,好生着急,四面张望,见前面隐隐有一间草屋漏出灯光,急取了钱走去。听得转磨之声,却是个豆腐店。用手叩门,即有一个老头儿开了门,问道:“是谁?”卫茜道:“我来买一碗热浆。”老头儿应道:“有。”卫茜不曾带碗,借了一个碗,将豆浆捧至卫老面前,低声叫道:“阿公,有滚热的豆浆在此。阿公用些。”卫老听说,一面呻唤,一面用口接着碗,在卫茜手中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喝完了,卫茜道:“阿公可要再喝一碗?”卫老点了点头。卫茜又去买了一碗来,卫老喝了一半,不要了。卫茜喝完问道:“阿公肚痛可好些?”卫老道:“略为缓点,只是不能行动。”卫茜道:“阿公既是行动不得,孙女且去寻个住处住下,阿公病好再行。”卫老点头。卫茜拿着碗,去至豆腐店付了钱,道:“请问老爹,此处可有客店?”老头儿道:“这乔村地方,不过二十余家户面,哪里来的客店?且问姑娘,为甚这样早天来买豆浆?”卫茜道:“奴随阿公从西鄙动身,去山阴投亲。因起得太早,到了此地,奴的阿公一时肚痛起来。此时吃了两碗浆,虽然好点,仍是行动不得,想寻个客店住下,阿公病好了再走。”老爹说:“来此处没有客店,这便怎么处置?”老头儿听卫茜说得委委婉婉,又见卫茜虽只十五六岁,那种愁苦惶急的情景令人可怜,随说道:“姑娘不必焦急,老汉屋里虽不宽敞,却只有老汉一人。不如就在我屋里权且歇下,把病养好再行。”卫茜道:“怎好搅扰老爹?”老头儿道:“这点些小事,说什么搅扰?快去把你阿公扶到这里来。”卫茜见那老头儿满面的慈善,甚是感激,道:“还有些须行李,敢烦老爹帮奴搬取。”老头儿急急地拭净了手,跟随卫茜来至卫老坐处。卫茜把话对阿公说了,卫老也甚感激。见那老头儿把行李一手夹着,一手提着,立在那里,等卫茜把卫老搀扶起来,方跟着慢慢地踱到店中。就在空处支起板床,铺好被褥,卫茜扶了卫老躺下。祖孙二人说不尽的感激。老头儿去将那未磨完的豆子磨完,漉了浆,再来招呼道:“此时天已大明,你二人想来饿了。我去收拾饭来,与你二人吃。”卫老摆着手,呻吟道:“不饿,不必弄饭。”卫茜也说道:“奴也不饿,老爹不必劳神,饿了再烧。”老头儿也就罢了,自去招呼生意。
卫老躺下沉沉睡去,卫茜一夜辛苦,就在阿公脚下侧身睡下。正在睡梦中,忽然拥进二十余人,声势汹汹把卫老抓了起来,大喝道:“你这杀人放火的老贼,却逃在这里躲着!”卫老吓得浑身发抖,喘呼呼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说什么杀人放火?想是错寻了人。”卫茜料是诸伦之事,心中好不发急。来的人中一个说道:“不必同他多讲,且带了转去,听官处置。”老头儿见了,摸不着头脑,惊得身似筛糠,立得远远的。来的人中一个走拢去喝道:“快把他们带的东西通拿出来,少了一件,提防你这颗老狗头!”老头儿战兢兢地一一搬出。一个人见了盘螭剑,急取在手,喝问道:“就是这点东西吗?”老头儿战兢兢地应道:“实系通在。”这里一个人插嘴道:“只要宝剑到手,人未逃脱,余者问他作什么?”卫老见盘螭剑被人取去,病也忘了,喘呼呼要去争夺。卫茜连忙拦住。众人唤了几辆车来,把卫老二人推进车中,余人一起上车去了。此时围看的人却也不少,见众人去了,都赶着问老头儿。老头儿把早间的话说了,众人也猜不出是为的什么事,胡乱一会,各自散去。
卫老被众人截回西鄙。少时,新任关尹姓杨名禄第升座。差役呈上宝剑,带上卫老二人,跪下回了拿获二人的话。杨禄第把卫老端详了又端详,方说道:“看你这个样儿,如何上得了那样高的房屋,杀了许多的人?依情理想来,定然不是你做的事。却是你乘夜逃走,现被拿回,宝剑又明明在你身旁,依情理想来,又定然是你做的事。我想来是不错,你且从实供来,免动刑杖!”卫老此时气得身颤音嘶,应道:“剑是老汉世传的,自然该在老汉身旁。什么杀人放火的话,老汉全然不知!”杨禄第冷笑道:“你这老贱骨头,不用大刑,谅你不招。”吩咐左右取大刑来。一声吆喝,夹棍、梭木取齐,将卫老夹起来。卫茜匍匐上前泣求道:“阿公年老,小女子愿替阿公。”杨禄第喝人将卫茜拖过一旁,吩咐动刑。可怜卫老年纪老迈,又抱病在身,如何受得起这样大刑?左右一收,卫老头上汗出如珠,一声大叫:“痛死我也!”立时面如黄纸,紧咬牙关。正是:
三木无情休滥用,一丝悬命且哀矜。
未知卫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