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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白公褆青天遭霹雳,塞盒釜熏黑夜走佳人

生化梦 娥川主人 8126 2022-12-01 09:53

  词曰:

  好合聚还离,见也成非,春风两度看花时。谁料无端风雨信,隔断佳期。蜂蝶浪相欺,绿惨红凄。东风撩乱伯劳飞,赚杀人归巢冷后,睹景空迷。

  右调《卖花声》

  却说老苍头因康梦庚许着酬谢,巴不得到他下处,报个信儿,讨些赏赐。谁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躁。心里又记挂康梦庚:“必然悬望,反道我没正经,失信了。莫若瞒过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说声,也不妨事。”

  第二日清早,乘个空儿,悄然走出山塘,问到白公堤康举人下处来。康梦庚正盼望数日,并不见那老苍头的影儿到来。疑小姐发觉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来见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叹,胡思乱想。

  这日,正待要去打听个消息,忽见老苍头走入门来。康梦庚喜从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问道:“这几日你怎不来?我几乎眼都望穿哩。”

  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难道我敢失约。只因小姐连日不到园中,直至昨日才出来,看见壁上的诗,唤我追究根由。被我随机应变,把相公嘱咐之言,委曲禀告,又再三称扬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为着你,担多少干系哩。”

  康梦庚道:“费你的力是不消说了,只不知求婚之说,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虽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稳。”康梦庚道:“小姐既有美情,属意于我,为何说甚不稳?”

  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个见识。道是男女不便订约,择配又不当自主。”便将托葛万钟,在东园设社招婿的话,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来,可以压倒那些少年,这亲事方才稳当。”

  康梦庚道:“原来小姐有心若此,我虽无过人之才,若论浮华少年,也还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爷是个名士,自然认得文字。”老儿道:“即如此,相公只打点赴社便了。我此来,原瞒过小姐,诚恐呼唤,且自回去。”康梦庚道:“多多劳重,不便留你吃茶。”径进房内,秤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些送你买果子吃。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老儿接着,连连致谢道:“相公厚赐,本不当领。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胆僭受,总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欢万喜,出门而去。

  康梦庚到了十五这一日,绝早起来梳洗,吃了餐饭,带着朱相、王用两人来到东园。只见园门大开,赴社的纷纷人去。真是衣冠满座,朱履盈庭。直到园后一所大厅,正中设下几案,是葛万钟的正席。左边十余座,都有笔砚笺纸,铺排停当。右边一带湘帘,里头书案上,文房器血,另是整齐。康梦庚想道:“原来小姐也垂帘对坐,面较优劣,足见慎重。”

  此时尚早,蹙!社的还不甚齐。康梦庚仍步到轩子边,看看墙上的诗。又转到玩花亭上,只见亭子里重茵席地,锦幛侵檐,宝炬笼纱,异香袭鼎。对面设下两桌筵席,北糖南果,极其丰盛。康梦庚便问值筵使者,使者答道:“这两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选中了,葛老爷便相陪饮宴,并议小姐亲事哩。”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

  只见那些轻狂少年,略读几行书,便恃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此一座。过不多时,人已齐集。赴社的虽只不满半百,那些观看的闲人,倒也不计其数。

  只听外面鸣金喝道,一对对朱幡画戟,摆进园来,报说葛老爷到了。诸少年皆肃然恭立,候葛万钟入去,俱上堂行了个师生之礼。退下阶来,分行侍立。葛万钟居然坐了正位,就传话人去,请小姐出堂。

  不多时,只闻玉佩铿锵,兰香飘拂,三四个靓妆女奴,簇拥出一位仙子。但见:

  春山浅淡,秋水鲜澄。素粉轻施,岂是寻常光艳;红脂雅抹,不同时态纤浓。妆试寿扬用,步扬西子履。难拟娉婷,眉横青岫远;鸦弹绿云堆,尽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类织女临河,仿佛天香引袖。茜裙杂绛缕争飞,粉而与明玛相映。轻衫冉冉,斗春英而雾毅飞香;罗袜纤纤,印花尘而金莲满路。人间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展转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钟行过了礼,径人帘内,端然坐下。庚梦庚看得仔细,暗暗喷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可知负此奇才,决非凡貌。较之贡家之女,假窃诗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

  葛万钟候小姐坐定,便传说道:“请列位公子入座。”说未了,那些少年,一拥而人,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钟开言道:“今日设此文社,原为冯小姐姻事,故老夫僭胆选择,实求美才,面试优劣,事出至公。但诗句恐涉淫夸,制义亦不过章句之学,俱不足以见才。今日即事命题,各成东园雅集赋一篇,以纪胜事。老夫虽不揣愚钝,亦可稍辨瑕瑜,诸子各展所长,冀舒高才。冯小姐当先作一篇,使诸予以为准的。”

  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过素笺,挥毫染翰,不费推敲,不烦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遍,大喜道:

  “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示诸子。

  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

  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骚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喷舌缩手,俱不敢下笔。

  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的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

  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洋洋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

  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带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女,依先往里头去了。

  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

  “康兄才情绝世,擅美骚坛,岂非冲年麟凤,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衢。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

  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

  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

  两人相逊入席。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越,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吾所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

  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睽违旦夕,有负淑女。”

  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闹伊迩,功名之会,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

  “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媾,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夫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标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

  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

  银河春水淹蓝桥,再人天台径路遥。

  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

  次日,葛万钟将结婚日期,报知小姐,准备花烛。先一日,葛万钟自至康梦庚寓所,料理过门之事。到了吉日,先至东园,打点完婚大礼。堂中结彩张妇,十分艳丽,乐人宾相,专候吉时。

  谁知天妒良缘,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黄昏,吉期已过,并不见康梦庚有个影儿到来。葛万钟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诚,难道竟是个轻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况已中过举人,又不是个无赖,为何作此短行之事?难道记错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颠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钟只得唤两个精细家人,到他寓处打听消息。

  家人领命,到白公堤,寻着康梦庚下处。见门是掩着,窃听了一会,却静悄悄,并无声息。忙到邻近人家问道:“这里康举人下处,他今晚有喜事,为何尚是这般冷静?”

  邻人道:“鸡巴的喜事,倒有些祸事哩。”家人惊问道:“怎么说?”邻人道:“那康举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两个家人,大吃一骇,便又问道:“果真么?不知他犯的甚么事情?”邻人道:“只因今科江南典试官卖了关节,被人首告,朝廷差一个部属,一个太监,捉拿江南全省举人,解京磨勘,单单走漏了康举人。不知哪里晓得他到了苏州,星夜追至这里,不由分说,锁着下了船,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没事还好,倘若有些弊窦,还不知是流还是砍哩。”

  两个家人听得仔细,飞回东园,报知家主。葛万钟大骇,自进内堂,忙报玉如小姐,也吃这一惊不小。转是葛万钟再三宽慰道:“此事不过坏在富豪之家,夤谋关节,故不论真伪,一体复勘,少不得有才无才,瑕瑜不掩。康生虽抱池鱼之恐,终须水落石出,定然无恙。春闱之后,转得联隽,亦未可知。总是待他南归,仍可完此盟约。”说罢,便怏怏的别过小姐,自回常州。许多伺候的人,好不败兴,各各分头散去。

  玉如小姐含泪入房,好生惶恐。又记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终日忘餐失寐,短叹长吁。

  时光迅速,不觉挨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渐渐和暖,小姐日逐到园里散散闷儿,消遣日子,不题。

  且说康梦庚,打点初一做亲偏不凑巧,恰恰是三十这一日,京里差一员部郎,一员太监,赶将下来,找着康梦庚下处,如鹰拿燕雀,锁下船里,像飞箭一般去了。

  原来江南主试官,因不曾中得一个权臣之子,钉了私仇,被那权臣捏着把柄,一本纠题,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将试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举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监到了南京,总督行文各属,将垒榜举人,尽行催解。因是钦案不敢抗延。

  数日间,一榜举人,俱已提到,独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监疑是逃匿,严加搜捕。

  康梦庚是个真才,何虑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隐迹山塘,哪里晓得场中事发,外边捉得如此严紧。行查到镇江府,始知往苏州去了。部监亲自下苏,不期该有这段冤孽,偶凑正问着了山塘下处。

  部蚍令众骁骑,一拥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紧急,却躲匿在这里。你举人是买的无疑了。”康梦庚不知哪里账,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这举人,说个买字。”骑尉道:“你买不买,不关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不去?”康梦庚道:“我在此原为婚姻大事,外边事体,哪里知道。”骑尉道:

  “既如此,不消多说了。”便将大链子套上颈来。康梦庚大嚷道:“我犯甚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断不可坏我大事。拼得不要这举人,我决然不去的。”骑尉道:“好胡说。”便一把扭出门来。两个家人,并缚了去。康梦庚急道:“既要去,容我过了明日也罢。”众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飞解到京中。

  圣上差了礼部大堂,并司礼太监,从公磨勘。止是两名有些关节,发下刑部问罪,其余举人,召入内廷复试。康梦庚钦拔了第一名,准与会试。康梦庚转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三场之后,会试榜发,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会魁。康梦庚祸中得福,把一天愁闷,添做十分喜色。无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我则道巫山人梦遥,却原来雁塔显名早。枉埋怨才美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夭,拟再睹春风貌。娇娆,叹分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小姐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

  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呜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了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桌司贡风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

  圣旨敕部选用。

  你道殳勇衔恨贡呜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惜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呜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故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

  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阴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

  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

  外貌多圣贤,中藏胜蟊贼。

  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

  萧朱终构衅,友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哪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日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

  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哪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者,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老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

  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暇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吗?”老儿道:“有甚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

  “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吗?”

  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头道:“是哪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吗?”

  老儿道:“正是了。”丫头吃惊道:“奇事,奇事。”

  老儿忙问道:“姐姐却为何惊骇?”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乱慌的出门去了。

  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

  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耽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

  “我实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能谅。”说便这等说,终久担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犬,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阻拦,他两个便打将人去,把假山花木,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

  老苍头苦告道:“这里是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

  贡玉闻听了这活,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毡万毡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

  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复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扫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领众家人,出园去了。

  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趴了半日,挣不起来。

  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头道:“便是。除非到哪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魃地里投奔到哪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路远,路上未免不便。”

  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

  “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甚不从之理。”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装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

  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

  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荡。”

  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毗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

  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

  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毗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分付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在下处好不焦闷,便叫、头守了房户,自己带个女奴,往街上看看风景。

  走到个热闹去处,见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觉有些口渴,便进去吃壶茶儿。

  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尔独酌,只见又有个吃茶的进来。

  小姐观看那人,气字轩昂,精神雄赳,年纪只好二十多岁,却五绺长髯,丰颐隆隼,好个魁梧状貌。走进店中,把小姐仔细一看,也便在对过一张桌子上坐定,口里虽吃着茶,眼睛却看着冯小姐。一会儿立起身来,与小姐拱手。

  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连忙走出位来,鞠躬施礼。小姐见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个揖。那人便问道:“先生何来?”小姐答道:“卑人从吴门到此。”那人道:“有何贵干?”小姐道:“为访一相知,偶尔不值,在此盘桓。”那人道:“我观先生高情逸韵,迥绝时流,虽萍水相逢,同气即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谈些时事何如?”冯小姐是将门才嫒,说着时事,不觉耳热,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

  那人斟茶来,便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个女子,且莫说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马名玉,先君曾拜总戎。今一身漂泊,贫不能归,因而游览天涯,陶情山水,遣此岁月。”

  那人道:“原来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实不相瞒,不佞亦叨武职,现今镇守江淮。”小姐道:“原来老先生乃是贵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请问芳庚儿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虚度一十七岁,尚尔无家。”

  那人道:“公子家学渊源,必善谋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才,做些豪杰事业。”小姐道:“文经武纬,虽略晓源流,但无媒之径,又有所不屑耳。”那人点点头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见英雄。但可恨满朝将相,不能进贤荐士,以致英雄俊杰,困老风尘,岂不可叹。”

  小姐道:“老先生戎务劳身,胡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访豪杰。”小姐道:“尊寓何处?当图造谒。”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叙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来拜访。”那人道:“此刻便欲解维,会晤无日,岂忍遽别。”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门。叫家人还了茶钱。

  冯小姐此时,力辞不脱,好生懊悔。丫头也横眉竖眼,做手势叫他莫去。无奈身不由主,那人紧紧携至船头,执意要他上船。小姐没奈何,只得跟进舱中。只想一言而别,谁知这一去,有分教:来时有路,插翅难归。未知那人是何物色,冯小姐此去做些甚么局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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