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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珠

江南燕 程小青 4000 2022-12-01 15:39

  霍桑是我的知己朋友,也可称之为“莫逆之交”,我们在大公中学与中华大学都是同学,前后有六年。我主修文学,霍桑主修理科。霍桑体格魁梧结实,身高五尺九寸,重一百五十多磅,面貌长方,鼻梁高,额宽阔,两眼深黑色,炯炯有光。

  性格顽强,智睿机警,记忆力特别强,推理力更是超人,而且最善解人意,揣度人情。朋友经常有意用不易解答的难题向霍桑询问,他总是不假思索,立刻解决,即使是极细小奥秘的诘问,他也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有时不能十全十美作答,至少也解释到七八成。因此大家知道他具备精炼锐利而应付得当的不平凡的技能,于是都把他看作“大侦探”。

  霍桑好学,新旧学识都广博贯通,然而也偏专于理科,对于现代学制注重各科必须平衡发展,并不同意,甚至感到非常不满。所以他攻读的科目,除数学、物理、生物、化学之外,还涉及哲学,法律,社会,经济等,对于实验心理,变态心理更有独到的见解。其他如美术,药物和我国固有的技击也下过功夫,或者可以说“兼收并蓄”,对于旧学,不分家派比较重义理而轻训沽,凭他具有科学的头脑,往往取其精华,丢异残滓。他始终觉得儒家思想的“格物致知”和近代的科学方法十分相近,心中最佩服,平时都能亲自加以实践。同时他又欣赏墨子的“兼爱主义”,长时期受到墨子的那一种仗义行侠的熏陶,养成他痛恨罪恶,痛恨为非作歹,见义勇为,扶助贫困压制强权的品格。

  当我们还是同学时,因为“柳医”事件,我蒙受嫌疑,幸亏霍桑仗义助我一臂之力提才能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事后,我用“灯光人影”为题目,把事情的经过记叙出来,朋友们读后,全都佩服霍桑的机智卓越,从事情发生的起始,由理想而抓住现实,竟然能解破疑团,而得到美满的解决。他精细灵敏的判断,使人从心底钦佩,可以说没有人能及得上!

  那年,我在东吴附中教书。霍桑因为严父——霍有志——及慈母先后逝世,剩下他孑然一人,于是把安徽故乡的一些产业出卖,搬迁到苏州,和我住在一个寓所。

  那时分我的母亲还健在,住在葑门葑桥,地处幽静,我们早晚相聚,很有乐趣。每天晚饭后,我们各人纸烟一根,彼此促膝谈心,滔滔不绝。所谈的题目没有限制,随时随地有感触就发表议论,从天南到地北,从乡里旧闻到国家政治,有时甚至空中楼阁以至于渺茫的幻想,无所不谈,没有尽止。间或还谈到侦探的一般技术,在这一方面我不否认,有时霍桑的论调和我并不一致,甚至会发生争辩。当时对于侦探的学识我本来是门外汉,一窍不通,只凭眼见所及,即算是侦探,或者用八个字“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作为侦探的释意,其他就是注意手印,足迹作为唯一的证据。我的朋友认为我过分拘束,他说要因势制宜,绝对不可一概而论。

  霍桑曾对我笑着说:“老兄,我看你是中了欧美小说的毒,东西文化不同,学术制度也不同,各有长短,现在我们探索西方学术时,应该取其长处而丢弃他的短处,为我所用,绝对不能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盲目的跟随。譬如说侦查时,脚印十分重要,但是洋人的住所,地板上都加油漆,或者打蜡,脚印很容易看到,我们中国人家不同。何况我们穿的鞋子,鞋底柔软,也不象西人的鞋子大小尺寸有规定,因此就难作凭证,只能作为辅助的证据怎能作为唯一的凭证呢?再说手印,欧美国家的警察局几乎都有手指印的存本。假定有人犯过罪,就留下指印,指印越积越多,以后一有指印,就可能检索而查到。然而这仅限于那些惯窃积盗而已。如果是外来的罪徒,或第一次犯罪的人,警察局尚未有记录,于是指印就失去效用。尽管案件破获以后,也可以用作证据加以定罪,然而狡猾的罪徒可以戴手套,伪造手印使侦探扑朔迷离,无法查找。所以我说手印已经不够可靠。欧美侦探己遇到种种困难,更何况我们中国人?再说,我并不是公家的侦探,并没有指印存本,对于偷鸡摸狗之类的蒜皮小事我也不屑一顾,对于指印的看法怎么能拘泥不变?”

  我说道:“那就难了,如果老兄从事探案的话,你该从何着手?”

  霍桑说道:“我一定不象你那样拘泥在手印脚迹这两方面,我要临机应变,寻找各种途径去解决。”我再问他是什么样的途径,他的答复是要根据事实,随机应付,而没有固定的标准。我不肯罢休,进一步探间,他仅笑而不答,转移题目谈旁的事情。每次听他的辩论,我总觉得有点牵强,但是我不敢跟他对抗。说实话,他的观察十分敏捷,远胜于我。也有时我心中不服贴时,故作狡猾要试探他的技能。

  一天,有位朋友相约我一起去划船游戏,有两小时才尽兴回家,那时衣服鞋子全都湿透。原因是我初次尝试,不知道如何划桨,用力过猛,于是水溅湿了小艇,然而玩得极有乐趣。回到家立刻换掉湿透的衣鞋,整理零乱的头发,正当这时霍桑自外归来,我忽然有个意念想试探他一下。因为我出外游玩没有一个人事先知道。

  我笑脸对他,说道:“霍桑,猜猜看,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霍桑停止脚步,用手抚着下巴,目光灼灼地对我周身注视,并不立刻答复。

  我斜视微笑,心想这一次他一定失败。驾船出游是我第一次尝试,况且我已经换上干净的衣鞋,没有痕迹可以做凭据,他一定猜不出。

  我的朋友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去划船刚回家?”

  我大为惊奇,不知道他是怎会猜中的。

  我说:“算你侥幸猜中,那末我到那儿去划的船?”

  他立刻说是“黄天荡。”

  我更加诧异,问道:“奇怪,难道你见到我了?”

  霍桑缓慢地走近椅子,说道:“我何曾见到你,不过是揣测观察而猜中。”

  我问道:“果真如此?那末你用什么技术测度到的?能告诉我一点头绪?”

  霍桑微笑点头,在椅子上坐挺,说道:“这很容易。我听到你的问句,有点意外,事后对你观察,你虽然衣服整洁,但神容十分疲乏,领口汗痕潮湿,这是一目了然,看样子你一定有过激烈运动,比赛跑步?踢球游戏?还是跳跃游戏?这一切都不是你擅长的运动。我知道你欢喜柔术,曾练习拳击,如果你要练拳一定宽衣解带,但是看你领头上的汗迹,并不象是练拳,再看你脚上的袜子都是斑斑水渍,于是我忽然记起来,两星期前,许君约你一起去划船,你有事没有去,心中不乐,我想今天你一定实践前约,一起去划船了。”

  我大声叫道:“老兄你真聪明,你分析推理井井有条,不能不令人佩服,你虽然知道我去划船,怎么知道是去黄天荡?有什么根据?”

  霍桑说:“这完全是观察你的头发而猜到的。你的头发新加上发油,看得出你划船时被风吹乱,回来重新梳理,你涂过发油后照理不容易被风吹乱,可见风力猛烈。但今天的气候若是在城里小河划船,不会把头发吹得散乱,于是测度你一定到辽阔的大河去划船,除黄天荡外,没有第二处地方了?”

  我听完他的话,不禁点头,于是笑道:“老朋友,你如此机敏,不愧是大侦探呀!假定我方才换衣鞋时,把领带袜子一起更换,你就无所凭借,也许猜不中了。”

  霍桑微笑道:“对呀!你为什么不防备这一点?”

  “偶然失策!”

  “是呀!就是因为偶然失策,便成为探索的导线,不然,我并没有神奇的通天眼,怎能窥探到你的秘密?”

  “假使我准备得十分周密,你就完了?”

  “不见得,你应该知道,无论你如何狡猾机诈,充其量只能遮掩面目,却不能遮掩心灵。一切伪装,做不到天衣无缝,缜密到一点漏洞也没有。无论如何老奸巨滑,千方百计的安排,仍会有顾此失彼,难免有懈可击。有时漏洞太小,智力不够的人往往不觉察。做一个侦探必须对极细小的漏洞加以注意,不让它逃过眼帘。”

  我听他的解释后,简直无话可以辩驳,心中完全对他折服,何况霍桑所说的话都有根有底,强辩是无用的,我不再向他刁难。

  有一天傍晚,霍桑约我一起到城墙散步,葑门到城墙很近,他常到此处登高远眺,借此舒畅一下胸怀,心旷神怡,也是一件乐事。现在刚好初春,我教课后空暇无事,往往随他一起散步。登上城垣,迎面就是东风,深呼吸之后,感到舒适之极。

  本来墙脚边都是枯黄的野草,此刻在杂草之间可以找到嫩绿的新草,大有苏醒复生的意味。俯视城墙下面的麦田秧苗差不多有一二寸高,中间隔着豌豆苗,也露出嫩绿的颜色。沿着河流高高低低长满了莼菜。老农放下了犁头在屋檐下倦卧,一天辛劳的工作,此刻舒展筋骨小作休息。城墙外面全是农民的住屋,有些屋子面对着溪流而筑造。小河岸上是高大的杨柳,下垂的一丝丝的柳条轻拂着水面,流水无情,似乎要拉住柳条流向远方,水面上反映着袅娜的柳条影子,仿佛羞涩的美女,半推半就。风景美丽,令人陶醉。葑门地区幽雅而静僻,景色迷人,充满了江村的景色,一半乡村,一半城墙,十分可爱,若是和闾门的喧闹噪杂比较,这里简直象是世外桃源,绿野仙踪的好地方。

  我的朋友手指着大自然笑道:“好几天没有登上城墙,春色已经是如此浓重了!”

  我说道:“可不是吗?春光在诱招游人,我们不应该辜负呀!”

  我们从城墙再登高到顶端,居高临下,俯视下面,葑溪绕环在城脚下面,湖面上帆影点点,隐约可见。向西远眺可以看到灵岩天平的许多山峰,山峰在夕阳的晚霞笼罩下,忽隐忽现,仿佛晚妆的美人,隔着薄纱在窥视,有时见到颜面,有时却又忽然消失。我们仰望云霞,远瞻山光,乐趣无穷。凝视半晌,我们再沿着城墙缓缓散步,城墙的一半都已颓废倾倒,小径也被砖石阻塞。我们还见到一二座旧废的火炮,深卧在野草丛木之中,历经多少的灾劫,如今还是酣睡未醒。

  一会,我们走到一处缺陷的地方,于是止步注视。原来是城墙外倾大约有三丈宽,砖石堆堆积形成斜坡。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在缺陷的地方,跑上跑下地嬉戏。目睹这些,心中不禁产生一种思想。默想当年专制时代闭关自守,城墙十分重要,有人专职管理,每年加以维修,没有人敢忽视。而今帝制告终,凡是陈旧封建的遗物,就逐渐消灭,淹没,这座城墙也象是倦怠想睡于是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而日见倾颓。

  突然,我听见霍桑惊奇的呼声:“喂,包朗,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听见叫声,回头一看,只见霍桑手指砖石之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神情十分惊异,我走近,看见砖石之间有一件东西在夕照之下反射出光辉。我的朋友俯身捡起来,向我显示,原来是一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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