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返沪后,现在暂住在秀林家中。当夜睡不安稳,心如棼丝。始则感慨青春,徒嗟老大;继则思为鸨妇,筹划将来。计算到天明,方才睡熟。一觉醒来,早已是午餐时候。
吃过了饭,阿金劝宝玉出外,乘坐马车往愚园等处消遣烦闷,游玩到傍晚方归。宝玉终嫌住在此间不甚十分畅适,皆因房屋狭小,耳目繁多,未便放浪形骸,故一心要搬往他处。先与阿金、阿珠商量一切,然后唤秀林进来,问道:“奴格几化家生,过仔故歇端午节,阿可以就拿转来介?”秀林答道:“有啥勿可以呢?不过干娘住勒奴搭,至少过一个夏,亦勿等用格套物事,横势奴统统有勒里。干娘勿做生意,才可以将就得过格,作啥能要紧去讨嗄?前两月家生浪格租钿,奴代收勒,一共一百念块洋钿,到本月底为止,干娘拿仔去罢。”说著,伸手在袋中挖出,交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点,计共十二张钞票,回手放在台上,方说道:“格注租钿,奴勿拿末,要疑奴心怪格,其实奴要讨回家生并呒啥别样意思,一来为间搭场化小,奴一迳住勒里仔,僭仔一间对面正房,如果生意闹猛,一夜摆五六台酒,要尴尬格;二来有亲娘勒浪,是呒啥,作兴唔笃阿姆心要讨厌格;三来奴夏天最怕热,也晓得格,眼下还勿要紧,到仔伏里,间搭房子小,远勿如三马路格场化。奴哪哼登得牢嗄?格句末是老实话,所以要紧托讨转家生呀,并勿是嫌待慢,勿然末,奴住勒里仔,开销奴格,奴落得省点哉,再勿然,奴就登勒里做做生意,有啥格勿好呢?”阿金也插嘴道:“大先生格意思实梗,小先生,也勿必留俚过夏哉,倒是租出去格家生,阿能够马上讨转格勒介?”
秀林听了宝玉这一篇话,晓得他别有意见,在此不能畅所欲为,我亦何必定要留他?况现在我的生涯甚好,非比从前,还要靠他则甚?不过我的话儿不能这样说法,以尽我干女儿的情理。今既嫌房屋狭窄,决计搬往别处去住,也只得由他罢了。因答道:“干娘放心末哉,物事包勒奴身浪,一过端午节,就好去搬转来格,只剩得几日工夫,干娘且耐性点,横势租起房子来,也要耽搁两日勒海勒,就算碰巧就有,干娘勒奴面浪,终要有屈住格两礼拜,让奴继囡鱼尽尽孝心。昨日倪阿姆也交代奴格,哪哼会讨厌干娘呢?干娘即使怕热,住勿惯勒间搭,奴也勿敢硬留,好得故歇还勿算得热,格落奴实梗说。”宝玉不等秀林说完,便说道:“晓得哉,说哉,奴依末哉。”
正说之间,外面搬进夜膳,彼此停口不谈。用饭既毕,秀林忽说道:“干娘,倪阿去看戏佬?”宝玉道:“只怕稍为晏〈(读俺)〉仔点,坐格场化勿舒齐哉,阿要明朝去仔罢?”秀林道“故歇辰光勿碍格勒,因为明朝夜里有客人来摆酒,奴勿能陪干娘一淘去哉。”宝玉方点头答应,复问秀林往何处观剧,秀林道:“眼下新开一爿戏馆,叫啥格留春茶园,就勒五马路满庭芳格搭,脚色倒还呒啥,倪阿就到格搭去看佬?”旁边阿金插嘴道:“唔笃尽管讲哉,辰光愈加要晏格,毫燥点走罢。”
于是宝玉带着阿金、阿珠,秀林也带一个大姐,计共五人,一同坐着人力车,迳往留春园观剧。包厢已经没有,只得坐在正楼上面。戏早做过了三出,宝玉毫无兴趣,翻而触景生愁,勉强看了几出,惟内中一出《打鼓骂曹》是名伶汪桂芬起的祢衡,唱工做工并皆佳妙,不觉稍稍留意。但桂芬人品平常,身材委琐,一无足取,岂能动宝玉之心?其馀许多角色更属泛泛,恐求一如十三旦这样品貌,只怕没有的了。正所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其时戏已将毕,宝玉便与秀林等回去,毋须烦叙。
但说这几天正在节边,秀林甚为忙碌,宝玉却一无所事,惟日间坐坐马车,聊以解闷而已。好容易熬过端节,即命阿金、阿珠出外找寻房屋,却巧小花园左近,新有一所空关的,立刻来回复宝玉。次日,宝玉亲自前去观看,虽只有三楼三底,却略带西式,房间极其宽阔,轩敞异常,且门外树木遮阴,十分凉爽,甚为合意。当时就说定了,回家告诉了秀林。秀林早向前途说妥,准于初十后将家生搬回,也与宝玉说了。宝玉方取历本一看,选定十六搬进新屋,然屈指尚有八天。秀林除应酬客人外,常来陪伴宝玉,无非是游园、看戏、坐马车、吃大菜几件事。
忽忽已至望日,阿金、阿珠略把零星各物收拾收拾。到了下一天,宝玉梳妆之后,便交代相帮等雇了两部塌车,先往那边搬运讨回的家生,进了新宅,然后再将此间的箱笼杂物搬去。已有午牌时候,秀林留宝玉吃了中饭,约摸一下多钟,叫了两部皮篷马车,整备了馒头糕,亲送宝玉进屋。
宝玉、秀林与阿金、阿珠等分坐了两部马车,一迳向小花园而来。直至门前停歇,一同下车走入,见客堂中的摆设早已草草布置。宝玉等也不细看,大家上了洋式楼梯,走到楼中间,看那前面一排玻璃百叶窗开着两扇,外面是铁栏杆的洋台,凭栏眺望,风景天然,足令人赏心悦目,烦闷全消,洵是热闹场中的清凉世界。昔人有咏小花园诗一首云:
漫道花园小,清幽曲径通。
俗尘消万斛,胜地辟三弓。
夜听楼头雨,凉招树上风。
子山如到此,即景赋偏工。
上首一间是宝玉做卧房的,众人到了里边,见一切西式的床橱台椅均已陈设停当,惟床上的帐子、被褥,台上的供玩等物尚未安排,因各件均系阿金、阿珠归管,此刻阿金、阿珠开箱取物,登时布置起来。宝玉与秀林看他们一一点缀,那消半个时辰,早已妥贴完备,都不须宝玉费心。按此等事书中甚多,毋烦细表。秀林坐谈至傍晚时候,因家中有人叫唤出局,只得告辞而归,不提。
仍说宝玉迁居既定,正值黄梅时节,天气骤然潮热异常,幸得此间树木森森,凉风习习,绿上窗纱,阴遮帘幕,仿佛四月清和天气,好一个避暑的所在。宝玉甚是快心适意。所不足者,夜间独宿孤眠,难免兴踽踽凉凉之叹。但迩来毫无所事,且将宝玉暂搁一边。
要说那留春戏园的名伶汪桂芬,就是前天宝玉看他做《打鼓骂曹》的。桂芬虽是个戏子,却与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等不同,品貌既属卑陋,身躯又复短小,并且穿着并不考究,无一毫伶人的态度,略略有些呆头呆脑,因此人人叫他汪踱头。惟唱须生极佳,驰名海上,一时有“汪调”之称。花丛中莫不争相仿效,趋步后尘,真不愧与谭叫天齐名。但他一种脾气与人各别,每月所得的包钱,不下千金,他却随手弃掷,毫无半点吝惜,看得银钱如粪土一般,即使债务丛身,亦所不顾。至于他的嗜好,别人也说他不出,说是贪财,财亦未尝不贪;说是爱色,色亦未尝不爱。其实贪既非真,爱又是假,无所谓贪,无所谓爱,纯是一片天真烂漫之心,到处皆逢场作戏,见猎心喜而已。那天上台演剧,扮的是《打鼓骂曹》的祢正平,正当解衣袒裼后,身子向外坐着,两手擂鼓,渊渊作金石声,偶尔抬头观看,见对面正楼之上,坐着几位妇女,内中宝玉虽不认识,却因他微有姿色,妖娆动人,衣服又娇艳夺目,料定是一个妓女,不觉为之意荡神迷。这也是他们该有此一段短缘,不然,戏园中妇女不少,难道一个都不如宝玉吗?不要说别的,即并坐的秀林,年纪既轻,姿首亦未尝不佳,怎么会偏偏看中了宝玉呢?
闲话少叙。当夜桂芬做完是戏,听得同事中在那里谈论,说胡宝玉久不在申,闻系往北京去的,今夜又来看戏,不知是几时回来的。桂芬问道:“那个是胡宝玉呢?”那人道:“你在台上做戏,怎不见正楼上坐的那个中年妇女吗?”桂芬听了,方知即就是他。略转了一念,复问道:“你们既然认识他,可晓得他的住处呢?”那人道:“从前他住在三马路,大家都晓得的,如今他新近由京回沪,怎么能够知道?你不听见我们在这里讲吗?”
桂芬始不再问,回转自己寓里。不知怎样,自从见了宝玉,心中便有些丢抛不开,恨不得立刻找着他,了此心愿。可见缘份来时,漫说数年数月,即一日两日,接一语,识一面,也是前生注定的,苟非野月老从中牵合,怎能使野鸳鸯作对成双?这仅就男女交合而言,若推而广之,父子有缘,兄弟有缘,亲戚有缘,朋友有缘,均不离缘之一字。今桂芬该与宝玉邪缘凑合,不禁恋恋于是,故无事之时,常在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团团一带寻访。初以为宝玉是花丛中人,必然有金字商标高挂在大门以外,易于探问消息,不意一连十馀日,竟如海底寻针,毫无捉摸,早为之心灰意懒,兴趣索然。
其时宝玉正住在秀林家中,既无做生意的牌子,而且初回上海,即从前一班熟客,除与秀林往来的几个外,晓得宝玉寄居在此,其馀却一概不知,无怪桂芬找访不著。后来宝玉迁移至小花园,外面虽略有风闻,又传不到桂芬耳内,究竟桂芬是个戏子,比不得那班嫖客们,时常在花丛中游玩,恒听得他人传述。若照这样说法,宝玉无心于桂芬,则桂芬永无相见宝玉之期了?
不知事有凑巧,那天应该他们会晤。桂芬有一个朋友,新从天津来申,租寓在跑马厅左近,桂芬前去造访,也不坐人力车,缓步而行,路过小花园,天尚未晚,看两旁树木荫浓,凉风透体,暑气全收,心中甚为欣羡,因此立定了脚,向四围观望景致,猛见一所洋楼上面,有三个妇人斜倚铁栏,惟打扮不同,显然是一主二仆,在那里指点谈笑。桂芬一望之间,远远地尚不清楚,但觉得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而已。及至走近了数十步,抬著头定睛细视,不禁心花为之大放。正所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不是别的妇人,就是天天想念、日日寻访的那个胡宝玉。不料他即住在此间,但初十边我也来过,怎么没有见呢?况他门上现贴著“姑苏胡寓”,难道我当时眼睛花了吗?既而仔细一想,忽然大悟,记得那日门上贴著召租,还是一注空屋,大约他新搬到这里的。只是我怎好贸然闯进去呢?他虽本系妓女,而现下未挂招牌,我若走入里边,被他骂将出来,如何是好?
桂芬正值踌躇之际,宝玉同阿金、阿珠还靠在栏杆上观看,也见下面有一人走来踱去,不时呆呆的向上睁瞧,宝玉却不认识是桂芬,回头向阿金说道:“看下底格格人,立仔勿知啥辰光哉,一迳对仔倪看,只怕有点痴格。”阿金未及回答,阿珠先说道:“我看格格人像煞面孔野熟笃,搭仔留春园里格汪桂芬差勿多,勿知阿就是俚?我本则眼睛蛮凶,随便啥人,见过仔一面就认得格。不过故歇勿著做戏格行头,格落我认勿准哉。阿金姐,格眼光也勿推扳,细细教认认看。”阿金道:“看上去实头是俚笃,我猜俚末,一定看见仔倪大先生,心里勿转好念头,想吊膀子。倒是格种神气,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哉。”阿金嘴里这样说,眼睛却向着宝玉看。
宝玉此时被他们二人提醒,重又向下细加辨别,果然是他,虽心中不甚合式,而现下在此避暑,正苦夜间无人陪伴,他既送上门来,我不免将就些儿,邀他入内,以消寂寞,有何不可?况他是个有名出色的伶人,外貌纵然不扬,内才或者有馀,我且请来一试,免得有以貌取人之失。宝玉打定主意,就凑著阿金耳朵,错落错落说了几句。阿金点头微笑,连称“晓得”,遂即一手拉着阿珠,急忙移步下楼。阿珠早已会意,跟着阿金到了门外。仍见桂芬立在那里出神,阿金便高声喝道:“格格人倒少格,呒不啥一迳立勒浪仔,朝仔倪楼窗勒看格,阿是想讨耳〈(读倪)〉光吃佬?”阿珠也道:“看俚贼头贼脑,只怕是看脚地,勿然末,间搭胡家〈(读夹)〉里,亦勿勒里做戏,有啥格好看介?”说罢,笑了一笑。这几句话,分明是撩拨桂芬。
桂芬正当呆想,忽见他们出来,未免有些忸怩,及听了他们的话,却并无半点怒容,料得他们有意前来勾搭的,便随口答道:“我立在此间歇息,不犯什么禁,因何就出口伤人呢?”阿金道:“勿实梗鬼头关刀,倪自然勿骂哉。”桂芬道:“我要想找访一个人,因与你家同姓,所以在此立了多时,你们就骂我做贼,实在冤得狠。”阿金道:“姓胡格末多得势,勿但是倪一家,要问啥人佬?”桂芬道:“我问的是胡宝玉先生,从前住在三马路这边的,你们可晓得吗?”阿金却不说明,先故意问道:“姓啥叫啥?要寻俚啥正经佬?”桂芬道:“我叫汪桂芬,虽寻他并没正事,却要见见他的面呢。”阿金方说道:“间搭就是宝玉先生住格场化,勿长远搬得来格勒呀,要见俚格面,终有点事体格。”桂芬恐他们从中作难,因道:“相烦你们二位引导,我见过了你家先生,请你们二位吃茶可好?”阿金、阿珠均答道:“茶倒吃,不过倪刚刚得罪仔,肚里见气介!”说著,回身在前引领,桂芬在后跟随。进了门,上了楼,阿金先请他在中间坐了,方始进房告诉宝玉。
其时宝玉下了洋台,在房坐候,听说桂芬已在外面,即便老著脸徐步出房。桂芬刚正坐定,忽闻得一股非兰非麝的香气,从鼻观直透脑筋,知是宝玉来了,急忙将身立起,果见宝玉掀帘而出,即抢步上前叫应。宝玉看他有些呆气,不禁微笑一笑,也回叫了一声,假作问他尊姓大名,桂芬一一实言回答,又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宝玉略略谦逊,便请他进房坐下,阿金等送过香茗、烟袋。宝玉免不得请问桂芬来意,桂芬无非自表相思之念。彼此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已晚,宝玉因与他初次会面,不便下榻留髡。桂芬坐了好一回,只得起身回去,连戏都没有去做,闷过了一宵。次日自己忖念,昨夜他并不留我,大约我未曾结交所致,故到下午四下钟,怀中藏着一卷钞票,重到宝玉家中,即将钞票赠与宝玉,作为夜度之资,又开销了阿金、阿珠、相帮等十馀块钱,算是买茶吃的。正是:
名优也堕销金窟,彼美重开卖笑楼。
不知宝玉得了银钱,怎样接待桂芬,消此长夏,且看下回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