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邵卞嘉在家中无事,只是交接四海的文人洞客,结诗会,终日饮酒作乐。
一日,腊月天气,下了一夜大雪。天明起来,卞嘉遂同几个豪兴的乘马上山观雪景。
只见三岔路口,两个大汉子倒在雪中。看他眉字又不像饿殍,忙带住马,着三四个家僮扶他起来,已是半僵的了。卞嘉遂不去看雪,吩咐家人扶他家去。家人道:
“人是冷多热少,恐扶到家里或有不便。”卞嘉大喝道:“胡说,就是不活的,难说我们心上过意得去?”众人便不敢再开口,一步步扛扶进门,就停在厅上。叫家人取干棉衣,替二人换去湿衣,漱下几杯姜汤,二人渐渐苏醒,又灌了几杯热酒。俄顷间,便能站起说话。方请进东书房坐下,道:“恐尊体劳顿,未敢施礼,待用饭后奉揖吧。”随摆上酒饭,三人分宾主坐定,然后叩问仙乡大号并来历。那年长的答日;“在下是江西饶州人,姓施名弘德。”指着年幼的道:这是犬子,名绍卿。平素往来江湖。近因京中有个朋友借去五千金,将来取讨,便带一二千金纱罗绫缎等货,来到新丰驿口泊船。还未一鼓,一伙强人杀人舟中,愚父子跳落水中逃命,所有货物尽被劫去。一时又无相识可投,天又寒冷,愚父子悲哀诉与道人。有一老者见悯,送绨袍两副,款留一饭,又说此去到京不消五日,离此一百六十里地,名集贤村。有个豪客邵大官人,是个奇侠的人,俗名叫作小盂尝,专一扶危济困。你如今可投奔他,不但都中去的盘费可得,连这所失之物,或者他替你用些大力缉访得着也未可知。因此一路来找这个邵大官人。昨夜到了贵地,天黑了不及访问。欲寓客店,店中见没有行囊,不肯留宿,只得在一家门首坐了一夜。不期下了一夜大雪,冻饿交集,勉强捱得到晓,访问邵家居住,知在月浦桥下,父子相扶,逐步寻来。走了数步,被冷风一吹,在下先自跌倒。想小犬搀扶老身不起,也自仆倒在地,又冻雪中,一时不知人事。不知恩官怎生救得残躯到府,请问高姓大名?卞嘉微笑道:“你访问的人,小弟就是。”施弘德父子慌忙倒身下拜,道:“卑人望思久矣,今承再生之恩,如何可报。”卞嘉忙忙答礼,请起坐定,斟酒劝酬。席间问了路途中的闲话。忽见门公传进一帖来,说是江西李道人拜。卞嘉看了名字,遂问施弘德道:“兄认得贵乡此人否?”施弘德把原帖看了,笑道:原来虚斋也到这里相会。卞嘉道:“莫不就是那术士,唤做玉口神么?”施弘德道:“正是。”卞嘉忙吩咐请进,自己到门首,拱他升堂作揖。安坐茶罢,即请施家两位相公出来相见。李偓见了便道:“施乡亲几时到这里,却为甚一团惊恐气色,像是失脱了货物,连性命也像再生的一般。这是为何?”一厅人俱吃了一惊。施弘德把被劫原因陈诉一番。李偓道:“不妨。数日内所失尽偿,四月间还有万金之获。”施弘德父子也未全信。当下摆出盛席,分位坐定,觥筹交错,直吃到半夜方止。卞嘉令童子秉烛引到西书房,服侍三人安寝。
到了次日,卞嘉唤齐大小家人三十人,各收拾铺陈行李,又带了元宝二十锭,碎银三四百两,并绸缎礼物。随请出两人,施与李虚斋用早饭完,乃言日:“弟要往一处料理一事,烦三位相伴一行。”三人皆应道:“从命。”遂同上马起来。次日上午已赶到新丰,进龙城县寓弘济寺内,对二施道:“兄且深匿寺中,不要露人耳目。”遂打轿来拜县公,先差人将名帖投进。
那龙城知县姓郁,名有道,是甲戌进士,系卞嘉父亲乡试的门生。见了名帖,即到寅宾馆相接。揖罢呈上礼单。郁公打恭称谢,叙了寒暄。茶行三献,就问:“贵寓何处?”卞嘉道,“在弘济寺内。”又说了几句套话,起身告辞。郁公随后来回拜,少顷差人来送许多酒米鱼肉之类,又里上即晚候叙的请帖。到晚间,卞嘉即来赴席。饮酒间,彼此慰问两宅眷起居,谈了许多时事。看看将及二鼓,卞嘉道:“乞退从人,弟有密言相告。”郁公吩咐众人回避,单单剩宾主两人。不知卞嘉口向郁公耳边说些什么,只见郁公道:“领命。”说完,就辞回寓。
次日,郁公升堂,唤四个能干的皂快,叫做赵元、李祥、孙能、陆渐到案前吩咐道:“京中郭太师差官在此,发银三百两,要买真松绫二百匹。你等火速领银前去,发与各铺户,限二日内将松绫交足。”说罢,拿出了六个元宝,共重三百两,一张朱票付与。赵元等领说,连忙各铺户去分派。
原来龙城县只有六家绸缎铺,当年值官的是狮子街口金员外家。赵元等先到金家。金员外道:“四兄有何贵干?”赵元道:“蒙县主所委,要买卖货物。”李祥便开出牌包,奉于金员外。孙陆二人便取出六个元宝放在桌上。金员外看了砟票,大吃一惊,道:“列位牌长在上,龙县乃是小能处,虽有几家绸铺,都是寻常货色,哪有许多松绫?烦列位禀明太爷才好。”赵元还未开口,那陆渐便发话道:“员外好不晓事。官府的买卖,谁敢回他有无?况又是郭府发来银两,谁人敢担这干系!今这票与银子放在这里,等你们自去回话。”说罢就要出门,却急得金员外没了主意,只得赔个小心道:“列位息怒,在下一时直言唐突,幸勿见罪,待小弟去约齐故友来商量,少不得还要尽个薄情。”遂叫家僮去请对门葛三老来款留,众人只得坐下。少顷,那五家铺户都来与四人相见讫,就摆下五六盆鱼肉来。金员外道:“四位牌长,甚是简亵,聊请便饭,”低低向这五家铺户道:“相屈诸位过舍,非为别事。”便将朱票并元宝及差官说话述了一遍。五人昕了一齐呆了,大众商议道:“这货莫说二百匹,就是二十匹也卖不出。如今可备一封厚礼与原差,求他商量一个回话方法。”
须臾,饭已吃完,金员外取出银十两,央葛三老送与四个差人,要求他出个回官的题目。赵元道:“盛情断不敢领,只要金员外自去回复官府,不要连累我们,便是盛情了。”葛三老又去促六家铺户凑成十两,其二十两送于四人,四人只是不肯受。
葛三老道:“这二十两金薄意,聊代舍亲们一饭之敬,权且收下。若要兄独担这担子去回复官府,不但诸兄不肯,连小弟也不敢开口。待明日早堂时,烦四兄一同舍亲们进去回话,若禀得脱,舍亲再奉数金,更申一茶之敬;若禀不脱,这众铺户现带在下面,谅这干系,不但是四兄担错了。倘有所累,员外重重奉陪个礼意。四兄以为何如?”四人听了这话,只得允诺,收了银子,一齐别去。
明日早晨,四个公人带了六家铺户进县来。只见大尹问道:“绫子买到了么?”
赵元上前禀道:“蒙老爷批委收买绫子,但本县是个小去处,出不得好货。这松绫是第一等细货,买的卖的从没在本县交易,现今六家铺户都拘在此,叩见老爷。”只见大尹大怒,喝道:“你这奴才不晓事,想是受了各家的贿赂,敢替他来回话。”便丢下二十四枝签来,每人各打三十。两旁皂役吆喝一声,一齐行杖,四人俱打得皮开血出。打完,就叫值年的铺户上米答话。金员外吓得战战兢兢跪上来。郁公道:
“我问你,松绫每匹价值多少?”金员外禀道:“松绫价贵,每匹实价二两五钱。”郁公道:“也罢,你们只道官府要讨铺户的便宜,就三推没有。我如今再添二百两与你,可限你铺户三日内交足匹数,还有重赏。若迟一日,每人重责五十,枷号一百日。”
又叫四个公人道:“今再限你三日内都要买齐,若迟一日,解你们到郭府去,少不得是这站军徒。”那四人吓得魂不附体,叩头出来,你看我,我看你,十个人都闷闷回家。
单说陆渐到家,他妻子接着,见丈夫这样光景,忙来扶他眠在珠上,口里喃喃哭骂那遭瘟郭府,连累丈夫受此重刑,就去烧水烫酒。忽见他第三个兄弟王小三。酷好吃酒,若把杯在手,便是天大事也丢开不管了。因此人叫他王酒鬼。生平不务生理,专一赌博,又会说新闻、探闲事,凭你人家被窝里事情,他也会缉访在肚里。是日,走到陆渐而前,叫声:“姐夫受累了,我阿舅的特来探望。但不知为何事被责?”
陆渐便把大尹要买松绫被责事情,一一说了。王小三道:“如何叫做松绫?何故买不出?”陆渐道:“松绫出在松江府,绸身最重,花样新奇,与常货不同,每匹价钱比杭州的多四五钱。我们这小去处,绸客不肯贩来,只为人不肯出价钱,所以各铺都没有。除非乡宦人家,或者有买在家,也未可知。但是就有,却也没这许多。如今这样,官府叫我如何处耳。”王小三道:“姐夫且宽心,待我各处访问,或者有人买来,也未可料。”说罢便要去。陆渐留住道:“你且吃了饭去,我还有话对你说。”只见他姐姐提一大壶酒,又拿些便菜,对兄弟道:“你开怀自斟自饮,我去拿饭来吃。”
当下小三拿起壶来,吃了个流星赶月,转眼之间,早已吃得瓶之罄矣,起身对陆渐道:“姐夫,我饭不吃了,且别去,明日再来相望。”只见陆渐去兜肚里摸出二两一锭银子来,送与小三道:“这是我昨日与伙计分的,你可拿去,做个小赌本,待访得有些影响,那时还要大大的送你做赌本。”小三推开说:“你我至亲,怎么说起这客话来。”便起身要走。陆渐叫浑家,将这银子送与小三。小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银子。
走到街上自言自语:“若得哪一处访出这货的时节,倒是一天好富贵。”忽然想:“五日前,曾见阿寿曾有一匹花绫,拿在周染青店中要染甚颜色。我在那里小解,曾听得染青师父洪儒泉说,好匹生活,是龙城县里少有的。我如今去寻这小厮,问他何处买来,或者有个消息也未可知。”算计已定,就立在李阿寿门首,适遇阿寿正走出门,见了小三问道:“三叔为何在此?”小三道:“我正要动问小哥。小人有个敝亲,今岁初逢花甲,要买一匹好绫子,送他做套袍穿的。前日走遍几家绸铺,都不十分中意。偶然想起前日曾见小哥拿一匹花绫,在染店中要染甚颜色,说是上等货物,不知小哥何处买来,乞为指示,小弟也要买一匹。”阿寿见他问这句话,满面通红,答应不出。停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此物。”小三是一个怪人,便不再问,趁机说道:“想是我问错了。”回身就走,内心暗想:“我前日亲目看见,为何他说没有?我今走到染店内问这绫子下落,然后再来指实问他,看他如何答应。”遂走到染店门首。才上得阶,店主人问道:“三官人有甚下落,作成小店?”小三道:“我前日央李阿寿拿一匹花绫来染,我想不曾画得花押,因此特来画押。”周染青笑道:“三官何必多虑,小店再没有差误。昨日赵太爷府中要嫁小姐,送三十匹绸缎来染,内有十匹绫,同你一匹是一般的,如今正要下缸。”小三故意失惊道:“不信他的绫与我无二,可借我看一看?”老周就向柜中拿出十匹来与小三看。小三提起一看,真个厚实紧细,花样与众不同,每匹角上有瓜子大一个小葫芦式图书打在上面。小三称赞道:“真个好货。你试拿出我一匹来比一比。”老周又向柜中取那一匹递与小三。
小三把两头一看,角上图书与那十匹无异,遂叹道:“果真与我的一般。若李阿寿独自来取,你可对他说,我亲来说过了,须要三面来取,不可有误。”店主道,“三官吩咐过,谁敢胡乱与他,自然要等尊驾来取。”
小三遂别了店主,一路暗想:“阿寿这匹如何与那十匹无异?方才我问他,他脸俱红,且又白赖得慌。必是赵老官好男风,与这小厮的。”正在想思之时,恰好阿寿从巷出来,刚刚打过照面。小三装看不见,让他过去。暗想:“这小厮一定到染店里去。我且悄悄随他,看他说什么话,我好当面折他破绽。不要管,这个绫子是像骗的来头,且骗他一骗。”打稿已定,跟他行来,果然阿寿走人染店。未知阿寿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