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区德雷这个人,纯是一派官场习气,因自己善于钻谋献媚,也喜欢别人献媚于他。从前在广东的时节,与伍大人相叙一处,所以见了宝玉,并不装腔做势,扮演作官的体统,如今独自在此,落得向妓女跟前摆摆架子,要宝玉等先来叫应,趋奉我是个大老官,刻见阿金、阿珠走至临近,明知是宝玉差来的,却故意眼睛看了别处,手捋须髯,等候他们的招呼。阿金、阿珠睹此神情,心中委实有了气,无如奉著主人之命,只得忍耐上前,同叫了一声“区老爷”。
德雷方才回转头来,犹假作不认识,对他们上下打量了一回,开言道:“你们两个是那里来的?”阿珠嘴快,先答道:“阿呀,区老爷,真真贵人多忘事,阿是倪才勿认得格哉?倪就是胡宝玉先生身边格人,我叫阿珠,俚末叫阿金,倪说仔出来,谅必区老爷终想得着格勒?”德雷道:“吓,原来是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真是奇了,我想你家先生在上海何等快乐,还要出什么门,寻什么苦吃呢?”阿珠听他话中有骨,只做不知,但说道:“倪先生皆为有点事体,格落到京里去一埭,也叫呒设法。勿壳张今朝勒火车浪会碰著区老爷格,区老爷一向好?倪先生常常牵记煞呀,故歇看见仔,心里快活得呒哪哼,马上要过来叫应,亦恐怕老爷为仔前头事体见气,明白内当中格情节,所以先叫倪过来,招陪一声,轧实倪晓得老爷格脾气,真真量大福大,决勿搭倪先生计较格,不过是倪先生规矩罢哉。”
德雷不等阿金说完,抢声问道:“你说内中情节呢,我果然不明白,你且讲与我听,以后我见了伍大人,也好代你们申说呢。”阿珠听了,只得趁著自己口舌灵便,心思敏捷,顿时捏成几句假话,说:“彼时伍大人搭老爷去仔,勿到五六日天,倪先生得着上海一个电报,是先生格阿姆病重,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格落等勿及老爷笃转格哉,连忙回到上海格呀。”这几句话,因德雷在广东,不知宝玉的底细,所以不妨捏造的。得德雷甚是相信,且听阿金等娇声软语,心中早已迷了一半,然口中却说道:“天下那有这样巧事?我终有些儿不信呢!”阿金、阿珠一同答道:“区老爷勿相信倪格闲话,倪去拉先生过来,自家当面问问俚看。”说著,趁势回到宝玉这边。因此刻与德雷所说的假话,有意声音高些,料宝玉必然听得,无须附耳叮嘱的了,故两人只对宝玉做了一个手势,便搀了宝玉的手,来至德雷面前。宝玉先启口叫应,即在对面坐下,接连招陪了几句,与阿金所说的大略相同。
此时德雷早把官样收去,又听宝玉细语温柔,殷勤献媚,便不将前事重提,单单问道:“你可晓得伍大人也在京中吗?”宝玉顺势答道:“奴为仔俚勒京里,格落放胆大来格,不过俚格住处末勿晓得,区老爷终晓得格?”德雷道:“他现在升了京堂,虽然不住在衙署,我们到了京,一问就知道的。”宝玉点点头,也问道:“故歇区老爷进京,阿有啥贵干介?”德雷道:“不瞒你说,我从前捐的是候选知府,不想得什么缺,此刻我又加捐了候补道,进京引见,却想谋干一个美缺,花费几万银子,托伍大人从中介绍的。不意在此遇见了你,真是巧得很,但不知你到了京,是住客栈呢?还是租寓?你可曾定见吗?”宝玉道:“眼下奴还定,大约先住客栈,登格几日,难末舒舒齐齐,再寻一个寓。横势奴勿就回上海勒呀。”德雷道:“你搬定了所在,必须关照一声我,我好来看你呢。”宝玉道:“格是自然,多谢区老爷肯照应倪,真真巴也勿能,倪阿有啥勿拨信勒老爷格?区老爷,格公馆打勒啥场化介?勿然倪勿晓得,哪哼差人来关照呢?”德雷未及回答,阿珠忽插嘴道:“大先生叫差哉,俚故歇加捐仔啥格候补道,要叫俚大人格哉,哪哼还是叫老爷勒介?”宝玉微微笑道:“划一划一,蛮对蛮对,奴讲闲话讲昏勒里哉,格末区大人哇,公馆阿曾预先定格来嗄?”德雷也笑道:“你们叫我老爷也好,有什么要紧呢?至于我的公馆,不须预定的,因为我们广东人有会馆在京里,就可以住在那边,你们来寻我,岂不是狠便吗?”
四人你问我答,正当高兴的时候,忽闻汽笛长鸣,呜呜不断。旁边德雷的跟班禀道:“回禀大人,火车已抵京师车站了。”德雷道:“怎么这样的快?待我瞧瞧看,是也不是?”说著,将头探出窗外一望,即缩身向宝玉道:“果然到了,我同你过几天再会罢。”宝玉道:“伍大人格搭,阿要几时去拜望介?”德雷道:“我迟至大后日,一定要去拜望他的,总之我等你送了信,然后同他来看你便了。”宝玉唯唯,刚正立起身来,不妨火车将停,略略前后撞了一撞,那里立得定脚,一交栽倒,却巧跌在德雷怀中,幸亏德雷双手抱住,安慰道:“站稳了,不要慌。”宝玉口中喔唷连声,吁吁娇喘道:“格部接眚火车,停格辰光,勿壳张俚实梗一来格,害奴心里跳得勒。”德雷笑道:“你们没坐惯火车,怪不得这个样儿,你看阿金,若不是阿珠拖住,这一交更不轻呢!”阿金道:“倒勿是,实头险格,倪下埭终要留神点格哉。大先生,倪一淘下车罢。阿珠姐,搀仔大先生勒走,比仔我稳点笃,我故歇还觉着脚浮勒里来。”于是德雷带着两个跟班,在前先走,阿珠搀扶了宝玉,阿金提了一只烟袋,在后跟随,一齐下落火车。早见坐二等的两个相帮走了过来,向宝玉取了行李票,到行李车边对了号码,把箱笼物件逐一点过,然后雇定了三辆骡车,请宝玉等三人坐了一辆,其馀装满行李,两个相帮也坐在上面。那边德雷亦然如此,无须细叙。
单表宝玉与德雷分手作别,各自上车,一路并无耽搁。惟宝玉问了骡夫几句,说京中客栈何处最大最佳,骡夫本与客栈通气,便说:“东单牌楼连升栈最好,是仿你们南边样儿的,可就到那边去吗?”宝玉点头道:“就是格搭末哉,横势倪至多住一礼拜,马上要搬场格。”骡夫听了苏白,一毫不懂,睁大了两只眼睛,口中叽哩咕罗的说道:“你们讲的什么话,请再吩咐清楚,究竟那边去不去呢?”宝玉虽然听得出,却不会操京话,起初说得慢些,他们还能详解,既而纯用吴中土白,莫怪他一些不懂,亏得阿珠来过一次,有几句蓝青官话,代著宝玉吩咐道:“你们休要罗啰嗦嗦,张大了骡耳,一点都听不出,真真好笑得狠。此刻我家奶奶准听你们的话,一迳向连升栈去就是了。”骡夫方才明白,诺诺连声,即忙赶着车儿,加上几鞭,转瞬间进了外城。宝玉沿途观看,果然京城里面气象不同,街道宽阔,市肆殷繁,正不愧帝王建都之地。有诗为证:
斜跨金鳌同玉栋,高瞻凤阙并龙楼。
京华洵是繁华地,气象巍峨迥不侔。
宝玉坐在车中,与阿金、阿珠谈谈说说,指点都城景致,不知不觉,早到了东单牌楼。是处更为热闹,店铺林立,招牌密密。宝玉见“连升栈”三字就在前面,便向阿珠说道:“刚刚骡夫说格客栈,阿就是格搭介?”阿珠点点头,连说“蛮对蛮对”。正当说著,车子已至栈门跟首歇下,早有茶房过来招接,宝玉等三人下车,茶房上前问了贵姓,引领三人走入里边,拣定了一间洁净上房,方将行李发了进来。这都是书中浮文,略载几句,就算交代过了。相帮等自有睡处,不必细叙。
单说宝玉性子甚急,一心早与十三旦相会,以了相思之债,故当晚便嘱咐阿珠,叫他去问茶房,此间有多少戏园?可有十三旦这个角色?现下在何处做戏?须要问得详细,前来回话。阿珠答应自去,少停进房回复道:“我去问格格茶房,俚说间搭戏馆勿少,要打听十三旦做格一爿末,叫啥格同乐戏园。十三旦格名字着实红得极格,时常到内廷去做戏,还有王公大老笃叫俚去,格落戏馆里向,一个月不过十日八日,勒浪台浪串串,倪故歇要去寻俚,恐怕论勿定日脚格。”宝玉道:“怪勿道俚勿回上海来,实梗红法勒海。阿曾问俚住勒啥场化介?”阿珠道:“我也问格,俚回头我勿晓得,我就进来哉,勿然,倪打听着仔住处,我搭金姐到俚屋里,格是蛮容易捉牢格。”宝玉道:“啥能格懂,想勿出念头格佬!俚勿勒浪做戏末,倒有点难寻格,既经勒同乐登台,倪只要问戏馆里就晓得哉,况且一个月有几日上台,即使难为情问别人,倪好日日去看戏,终有一日碰著俚格面,等俚卸仔妆下来,难末唔笃过去邀俚,说奴住勒啥场化,专为仔俚勒进京格,俚听见仔末,自然到奴寓来碰头哉。”阿珠与阿金听了,均说:“蛮好,倪明朝就去看戏,横势呒啥事体勒里做,落得去白相相,散散心,作兴碰巧,齐头俚勒浪做戏,也未可知格。”三人计议已定,夜膳后各早安睡,究竟路途辛苦,彼此倒头便著。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来日清晨,宝玉起身梳洗,格外打扮得齐齐整整,袅袅婷婷,仿佛二十开外的人,虽无绝世丰姿,较前又且略逊,然工于修饰,尚算不得徐娘半老。因今天出外,一来找访十三旦是他本身的正务,二来借此招摇过市,卖弄时髦,欲使京城中公子王孙、富商贵客,人人知道他的名誉,是上海第一等美妓,即或旧好未逢,亦可新盟重订,既无虞资财之缺乏,且能卜囊橐之充盈,一举两得,无过于此。故前人有七律一首,以志宝玉在京所作之事。其诗曰:
鸾飘凤泊觅鸳俦,雌雉飞来牡欲求。
不作羝羊藩自触,竟同狡兔窟先谋。
鹊鸟暂喜双星渡,猿马难将两意收。
恨煞子规声夜送,伯劳飞燕各归休。
是诗寓意,谅看官们定能剖解,无烦在下分说的了。
且表当时宝玉梳妆已毕,换好衣裙,又等阿金、阿珠扎扮停当,方命茶房叫了一乘彩蓝呢红拦脚的中轿、两乘元色布小轿来,早已是日将晌午,宝玉遂即同著阿金、阿珠上轿前往,交代了轿夫去处,一迳向同乐戏园而来,惹得街市上的人,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为因宝玉头上的插戴、身上的穿着,件件是上海新式,光华夺目,彩色动人,与北京妇女装束判若天渊,所以万目攒视,都向着轿中指点,甚至有几个看出了神,口中不住的高声喝采。这班大半是风流浪子,以及下流社会之辈,致有此穷凶极恶的形状,好像吃得着、看得饱的,随来随去的睁瞧。至于上等的富商贵介,与那有品行、有年纪的人,始而迎面看了,或猜是宦家姬妾,或疑是富室娇妻,惟内中阅历深的,到过南边几次,却知是时髦的红倌人。既而大众留心,见了轿背后插著大红名片,刻着胡宝玉三字,足有碗口大小,俨然是一位翰林公,无不掩口胡芦,方晓得他是南部烟花中人物,非北地胭脂可比,故有此绝顶奢华之景状。若下等的凡夫俗子,还道他是翰林的夫人,你想好笑不好笑吗?宝玉有此一番做作,果然哄动了京师,现下暂且慢表。
但说宝玉等的轿子在人丛中挨挨挤挤,好容易出了大街,穿过了两条胡同,略略清静了些。及至将近戏园,又是一番拥挤,方才到了同乐门前。三乘轿子歇下,阿珠过来搀扶宝玉,同阿金相将而入,案目引领至包厢中坐下。其时刚正开台,台下各看客一见宝玉这副打扮,俱向上引领而望,连戏都不看了,只在那里谈论。宝玉一任他们观看,大有旁若无人之概,阅过戏单,果然今天没有十三旦的戏,心中究不甚快,所以勉强看了四五出,虽觉戏中音律远胜春申,然行头平常,殊难动目,况十三旦又不上台,我何必多坐在此?不如早些回去,明日再来探访罢。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约摸看到三下多钟,便与阿金等退出戏园,上轿而返。依旧一路挨肩擦背。行至半途,宝玉见迎面来了一乘大轿,轿前一顶单头红伞,有十几个跟随护从人等,知是一位大官府,自己的轿子连忙避在一边,让他们官轿过去。那官轿抬至临近,宝玉定眼细看,原来轿中坐的那位大人,就是从前在广东认识的。正是:
窃幸街头逢旧识,好从辇下播香名。
要知是那一位大人,下回即行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