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小叙
臣李贽曰:我太祖高皇帝盖千万古之一帝也,古唯汤、武庶几近之。然武末受命,非周公则无以安殷之忠臣;汤之受命也晚,非伊尹则决不能免于太甲之颠覆。唯我圣祖起自濠城,以及即位,前后几五十年,无一日而不念小民之依,无一时而不思得贤之辅。盖自其托身皇觉寺之日,已愤然于贪官污吏之虐民,欲得而甘心之矣。故时时用兵,时时禁谕诸将,无一字而非恻怛,亦无一字而不出于忠诚,故天下士咸愿归而附之,而乐为之死也。余是以首录开国诸臣,而先之曰《开国诸臣总叙》者此也。
盖叙而总之,正以见死事者之众,皆千古之所未曾有。此必有大根本存焉,非可以人力强而致也。故又曰《开国诸臣本根》。
知必有本根,则知当时死事者之所以众矣,而缘起于濠城一剑之提,伽蓝神前一之卜而已。呜呼!兵力单弱,子兴非夫,眇乎小哉,何所复望于入建业,灭江州,擒士诚,混一江南而平定山东、河南北也?夫以其所缘起者寡弱如此,而所成就者神速至大如彼,故又曰《开国诸臣缘起》焉。
呜呼!合是三者而观之,而后知我太祖高皇帝所以取天下之由矣。况自是而后,建文继之纯用恩,而成祖二十有二年,则又恩威并著而不谬。仁宗继之纯用仁,而宣宗章皇帝在位十年,则又仁义并用而不失。况正统十年之前,昭圣未宾,三杨犹在,尚行二祖三宗之政乎!则我朝仁义立国,爱民好贤,盖相继且百有余岁也,自古开创之君曷尝有此哉!
臣是以伏读而详著之,以见今者圣子神孙所以安享太平之故,当知无忘祖宗功德于无穷也。
史阁叙述
夫子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此虽一时告定公语,而千万世君道臣道不越是矣。
君之难,难于得臣;臣之难,难于得君。故夫子他日曰:“为天下得人难。”此言君之所以难也。又曰:“获于上有道。”此言臣之所以难也。君知其难,则自能旁搜博采,若我太祖高皇帝然,唯务得人而后已;臣知获上之不易,则自然其难其慎,若我中山徐武宁然,务委曲承顺以求合我识主之初心,则难者不难,不易者自易。此必至之理,问学之实,非若世之务为容悦以贼害其君者之比也。
我国家不设丞相,盖实虑得臣之难耳。是故汪、胡诛夷,善长亦死。然而臣哉邻哉,邻哉臣哉,手足股肱,相待成体,无一时可少者,是以文皇帝复设内阁,而解大绅首当内阁之选焉。解之天才,非但一时杰出,即先后阁臣亦当推让之矣。所谓以至圣之主获至贤之佐,其不易为何如者!而老成若善长死,才若解大绅亦死,然则吾夫子“为君难,为臣不易”之语,遂成真难而真不易耶?
《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上九居艮止之地,处艮山之高,当外卦之上,正王侯之有事者,乃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焉,是止也。而下之人又卑巽宽裕以成之,致蛊奚疑哉!若我二祖,乃万世大有作为之君,不肯苟止于上;二臣又万世不谄之臣,不肯卑巽于下。固宜其若合符契,若萧韶奏而凤凰鸣也,奚谓而卒不相入也?
盖观于《蛊》上九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夫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是蛊也,为子者反谓其志可则,而切切焉用誉以巽入之。故夫子又于六五之象复提掇而申明之曰:“干父用誉,承以德也。”夫为人子者既能用誉以承父之德,则父子之情大通无间,因而照旧干理,使百执事各司其事,先甲后甲,符合天行而家事治矣。为父者喜其子之以我为有德也,自然与子同心,而无阻隔不通之情;为子者乐其父之能自优游舒泰也,自然于父情意相通,而又安有蛊坏不治之事!正所谓“有子,考无咎”者也,何必以不事事为父过耶!若必以不事事为父过,则人亦何贵于有子;若以不事王侯之事为父德,则又何患乎父子之不通,蛊事之不治!故曰“《蛊》元亨而天下治”也。元亨者,大通也;利涉者,有事也。有事则治而不蛊矣。
夫上不事事,子犹以为德而将顺之,况勤于有事,若我太祖皇帝之为君,可日夜求过,进无益之《庖西万言》以事抵触,若解大绅等耶!吾以为当此之时,正所谓“五帝神圣,其臣莫及”,不可不知自揣者。从容其间,以需顾问,纵有所陈,直推尊而表扬之,曰:“是唯我后之德焉。”更不必索忠谏之美名,而欲以忧危其主也。何也?履虎尾者,必使不至于咥人而后亨,而世实未有履虎而不咥者。或者大绅亦未之思而遽易焉,以履其后乎?此实背《尚书》、《大易》之训,虽死何辞也!缙于高皇仅免一咥,至文皇终不得脱矣。
夫大绅,文学之选也,所谓多读书识义理之人也。乃《易》与《尚书》反束而不读,何耶?非不读也,读之而不知其义也,所谓不识字之人是也。夫以千载不易得之君臣,一旦得之,又以不识字之故反失之,不诚可慨耶?二百余年,若刘忠宣之事泰陵,李文正之当正德,可称不易之臣矣。若杨新都者,虽能委曲于彬、忠用事之朝,而不能致身以事达礼之主,天资近道而不知学,是最为可惜之人。
夫学何学也?学然后知为臣之不易也。故曰:“人不学,不知道。”常人犹不可不学,不学则不知道,而况于事君之道,而又况于内阁史臣之道之犹不易者耶!是故谨备述之。
附史阁款语刘东星
刘东星曰:岁辛丑夏,李卓吾同马诚所侍御读书山中,余屡遣迎不至。谓余宦邸非遨游之地,官署非读书之场。是以余为不读书也。然余虽不读书,余有禄俸可以养老,不必皆伯夷所树也。且余虽曰仕宦,而清素未脱寒酸气习,当与马侍御等,何必分别太过乎?
且闻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书,指示我!于是得《史阁》二十一篇以归。其所叙述,专以“为臣不易”一语,更端言之极尽。余因戏答之曰:“个人正坐不易一语,怠缓了国家大事,使世界无所倚托,今何为出此言也?动步不取,见勇往直前者,则指为轻进;动口不敢,见开口见胆者,则指为干名。若皆慎重不易,则斯世何赖,朝廷何赖?”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为上上人说法,不为此等人说法。此等人乃世间患得失之人,贤者耻之,岂吾所说耶?我为世间贤人多是如此,必欲进之于大圣人之域,文王、孔子之归。盖必如此,然后能济事,然后能有益于君。此实载在《尚书》,著在《周易》,特无人提动,不省耳。公看斯世谁不愿为文王、孔子大圣人者?”
余闻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贤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为臣之不易盖如此云。
寿焦太史尊翁后渠公八秩华诞序
李宏甫曰:余至京师,即闻白下有焦弱侯其人矣。又三年,始识侯。既而徙官留都,始与侯朝夕促膝穷诣彼此实际。夫不诣则已,诣则必尔,乃为冥契也。故宏甫之学虽无所授,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夫侯千古人也,世之愿交侯者众矣。其为文章欲以立言,则师弱侯;为制科以资进取,显功名不世之业,则师弱侯。又其大者,则曰:“是啜菽饮水以善事其亲者也,是立德也。”故世之为不朽,故以交于侯者,非一宏甫也。然惟宏甫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为知己。
万历十年春,是为侯家大人后渠八十之诞。先是,九年冬,侯以书来曰:“逼岁当走千里,与宏甫为十日之饮。”已而果然,饮十日而别。别至中途,复以书来曰:“家大人三岁失怙恃,备尝难辛,能自立,不至陨获。十六袭祖荫,掌军政四十年。为人伉直,不以一言欺人,亦不疑人欺之,心事如直绳,可一引而尽。盖平生无违心之言与违心之行者,自所见,惟家大人一人耳。中年,始举伯兄,专意督教,务欲有成。至为儿,教事一付伯兄,曰:“家有读书种子,当不断绝矣。’及伯兄为令,所入俸尽废之官。党或谓家大人,大人曰:“儿所持是也。’平生布衣粝饭,澹然自居,故能无求于世,无怨于人。有吴主簿者,部运至留都,密以八百金寄家大人。一日暴殒,家人失金所在,家大人举而归之,仍为护其丧,还至通州。通州人至今不知也。年六十,即独居一室,绝荤酒不茹,日惟礼佛诵经而已。近者复以礼诵之半室宴坐,期于冥契而未得也。家有竹林,俯青溪之胜,举头则钟山在焉。大人时时杖屦出入,婚嫁应酬,一切不问。人以为皂帽布裙,行窥园囿,有管幼安之风。故友杨道南目为古逸民,岂非谓其遗世自立,而世之垢氛有不得而缁之耶!盖家大人之少也,溷迹于轩冕而不知其荣;其壮也,教子以读书而不求其利;其老也,归心禅诵而惟深信于因果。信心而游,尽意而已,当于无怀、葛天世求之,非今人也。举世识真者少,谁能辨别之!敢述大都以请于门下,倘得阐发道真,一摅幽隐,当传示云仍,永以为好,非独家大人得蒙度脱已也。”
余观侯之言如此,不但谓余知侯,且谓余能知大人也。虽然,余纵知侯,其何能有加于侯之大人也哉!夫侯之所以事大人者,非直菽水之欢云也。吾谓大人之不朽者,尽在侯矣。余友侯也,且藉侯以不朽,而况大人!且大人不闻程太中乎?天下至今知有太中者,以程伯子也。大人深心念佛,亦知有净饭王矣,天下至今知有净饭王者,以黄面老子瞿昙也。由此观之,大人之不朽者可知矣。夫有子如侯,而后大人得以享其逸,则其谓之逸民也固宜。
虽然,大人年已八十矣,行则超耋耄而进期颐也。诵经则神劳,礼佛则形劳,今者独居宴坐,又其宜也。夫宴坐则逸,知逸则宜,知宜则顺,是为冥契。
释子须知序
余自出滇,即取道适楚,以楚之黄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聪明好学,可藉以夹持也。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没,友山亦宦游中外去。余怅然无以为计,乃令人护送家眷回籍,散遣僮仆依亲,只身走麻城芝佛院与周柳塘先生为侣。柳塘,友山兄,亦好学,虽居县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频频接膝,然守院僧无念者以好学故,先期为柳塘礼请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日夕唯僧,安饱唯僧,不觉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为楚,身之为孤,人之为老,须尽白而发尽秃也。
余虽天性喜寂静,爱书史,不乐与俗人接,然非僧辈服事唯谨,饮食以时,若子孙之于父祖然,亦未能遽尔忘情,一至于斯矣。
余今年七十又五矣,旦暮且死,尚置身册籍之中,笔墨常润,砚时时湿,欲以何为耶?因与众僧留别,令其抄录数种圣贤书真足令人启发者,名曰《释子须知》,盖以报答大众二十余年殷勤,非敢曰为僧说法也。
寿刘晋川六十序
岁丁酉春正月,刘晋川之寿六十,其弟若侄先二日为寿于堂,呼余。余不知其为寿筵也,蒙袂踏雪而至。晋川曰:“此吾弟侄为余庆六十者也,公可无一言乎?”余谓寿必有宴饮,宴足矣,徒言奚为?晋川曰:“寿人以言,古之道也。公其何辞?”余谓有德乃有言,公为少宰,所交皆海内豪英,岂无连篇巨椽为公祝颂者,而何待余言,且余又非能言者哉!晋川曰:“子不尝为王氏祖母寿九十乎?九十固上寿,六十亦中寿也。”
夫寿者受也,寿之上中下一视其所受,故观其所受,而上寿中寿下寿皆可不问而知之。若夫邻姻族党之所称寿者,不过以九十为上寿,六十为中寿耳矣,此则邻里、姻戚、子姓、族属诸人皆能为公道之,而何待余也耶!
今夫执爵? 食,擎跽上献;跪而陈果,趋而载羹;爱日如年,惜阴若岁:愿我双亲结发齐眉,百年偕老。此则人子之所以寿其父母也。长枕大被,犹若共乳;易衣分痛,念昔同胞。怡怡如也,翕翕如也。鹡鸰急难,步即相随;茱萸遍插,离即相思。是日也,念昔者之方孩,感今日已成翁。双亲不见,见兄维亲;怙恃何在,有弟怙余。此则兄弟之所以相为寿也。出而迎宾,入而拜舞;罗八珍于堂前,陈百戏于阶下;笙歌迭奏,萧鼓继作。此则若余辈之所以寿其伯父与叔父也。此谓家宴,咸以上寿为期,即过百岁,未以为足者也。
若夫亲邻族党之寿,则必有以矣。思吾散九百之卿禄,不须乞物而布惠;顿令阖郡之咸贵,不难施地为学宫。义田尚在,麦舟非远。于是乎感德怀恩,举手加额;遥祝则望门而拜,称觞则接踵而趋;念桑梓之有人,恨敬共之唯晚。此则邻里乡族之所为寿者又如此矣。
夫子寿如此,兄弟之相为寿如此,侄辈寿如此,以至姻亲族党,其寿皆如此矣。余若更以百岁为公寿,不既赘乎!夫余辱在友朋者也,今公亦以余为真友朋也,余虽欲辞,而友朋之义不得辞,但恐言之而公不肯信耳。虽然,余试言之,公试听之。以公聪明,想亦未有不信者也。
夫尧、舜与禹,天下之上寿也,而至今在。太原狄梁公、白乐天,闻喜裴晋公,汾阳文潞公,古今之中寿也,而至今在。此虽未可同日语寿,然皆公之乡人,皆与天地相终始,虽中寿亦上寿也。尧平阳,舜蒲坂,而大禹安邑,与沁上壤接,文潞公诸贤不以上寿逊让三圣,而谓公肯让太原、闻喜、汾阳四贤者乎?吾不信也。夫此四贤亦犹人耳,即可立跻上寿,亦以所受者宏也。上寿如海,百川日注而不盈,以有尾闾以泄之,已复散为百川,故终日注,终日泄,而不溢不竭也。此大受之量也,非与其能受,与其能泄也。若江若河则异矣,上流若一月日霖雨不止,即冲沙颓岸,坏屋庐田土,损民不小矣。赖其终朝赴海,不暂停止,故他处无伤。所伤者一二,而所利济者千百,则归海之功,能泄之验,于斯尤著。
吾故曰:“寿者受也。”三圣如海,四贤如江河,其寿皆与天地长久,虽中寿亦上寿也。此之谓朋友之寿。其朋友者如此,公其以余为真朋友乎?若曰:“李卓吾虽不知其于白乐天诸贤何如也,而能切切焉以是愿余,余决不敢以为赘。”愿书之以为刘某上寿。
老人行叙
老人之遁迹于龙湖也,亦多年矣,舍而北游,得无非计乎?何其愈老而愈不惮劳也?夫老人之本心,其大较可知也。大较余之初心,不是欲人成佛,便是欲人念佛耳,而人多不信,可如何!或信矣,而众魔复害之,使之卒不敢信,可如何!因而谤佛沸腾,忧患丛生,终岁闭户而终岁御寇,有由也。余虽不欲卒老于行,又可得耶?
余是以足迹所至,仍复闭户独坐,不敢与世交接。既不与世接,则但有读书耳。故或讽诵以适意,而意有所拂则书之;或俯仰以致慨,而所慨勃勃则书之。故至坪上,则有《道古录》四十二章书;至云中,则有《孙子参同十三篇》书;至西山极乐僧舍,则有《净土诀》三卷书。随手辄书,随书辄梓,不能禁也。又有《坡公年谱》并《后录》三卷,陈正甫约以七八月余到金陵来索。又有《藏书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在塞上日,余又再加修订,到极乐即付焦弱侯校阅,托为叙引以传矣。今幸偕弱侯联舟南迈,舟中无事,又喜朋盍,不复为闭户计矣。括囊底,复得遗草,汇为二册,而题曰《老人行》,不亦宜欤!
夫老人初心,盖欲与一世之人同成佛道,同见佛国而已。著书立言,非老人事也。而书日益多,言日益富,何哉?然而老人之初心至是亦徒然耳。则虽曰《老人行》,而实则穷途哭也,虽欲不谓之徒然不可矣。
虽然,百世之下,倘有见是书而出涕者,坚其志无忧群魔,强其骨无惧患害,终始不惑,圣域立跻,如肇法师所谓“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吾夫子所谓“有杀身以成仁”者,则所著之书犹能感通于百世之下,未可知也。则此老行也,亦岂可遂谓之徒然也乎哉!
重刻五灯会元序
宋季,灵隐太川禅师济公,以《五灯》浩博,乃集学徒作《会元》以惠后人。至元至正四年,杭天竺万寿禅寺住持番易、释廷俊,因会稽沙门业海清公见《五灯会元》板毁,罄衣钵以倡施者,于是康里公首捐俸以助,而板刻复成,故廷俊序之,此第二梓也。至我明嘉靖,平湖陆太宰五台公,始诺径山慈上人之请,为疏劝化,复锓《五灯会元》之板,则为第三梓矣。唯兹板印行,而《五灯》罕睹。余念杨亿通宗高禅,李遵时为同参,气盖宇内,《广灯》、《传灯》既经二老手订笔叙,必有大可观者。余虽老,犹将翻而阅之,以快没齿也。
抑廷俊又有言曰:“至元间,于越云壑瑞禅师,曾作《心灯录》,最为详尽,中间特援丘玄素所制《塔铭》。以龙潭信公出马祖下,以致沮抑,不大传世,识者惜焉。”噫!是余又未曾见瑞公所作《心灯录》矣。
寿王母田淑人九十序
卓吾居士曰:楚之麻城有梅姓者,实为世家名族,余过其家门不见有匾额,当孔道不见有牌坊,但见有石楼巍然出云,书曰“百岁坊”云。其上为二方。其一方书曰:“曾大父某,寿若干岁;曾大母某氏,寿若干岁。”其第二方书曰:“大父某,寿若干岁;大母某氏,寿至百岁以上。”梅氏同胞亲昆弟六人:长即客生;其四弟五弟六弟年少壮,绝聪伟,时时试为文学特等;其二弟三弟皆一时同领乡荐。而客生又与其二弟并其妹婿一时同登进士,一为台谏,一为给谏,亦颇光荣矣。而过门不见匾额,过街不见牌坊,倘不有“百岁”石楼横截当路,即不知此中乃梅氏之居也。岂客生之意专以百岁为荣欤?意富与贵亦人世常有,而唯寿为难欤?故知《洪范》五福,一曰寿,非徒然也。抑以子子孙孙所以贵且贤者,皆其大母与其大父福寿之所遗,以故欲表而扬之,以见其所自欤?然则客生之意远矣。此余旅寓龙湖之日,所见“百岁坊”,所闻梅氏母者如此。
今万历二十五年丁酉,余复旅寓沁水之坪上,而获见刘晋川之婿王洽者。王洽见余,每为余道其祖母田淑人之寿:见今九十岁,其修斋诵经,念佛作福,勤俭好施,聪明快便,犹五六十岁时也。夫王洽之父,即太参公王正吾也;其从祖父,即冢宰王公。家世如此,而王洽每以祖母寿考福德历历为余详言之不已,岂亦有大同之意乎?
今余将往大同矣,倘过阳城入门而化饭,则必请见尔祖母于堂而亲祝之曰:“作福须勤,念佛尤当勤也。”又祝曰:“作福则生天,寿虽千亿,尚有量也;念佛则皈依西方佛,而以莲花为父母,其寿不可量也。”又祝而言曰:“念经必诵《阿弥陀经》,诵《观音经》,诵《金刚经》。”
今往见大同,必为梅大同颂之矣。他日倘再至麻城,余必大张之曰:“是‘百岁坊’也,吾虽闻其寿,未获见其人也;是梅氏之大母也,虽寿至百岁以上,犹未为无量也。吾今亲见王氏祖母,吾又亲祝之,吾实见无量寿佛来矣。”
自刻说书序
李卓吾曰:余虽自是,而恶自表暴,又不肯借人以为重。
既恶表暴,则宜恶刻书,而卒自犯者何?则以此书有关于圣学,有关于治平之大道,不敢以恶表暴而遂已也。既自刻矣,自表暴矣,而终不肯借重于人,倘有罪我者,其又若之何?此又余自是之病终不可得而破也。宁使天下以我为恶,而终不肯借人之力以为重。
虽然,倘有大贤君子欲讲修、齐、治、平之学者,则余之《说书》,其可一日不呈于目乎?是为自刻《说书序》。
选录睽车志叙
余自在秣陵时与焦弱侯同梓《感应篇》,后隐于龙湖精舍,复辑《因果录》。今弱侯罢讲官,余又与之连舟南行。舟中闲适,弱侯示余郭伯象《睽车志》。余取其最儆切者,日间细书数纸,以与众僧观省,夜则令众僧诵《法华经》,念《往生神咒》,并度脱水神水鬼,则昼夜皆明鬼事矣。
方诵经毕,回向发愿文,必叙所因,余因而直书曰:“焦弱侯状元与余联舟”云云。弱侯曰:“此二字可勿用也!”余谓鬼神有尚贤者,不书可矣;倘不然,则状元二字亦可使致敬,何妨乎?弱侯曰:“吓鬼而已可矣。”余笑曰:“谓神之敬之则可,谓其可吓则不可。使公真能吓鬼,今亦不上此舟矣。”因大笑,遂书之以为《睽车志》引。
《睽车志》多,余所手录者,不过十之一,不知者以为好怪,其知者则以为可与《因果录》、《感应篇》同观。若能与《感应篇》同观,则此《睽车志》岂曰“载鬼一车”也乎哉?固太上之旨矣。
说弧集叙
《睽车志》,志鬼也。疑其为鬼,则以人与鬼异,遂张弧而欲射之。《说弧集》,集鬼也。集诸鬼说,直以人与鬼同,遂说弧而不之射焉。
夫人直至于明不见人,幽不见鬼,则幽、明、人、鬼一以贯之矣,何生死之可了,又何涅之可期?彼为无鬼之说者,又安知其非通于性命之奥者乎?
南询录叙
豁渠上人姓邓,蜀之内江人也。蜀人多为我言:“上人初为诸生,即以诸生鸣。其自抱负也已甚,平生未尝轻以实学推许前辈,故亦不肯谬以其身从诸生后,强谈学以为名高。虽蜀有太洲先生者,文章气节伟然可睹,上人亦未以实学许之。以故,师事赵老者在朝盈朝,居乡满乡,上人竟不屑往焉。此其自负也,其倔强也如此。其大可笑者:赵老以内翰而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上人以诸生而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彼此一间耳,朝夕声相闻,初不待倾耳而后听也。虽赵老与其徒亦咸谓邓豁已矣,无所复望之矣,然邓豁卒以心师赵老而禀学焉。”
吾以是观之,上人虽欲不闻道,不可得也。虽欲不出家,不远游,不弃功名妻子以求善友,抑又安可得耶!吾谓上人之终必得道也,无惑也。今《南询录》具在,学者试取而读焉。观其间关万里,辛苦跋涉,以求必得,介如石,硬如铁,三十年于兹矣。虽孔之发愤忘食,不知老之将至,何以加焉!
余甚愧焉,以彼其志万分一我无有也。故复录而叙之以自警,且以警诸共学者。中间所云“茅舍独坐,鸡犬明心”,虽曰水到渠成,而其端实自赵老发之。吾固哀其志而决其有成,又以见赵老之真能得士也。
序笃义
以上皆笃义者。义固生于心也:张堪有知己之言,文季即以信于心;唯王修能冒难而来,言未卒而修至。义固生于心也,岂好义而为者之所能至乎?
是故视之如草芥,则报之如寇雠,不可责之谓不义;视之如手足,则报之如腹心,亦不可称之谓好义。是故豫让决死于襄子,而两失节于范氏与中行。相知与不相知,其心固以异也。故曰:“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乎以国士遇我也。士之忘身以殉义者,其心固如此。又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可义求,是故澹台子羽弃千金之璧;不可劫以威,是故鲛可斩,璧终不可强而求。士之轻财而重义者,其心固如此。
附序言善篇刘东星
刘晋川曰:《言善篇》者何?卓吾老子取其将死而言善也。夫苟其言之善矣,奚待将死,将自幼至壮,自壮至老,未有一言之不善者。若待将死而后善,则恐虽死亦未必善也。
吾谓卓吾子欲人之听之也,故独以“言善”名其篇,而岂真谓将死而后善哉!夫言者,身之符、心之声也。其言之善,则必其身之善;其身之善,则必其心之善。卓吾子之心之身之善,余既久相与处,而知之审矣。奚待于言,而又奚待于将死之言乎?但时无先师孔子设教于上以为之表章,故使卓吾子泯泯闷闷,遂呕弃于人世。不然,卓吾子者固为人谋而必忠,与朋友交而必信,传而必习,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恒恐一毫之失坠,所谓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卓吾子之身之心皆兼而有之矣,奚独言善,又奚独将死也!
是书凡六百余篇,皆古圣要语,卓吾汇而辑之,欲以开来学而继往圣。余尚未见,见其《小引》三首与《言善篇目》而已。客冬,卓吾子大困于楚,适有马侍御者自潞河冒雪入楚,往携之以出,同居通州,朝夕参请,身心之偕善。余愧羁留淮济,不能如侍御之速也。卓吾子曰:“公勿言!公勿言!此正余他山之石,此正余将死而大获进德修业之益也。”
呜呼!此非卓吾子之言之善乎,天下之善言更复有过于是者乎!向非身心之善真有同于曾参,真加于人数等,虽欲强勉以为此言不得矣。遂因其语而书之,以为《言善篇》小引。
道教钞小引
凡为释子,但知佛教而不知道教。夫道家以老君为祖,孔夫子所尝问礼者。观其告吾夫子数语,千万世学者可以一时而不佩服于身,一息而不铭刻于心耶?若一息不铭刻,则骄气作,态色著,淫志生,祸至无日矣。余老且死,犹时时犯此症候,几为人所鱼肉,况如杨生定见者筋骨虽胜余,识见尤后于余,而可不切切焉佩以终身欤!
老子《道德经》虽日置案头,行则携持入手夹,以便讽诵,若关尹子之《文始真经》,与谭子《化书》,皆宜随身者,何曾一毫与释迦差异也?故独编录之以示释子之有志向,而其欲以示杨定见也尤切。
圣教小引
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研,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穷《学》、《庸》要旨,知其宗实,集为《道古》一录。于是遂从治《易》者读《易》三年,竭昼夜力,复有六十四卦《易因》锓刻行世。
呜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声矣;向作矮子,至老遂为长人矣。虽余志气可取,然师友之功安可诬耶!既自谓知圣,故亦欲与释子辈共之,盖推向者友朋之心以及释子,使知其万古一道,无二无别,真有如我太祖高皇帝所刊示者,已详载于《三教品刻》中矣。
夫释子既不可不知,况杨生定见专心致志以学夫子者耶!幸相与勉之!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
书苏文忠公外纪后
卓吾曰:苏长公以文字故获罪当时,亦以文字故取信于朋友,流声于后世,若黄、秦、晁、张皆是也。略考仁、英、神、哲之朝,其中心悦而诚服公者,盖不止此,盖已尽一世之杰矣,黄、秦、晁、张特其最著者也。然则为黄、秦、晃、张者,不亦幸乎!虽其品格文章足以成立,不待长公而后著,然亦未必灼然光显以至于斯也。
余老且拙,自度无以表见于世,势必有长公者然后可托以不朽。焦弱侯,今之长公也,天下士愿藉弱侯以为重久矣。尝一日顾谓弱侯曰:“公能容我作一老门生乎?”弱侯笑曰:“我愿以公为老先生也。”余谓:“余实老矣,公年又少余十五岁,则余实先公而生,其为老先生无疑。但有其实无其名,我不愿也。唯愿以老先生之实托老门生之名,而恒念无四子之才之学,即欲冒托门下以成其名,又安可得耶?”时有从旁赞曰:“黄山谷有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今公管城如之,孔方如之,正今之山谷老人矣。”余喜而揖曰:“有是哉,幸然为我授记也!”遂记其语于此。
书应方卷后
此焦弱侯为灵公书也。余馆于灵公精舍。先是,弱侯数与灵公道余,故余遂馆于灵公。灵公今得弱侯数语,灵公不朽矣。先己丑为罗念庵先生,先生深于道;此万历己丑为焦弱侯先生,先生亦深于道。人品略相似而契悟胜之,才学胜之,笔画不如念庵先生婉媚,而古拙迥别。六十年间出此两人,又适当己丑之期,灵公其善宝藏之!
书小修手卷后
岁辛丑,余在潞河马诚所所,又遇袁小修三弟,虽不获见太史家兄,得见小修足矣,况复见此卷乎!
小修劝我勿吃荤。余问之曰:“尔欲我不用荤何故?”曰:“恐阎王怪怒,别有差委,不得径生净土耳。”余谓:“阎王吃荤者,安敢问李卓吾耶!我但禁杀不禁嘴,亦足以免矣。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饱?我老,又信儒教,复留须,是宜吃。”小修曰:“圣人为祭祀故远庖厨,亦是禁吃荤者。其言非肉不饱,特为世间乡间老耳,岂为李卓老设此言乎?愿勿作此搪塞也!”余谓:“我一生病洁,凡世间酒色财,半点污染我不得。今七十有五,素行质鬼神,鬼神决不以此共见小丑,难问李老也。”小修曰:“世间有志人少,好学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只眼,直思出世为学究竟大事。先生向栖止山林,弃绝人世,任在吃荤犹可;今日已埋名不得,尽知有卓吾老子弃家学道,作出世人豪矣。十目共视,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为大恨。故我愿先生不茹荤,以兴起此一时聪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时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余翻然喜曰:“若说他等皆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
西征奏议后语
刘子明宦楚时,时过余。一日见邸报,东西二边并来报警,余谓子明:“二俱报警,孰为稍急?”子明曰:“东事似急。”盖习闻向者倭奴海上横行之毒也。余谓:“东事尚缓,西正急耳。朝廷设以公任西事,当若何?”子明徐徐言曰:“招而抚之是已。”余时嘿然。子明曰:“于子若何?”余即曰:“剿除之,无俾遗种也。”子明时亦嘿然。遂散去。
盖天下之平久矣,今者非但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已也。自嘉、隆以来,余目击留都之变矣,继又闻有闽海之变,继又闻有钱塘兵民之变,以及郧阳之变矣。当局者草草了事,招而抚之,非谓招抚之外无别智略可以制彼也。彼桀骜者遂欲以招抚狃我,谓我于招抚之外,的无别智略可为彼制,不亦谬乎!今者若循故习,大不诛杀,窃恐效尤者众,闻风兴起,非但西夏足忧也。且西夏密迩戎虏,尤为关中要区,第示审此意当待何日乃可向人言之耳。已而西事日急,朝廷日征四方之兵,枢密大臣选锋遣将,似若无足以当其选者。于时梅侍御客生独荐李成梁,又不合当事者意,复成道傍之筑矣。事在燃眉,可堪议论之多耶!嗣后警报愈急,阅时愈久,客生不得已乃复疏而上之:“此贼当早扑灭,失今不图,迟至秋,势必滋蔓,滋蔓则愈费力矣。若徒以不信李成梁故,臣请监其军以往。”于是上遂许之。余时闻此,喜见眉睫,走告子明曰:“西方无事矣!客生以侍御监军往矣!”子明时又嘿然。盖子明虽知余言之可信,实未审客生之为何如也。意者彼我相期,或类今世人士之互为标榜者耳。吁!此何事也,而可以牝牡索骏,坐断成事于数千里之外耶?时有如子明辈者频频相见,亦皆以西事为忧。余皆告之曰:“军中既有梅监军在,公等皆可不必忧矣!”诸公亦又嘿然,盖诸公非但不知客生,且不知余,而又能信余之言也?
未几而西夏之报至矣,事果大定,献俘于广阙下,报捷于京师,论功称赏,亦可谓周遍咸矣。褒崇之典,封爵之胜,垂纶广荫,同载并举。而客生回朝半岁,曾不闻有恩荫之及,犹然一侍御何也?余实讶之而未得其故,后于他所获读所为《西征奏议》者,乃不觉拊几叹曰:“余初妄意谓客生西事我能为之,纵功成而不自居,我亦能之。不知其犯众忌,处疑谤,日夕孤危,置身于城下以与将佐等伍,而卒能成奇功者也!”余是始愧恨,以谓千不如客生,万不如客生,再不敢复言世事矣。因密语相信者曰:“西夏之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以监军成功。何也?监军者,无权者也,自古未有不专杀生之权而可以与人斗者也。又不难于以监军成功,而难乎任讪谤于围城之日,默无言于献捷之后也。”
呜呼!客生既能为人之所不能为矣,而世人犹然不知也。方客生之蒙犯矢石于坚城之下也,兵粮不给,虏骑来奔,设奇运谋,贼反以城自献矣,而世人犹然不见也;况乎监军之命初下,西征之檄始飞,而我乃呶呶然断成事于数千里之外,而欲其必信我,不亦惑欤!虽然,天下之事固有在朝不知,而天下之人能知之;亦有一时之天下不能知,至后世乃有知者。但得西方无事,国家晏然,则男儿志愿毕矣,知与不知,何预吾事!余是以密书此语于《西征奏议》之后,以俟后世之欲任事者知所取则焉。
说汇
汝师子友名字说
庄纯夫长儿名祖耳,字汝师;中子名惠施,字子友。果是亲兄弟,不必同名字也。连登上第而外人不知,则不生嫉妒;其为贤圣而世俗不知,则不生论议。不然,不曰“兄为程伯子,优其弟程正叔也”;则曰“陈元方难兄而季方难弟也”,又曰“季方难为弟而元方难为兄也”。种种论议,皆从同名字来。
何必同名字,果其才同,则八元、八恺不同名,八龙、八士不同名,何必同名字也?学同业,术同方,友爱同气,同以下人为心,同以上人为志,此宜同者却不知同,顾唯知有名字之同。如世俗兄弟同名同字,同相争斗,同告状,唯恐其不得不同,乌用乎名字之同也?
是为不必同名与字说。
穷途说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难,吾出家以来,本欲遍游天下,以求胜我之友。胜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胜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有此二喜,故不惮弃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旧县。入旧县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实胜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夫胜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胜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况年纪又老,脚力不前,路费难办乎?是以就龙湖而栖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终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龙湖为龙湖长老者,则深有僧;近龙湖居而时时上龙湖作方外伴侣者,则杨定见秀才。余赖二人,又得以不寂寞,虽不可以称相知,然不可以不称相爱矣。老死龙湖,又何疑焉!
两年以来,深有稍觉满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闻,逃去别住,余乃作书寄之,大略具在《三叹余音》稿中矣。杨定见劝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盖念我年老费力,又以深有自是,决不听我故也。复引《论语》“不可则止”之语以重劝余,余谓“不可则止”之语在后,而“忠告善道”之语在先,今不闻“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则止”自止,何耶?况此语本为疏交泛交而发,若深有与我三人者,联臂同席十余年矣,学同术,业同方,忧乐同事,徒弟徒孙三四十人视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盖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其平日情义如此,今纵忠告而不听,尤当继之以泣,况未尝一言,而遂以为不可乎?余谓连尔亦当作一恳切书与之,诸徒弟徒孙辈亦当连名作一书与之,彼见众人俱以为言,即有内省之念矣。况深有原是一老实之人,只为无甚见识,又做人师父,被人承奉惯了,便觉常闻非耳。若人人尽如常闻之言,彼必定知悔也。且深有未打常闻之先,本无失德也,虽不言可也。今既乱以皮鞭打常闻矣,犹然不得快活,复怨怒上山,造言捏词,以为常闻赶之,日夜使其徒众搬运粮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时人不堪劳,则为恶极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视而不作书以告之也。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见尚不省,乃谓和尚尚不听我等之言,而欲深有听和尚之言,必不得也,况人都说是和尚赶他上山去耶!余谓既说是我赶他去,则尔此书尤不容于不作也。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热赶之罪,是一举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书矣。即他不听,而彼此之心已尽,我热赶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纵然是我赶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来,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为也,乃反以我为不必何耶?
法华方便品说
此增上慢者不知佛之方便,而遂信以为佛之贞实,一闻妙法,能无畏乎?此世尊所以三止舍利弗之请而不告,五千比丘所以遂退而不返也。
夫此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见耳,三乘圣人犹不可以遽语,而况于增上慢之人哉!舍利弗虽曰声闻之选,然植根深矣,沐浴膏泽也久矣。其为庆快,当有不言而喻者,惜乎不一记述当时所以深信之妙法也!所有记者,安知卓吾子读之不望涯而亦返乎?然苟有妙法可记,卓吾老子虽欲不返,亦不可得也。
是经二十八品,品品皆说妙法莲华,至求其所谓妙法莲华者竟不可得。呜呼!此所以为妙法莲华也欤!
金刚经说
《金刚经》者,《大般若经》之一也。吾闻经云:“金最刚,能催伏魔军,普济群品,故谓之金刚云。”人性坚利,物不能坏,亦复如是。故忍和尚为能大师说此经典,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便尔见性成佛,一何伟也!
说者谓朱夫子曾辟此语,以为得罪于吾圣门。不知朱子盖有为也,盖见世人执相求佛,不知即心是佛,卒以毁形易服,遗弃君亲之恩而自畔于教,故发此语,初非为全忠与孝,能尽道于君臣父子之间者设也。使其人意诚心正而伦物无亏,则虽日诵《金刚》,亦何得罪之有?今观朱夫子平生博极群书,虽百家九流靡不淹贯,观其注《参同契》可见矣。然则学者但患不能正心耳。
夫诚意之实,在毋自欺;心之不正,始于有所。有所则有住,有住则不得其正,而心始不得自在矣。故曰:“心不在焉,视不见,而听不闻。”而生意灭矣。惟无所住则虚,虚则廓然大公,是无物也。既无物,何坏之有?惟无所住则灵,灵则物来顺应,是无息也。既无息,何灭之有?此至诚无息之理,金刚不坏之性,各在当人之身者如此。而愚者不信,智者穿凿,宋人揠苗,告子助长,无住真心,妄立能所,生生之妙几无息灭,是自欺也。故经中复致意云:“应生无所住心。”是心也,而可与不忠不孝削发异服者商量面目哉!
五宗说
青原有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南岳有沩仰、临济二宗,所谓五家宗派是也。
是五宗也,始于六祖而盛于马祖,盖自马祖极盛,而分派始益远耳。故江西马大师亦以祖称,以其为五家之宗祖也。虽药山诸圣咸嗣石头之胄,而机缘契悟,实马大师发之,马祖之教不亦弘欤!唯其有五宗,是以其传有五灯。因其支分派别,源流不绝,则名之曰宗;因其重明继焰,明明无尽,则称之曰灯。其实一也。此五宗之所由以大,而五灯之所由以传以续也。在我后人,宁可不知其所自耶!
若永嘉真觉大师与南阳忠国师,虽未暇叙其后嗣,然其见谛稳实,不谬为六祖之宗明甚。乃《传灯》者即以己意抑而载之旁门,何其谬之甚欤!余故首列而并出之。
隐者说
时隐者,时当隐而隐,所谓邦无道则隐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然而稍有志者亦能之,未足为难也。
若夫身隐者,以隐为事,不论时世是也。此其人盖若有数等焉:有志在长林丰草,恶嚣寂而隐者;有懒散不耐烦,不能事生产作业,而其势不得不隐者。以此而隐,又何取于隐也?等而上之,不有志在神仙,愿弃人世如陶弘景辈者乎?身游物外,心切救民如鲁连子者乎?志趣超绝,不屈一人之下,如庄周、严光、陶潜、邵雍、陈抟数公者乎?盖身虽隐而心实未尝隐也。此其隐盖高矣,然犹未大也,必如阮嗣宗等始为身心俱隐,无得而称焉。
嗟夫!大隐居朝市,东方生其人也。彼阮公虽大,犹有逃名之累,尚未离乎隐之迹也。吾谓阮公虽欲为东方、冯道之事而不能,若冯公则真无所不可者矣。
三教归儒说
儒、道、释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为死矣。”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弃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
尧之让舜也,唯恐舜之复洗耳也,苟得摄位,即为幸事,盖推而远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过于尧,而故让之位以为生民计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颜之陋巷,非尧心欤!自颜氏没,微言绝,圣学亡,则儒不传矣。故曰:“天丧予。”何也?以诸子虽学,夫尝以闻道为心也。则亦不免仕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乎?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
论汇
论交难
以上皆易离之交,盖交难则离亦难,交易则离亦易。何也?以天下尽市道之交也。夫既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曷可以易离病之,则其交也不过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是故以利交易者,利尽则疏;以势交通者,势去则反。朝摩肩而暮掉臂,固矣。
夫唯君子超然势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劝,而后交始难耳。况学圣人之学而深乐夫得朋之益者,则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后可使七十子之服从也。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如此乎其欲之难也,是以终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故吾谓孔子固难遇,而七十子尤难遘也。
吾又以是观之,以身为市者,自当有为市之货,固不得以圣人而为市井病;身为圣人者,自当有圣人之货,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吾独怪夫今之学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货也!阳为圣人,则炎汉宗室既以为篡位而诛之;阴为市井,则屠狗少年又以为穿窬而执之。非但灭族于圣门,又且囚首于井里,比之市交者又万万不能及矣。吾不知其于世当名何等也!
强臣论
臣之强,强于主之庸耳,苟不强,则不免为舐痔之臣所谗,而为弱人所食啖矣。死即死而啖即啖可也,目又安得瞑也,是以得已于强也。颜鲁公唯弗强也,卒以八十之年使死于谗;李怀光唯不得已于强也,卒以入赴王室之难而遂反于谗。皆千载令人痛恨者。甚矣,主之庸可畏也!然则所谓强臣者,正英主之所谓能臣,唯恐其礼待之不优者也。
乔玄之言曰:“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贼。”吾以是观之,使老瞒不遭汉献,岂少一匡之勋欤?设遇龙颜,则三杰矣。奈之何舐痔固宠者专用一切附己之人,日事谗毁,驱天下之能臣而尽入于奸贼也!敦之咎王导曰:“不听吾言,几致灭族!”夫晋元帝其初盖奴虏不尽之琅邪耳,非王导无以有江左,至明也。一有江左,即以刁协为腹心,而欲灭王氏何耶?晋孝武亦幼冲之主也,非谢安出东山,则桓温之逆谋其遂必矣,后乃代温位而居其任,故能却百万之师,杀苻融而降苻朗也。既幸无事,而道子之谗遂行,又何耶?安唯恐不免于谗贼之口也,尽室以行,步丘是避,造海之装于广陵之下,欲由此还东矣,乃未就而疾作,伤哉!于是桓玄篡位,刘裕代晋,强者终能自强,而不敢强者终岌岌以死也。
夫天下强国之臣,能强人之国而终身不谋自强,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是以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强臣也,故言强臣而必先之以庸君也。
谲奸论
谲莫谲于魏武,奸莫奸于司马宣王。自今观之,魏武狡诈百出,虽其所心腹之人不吝假睡以要除之;而司马宣王竟夺其颔下之珠,不必遭其睡也。故曹公之好杀也已极,而魏之子孙即反噬于司马。司马之啮曹也亦可谓无遗留矣,而司马氏之子孙又即啖食于犬羊之群。青衣行酒,徒跣执盖,身为天子,反奴虏于鲜卑,戮辱于厥廷之下也。一何惨毒酷烈,令人反袂掩面,含羞而不忍见之欤!然则天之报施善人竟何如哉?吾是以知天之报施果不爽也,吾又以知谲之无益、奸之受祸也。故作《谲奸论》以垂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