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刘宝材家里,发生奇案后的一星期,我到外面出去走走,忽然和老友鲁平,在路上会见。本来我很想问问他,到底用什么方法,能在人家家里出入自由,门户毫无变动。看他来去飘忽,简直像一阵风一般,真令人不可思议啊!
当时我见了鲁平,劈头就说:“喂,老友!五千六百四十八元,虽然算不得什么,总是一笔小财气啊!你应该请我些什么呢?”
鲁平道:“徐震,你说什么话?我一点不明白呀!”
我笑道:“到这个时候,还假惺惺做什么?”
此时我和鲁平,并肩在马路上走着,只见一个卖报小孩,高喊道:“阿要看东方亚森罗苹——鲁平最近时期,最神秘的新奇案啊!”
我笑拍鲁平的肩膀道:“如何?这个小孩子,替你把你的犯罪史,大鼓吹而特鼓吹,简直像文丐替文虱,鼓吹作品一样,你还想图赖吗?”
我这样把鲁平揶揄着,鲁平只是不则声。
等到卖报童子喊近他身边,便买了一张,一壁走,一壁读着。
走到一个岗位面前,忽然失声怪叫道:“谁敢冒我鲁平的名字,去做鼠窃的勾当啊?”
这时我见岗位上站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警察,忙拉拉他的衣角,叫他轻些,被警察听见了,未免要生枝节。
鲁平似乎不觉,连一句道:“嘻!谁敢冒着我鲁平的名,去干那个偷鸡剪绺的勾当啊?”
这一句,比第一句喊得更响,那警察似乎已经听得很清楚,特地走到我们面前来,忒楞楞地,望着我们。
这一急非同小可,鲁平走前一步,拍着那警察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想发财不想?请看这个。”说时指着手里那张报上的一节,读道:“不论何人,能将鲁平捕获,赏洋五百元。”
读毕,凑近那警察的耳朵,高声道:“我就是鲁平!”
那警察一听,陡的一怔,倒退了几步,取出警笛刚要吹声音,还没有吹出来,忽然好像发疯一般,拼命狂逃而去。
鲁平拍手大笑,在后面一壁追,一壁喊道:“五百元,要不要?五百元,要不要?”
直追得那警察不见影子,鲁平方收住笑声,停住脚步看时,已到了离刘宝材家十几步路的地方。
我问鲁平道:“难道刘宝材家的案子,真另外有人冒你名字吗?”
鲁平道:“你太小觑鲁平的为人了,难道我鲁平,肯为区区五六千元,轻易出马吗?我每月周济那无告贫民的捐款,约计要十万元左右,这是你素来知道的。老实说一句,五千元在我眼光里看出来,简直好像五个鹅眼小钱,也值得套着不要脸的面具,拿着吓懦夫的手枪,穷凶极恶的,去抢劫吗?
“我生平最恨的是面具主义,社会上那些戴无形面具的衣冠畜类,不被我知道便罢;被我知道了,早晚要教他们受些教训。讲到手枪,除了可以吓吓小孩,吓吓富翁,余外连个化子,都吓不退。这种卑劣的器具,我是素来不爱用的。你和我交友多年,总该知道我的脾气。像刘宝材案内的笨贼,既用面具,又带手枪,你一听,便当知道这种事情,决不是我干的,为什么反来问我?可见近来你的脑筋,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了。或者尊夫人偶然高兴,唱起《大劈棺》来,把你的脑髓,剖解去了啊!”
我被鲁平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阵,不觉笑了。
鲁平忽然正色道:“徐震,快听我的口令,喊‘一二三’。‘三’字出口,赶快把笑容藏起来,因为我们要谈正事了。”
我说:“什么事?”
鲁平说:“就是恢复我的名誉的问题。那可恶的笨小贼,冒了我的名,难道罢了不成!”
我道:“恢复名誉吗?怎么办呢?前几天你怎么不想起呢?”
鲁平道:“前几天因为是替一个情痴设法递情书,实在忙极,因此竟没有知道此事。”
我道:“你脾气素来高傲,为什么现在居然肯屈尊替人家做起邮差来了呢?你不是常常说,世界上不论什么人物,都不值一笑,唯有做强盗,是豪侠爽利的生活,是纯洁高尚的人格。你现在做邮差,难道比强盗更好吗?”
鲁平道:“邮差是劳动阶级的一份子,每天劳动着二条腿去解决面包问题,自食其力,并不低微。况且我的委托人,乃是痴到极点的情痴,天下唯此等人最可怜,也是最可敬。我能够替他稍効微劳,当一名邮卒,也并不辱没啊!不过,这一节事情太长,等我改日告诉你罢。现在且谈眼前的事。”
说到这里,我们驻足一看,原来无目的的走着,已走到很冷僻的地点来了。
鲁平道:“徐震,我预备到刘宝材家里,倒串一个侦探玩玩,就屈你做个华生,我们一同去侦探那案件,你愿意吗?”
我说:“很好。”于是,我们就向原路折回。
鲁平道:“趁这时候,我们也该把案情研究一下。照报上的记载研究起来,有好几种疑点,应当注意:第一,那人在刘宝材家里,来去自由,门窗一无阻碍变动;
“第二,那晚是大雨,何以室中无那人的足印、水渍;
“第三,那人取了宝材的纸币,曾留着一张纸条在铁箱里,在纸条上写着‘五千六百四十八元,敬领,谢谢!’这一层大可研究。徐震,你想那人的纸条,还是预先写的呢,还是取了纸币以后写的?”
我说:“大概是预先写的,因为劫纸币的时候,那人一只手要握着手枪,震住宝材,再用别一只手,数纸币,写纸条。恐怕那人,当时实在不能如此从容不迫,所以我说他是预先写的。”
鲁平道:“‘预先写’这三字,一定是指那人未进宝材卧室以前而言了。那人既未进宝材卧室,未开宝材的铁箱,怎么知道宝材那包纸币,数目是五千六百四十八元呢?这实在是一个最大的破绽。
“再把以上二层疑点合起来说:第一层,能够进出自由,门户没有阻碍,只有自己家里的人,能办得到。否则,除非有妖术;第二层,天下大雨,那人身上并无水渍,并且不留半个足印在地板上,也唯屋里的人,能够如此。纸币的数目,愈加非自己屋里的人,不能知道。把这三层并起来,情节显明已极。
“徐震,你想想,这自己人是谁呀?据报上说,仆役都住在后进屋里,打后进屋到前面,报上说是隔着一个大天井的,那末那蒙面人若是仆役,经过天井,屋中也当然有足印的。要使没有足印,除非到了前进屋的门口,把鞋子脱去,然而仆役之中,恐怕没有这样细心的人。至于套面具、拿手枪这种玩意,我想仆役决没有那种神通。有了这些本领,也不肯低头做人家的奴仆了。如此,疑心仆役一层,可以消除了。
“仆役以外,据报上说,出事之晚,自己人都不在家里,都到杭州去了。只有一个侄子刘毅,住在楼下。徐震,你想刘家前进屋中,除了刘宝材本身,余外只有刘毅一人。那末,那面蒙黑布,而始终不开口的人,除了刘毅,又是谁呢?”
我道:“你的见解,未尝不透澈,理想未尝不周到。可惜报上还有一节,你竟不曾注意,就这一着错了,差不多要完全误会咧。”
我说时,指着报上的一节,读给鲁平听道:“余(刘宝材自称)本有失眠症,是晚约十二句钟,风雨猛烈,余犹未寝,忽闻琴声一缕,杂风雨声中,悠扬入耳。凝神听之,斯知余侄斯时亦未就睡,厥声实发自楼下余侄室中。讵吾正侧耳细聆琴韵,不期蒙面之盗,即于此时,悄然而至……”
以下还有几句话道:
“幕面人阖户出室,巨声砰然,余见盗出,胆力顿壮,狂号呼救,楼下琴声戛然而止,余侄闻声趋视,则怪客杳矣……”
“这二节话,是宝材亲口说的,报纸据实记载。倘是说那蒙面人是刘毅,那楼下弹琴的又是谁呢?因为楼下的厢房中,只住着刘毅一人啊。”
鲁平听到这里,便默然无语。
恰巧这时我们的四条腿,已搬到发现假鲁平的刘宝材家门口了。
鲁平道:“我们进去,应该自称私家侦探,你算我的助手,把名字改作余辰,我的名字,就用常用的假名,叫作鲍时。”
商量定当,鲁平便走到门边,伸手将电铃一捺。
不一会仆役出来开门,我们说明来意,便由仆人引我们进会客室。
一会儿,宝材已走出来。这一位财翁,平时听说很骄傲,待人接物,是极无礼貌的。今天大约为了五千元的关系,所以满面春风,颇有欢迎我们的表示。坐定以后,仆人送上茶来,那吝啬的老儿,居然敬我们上等纸烟。
鲁平吸了几口,便问道:“刘君,案情的详细,我们都已知道,不劳再说。只有一句话,请你明白回答,就是那夜的幕面怪客,身材举动如何?是否有些熟悉,以前曾否见过这种身材举动的人?”
我听鲁平如此问着,觉得他这个问句,问得很有意思。因为鲁平疑心刘毅是幕面人,万一真是此人,那末面虽掩着,口虽不开,身段举动,每天会面的人,终有一二分看得出的。那知听了宝材的话,却使我们大大失望。
宝材道:“那人似乎是个中等身材,举动似乎很敏捷。至于说见过没有,熟悉不熟悉,我实难以回答啊。”
鲁平道:“那人穿什么衣服呢?”
宝材道:“好像是西装。”
鲁平道:“什么颜色?”
宝材道:“仿佛是黑色的。”
我那时听了这话,觉得鲁平这二句话,问得太没意识,报上不是明明载着,蒙面人穿的是黑色西装吗?
鲁平吸了口纸烟,凝想了一回,忽道:“刘君,我问你那人的身材举动,和衣服的种类颜色,你为何没有确定的回话?每句话上,务必要加上些似乎、好像、仿佛等的疑似字眼,这是什么缘故呢?请你能否把那晚的印象,闭目重温一下子,然后再向我说那比较准确些的话。”
宝材道:“我实在不能说啊。”
鲁平道:“什么缘故?”
宝材道:“一来当时太惊慌;二来,目力实在不济。”
鲁平道:“你的眼镜光配得准确不准确?”
我一听这种话,觉得鲁平这种话,越说越远咧。
鲁平又指着自己领带上墨绿色的花纹领带,向宝材道:“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颜色?”
宝材微笑道:“墨绿啊。”
鲁平道:“你的眼镜光度很准,那晚较大、较显的东西,为何反看不清楚呢?”
宝材道:“那晚实在没有戴眼镜。”
鲁平露着怀疑的样子道:“为什么不带呢?”
宝材见鲁平问得如此琐碎,渐渐有些不耐,暴声道:“眼镜打碎了。”
鲁平这时似乎是有意和宝材开玩笑,带着滑稽的口吻道:“谁打碎的?小孩子吗?粗心的仆役吗?”
这时连我也听得不耐了。只听宝材懒洋洋的答道:“我的眼镜,是被一只猢狲打破的”。
鲁平陡然跳起来道:“嘎!”
从这一个字里,我可以听出鲁平异常的欣悦的心里来。我知道他此时实已全题在握了。
鲁平抛去第二支烟的烟尾,站起身子来道:“现在请你告诉我,令侄在这里吗?”
宝材道:“在这里,不过他……”
话未说完,鲁平接着道:“病了是不是”?
宝材很惊讶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鲁平道:“这就是做侦探的一种应有的伎俩啊。壁如英国福尔摩斯,中国的霍桑,他们不是常常卖着这种野人头吗?其实拆穿了讲,真不值半文钱。你们府上的人,都到杭州去了,这是我知道的,刚才我走进会客室时,见一个仆役,手里拿着二帖药,走进来。因此我知道府上有人害病。
“假使仆役们害病赎药,我想不会二帖一赎的,因此我知道害病的是主人。府上许多人,都不在家里,只有你和令侄。令侄今天不见,所以我知道他有些贵恙啊!闲话少说,侦探案是一个问题,望病也是一个免不了的问题。”
鲁平说到这里,向我道:“余辰,托你陪刘君谈话一会,等我望望小刘君的贵恙,顺便再问他几句话。”说完,也不等宝材的许可,已跑到楼下,一溜烟到刘毅房间里进去了。
刘毅不过感冒了一些小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病。此刻睡在床上,忽见一个陌生人进来直立在床前,心里不知如何,觉得不安起来,嗫嚅道:“你……你是谁啊?”
鲁平微笑道:“你连我也不认识?我就是那天晚上十二点钟左右的你啊。”
刘毅愈加不安道:“这是什么话啊?我愈加不明白了。”
鲁平道:“不明白吗?总要明白的。请你把这个爱物唤过一旁,在身边跳来跳去,是很讨厌。等我来使你明白,好不好?”
说时,指着那锁在床足上的一只金丝猴,接着又向刘毅道:“这是一件很简单而很又有味的故事,从前……不对,现在有一个人,因为某种关系,和他的叔父感情不好。他是和叔父住在一起的。有一天,他叔父在某一处收到一注钱。这钱的数目,喂!多少呢?你不肯说,等我来说罢,不是五千六百四十八吗?”
刘毅听到此地,面色已变灰白,鲁平续道:“那天晚上,他用墨笔写了张纸条。喂!这纸条上的话,可要我说出来?不错,一客不烦二主,索性让我一个人说吧。纸条上写着‘纸币五千六百四十八元。敬领,谢谢!’下面署名‘鲁平’。他写好了纸条,于是就大变戏法了。他把一块黑布掩住面部,取了一支手枪,自己觉得很像一个盗党咧!然后他命他一个同党,”
鲁平说到这里,略顿一顿道:“又说错了,那小东西,可不能算他一个同党,只能算半个同党……”
鲁平说到此地,刘毅在床上跳起来道:“够了,等我说吧!后来我叫这猢狲,在房里弹着不入调的琴,自己便闯到楼上叔父的房间里去,抢了一笔钞票,便把预先写好的纸条,放在铁箱里……先生,你要知道,我虽做出这种卑劣的事来,但是对于良心上,自问很可以交代。因为我的叔父,我实在不敢恭维他。说他是个好人,他一面想图吞我应得的家产,一面还想谋占我情人的房屋。起先用很甜蜜的言语,哄我情人的父亲,去向他借一笔钱,预借用重利盘剥的卑劣方法,使我情人的父亲,无力清偿,然后他便要实施谋占产业的计划。
“幸亏他们先期已发觉了他的毒计,便把这项款子,积极筹措起来。结果虽能筹妥,但是出的汗,可不止一身,可以说汗里快要流出血来哩!那天我情人对我说,这一笔款项,要归还我叔父了。是我觉得愤愤不平,便想出这一套大幻术来了……不过,朋友你要知道,这笔钱并不是我要用,我的目的是出气,所以仍把那笔钱,送还了我情人的父亲。
“不过我情人向我说,这种钱来路很不正当,最好送到慈善机构去散福,所以我就照着她的话做了。朋友,你不信,请你看五千六百四十八元的收据……”
刘毅说到这里,只见鲁平一双敏锐的眸子,仍注视着他,于是重又不安起来道:“……你!……究竟是谁啊?”
鲁平道:“我吗?我就是有一天晚上的你,你明白吗?再不明白,我告诉你,你只要想一想《世界五十怪杰合传》……这本书里,有一个人,左右耳朵上都生着红痣的……那人是谁,我就是谁啊。”
刘毅大喊道:“嘎……你……鲁……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