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荷贯青钱富小溪,芊芊砌葽逼愁齐。
座因留客常虚左,帘为看山尽卷西。
款竹门深斜日扁,移花槛远倦莺啼。
白云窗外遗青眼,泼墨飞毫莫浪题。
且说白眉仙闻白公之召,命婉儿驾起车儿,同家人回去。到家时,已腊月下旬。有亲朋送年的,络绎不绝;自家也要答礼。碌碌数日,早是除夕。桃符换旧,乡滩扫垢,元旦之朝,移酒满樽,辛盘列座,爆竹喧天,萧鼓动地,亲戚朋友都来拜贺。新正又有那些进香妇女、掷果儿童,都妆束齐整,出来游玩。
新年才过,早已节届元宵。县前搭起一座鳌山,傍有琉璃灯、花鸟灯,共数百盏。县前东西二街都结彩悬球,张灯设乐。眉仙见如此闹热,禀知白公,家中亦搭起一座小鳌山,正所谓:
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隐晴空。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朗星转斗驾回龙,五侯池馆醉春风。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
右调《鹧鸪天》
当时白家搭起鳌山,西街更觉热闹。堂中结彩悬灯,照耀如同白日。眉仙复设宴邀友饮酒赏灯,浮白呼卢,鼓乐沸耳。谁知为赏灯一节,引起一群大盗来劫。正所谓: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却说那大盗姓刘名创,苏州府长洲县人。生得身长八尺,腰阔三停、黑脸黄须,膂力绝伦,又有一件绝技,能飞身远纵,可高数丈,乘风能行。在先原是渔家出身,在霞泽中打鱼度日。一日捕鱼完了。泊舡于龟山脚下,挑鱼往村中去卖。卖了半日,才卖去一半,剩的挑回舡中,烹炮沽酒,自作夜消之乐。饮至半酣遂扣舷唱出山歌道:
一层有,(子没)一层(子个)无,(呀)才是鳗鲫(个)鳅鳝(了)搭鳣鱼,个样落色(了)无人(子个)要,(呀呵的那儿)拿来(个)自吃了唱山歌。
歌声未毕,只听得浪声拍动。刘钊抬头看时,只见有四五只双橹快船,船头上立有数人,飞奔而来。船上一人道:“此渔翁这时候还点灯未睡,反在那里看我们,不要走了消息,先把这渔翁来发落。”言毕,那船飞抢拢来,一人手执利刃,跨过渔船来捉刘钊。刘钊着了急,推摊芦栅,将身竭力一纵,直纵到山上一棵古松树上伏着。众人见之都面面相觑。一人道:“此人既有此绝技,何不邀他入伙?”遂泊舟登山,到松树下抬头看,那树高有数寻,益觉惊服,遂相率环拜于地,曰:“吾辈肉眼,不识壮士,万望恕罪,乞壮士下来。吾等情愿拜为寨主。”
刘钊在树上听得,自思打鱼辛苦,不如且从他们去,落得快活,且此光景,下去必不害我。遂将身望下一跳,挺然直立于地。众人复罗拜,请他下船。刘剑遂到渔船中,收拾完备把空渔船弃了,竟到众人船中。各通问了姓名,是夜遂泊于深港中。明日复杀猪宰羊,拜刘钊为主,号为“黑飞神”。从此遂成大盗,专一打劫郡城乡宦、往来官员。随咯劫掠,那时适往乐安县来,因元宵佳节,遍地笙歌,弥天灯火,群盗亦混其中看灯。行至西街,见白家搭起鳌山,击鼓饮酒,又闻去冬白公在京回来,认做一桩好生意。
眉仙听得门前一片声响,白公忙唤家人。出来看时,只见只先一人黑脸胡须,手持利刃抢进厅来。众家人鸣锣喊叫,早有众邻,因赏灯未睡,都来救护。群盗见来的人多了,遂一哄而逃。独刘钊因进后厅出来不及,走至庭前,将身一纵意欲逃走。谁知屋上都有人,见一人飞起,棍棒乱挥,将刘钊打落庭中。庭中人见之掣衣扭发,乱喊道:“拿着一个在此!”推推挤挤,拥到厅上。
白公中堂坐下,喝问道:“汝妄行劫掠,天理难容,今日被获,有何理说?”
刘钊道:“小人非盗,原在太湖中,打鱼为生。因众人见我有飞纵之术,逼我入伙。劫掠非吾本意。望老爷赦我一死,再不行此邪路矣。”
白公想一想,道:“既是良民被逼至此,我且饶你。但此去不可重入盗伙,若再不改,必遭诛戮。”命取白金十两、布帛二匹以赠之。刘钊稽首叩讲道:“若小人此去,有可用刀之处必报老爷万一。”哭泣捧金帛而去。
次日白公命置酒邀请众邻,酬谢救护之意,对眉仙道:“我虽官居御史,因谏主不从,弃职回来,而盗贼疑我囊橐充肥,以致举家恐惧,邻舍惊惶,皆我之咎也。且既弃宜归隐,亦不宜居于都城众所瞩目之地,亦不好读书于外墅,所有薄产亦尽在彼,不如举家往居之,将旧宅分与众邻居住,以报救护之德。你意如何?”
眉仙道:“自古说:‘世乱宜居郭,年荒莫住城’。儿子外墅,又两地悬心。今父亲既有此意,可与众邻说明,然后迁徙。”
白公遂对众邻详达其意。先命家人将器用什物陆续搬去,择了吉日同眉仙、长孙夫人及侍婢数人上了车儿。白公又谢别众邻,催车出城而去。
且说乐安知县姓鲍名龙,号利飞,汴京人,与白公是同年契友。这日因拜容回来,从西街经过,只见众人执香在手,扶老携幼,纷纷都出城去。鲍公问左右道:“这些人为甚执香奔走?”左右不知,遂停轿唤地方来问。地方道:“本县白御史老爷今日归隐于黄泥堡,把宅子分与众邻居住。众人感其德,故此都执香护送。”
鲍公听了,喝退地方,自思:“白公是我素交,今日乔迁,众人都送,我既便道,胡不一送?”途命打轿到黄泥堡来。谁知白公才到得墅中,护送的如林而至。白公遍慰劳一番,赐以酒食,各各散去。忽见街役来报道:“本县老爷到了。”白公闻言即出来迎接。
鲍公走下轿来,一路打恭至厅前叙礼。鲍公道:“弟闻老兄乔迁之喜,特来一送。”白公道:“治弟舍家而逃,何得云‘乔迁’?不意老父母大驾光临,蓬荜增辉矣。”各叙寒暄,婉儿献茶过,白公命备饭,自己与鲍公往园中闲步。少顷,席已完备,白公遂邀鲍公入坐。只见向南摆下一桌,是客位;厅侧一桌,是主位。鲍公道:“吾与兄俱夙交,何必拘此俗套?请合席,以便杯茗话旧。”白公遂命移席于营中,分宾主而坐。随来衙役俱于外厢款待。
席间,鲍公道:“当今盛世,人都耸袂于公卿间,老兄年齿尚未衰,事犹可为,胡不出而整饬朝纲、修明庶绩,俾功名显于当时,德泽及于后世,顾乃甘于自弃,将斯民知觉之任置而不问,毋乃已甚乎?”
白公道:“不然。人之欲求富贵利达者,止欲纵共耳目之欲耳。治弟年逾知命,声色不沾,故隐于草莽之间,若得含哺鼓腹,咏歌舜日尧天,吾愿足矣。至斯民知觉之任,吾何敢当哉。”
鲍公连连点首道:“闻兄之言,如梦方醒。若弟辈,折腰五斗粟,俯首一顶冠,较兄何啻霄壤哉!容弟回署,申文上司为兄盖一碑亭于此官道之间,以见款留隐士之意。”白公再三恳辞。鲍公假意唯诺,致谢而别。
回到县中,即申文于抚按府厅之所。各官见旌表遗贤之事,都准施行。鲍公遂使人筑亭基于墅南,盖亭于其上,中立石碑。鲍公亲著其文云:
“于戏,人生一世,盛衰休戚,虽云异境,自达人而观之,均梦幻与泡影。夫得吾志也既非吾荣,则失吾志也又岂吾病,盖不以穷达而损益者,惟君子所性。至于人力其能致者,虽圣贤亦归之有命。吾怀白公,识高才挺,秉性惟劲,幼承家学,力追先正,蕴为德业,发为文章,莫不珠辉而玉莹。昔先生之未出也,识者因知其规模,可任以国家之政。及其立朝也,抗颜直谏,不惧披鳞,虽冠冕弃于沟渠,而声名溢于远近。及其义以为质,道以自殉,知无不言,言无不罄,不周而比,不诡而信。嗟易所谓蹇蹇,而娟嫉者,反以为悻悻,吹毛将求其瑕疾,中伤几成于俄顷。尚赖鸿泽之滂滞,遄归安于乡井。惟兹清幽,可游可泳,若将终焉,浩然无闻。我今莅此邦土,感生平之忠信,式立石刻以传名。”
又著铭言于后曰:
“于赫白公,性有骨鲠,一言不合,裂冠自迸。利飞鲍龙,忝为县尹。庚成仲春,吉日维丙,刻石藏亭,式彰留隐。”
又造牌坊于堡南官道之间。上扁额题二字曰:“留隐”。旁写:“熙宁三年仲春旦立,年弟鲍龙题。”
筑造不日成功,白公遂设大宴邀请鲍公,再三致谢。鲍公尽欢而散,各役工匠俱有赏犒。从此黄泥堡竟改名留隐村了。
且说黑飞神刘钊,自那夜白公赠以金帛,释放而逃,从此尽悔前非,依旧买只渔缸,往五湖中打鱼去了。那些群盗被众人赶散,幸得放灯之夜,城门不闭,遂陆续出城。计点人数止少了黑飞神,明知被获,恐招出有祸,不敢留连,遂逃至南直地方。打听得苏州吴江金知县钦取回朝,为三司使,水路必经镇江,遂先到江边,劫得数只客船,伏于采石矶以待之。未知可曾劫得,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