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岑公子主仆自江浦下船,一路无话,直至台庄登陆,雇了一辆大车竟投沂水县尚义村来。此时正是腊月初旬,雨雪载道,路上好生难走。这日到得村中,已是傍晚时候。至蒋府门首,门庭如故,寒暑倏更。岑生下车整衣进得门来,见那老家人在门房内向火,一见岑生便道:“岑相公来了!”即连忙往里通报,岑生也随后进来。到得厅堂,蒋公笑迎出来道:“贤侄为何冲寒而至?”岑生一揖后即道:“且见过叔祖母,慢慢告禀。”因即同到上房来。此时老太太与大娘子都出房来,岑生一一拜见过,并叙述老母记念请安。蒋公即道:“我这里自从蒋贵回来,见了你的书扎才知那侯巡按未曾离任,又将房屋封锁,贤侄母子避居湖村,知房室又小,正值三伏炎天如何住得?我们甚是记念。且贤倒又失此一科,愈令人恼闷。后来打听这对头已去,料想贤侄必然进场,及看题名录又不见贤侄的名字,究竟赴考不曾?”岑生见说,笑道:“原来老叔这里不知。”蒋公道:“僻居乡间,又不看邸报,外省之事如何得知?”岑生因将别后赴考、遇亲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蒋公掀髯鼓掌,哈哈大笑,道:“奇事,奇事!不意半年之间竟有这许多事故,你如何不早寄一个喜信来?也叫我们早些欢喜。今日若非贤侄到此,还如梦梦。”
当下说话时,蒋贵已将车上行李搬进书房,车辆牲口安顿后槽。蒋老太太婆媳听了,俱各欢喜不尽。大娘子道:“大相公完了姻又做了官,真是重重喜庆。”蒋老婆婆道:“这做官做吏是他读书人的本等数学上无意义。,不足为奇。这得遇表妹,又成了亲事,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也难为你那岳父母一片好心,买来肯当女儿看待。想你母亲也不知怎样欢喜了!”大娘子道:“梅姑娘算来今年也是十八岁,自然长得一发标致了。”岑生道:“他再三叫在婆婆、姆姆面前上福请安,提起这里从前恩义,便常常落泪。”老婆婆道:“也难得他不忘旧好。”大娘子又问:“如今刘三相公与雪姑娘那边不知可有信么?”岑生道:“只因这几个月事务多端,小侄在家时无多,况江西道路迢隔又无便人,连老叔的这封信也不能寄去。小侄回去时即先到许老伯那边打听,问着一个邻居老者,方知刘三哥上年也到过那里,曾留下一封书托紧邻周老人寄来,不料这周老人随即病故,这封书也就遗失,不知下落,因此南北信息不通。”说话时,小相公从学里回来,见了岑生打恭跪拜,因问:“哥哥为甚不同了我姆姆来?”岑生扶起道:“小弟弟越发知礼了。”因道:“你姆姆记念得你紧,叫我带了两个绫子来与你做衣服穿。”小相公道:“我也记念姆姆,只是没东西送他。”大娘子笑道:“姆姆也不稀罕你送东西。”岑生因问:“苏家妹妹如何不见?”大娘子笑道:“他在房里听你说话哩!”因即叫出来与岑公子见了礼,因问干娘康健,岑生道:“母亲甚健,时常记念贤妹,叫我问好。”
这时蒋公已吩咐收拾便饭,就在上房明间坐下。王朴也进来磕了头,这边蒋贵、元儿等都来与岑公子磕头请安毕。蒋公因天气寒冷,先叫元儿斟上酒来,蒋公父子相陪Hempel,1905—)为代表。主要研究科学哲学,重点研究概,老婆婆与大娘子俱在旁边坐着说话。蒋公道:“贤侄虽不曾中式,如今却胜如中式多矣!只是在京作官又要与那对头相遇。”岑生道:“老叔不知,这人又出来做了登莱巡道,偏偏丈人又在他属下,恐知情迁怒,真是一桩可虑之事。今晚小侄修下一封书,托老叔宽便寄去更好,不然专差前去亦可,只不知此去登州宁海有多少路程?”蒋公道:“此去登州约有一千余里,这书却不难寄去,我与本省提塘最相好,托他从塘报上打去,数日便可到了。”岑生道:“这却甚好。”饮酒之间,岑生因问:“不知老叔几时进京?”蒋公道:“且不必言,待贤侄荣升大位,我再出去未迟。”岑生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此来实是要请老叔一同进都。”蒋公笑道:“尚有两个多月,再作商量。”岑生因说起:“见操江程公时,小侄曾备说老叔的英雄,程公十分赞叹,再三叮嘱小侄劝驾。”因又将刘云江岸遇盗却得殷勇相救一段原由说来,大家十分欢喜道:“天南地北,偏有这般凑巧的事。”蒋公道:“刘贤侄眼力果然不错,当日与他萍水相逢便成结义,却如何想到日后就救了他哥子;这殷兄也不想就因此得了功名:可见凡事皆有定数。当日点石禅师曾说他‘令兄有难,得遇救星’,如今这话已是应了。”岑生道:“老叔既信服禅师,独不记得与老叔说的言语?”蒋公道:“且自由他。”岑生道:“老叔若真正不行,不是小侄狂言,到都适遇机会,决不使老叔英雄埋没。”蒋公道:“贤侄勿存此念,我其实无意于此。且等你兄弟大来,你照管成全他罢!”岑生说来说去,蒋公只不点头,岑生因对老婆婆道:“你老人家若劝一劝,老叔无不遵依。此番若会试不上,侄孙以后就不再相劝了。”老婆婆道:“他太约是因为我有了年纪,你兄弟又小,家中没人料理,因此无心去会试。如今大相公这等苦劝,同去走一道也罢。”蒋公笑道:“总然要去,不但家事要料理料理,且还要在本县起文,到院领咨,耽搁时日。贤侄却不能久待,且请先发,我到正月望后起身亦不为迟。”当下蒋公叫取大杯对饮,直到起更后才散。
回书房,岑生就于灯下写了一封书,封好才睡。次日一早起来,取出送蒋公的两匹贡缎、两匹绉紬,老婆婆、大婶子俱是一套缎子裙袄物共同具有的规律。如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小相公是两匹色绫,苏小姐是大红绘绸袄料一端、水绿裙绫一匹,亲自抱了进来,道:“这是母亲送的。”此时老婆婆尚未起来,蒋公夫妇道:“如何又要贤母子费心!”岑生道:“不过千里鹅毛之意,值得甚么?”蒋大娘子笑道:“姆姆送的,谅来都是要收的了。”因叫丫头都搬进房去。岑生道:“小侄今日就先起身,明年正月当在都门专候。”蒋公笑道:“直如此紧急,我已吩咐车上包他几天草料,贤侄总不能久停也当屈留三日。”岑生道:“老叔吩咐,敢不从命?只因岁内为日无几,且雨雪泥泞,只好破站而走,须赶封篆前到得都门才好。”蒋公道:“既如此,只留今日罢了。”岑生不敢再辞。当日叔侄谈说往事,如同昨日。午间设席相待,正是欢娱日短,不觉又过了一天。晚间蒋公送了二十两赆仪,岑生推脱不得只得拜领,又赏了王朴二两银子。
次日一早,行李俱已装好,岑生将书交与蒋公,又再三相订:“正月下旬在都准候。”蒋公点头笑应,又将大杯劝了岑生几杯新民学会见“历史”中的“新民学会”。,以解早寒,因道:“都门寒冷更甚,且内阁值班俱在五鼓以前,贤侄切须保重身体为要。”岑生领命,当下一一拜别。蒋公一直送出村口,看岑生上车而去。这边蒋公将所留之书即日加封,着蒋贵送与提塘转寄宁海不提。
却说岑生主仆二人一路逢村过镇,人烟辐辏。正是:荷担携筐人络绎,想因都为过年忙。只为道路难行,直至腊月二十日才进都门。暂在客店卸了行李,打发了车脚国哲学家。曾任教于爱尔兰根大学,因发表无神论著作,被,就命王朴打听阁部程公的寓处,却在东华门外居住。因备下手本,将操江府报并咨文安放一处。
次日一早,整顿衣巾,留王朴守寓,雇了一辆轿车,径投程公寓所来。到得相府门首而非实在的东西。科学并不研究真实世界,它只研究“思维,见有许多官吏伺候禀见。岑生下得车来,就有值班人役过来查问。岑生道:“有江南少老爷那边府报,要禀见相公当面投递的。”因将手本交与班役。这班役听说是少老爷处来的,即便传禀进去。原来程公朝罢才回,在书房少歇,禀见官吏尚未传见。掌家先将岑生手本传进,程公接来一看,上写:“新授中书载晚学生岑秀谨禀”。程公微笑道:“是他来了。”因问:“是冠带来的,是巾服来的?”掌家道:“是巾服来的。”程公道:“请他进来。”掌家传出:“有请!”
岑生即随着进来,看见里边堂宇巍峨。转过东侧门,便是书厅。岑生见程相国在里面站起身来,体貌魁梧,须髯苍白、年及古稀出:“若实见太极,上面必不更加‘无极’字。”明清之际王,精神矍铄,真是当朝宰辅、内阁儒臣。岑生上前参见,程公举手着左右扶起命坐。岑生告坐,在下首用过茶。岑生将府报双手送上,道:“这是老师那边赍来的安禀。”程公接过,拆开看毕放在几上,道:“小儿前已有书到来,道及年兄大才,今在内阁办事,正好借重匡襄。”岑生打一恭道:“载晚诸凡不谙,正要求老太师垂慈教导。”程公道:“咨文可曾投递?”岑生道:“已带在此,尚未投递。”程公对掌家道:“你取我一个名帖,把咨文送到吏部常爷处,就烦知会礼部,以便明早随班谢恩。”家人答应去了。程公道:“年兄来得恰好,明日正是新春,又值封印,皇上御文华殿受朝,你正好同选补官员列名谢恩。不知你冠带可曾端正?”岑生道:“载晚昨日才到,一切未曾制备。”程公道:“不难,这冠带、袍靴俱有现成制卖的。价值虽贵,物料精工,只要拣身材相称的购买,甚是容易。”因对掌家道:“岑爷初到京中道路生疏,你着班役去取套顶好的青袍银带、冠帽朝靴来试穿一穿,相称的买一套就是了。”因对岑生道:“且请少坐,就在此便饭。”程公步出外常,吩咐传外边官吏进来,一一会话毕,随进书房来坐下。因道:“明日五鼓前,同选补各官在朝房演礼,若只在午门谢恩便无事了。但你是特授人员,恐皇上一时要召见,须随着礼部仪制官从容朝拜。倘有所问,奏对须要详明。我看年兄器宇深沉,谅无差错。只是天威咫尺,初次朝见,未免耽心。”
说话时,外面已取了几套冠带袍服进来,岑生试了一套合式的,道:“不知该多少价值?明日好取来还他。”掌家道:“叫他外边开价值进来,谅也不敢多开。”将不用的仍退了出去。程公因问:“如今寓所在何处?”岑生道:“暂住客店义书》的注等。,相离甚远,正要寻一个寓所。”程公道:“内阁办事,不便离远,须在左近才好。”因问家人,“附近可有房屋?”家人禀道:“这左侧却有一所现成房屋,原是御史金爷住的,如今金爷放了外任搬去不久,房间甚是雅致。岑爷若要赁住,倒是极便的。”程公道:“你少刻就领岑爷去看一看,若合式就赁下了,早晚相见到也近便。要用家什,这里暂取去使用,慢慢再置。”当下就留岑生便饭,座间又教导了许多礼数,因道:“年兄才学虽富,但这制诰体格必须经练,阁中现有成卷可以查看,庶一时应诏,不致仓卒。”岑生道:“自当谨遵掺习。”当即用毕饭,又坐话移时。程公见岑生应对如流,且从容闲雅,心内甚喜。当下岑生告辞起身,就有两个长班伺候,将所制冠带靴袍包袱停当,安放在车。程公道:“明日五鼓前须在朝房伺候,不可迟误。”又送了几步,因着家人就同去观看房屋。
这家人就一同出来,岑生道:“着实有烦,容当后谢。”这家人道:“岑爷是少老爷那边来的,不比别位,理当伺候。”一面说话羯那陀(Kanāda)又译“迦那陀”。又名“优楼迦”(Ulūka,,已到了这赁房门首。却离相府不过数武,临街一座墙门,里边倒坐二间,中间一个院子,左边两间厢房,正面客位三间;后边又是一个院子,正屋三间,左右厢房各二间;后边还有一个空院,几间下房,足够居住。说定了每年房金十六两,四季交付。岑生就着一个长班在这里管理裱糊搪粉。当下谢别了家人,一个长班跟着,坐车回到店中,料理齐备,早早安歇。
到四鼓,即起来盥洗,整肃冠带,长班跟随到便门外下车,径往朝房中来。此时选补各官将次到齐学大盛。董仲舒治《春秋公羊传》,创今文经学;刘歆请立古,一同演礼,伺候谢恩。原来那吏部接着咨文,又是内阁相托,不敢迟延,即发与文选司官知会礼部。这岑秀是特授人员,因列在本日谢恩各官联名单之首,虽是遵循成例,若非相国吹嘘,那吏、礼二部投咨引见未免要费许多周折。正是:
不因黄卷经三试,安得青云到九重?
不知岑生如何引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