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牖双双刺绣忙,配匀绒彩洒鸳鸯。春心顿动停交颈,巧婢提言作嫁裳。亲启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动谰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肠。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吉彦霄是日到昆山去回复姻事,恰好索琼主婢两个不在,竟不知其细。彦霄又急于返棹,对着姑娘述过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凑,心上不悦,女儿面前再不提起这段情由。因此素琼小姐日日还在那边指望表兄处来回话,如此废寝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阴易过,时序流迁,不觉冬尽春来,又是桃红柳绿之时。一日,索琼与春桃对坐绣窗,配匀五彩,桃花绣蕊,布叶分枝,正做得热闹。春桃绣若并头莲,素琼绣着睡鸳鸯,刺到交头这几针,不觉春心暗动,顿停了针,乃自言自语呐叹道:
懒绣鸳鸯交颈睡,乱人心绪恼人肠。
春桃听见素琼道了这两句,乃亦停了针道:“我与小姐在这里用尽心机,拈针弄线,真个是:枉费心机忙刺绣,为他人作嫁衣裳。”
索琼答应春桃道:“岂不闻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自古以来,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小姐如今这幅洒线做完了,还过别人,该做自己的正经了。倘然那卫生会试得了一官半职回来,就要成亲到任,那时事体繁多,来不及,难道反去叫别人做这丑生活来自己用?”素琼道:“痴、头,这样镜花水月之事,也要把来故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镜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来请小姐八字去,目下不来回复,自然是他两个在京会试,故尔延挨。归家时,包小姐就来说也。”素琼乃假意道:“这样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愿苍天保佑,原得中了回来。连我亲眷们,都是有光的。”
春桃听见小姐讲了这句话,暗里想道:“小姐倒也会假惺惺,意中明明爱那卫生,在我面前不说出来,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丢她一句,看他怎么。”遂道:“小姐倒忘却了卫生,他若中了,更觉有光也。”素琼听罢,微笑不语。
两人正话浓之际,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独坐无聊,走进房里来看看。素琼、春桃见了,急忙立起身来。老夫人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挑花么?这还是女儿家的正经。”说罢,仔细一看,乃道:“这幅生活,是哪里的?”素琼道:“就是间壁做亲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尔女儿与春桃在此赶完还他。”
老夫人听了素琼之言,想着了吉彦霄做媒之事,不觉忽然长叹一声。素琼遂问道:“母亲是老人家,何可如此叹息。纵有什么心上不快,当随时排遣,寻快活,不要愁坏了身躯。”老夫人道:“我也不为什么愁闷,睹此光阴易过,你的年纪,今年不知不觉又增一岁了,再没有人家来求亲。若你父亲尚存,门庭热闹,自然有人来求的。目今世态炎凉之时,好似我家的,他不肯来攀我;低似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岁月,所以日夜心焦。”
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请了帖去,少不得他场后归家来回复的。我道奶奶也不消性急烦恼者。”
老夫人道:“因为这头亲事不成,心上越觉愁闷。”索琼一时听得了“不成”两字,顿然呆了,暗想道:“我道这桩事体,他们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负是个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罢,含羞不敢接谈。
倒是春桃吃惊问道:“怎的不成?难道吉相公是自己至亲,虚言诳骗奶奶么?”
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诳骗,是我家小姐的婚姻迟。”春桃道:“怎的呢?”老夫人道:“那个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个新解元,那吉相公与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机的。岂知请小姐的八字去时,他已被本山一个乡宦风家逼勒诱去与女成婚。那卫生心中不愿,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际,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踪迹难觅,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头发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这个风家有巨万家赀,也是没儿子的,指望讨了女婿,靠他终身,弄了这场笑话,气得半死在家。你道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迟么!”
春桃又吃惊,问道:“奶奶这些说话,是哪个传来的?”老夫人道:“你还不晓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来回复的。”春桃道:“原来如此。奶奶又不说,连我们还道是他在京会试,故尔不来,岂知是这个缘故。”
此时素琼听得了这番说话,只为害羞,不好接谈,暗地如火烧心的难过。
正在那里魂飞魄散思想怨命,只见外面碧霞领了赵花嘴媒婆摇摇摆摆的走到房里来,见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厢等了一时,原来在小姐房里闲话。”说罢,相见过,道:“奶奶一向好么,这样春光明媚的天气,怎不同了小姐出去游玩游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里,要到观音山去烧香的,今年是没兴了。”赵婆道:“奶奶说差了。我们这样薄福下贱,到了春里,也要去借两件衣服来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洒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说出没兴的话来?”说罢,去看看绷子上边,道:“小姐这样聪明,做的洒线花朵,好像口里吮出来的,敢问奶奶,小姐今年几岁了?”老夫人道:“是十八岁了。”赵婆道:“多时不见,越发长成得娉娉婷婷,浑似月里嫦娥了。可曾吃茶的来?”老夫人道:“因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还没有哩。”
两篇文字,后来必要大发的。待小妇人请小姐的年庚去,与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诰,风冠霞帔,享用不尽的呢。
老夫人道:“承赵娘娘美意,是极妙的事体。但目下有帖出在苏州洞庭山,等他们来回复了,若是不成,烦你便了。”
赵婆道:“奶奶说有帖子在洞庭山,他家纵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该攀的。这里富乡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后,奶奶可以朝夕相见的。嫁了远处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又不得时常击亲近,凭这起做媒的蒙在鼓当中,骗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终身!这时节奶奶去懊悔就迟了,万万不可轻易的呢。”
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赘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赵婆道:“若说要赘婿的,一发容易了,俱在小妇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说就成。方才小妇人在路上来,见得别人家送礼的、娶亲的多得紧,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几时再商量。”
赵婆见得老夫人执意,暗想道:“目下大体不肯的,且停两日再来,促她的八字上了手,这头媒不怕不是我赵花嘴做。”乃道:“奶奶既如此,告别了。他们若然来回复,倘不成,千万作成了小妇人,宴实里这家好得紧的呢。虽然外边人叫我是赵花嘴,谅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说花的。”说罢也对小姐安慰了几句,一径同老夫人到外厢出门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先前听了母亲这一番说话,正处愁闷之际,又遇赵花嘴进来,一派胡言乱语,心里愈觉焦躁,恨不得把她来痛骂一场,逐他出去。只因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强耐过,一等她出去了,乃对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烦做针线了,且暂收拾过再处。”
春桃答应收拾了,随道:“方才老夫人这些话儿,不知确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赵花嘴来请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这便怎处?”索琼道:“我总之拼着一死,随她们去做其事,也与我没棚于。”春桃道:“目下也还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况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不可起这个念头。我今细细想那卫生来,不愿承领凤家家私美女,潜踪遁迹,毕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儿注着他,故尔如此。不然,难道世间有这样不爱黄金美色的人?”
说罢,乃叹口气道:“真个好事多磨。那个卫生,千日万日再没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杳然,然羁迟得我家小姐不好。”
索琼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系乎天,岂是人力可强得的,也值得去说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丧父,无兄无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过日。指望苦尽甘来,岂知越发如茶蓼了!我想后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场话把来,是断断逃不脱的了。”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碧霞这丫头气朐麴的奔进房来,道:“吉相公中了进士,报喜的在外边,没人支值,教春桃姐出去相帮哩。”
索琼听说彦霄中了,暗地想着卫生,不但不喜,反吃一惊。春桃心里也觉稀奇,乃向素琼道:“小姐正在这里保佑他,不道是不着己的则天随人愿了。”索琼道:“不要闲话了。奶奶唤你,快快出去罢。”春桃答应一声,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报登科信,恼杀芳心怎得安。
却说那素琼只等春桃出去了,叹口气道:“我这样狗命,活于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觉得冥冥无闻,倒也便宜。不信那卫生就不见了,想起方才春桃说他毕竟注意着一个人,故尔辞婚逃遁,这个想头,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处偶然凑巧,得了我这画扇,摹想诗情画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愿,欲图我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个执此念头,倒是我累着他了。究竟我这里,又难成就,他那边又推却了,如今不知逃于何处,生死难闻。只愿安稳无事,隐匿他方,后来还有一分侥幸在内。不然,我亦决不负义去适他人了,徒守一死,以报才人耳。”
恰好春桃进来,勉强放下愁容,问道:“这起报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么?”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紧在那边。小姐也出去看看来呢。”索琼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里觉得不舒适。夜饭都要免了,且吃杯茶儿,收拾睡罢。”
春桃听了,便到外厢,去扇了一壶香茗进来,素琼坐于桌边,倾杯漫饮。想了一回,乃解下轻裳,向绣帷中去睡了。正是:
事到关情泪欲流,凄凄切切暗添愁。
衾调独抱难成寐,五夜如年转展忧。
那索琼主婢两个,都是不情不绪的睡了。不识闻了此言,后来怎生模样,更不知那赵花嘴真个可来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