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花这一方面,对这件事,似乎毫不为意。可怜华国雄这书呆子,哪里摸得清楚,总以为剑花有了钱,就变更态度了。本来放心不下,总想向剑花去多劝说几回。但是义勇军近来操练得很紧,绝对没有工夫可以出营去。每当自己一人想着很过不去的时候,就写封信给剑花。但是去两三封信,也难得她回答一封信,就是回了信,她也决计不肯提到娱乐两个字上面去,只是劝国雄为国努力而已。国雄一气之下,也就不再写信给剑花了。过了一个星期之久,前线很紧急,义勇军等着出发,内部忙了两天,在开拔的前一天,和开拔当天的上午,将兵士分别放假三小时,让各人出营去和亲友告别。国雄是在当天上午得的假,因为时间匆促,在城里借了一辆脚踏车,就飞快地骑着跑回家来。
他到了家门口,想看看父母做什么,要突然地现在二老之前,好让他们惊异一下子,因之将车放在大门口,悄悄地步行进去,楼下并没有人,只看那垂着的竹帘,让风微微掀动着,和门撞击着,那轻微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这样的静寂,想是父母都睡了午觉了。兄弟国威,他不是一个能安静的人,怎么也不做声呢?于是又悄悄地登着楼梯,走到楼上来。在楼门口就站住了,看看楼上有什么动静。只见他母亲斜靠在一张藤榻上,两手放在胸前,低垂了眼皮。父亲口衔了烟斗,两手反背在身后,面窗而立。那反在背后的两手,右掌托了左拳头,只管互相拍着。看那神情,又是在思想一件什么事情呢。他母亲高氏,忽然叹了一口气,沉静了一会子,才道:“这件事,我真是料不到的,照私理说我是不愿意的。”有光依然面向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道:“他们的题目大,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只是国威这孩子做事,也太任性一点。其实我们有话也不妨好好地说。”高氏道:“我们俩,都有个岁数了。两个孩子都从军去了,两个孩子……”国雄在楼口上看到,再也忍不住了,先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爸,随着叫声,人就跑了上前去。有光夫妇回头看到,高氏哎呀了一声,首先站了起来,望了他道:“我的孩子。”有光也缓缓走近前来,看了他道:“脸晒黑了,可是人健康得很多了。”说时,手里拿了烟斗敲灰,勉强一笑。国雄斜伸了一只腿,站在二老面前,正了脸色道:“我们的军队,今天下午开拔了,要上前线去。”有光点了点头道:“那……很好!为国努力吧。你兄弟昨天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的,也投军去了。”国雄道:“怎么?他也走了。”高氏走上前,和他牵了一牵军衣,口里答道:“可不是?孩子!”国雄看了二老这种样子,深怕更会说出许多伤感的话来,便笑道:“我兄弟自小就是个有志气的人,他一定可以烈烈轰轰做一场的。”有光点头道:“你们倒是难兄难弟了,你看他这信。”于是就到写字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交给国雄。他看那信封面上写着留呈双亲大人。抽出信纸来,看那上面写道:
双亲大人垂鉴:
当大人读儿此信时,儿已在学生军司令部矣。儿不孝,不能遵二老之命,在家奉养,自知无以对抚育之恩。然儿习体育者也,体育之于吾人,乃在锻炼身体,为国家社会做一有用之才,决不在乎谋一己之健康,作延长生命计,更非踢球赛跑,夺彼徒饰虚荣之锦标而已。今国家多事,民族沦亡之惨,迫在目前,若儿学体育之人,反蛰伏家中,偷安旦夕,则吾人最初习体育之意义何在?父为有名之哲学家,全国所景仰,毕生衣食,自可无虑,即无儿等奉养,将不至陷于冻馁。母亲居心仁慈,且复精神康健,虽入老境,苍天必加以福佑。儿再四思维,居家不过趋事晨昏,为力甚小,投军则多杀一敌,即为国多除一害,较为有价值之举动。总之,家庭不必有此一儿,国家则不可无此一兵。其毋谓一人去留,无关大计,设全国青年皆作此想,则义勇军学生军无法召集矣。儿筹之既熟,深恐与二老面商,必多劝阻。因之留书与王福,嘱儿出门后四小时,再行呈上,以免行至中途,再生波折。二老均非平常之人,儿之此举,必可原谅。儿非万不得已,亦不遽作牺牲,必保留此身,从容杀敌。忍泪留呈,难尽所怀。以后在营操练,或出发前线,自必随时作函禀报,可勿挂念也!
儿国威敬禀
早在外面站着,不肯进去。最后忍耐不住了,就一按门铃,然后到外客厅站着,叫听差到里面去,把剑花请了出来。剑花正在内客厅里唱得高兴,听差说有客在外面等着。剑花一时没有想到是国雄来了,便道:“是什么客?你也不要他一张名片,就把他让进来了吗?”听差道:“不是别人,是华先生。”余鹤鸣早是注意国雄的了,也就插嘴笑道:“是啊!不是别人,这还用得着那通报的一道手续吗?”剑花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就对听差道:“你给他倒茶,我就来。”听差去了,剑花对余鹤鸣道:“请你在这里宽坐二十分钟,我和他说几句话,打发他走了,再来奉陪。”余鹤鸣笑道:“你请便吧,不能为了我这一个不要紧的客,连其余的客,都不要你去奉陪。”剑花也不愿和他多说,伸手拍了一拍余鹤鸣的肩膀,笑道:“我真是有点对不住。”说着,走到前面客厅里来,见国雄并没有坐下,两手抱在胸前,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皮鞋走在地板上,只管咚咚作响。剑花一推门进来,他先笑着点头道:“我来打搅你了。”剑花笑道:“好多天没有见,怎么见了面就说俏皮话?”国雄道:“不是我说俏皮话,我在门外,就听到你唱得很高兴。我一进来,可把你的唱打断,岂不是打搅你了吗?”剑花点头笑道:“请坐吧。今天怎么有工夫出来呢?”国雄道:“我不坐了,说两句话我就走。我今天下午开拔了,我特意来和你告辞。”剑花点头道:“我祝你胜利回来。”国雄板住了冷笑一声道:“胜利回来吗?我不愿回来了,因为我不能做宋公明,你去陪你的张文远吧。”说时,就在手上把订婚的戒指脱了下来,交给她道,“这个东西,我也不配戴着,你收了回去吧。”剑花不料他做事如此的率直,手里托着那戒指,只管发愣,半晌,才微微一笑道:“那也好!”国雄笑道:“怎么不好?”说毕,抽身就向外走。剑花道:“喂!你别忙走,我和你说几句话,行是不行?”国雄已是走到门口了,听了这话,复又转身回来,望了她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觉得我这种办法,真是很圆满的办法了。”剑花望了那戒指,静默了两三分钟之久,才道:“这种大事情,难道你考量都不考量一下吗?”国雄道:“我现在是个军人了,所要的是民族的光荣,生命可成了水面上的浮泡,说破就破。生命都不能保,爱情与婚姻,那更是太没有关系的事。我此去十有八九不能回来,与其让你做一个未过门的寡妇,不如我们先断绝了关系,让你做个闺房小姐。”剑花眼睛里面,水盈盈的,不免含着两包眼泪,许久不能做声。国雄道:“你不必伤心。你心里难过,不过是这五分钟的事情。把这五分钟过了,你身体上更得着一重自由,精神上更得着一重安慰,以后你就会想到我这举动,并不是一件鲁莽的事了。”剑花用手绢擦了一擦眼泪,微笑道:“你的话很有理,我完全接受了。你这里还有我一个戒指,要不要拿回去?”国雄道:“哦!我还忘了。当然我要拿回去。”剑花道:“不必!我送到你府上去就是了。你带到营里去,不免受点刺激;打仗的时候,不要为这个,分了你的心。”国雄皱了眉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叫我回来,说上许多话。再见了。”说毕他掉转身躯,再也不回头,匆匆地就走出去了。剑花手指上戴了一个戒指,手心里又托了一个戒指,于是注目向手心里呆呆地望着,忽然握住了戒指,向外面追了出来,口里喊着道:“国雄!国雄!”但是国雄出门之后,骑上脚踏车,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国雄将这封信看完点了点头道:“我兄弟是条汉子。很对得住我们姓华的这个华字。”有光将信接过去,从容放到抽屉里去,口里却道:“他说的理由是很充足的。只是……”高氏道:“你兄弟俩有一个在家里呢,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偏是你两人都投军了。”说着,二老都默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望了儿子只管发呆。国雄一看二老态度不妙,立刻牵了牵军服,将胸脯一挺,做一个立正势,笑道:“妈!您看您儿子不是一个大国民吗?有这样一个儿子,您不足以自豪吗?”高氏两眼内含着两包眼泪,向他点了头抖颤着声音道:“我……我很自豪的……孩子。”国雄道:“父亲,我们下午就要开拔,假期只有两小时了。我还想去和剑花告一告辞,现在我要走了。”有光道:“好!你也应该去和她告一告辞。”国雄道:“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吗?”有光道:“你很好,我很放心。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是你兄弟信上所说的话,国家需要你们去当兵,比我需要你们做儿子,还要紧得多,好吧,你去为国努力吧。”高氏点了点头道:“对了,你们努力吧。家里是没有什么事的。”国雄挺了腰,举手行了个军礼,又做了个向后转势,放开大步,就下楼出门而去。出了大门,赶快地骑上脚踏车,一溜烟似的就走了。二老也来不及下楼来送,就站在楼窗户边,顺着大道望去。国雄在脚踏车上坐着,是头也不肯回的。二老在楼上,直望着这辆车和人成了个小黑点,以至于不见。这里国雄一路赶来,心里可就想着,剑花每天是要出去看戏的,这个时候去,不要又是扑了个空吧?可是天下的事,很有出于意料以外的。这天下午,剑花正是没有出门。所以没有出门的缘故,正因为她要去看的余鹤鸣,正来看她来了。她和他坐在内客厅里,谈笑着喝咖啡,吃糖果。余鹤鸣笑道:“你唱得很好,今天没事,再唱一段我听听,行不行?”剑花头靠了椅子背,眼睛向上注视着微笑道:“我唱就唱,没有配角,又没有胡琴鼓板,唱不出个劲儿来。”余鹤鸣道:“胡琴是不得便,我和你当个配角吧。”剑花道:“当配角,你要我唱什么呢?”余鹤鸣道:“唱一出《乌龙院》吧。我和你配张文远。”剑花笑道:“你配这出戏,打算讨我的便宜吗?”余鹤鸣笑道:“这就太难了,慢说口里清唱,就是在台上真唱,又有什么关系。”剑花道:“这是你们在台上唱戏唱惯了的人,那不算一回事,我们……”余鹤鸣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向他拱了一拱手道:“面子面子!这里又没有外人,就算口头上占一点便宜,又算什么哩?”剑花把那架起的腿,只管摇撼着,就抬了头出神。余鹤鸣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站在她面前唱道:“思情人,想情人,思想情人常挂在心。一步儿,来至在乌龙院,叫声大姐快开门。”剑花背着脸就接着向下唱道:“忽听得门外叫一声,莫不是三郎到来临?用手儿开开门两扇……”唱时,就向余鹤鸣瞟了一眼,余鹤鸣向她作了一个揖道:“有劳大姐来开门。”剑花将沙发椅上的靠垫,拿一个放在中间,又用手轻轻地拍着道:“端把椅子三郎坐。”余鹤鸣就坐下来,笑着唱道:“多谢大姐好恩情。”剑花唱道:“问三郎,为何不来乌龙院?”余鹤鸣道:“只因惧怕一个人……”唱时,他用手向外一指。这一指之间,恰是电铃响:国雄来了。他在门外,仿佛就听到屋子里有一种歌唱之声。
剑花站在院子里,发了一阵子呆,然后跑回客厅去,伏在沙发椅上,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她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忽然余鹤鸣在身旁道:“怎么着,你舍不得吧?”说着,把两手将她的头扶了起来,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鼻子里还抽噎有声呢。剑花将手绢擦了一擦眼泪,站起来挺着胸道:“我哭什么?我又舍不得什么?你看,你不是很注意我手上的这一只戒指吗?现在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和他脱离婚姻关系了。”余鹤鸣坐到沙发椅子上,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在门后面,都听见了。他说我是张文远,可是我愿意做花园赠金的薛平贵呢。”剑花将手上戒指,也脱下了,把两只戒指托在手心里,颠了两颠,哈哈大笑起来。余鹤鸣道:“你不哭,倒笑了,什么意思?”剑花听他问,笑得更厉害,身子向他怀里一倒,斜躺在沙发椅上。余鹤鸣道:“怎么我越问,你越笑。”剑花道:“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他是个忍心的人了,到底我虽受了他的骗,还没有上他的当,伤心固然是伤心,高兴我也是高兴,这个双料大傻瓜,他以为把戒指交还我,就可以气我,其实我才犯不上呢。哈哈哈哈!”她口里如此谈着,眼睛可就注视着余鹤鸣口袋外垂出来的钥匙链子。余鹤鸣在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时候,眼醉了,心也醉了,又哪知道爱情以外有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