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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事的发动,是在一个秋初的夜里。那晚黄昏以后,月儿悬在天半,发为皎洁之光。自然界中一切事物受着月光的洗礼,都现着澄澈的精神。四壁虫吟,忽远忽近,似也叹赏月色的幽丽,而发为静穆之歌。微微的秋风中,还挟着淡淡的百合花香,徐徐地从远处送来。像这种夜,真不愧称为可爱之夜,就有胸怀龌龊的人物,对此景地,大概也会暂时坦白一下咧。
可是外边的景色虽然静好,而我那间兽窟似的书室里,依然毫无生趣。尤其恶劣的,却是室中的空气,很使人感受沉闷。
那时我正兀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之前,这张书桌,可以说是我的全部财产储藏所,上面陈列的,有国产的笔砚,有舶来品的墨水盂,有破书,有旧报,有残稿断纸,有少数友人寄来的信札,有已成陈跡而我尚视同生命的几封情书,其余还有几件自以为古董的杂物。一言以蔽之,我这桌上,堆成一句俗语,乱七八糟而已。
室中除了这桌子以外,可供描写的,就是那盏十六支光的电灯,惨淡的光线,和灯下人的生命,一样的没有精神,一样的没有生气。其时我埋头握笔,作了一二千字的小说,顿觉脑胀欲裂,头部如顶磨石,不快极了。
在先,我也听得许多人说,文丐生涯,更苦于苦力,每觉这种论调,未免太过。一旦身历其境,方知真有这种苦趣;而且每次握笔,每次有这种感想,可见世界万事,必须躬亲尝试,然后能知道其中的况味。
当下我微微嘘气,掷去了笔,预备休息一回,顺便想领略领略窗外那种含有时意的秋夜景色。吓!在这时候,奇事来了。
我刚从破书堆中,收回眼光,陡见桌子对方,显露一个人面——一个可怕的幕面的人面。我还疑是自己的眼花,但清清楚楚,有这么一个浑身穿黑衣的怪人,矗立在我面前。一双怪眼,从那深黑的面具中,透露出来,光灼灼直注我的面部,仿佛是暗陬中的野猫。
我一经他那视线的逼射,周身似触电流,一切机能,似已停顿,而舌尖也已麻木,失了发语的可能。同时,我又见这怪人,徐徐举起右手,手中正握着一支匕首。灯光底下,冷气森然,匕首的柄,系象牙制成,雕着一个狰狞的髑髅,其可怕也不亚于匕首主人的面目。
大概经过几秒钟后,这怪人陡用一种沉毅严冷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道:“孙——了——红——先——生!”
这种语声,逐字刺进我的耳鼓,其庄严竟不类人声,而像火警时的钟声,使我一听之后,就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嘻!我不是一个爱看侦探小说,与爱作侦探小说的人吗?我不是常常希望着侦探小说中的奇怪事件,最好有一天,突然现在我眼前吗?
今夜的事情,明明和侦探小说相类,然而我身当其境,竟然吓得呆住了。最可笑的,我自觉肺叶吸吸震动,但既不敢喊,又不敢动,更不敢逃;听他唤我名字,我也不敢答应。总之我在当时的几十秒钟内,差不多成了庙中的木偶,同时我的思潮,也不免沸腾。
我觉得这怪人的行径,分明是一个匪徒。既是匪徒,那么承蒙他枉架,当然有个目的。说他意图劫掠,可怜我一向穷得鬼神咸知,一室之中,简直没有东西,可以满足耗子的欲望,可见劫掠一说,不能成立;若说他此来,有什么复仇举动,却也不对。因为我为人素来懦弱,生平抱着唾面自干的主义,哪里来的仇敌?可见后一说,又已推翻。既非劫掠,又非复仇,那么此人幕着面,握着刀,装神弄鬼,到底为什么呢?
最后,我忽恍然大悟道:“哦!对了!一定是什么顽皮友人,知道我一向喜欢涂抹那种骗小孩的侦探小说,所以装成一个奇怪人物,特地来试试我的眼力,或是吓我一下。”
想到这里,一看此人的身材,果然和友人中的某君,有些相像。这所谓某君,是一个青年而享有盛名的画师。此人一向很聪敏,并且富于想象力,说不定有时要把银幕上的盗匪,亲自描摹一下咧!对了!对了!一定就是此人。
这么想着,心中忍不住好笑。但我的笑容,还没有输运到脸上,忽又有一种思想,在我脑中萌动。这种思想,竟使我恢复了原有的恐怖。
原来我忽然想起,此际时候并不十分迟,住在我在外面的居停主人,还没有睡,不多片刻,还听得他们阖家老幼,在那里谈笑。这怪人从外面进来,到我的屋里,势必要打他们那里经过。他们见了这一个幕面执刀的人,也势必要吃惊叫喊,何以一无动静,竟容他长驱直入?并且人类走路,多少总有些声音,为什么此人进来时,竟像空气一样,连跌落一枚针的声息都没有,难道他是什么鬼怪吗?我不觉愈想愈怕。
读者须知,我这间小小的书室,一到晚上本来是阴沉可怕的。被这么一个怪人点缀着,愈觉满屋之中,都充满了鬼气。此时侧耳听听,但觉窗外飒飒的秋风,吹着庭前的梧桐树,发为异样的声响,而四壁的虫声唧唧,似也挟着恐怖。
以上的思想,不过是很迅捷的在脑府中一瞥,费去的时间,至多不过一二分钟,决不会像记在纸上,那么累赘。我正自兔起鹘落的乱想,却听这矗立在我对面的怪人,第二次发言道:“了红先生,看你的状态,很有些恐慌。但我劝你,不必如此,我可以宣誓,或以名誉为保证,决没有加害于你的举动。须知我此来的目的,只想要求你一件小事啊!”
他说这几句话时,操着生硬的湖北口音。但我一听,就可以断定他,决不是真正的湖北人,而且他发语时,含着命令的口气,竟使我有不能不答的倾向。我莫奈何,只得从牙齿缝中,迸出三个字来道:“什!么!事!”接着,我又颤巍巍地问他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怪人含笑答道:“嘻!你真不认识我吗?我是你的老友呀!”
我怀疑道:“我真想不起你是谁,你能否去掉你的面具?”
他作坚决声道:“不必!老实说,你我二人,是常常相见的。有时候半月相见一次,有时候一二月相见一次。”
我依旧怀疑道:“真的吗?”
我想了想,脑府中竟没有这样一个朋友。
他继续道:“我们二人,虽说常常相见,但晤面的权柄,完全操在你手。你高兴和我见面,便立刻能聚首一室,这是毫不费事的。不过我要会你,却没有这样容易。总之,我这个人,你不叫我出现,我是决不出现的。”
我愈觉不懂,只听得他又道:“只是你这个人,未免太懒,因为你太懒的缘故,竟使我们二人,不克以时相见,甚至有时阔别至于一年半载之久。你倘然勤奋一点,那么,我们要天天相见,也是可能的事。”
嘻!此君越说越离奇,我却越听越模糊了。他说,每隔半月或一二月,必和我会面一次,他究竟是谁?默数朋友行中,委实没有这种爱作恶作剧的人。而且听他的口音,也不像刚才所揣测的某君。他又说我和他虽时时晤会,但晤会之权,却又操在我手,而且能够晤会与否,,还须视我的勤惰为断。这几句话,一一都含有神秘的意味,使我不能索解。
当下我觉得心头奇痒,几要跳将起来,揭去他的面具。可是才一动念,一眼望着他那支髑髅柄的匕首,在电灯底下,冷然发光,我的勇气,却又顿然丧失。
这怪人见我沉吟不语,陡把深藏于黑色面具中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扬声笑道:“怎么?你真猜不透我是谁吗?实对你说,我是你生平理想中最崇拜的挚友!”
他说着,又把声音提高一些,很沉毅的说道:“我是侠盗鲁平。”
此话一发,我立刻忘去了一切恐怖,紧不住喷出一种笑声,他仍庄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道:“鲁平是我脑府中产生的人物,而且还在婴孩时代,现在这种空气式的人物,居然跳到我眼前来,作态吓我了,这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吗?”
此时我心中已断定,今天的事,必是哪一个朋友,故意和我玩笑,便又道:“朋友,这一场活剧,闹得够了。你的举动,做得很活泼,声音也装得很自然,竟不留一丝隙点,可使我认出你是谁。此刻我情愿向你服输,请你把面上那个小玩意儿,拿下来吧。”
我说着,蓦地隔着桌子,伸过手去,预备出其不意,抢去他的面具。不料他的身子很灵活,略略向后一仰,我的手就脱了空。同时他锐声喝道:“住!你不要做出什么无意识的举动来,你要揭去我的面具,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请你安静些,不必自讨没趣。”
他一壁说,一壁徐舞手中的匕首,做出一种恫吓的姿态。很奇怪,此时我对着他,虽已不十分恐慌,但是不知如何,他那庄重的语声,竟似有一种魔力,使我完全慑伏。又听他婉声道:“喂!我的老友,你为什么只顾发怔,连礼貌都没有?论理,我既诚意跑来访你,你应该先拿烟茶来敬我,然后再请我坐下,方好谈那应谈的事呀!”
我听他一味玩笑,心中不禁很怒,却又不敢表示我的怒意,只得淡淡的道:“既有应谈的正事,那么,你应得先把真实的姓名告诉我。”
他笑道:“我早就说过了,我是鲁平啊!”
我愤然道:“我也早就说过了,鲁平不过是理想中的人物呀!”
他道:“是呀!但你应该知道,有一句成语,叫作‘理想为事实之母’,你既能构成一种理想,却不能禁止这种理想不成为事实呀!我呢,就是一个由理想成为事实的人物。”
我从鼻子中发声笑道:“哼!”
他道:“怎么!你以为鲁平二字,是你脑壳中的专有品,事实上却不许他人取用吗?譬如我真正姓鲁,偶然取个单名,叫作平字,你能禁阻我吗?”
我冷笑道:“果真如此,当然不能禁阻你。”
他又道:“譬如我的言行品性,又偶然和你那理想中的人物,两两吻合。因此我也想创几种像你理想中人物的事业,你能禁阻我吗?”
我听到这里,不觉渐生兴味,便答道:“那也是你的自由权,我有什么权力可以禁阻你呢?不过你别忘怀我那理想中的人物——鲁平,他是一个强盗啊!”
他笑道:“强盗么,我也知道的。不过听你的语气,似乎对于强盗二字,很有轻视的意思。你既轻视着,为什么还要作那种替强盗张目的文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这样质问,我竟无话可说。半晌我方强辩道:“你安知我轻视强盗?你要知道,我作这强盗式的小说,我也有我的用意。”
他道:“什么用意?”
我道:“因为我感觉到现代的社会,实在太卑劣、太龌龊,许多弱者忍受着社会的种种压迫,竟有不能立足之势。我想在这种不平的情形之下,倘然能跳出几个盗而侠的人物来,时时用出奇的手段,去儆戒那些不良的社会组织者,那么,社会上或者倒能放出些新的色彩,也未可知咧!然而我这种倾向,事实上哪里能够办到,于是不得不退一步,只得求之于幻想之中咧!”
他道:“这样吗?未免太无聊咧!”又道:“依你这样说,那么社会果真跳出一个跌宕不羁的侠盗来,你一定非常欢迎,非常崇拜咧!”
我道:“是啊!只可惜没有这种人啊!”
他陡然跳将起来,用手中的匕首,指着他自己的鼻尖,很有力的说道:“我就是这种人。”
这怪人很兴奋的说着,居然把我也引得兴奋起来。我心里发生一种呆想道:“姑且把他当作理想中的侠盗鲁平,看他再有什么举动。”
一壁想着,一壁便用顽皮的口吻,喊他道:“喂!朋友,现在我姑且承认你是鲁平,你把你的来意,说出来吧。时光很可贵,我还有一篇文字,急待完功咧。”
他学着我的口气道:“什么?姑且承认我是鲁平,我本来是鲁平,用不着你承认。尤其不必加上姑且二字,你这话未免太不恭敬你的老友咧!”
我笑道:“也好!老友鲁平,你可以把来意说明咧!”
他道:“你听着,从明天起,我要到社会上去活动了。我自信我的机智勇力,很可以做些使人吃惊的事业。到那时,我预备借重你那枝笔,把我身经的事情,一一记载出来。”
我笑道:“好呀!你也自相矛盾了,你既说我那强盗式的小说,是无聊的,为什么你的事情,又要我记载呢?”
他道:“不是这样说,须知你以前作的,都是徒托空言,借着发泄牢骚,自然太觉消极而无聊。以后记载我的实事,一则你那文字既可以比较的入情入理,又可以免掉构思之苦;二则我仗着你的文字,也可以使那些不良份子,知道现今社会上,有我这么一个管闲事抱不平的人在着,说不定也可以稍知敛迹,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听了他这种一厢情愿的话,不禁笑道:“听你的口音,只不过想教我替你宣传宣传罢了。呵呵,原来做强盗,也要宣传的。”
他道:“是啊!社会上的形形色色的事,欲求生色,哪一件免得了宣传二字。”
我道:“既如此,我便遵命办理,以后一准放弃理想中的鲁平,而专注事实上的鲁平便了,只要你把肝胆拿出来,惊天动地的干去就是咧。”
他道:“还有两件附带的事,你须注意才好:第一,我将来造成了一件案子,你笔述起来,标题只许写鲁平奇案,或是鲁平轶事,却不许写东方亚森罗苹案等字样。因为我不愿用这种拾人唾余的名字。”
我道:“可以。”
他道:“第二,以前你著鲁平小说,假托一个叫作徐震的口录的,以后请将这虚幻的人名取消,直截痛快,用你的真名孙了红三字,使人家知道理想已成为事实了。”
我道:“这一层尤其容易,但是你将来做了一种事情出来,我不明白其中的内幕,却教我如何从记述呢?”
他笑道:“你这人未免太笨,难道有了事情,我不能遣我的党员报告你吗?”
我心中十分好笑,此人居然还有什么党员,真是滑稽之至。不过他这样疯疯癫癫的说着,明知和他多缠,也没有意思,不如再附合他几句,便道:“那么今夜的事,等我先一一笔述下来,算作一种开场的引子,如何?”
他道:“不必,事情太平淡,不足以引起人家的兴趣,何必记载?”
我道:“并不平淡呀!单说你进来的时候,鬼不知、神不觉,竟连丝毫声息都没有,只此一点,可见你的身手不凡了。”
他笑道:“今夜我正学着理想中的鲁平的举动。你试想在某一案中,鲁平去访陆氏弟兄,不也是这种情形吗?”
我想了想,也笑将起来。至此我二人已无话可谈,他却背着手,在室中跛着,鞋声橐橐,踏破了沉静的空气。一回儿,又听得壁间那架破钟,发着沉着之声,报了十二下。这怪人扬了扬手中的匕首,道:“时候晚了,我要走了,以后的事,你等着罢。”
他说着,已走至书室门口,探首向外一望,我忙道:“且慢,鲁平,你能否取掉你的面具,容你老友一见庐山真面。”
他回过头来,毅然答道:“不能。”
我道:“你方才说,你每隔半月或一二月,必和我见面一次,而且见面之权,操在我手上,这许多话,我很怀疑,你能明白些告诉我吗?”
他道:“这是一个哑谜,日后你自然会知道,废话说得太多了,我不能再留咧。”
他说到“不能再留”几个字,声音陡变为高抗,同时我已从桌后走将出来,预备看看他从哪里进出,方能一丝不惊动那居停主人。
我的思想,正在脑中回旋,瞥见这怪人的左手,很迅捷的在怀中一探,又很迅捷的伸出来,向我面部一扬。蓦地间,我觉得眼前布了一重白雾,并有一种粉末似的东西,飞进眼中。我忙伸手去掩护时,已觉眼球奇痒,忍不住倘下泪来。
等到我睁开眼来,室中静悄悄地,依然剩我一人。此际窗外明月,已高悬在正中,四下寂寂如死,只我痴立电灯之下,宛如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