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海似乎看明了他这惊愕的意思,因笑道:“让你写了请帖不算,还要你送一趟。因为明日请客,今日这帖总得送了去,耽误不得。我要是派听差送到他们家里去吧,他们恐怕要到夜深才回去……”士毅抢着道:“反正后台我已经走熟了,我去一趟就是了。”东海将请帖理齐了,一齐交到他手上,笑道:“像你这个样子痛快做事,我就很欢喜。”蔼仁道:“欢喜是欢喜,四爷总也不肯在会长面前提一提,约我们跑小腿的升升。”东海道:“你这家伙,倒会乘机而入。你已经由录事升到二等办事员了,还有什幺不满意呢?人家老洪,还是个小录事呢。老洪,你这人很好,做事既勤快又老实,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想法,给你升到办事员,每月薪水,让他们定三十块钱,你看怎幺样?”士毅听了这话,不由心房扑通一跳,自从投身到社会服务以来,始终没有拿过一块钱一天的工资,只凭阔少一时欢喜,就一跳跳上来了,可见天下事难是假话,于是福至心灵的,就向他鞠了一个躬,笑道:“多谢四爷了。”说着,他也真不敢多事耽搁,拿着请帖,就向后台走去。这后台方面,已经是来熟了的,毫不踌躇的,推了门,一直就向里面走去。他由外面进去,恰有一个穿漂亮西装的少年,由里面走出来,两个人钉头一碰。他向士毅周身打量了一番,瞪着眼道:“这是后台,你找谁?”士毅有了靠身了,怕他什幺?便道:“我是来会常青女士的。”那人自己报名道:“我叫王孙,她是我……我和她最接近的,她并不认识你这样一个人呀!”士毅道:“哦!你是王先生,和她最接近的,这与我有什幺相干呢?我是来下请客帖子的,帖子投到了也就完了,至于她肯认识我不肯认识我,我倒不管。”他说着,依然向里面走。王孙因为阻拦他不住,也只好在他后面盯着,一路走到后台来,士毅是来过一回的了,见了后台听差,就向他道:“陈四爷又差我来了,请你们柳团长出来,我还有两句话说。”这话恰是让屋子里的柳岸听到了,立刻抢了出来,随后就跟来一大群歌女。士毅向他笑道:“陈四爷说请柳先生明天带着各位小姐,到东美楼来吃晚饭。”说着,把一大叠请帖,递到柳岸手上。那些歌女,有眼快手快的,大家就出来,口里叫道:“这是我的,那是她的,”大家就在柳岸手上乱抢。抢得太乱了,其中就不免撕破了两张,有人撅了嘴道:“这也不知道是撕了谁的了?知道哪些人他请了,哪些人他没请呢?”士毅道:“凡是贵团的女艺术家,陈四爷都请了。到了明天下午七时,请大家都去吧。”
常青在人群里挤了出来问道:“洪先生,你明天去招待吗?”王孙也不等她第二句,将她拉着向一边跑,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来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小南虽是挣扎着,王孙却是不肯轻易放松,只管向化妆室里拉了去。士毅在一面看到,心里这就想着,这一碗醋,未免吃得太厉害了?我现在穷得穿灰布夹袄,她这种摩登女子,还会和我谈恋爱不成?这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他心里如此想着,两只眼睛,对于王孙去的后影,就不免凝视了一番。柳三爷必竟是在社会上混油滑了的人,知道拉拢陈四爷的重要,得罪了陈四爷的心腹,那不是办法,况且王孙走去,那形迹也太显然了,怎好让人家下台?于是走上前,抢着和士毅握住了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一次两次地烦动你老哥,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改一天我来专请一次吧。请你回包厢和陈四爷说一声,一会儿我就过来奉看。”他口里如此谦逊着,脚步却是慢慢地向外移,引着士毅不得不跟着他走,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出后台了。及至回到包厢里以后,果然东海带着笑容在那里看戏。他回转头,向士毅微点着头,笑道:“你的事情办得好,成绩昭着。”士毅笑道:“四爷怎幺知道有成绩呢?”东海笑道:“怎幺没有成绩?这些小姑娘家,早得着信了,一出台,就对着我这个包厢飞眼。”士毅没有作声,只笑了一笑。不多大一会儿,柳三爷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包厢里来了。他见了陈东海,就是一鞠躬,东海和他握着手道:“我早认识你,好几次看过你在台上梵呵铃独奏。”柳岸笑道:“见笑得很!”东海笑道:“我非常之羡慕你的生活。你春夏秋冬,过得都是爱情生活呀。”柳岸笑道:“谈不到,不过和一班孩子们天天接近罢了。”东海道:“明天请你吃饭,你可要赏光。”柳岸笑道:“一定来的,我还要指挥他们,不能多奉陪,明天再谈吧。”于是和东海握手而别。如此一来,东海和这歌舞团的团长,发生了直接的关系了。心里一得意,脸上就不住地发生着笑容。蔼仁也借了这个机会,只管在一旁凑趣,总是说士毅会办事。
一直把歌舞看完了,东海笑向士毅道:“老洪,你说实话,你和常青有什幺关系?”士毅道:“四爷不要多心,我和她实在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和她的父亲是朋友罢了。”东海道:“她家里是一种什幺情形呢?”士毅道:“瞎!那就不用提了,简直穷得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父亲是吃斋念佛的居士,她母亲的脑筋,也顽固得跟块石头一样,假使不为穷所迫,他们肯让他的女儿来做这样摩登的事业吗?”东海道:“那幺,她家里人很爱钱,要钱就好办。”说到这里,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了。因向士毅道:“今天我对于全班的姑娘,都注了意了。考察的结果,只有两个人合我的意思。一个是跳胡拉舞的楚歌,一个就是常青,其余的那些人,不是脸子长得不够分数,就是身上的肌肉不够分数,这两个人要是都行,我不怕花钱。”说时,伸手一拍自己的腰。士毅和蔼仁还有什幺可说的?也无非跟着他身后笑笑而已。他把话说完了,笑道:“糟糕!你瞧,我们这三块料,不是傻劲大发吗?全戏馆子里人都走光了,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包厢里坐着聊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说着,向外面走,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士毅还在身边,就道:“我本当用车子送你回去的,但是我还有点事,我给钱,你们自己去雇车子吧。”他说着,在身上掏了一下,然后分别地向士毅、蔼仁手上塞了过来。他也不等人家说什幺,已经是走远了。士毅觉得手上果然是塞住了一件什幺东西。低头看时,乃是一张五元钞票,因为蔼仁不曾有什幺表示,自己也就只好是不说,出得戏馆子门以后,由郁塞的所在,走到空阔的地方来,空气流通,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听戏的人,这时自然走了一个干净,就是馆子门前那些灿烂繁多的电灯,也多数熄灭了,灯光影里,只见到三个一群、两个一双的歌女乐师,笑着走了。
士毅闪在暗地里看了一阵,蔼仁也不知道到什幺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残的月亮,这时也是把清白的月华,送到大街上来铺着。士毅为了踏月,丢了大街,只是走小胡同,心里这可也就想着,人事太变幻无定了,前两天我乘着月色,我要提刀去杀小南,今天月色来见得和那天有什幺分别,可是我呢?原要杀那个人,我却拉人来捧她了,我虽然不必再记仇了,然而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有志气!照着陈东海那种行为,当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给他勾引歌舞团里人,这是三姑六婆干的事,我一个堂堂男子,为什幺这样下流?再说,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较的态度,真可以说是菩萨心肠,便是老子待儿子,也未必能办到这种样子,可是我倒要助纣为虐,帮了陈东海去勾引他的女儿,我这人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再就着陈东海说吧,他请我吃饭,他叫我听戏,给我钱用,他一不是爱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怜我落魄,无非要鼓励我替他拉皮条。拉皮条这件事,稍微有一点骨格的人,也不愿干的,我所以穷得无可奈何,满街走着想去捡皮夹,还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抢人家一文,为着什幺?不就为着要争一点志气吗?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给人家拉皮条来维持饭碗了,这拉皮条的行为,和作强盗作贼,好得了多少呢?作穷人的人,应当要忍耐,应当要奋斗。但是,忍耐不是堕落,奋斗不是不择手段。我现在为了十几块钱的饭碗,就是在这公子哥儿的后面,去做一个最下等的皮条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后,就是常老头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对我差不多是以德报怨。我呢,可是以怨报德。照说,他的女儿如果堕落了,我应当在一旁补救,那才是正理。现在,我倒帮了别人,引他的女儿去走上堕落之路,这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所应当做的事情吗?
他在冷静的街巷里走着,更引起了他那冷静头脑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错了道路,非纠正过来不可!一路计算着到了会馆门口,老远地看到胡同口上,有两个人影子在那里晃荡着,突然间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你自己也有个姐儿妹儿的,为了几个小钱,就干……”一个男子的声音,又截住了道:“别嚷别嚷!”以后唧唧哝哝,就听不清楚了。士毅走进了会馆门,随后有人跟了进来,走进门房去了,接着道:“平安这孩子,实在不听话,金铃是个好孩子,他爹粮糊涂,让她干这个。错了一回两回的,收心还收得转来。若是只管拉人下水,就把这姑娘毁了。我们得几个小钱是小,毁了人家终身是大。做长班的虽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怞头卖大烟带马拉皮条全干上吗?”士毅站在院子里,把这话听了一个够。这是长班母亲说的话。这个老妇人,平常也是见钱眼开的,不料她对于儿子拉皮条的这件事却如此反对!我书读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开展,我还研究佛学,人生观也比她透彻,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干了拉皮条这种生活了。这件事若让这老妇人知道了,她是个嘴快的人,或者教训我一顿起来,那未免是笑话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将灯点着,想起刚才在戏馆子里那一番情形,犹如幻梦一般在眼前回旋着。再想到陈东海那一种骄傲狂放的样子,就该上前打他两个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面前唯唯喏喏,一切都听了他的指挥,若是有人在旁边看到我那种行为,不会冷笑吗?桌子上摆着一盏灯,桌下堆了一叠破书,书上压着一面应用的方镜子。将身子伸起了一点,便看到镜子里面,一个五官端正,面带忠厚的影子。于是拿起镜子来,索性仔细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浓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两个微圆的脸腮,广阔的额头……是呀,这是个忠厚之相。所以许多老年人都说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处得怎幺样?我是最无心的一个少年罢了。想到这里,放下了镜子,将手在桌上一拍!心里想着:“这面镜子,给予了我一个自新之路,从明天起,我做好人,躲开陈东海,躲开韦蔼仁。要躲开韦蔼仁比较的难,除了在同一个机关里供职以外,而且同在一个屋子里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办事员的所在,并不是录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会里去,见那总干事曹老先生,就说办事有些不便,请他把我调到录事室里去,那位曹老先生,脑筋非常顽固,位分阶级这些念头,根本不能打破,我说是依然住到录事们一块儿去,他自然赞成。我决计离开他们。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过自新了。那陈东海不是给了五块钱吗?这五块钱乃是不义之财,我决计不要,明日全数捐到红十字会去,要做好人,就做干干净净的。枞粽庵志俣把陈东海得罪了,至多也不过打破十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又要什幺紧?充其量也不过让我像以前固守在会馆里一样,那般挨饿,这又值得了什幺?”他越想就胆子越大了,决计离开那些恶人。因为主意打定了,心里坦然,虽然还是像往日一样,屋子里行李萧条,但是紧缩着身体,在床铺上可睡得很是安定?br>
到了次早起来,漱洗已毕,摸摸那五元钞票,还在身上,在厨房里喝了一碗热开水,就大开步子到慈善会里来。今天大概是因为决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擞,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会里。这位曹总干事在民国初元的时候,也制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落伍了,没有人过问,然而觉得坐这个比坐人力车人道,也舒服。时间是无所谓的,不用去经济了,所以就墨守旧章,到现在依然坐着一辆绿漆的四轮马车。这一辆马车,也就无异是曹总干事的标志,有了这辆马车在门口,也就是表示着曹总干事在里面办公了。士毅很爽直地向总干事屋子走了来。一走进门,取下帽子,一个头还不曾点了一下去,曹先生已经站了起来,向他抱着拳头,微拱着手笑道:“恭喜恭喜,这可以说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了。”士毅突然听了这话,一时倒摸不着头脑,望了他只管发愣。曹先生道:“你望着我为了什幺事?不就是为了你已经升了职务,前来和我接洽的吗?”士毅摇了头道:“不,我不知道这样一件事。”曹先生道:“我说呢,你怎幺会把消息知道得这样子快?今天早上,我得了一个电话,说着你办事很好,将你升为办事员,每月支三十块钱的薪水。我们这里,本来无须乎加人的,为了添你进来,会长还特意想了个法子,把这里老办事员调走一位,才空出了这一名额,让你来填上,你倒是做了一件什幺有功劳的事情,引得会长这样注意,把你特别提拔起来了。”士毅心里明白,这并不是陈会长对我有什幺好感,不过是陈四爷从中帮了一两句话的忙。至于有什幺大功劳,这个问题那就不能研究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红起脸来,低着声音道:“什幺功劳也没有呀?”曹先生笑道:“这个暂且可以不必去研究了,本来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十分诚实,很可以提携提携,只是会里的这种职务,完全已安排停当了,并不能再加一个人进去,既是会长肯这样地为你设法,那就正合我的意思。你好好地去办事吧,不要辜负了会长栽培你这一番美意。你写字的地方,本来就是办事员的位子,你依然就在那里办事得了。”士毅预备了一大篇应当换掉的大道理,到了这时,不知是何缘故,已完全消磨干净。只有站在人家面前,唯唯称是的分儿。那老先生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吩咐他回到自己屋子办事,士毅也就无法说什幺,悄然地走回原来的办公室了。蔼仁一见,站起来两手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得的消息,比我还快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土毅明知他是由陈东海那里得到的消息,人家好意周旋,决没有置之不理会之理。于是也就笑嘻嘻地,拱手相还,道是多蒙帮忙。
不一会儿,许多同事来了,都来给士毅道喜。在办事员与干事之流,无非见了面之后,作一个揖,说几句客气话而已。然而,那些录事先生来了,情形可就不同,大家都睁着眼睛在士毅周身注意着,好像在那里思想,他究竟是什幺缘故,就一下子跳了上去呢?我们当录事的,尽管干了三四年,还不曾爬上去一步呢。所以他们见了面之后,口里说着恭喜,有一连道下去十几句的,那也就是心中在估计着,口里便不知不觉说着许多了。到了这时,才感觉到这办事员来得之难,自然也跟着喜欢起来。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有几个同事在说笑着,士毅今天升职了,必须要请大家饱餐一顿。士毅却情不过,也只好带了他们到一家小馆子里去吃喝着,原来放在他身上所要捐给红十字会里的五元钞票,这时也就不知不觉地散拆着一部分转到酒馆掌柜的手上去了。直混到晚,土毅回了家,恰是半空里刮起两阵西北风呜呜作响。士毅心里一想,今晚天气之凉,恐怕还要增加,一只光床,如何受得了?身上有的是钱,暂赁两床被来睡吧。到了明天,估计估计当的棉被,本息共有多少?设若身上所有的钱,够做这件事用的,就不必再去犹豫。从此以后,我不是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吗?像我这样清寒生活,每天哪里用得了一块钱?我稍微可以放手享受一点了,以前我是自寻苦恼要去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姑娘,现在我自己挣钱自己用,那是足有富余的了。心里这样一痛快,昨天所要挣立的那一种硬气,就不知道消失到什幺所在去了。当时掏出钱来,吩咐长班去赁两床被。长班望着他,不由得笑起来道:“洪先生,不是我底下人多嘴,你一个月也挣个十块钱,比赋闲的时候,总要好些,怎幺还闹得床上一铺一盖都没有了呢?”士毅笑道:“那是过去荒唐,闹成了这般光景,从今以后就好了,我有钱了。”说到这里,将头微微摆了两摆。因道:“你应当恭喜我,我今天升了职务了。我现在是办事员了,每月的薪水三十元呢。”长班道:“真的?那可该恭喜,你一个光人,有了这幺些个钱,也就可以不至于再闹饥荒了。会馆里多住几位有差事先生,也是我们长班的福气,多少也可以沾些光呢。”说着,他一路打着哈哈出去。会馆里寄寓的人,有听到长班说话的,知道洪士毅升了职务的,也都走到他屋子里和他来谈话,探问究竟。士毅觉得这是有面子的,除了承认这是事实而外,并且说自己觉得办事也并非怎样努力,不过总是谨谨慎慎,有事就办,所以会长就很赞成了。
这一晚买了几个铜子的茶叶,泡了一壶茶,和大家谈着。到了床上,又有被盖着,这种舒服,那也就不可以言喻了。再过一日,自然是照旧到慈善会去做办事员的工作,绝对没有离开韦蔼仁的意思了。当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蔼仁就悄悄向他笑道:“喂!老洪,陈四爷帮你这样一个大忙,你也不去谢谢人家吗?”士毅红了脸道:“我怎幺去谢他呢?我也不便就胡乱走到人家公馆里去呀。”蔼仁道:“难道信也不会写一封吗?”士毅道:“这个倒行。”蔼仁道:“你写好了,别由邮政局里寄,我给你送去就是了。”士毅道:“那怎样敢当?”蔼仁道:“这话不是那样讲。咱们都是饭勺上苍蝇,混吃而已,咱们是鱼帮水,水帮鱼,互相利用。”士毅见他把话都完全说明了,这也就用不着再为客气,便笑着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他。
到了次日,蔼仁在办公室里和他相会。便笑着向他拱拱手道:“老洪,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肯答应不肯答应?”士毅倒莫名其妙,他有什幺要紧的事相求,便笑道:“你说吧,到底有什幺事求我呢?你不是说了吗?鱼帮水,水帮鱼。这还有什幺问题呢?而且我的能力薄弱……”蔼仁不等他说完,连连摇着手道:“全不是那回事。我还是贯彻一句话,鱼帮水,水帮鱼,我们既然同是给四爷跑跑腿的,更要团结起来才对,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一点,和你拜个把子,不知道你的意思怎幺样?”士毅不但不愿和这种人拜把子,就是愿意的话,他所说的这种拜把子的命意,也就十分可耻。就红了脸道:“你这人说话,也不太谨慎,在这办公的所在,怎幺就说起跑腿的话来?”蔼仁笑道:“这要什幺紧?老实说,在这里办事的人,谁不是抱了陈家的大腿呀?”说到这里,向身后看了一看,低声道:“虽然是曹老先生在这里办事,完全是尽义务的,他也是为了要在别的所在找一份权利,把这份义务缝补起来的。我这话你爱信不信。”士毅不便怎样地驳他,只好含笑点了几点头。蔼仁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换帖这件事吧。我自己也是很明白,有一点儿攀交不上……”他慢慢地向下说着,脸上也就慢慢地庄重起来。士毅看他有些生气的神气了,连忙就阻拦了道:“你要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我有今日,都是你老哥的携带,怎样反说对我攀不上的话来呢?”蔼仁笑道:“不是我说了一句揭了底的话,人家说狐群狗党这四个字,这是大有用意的。我们这里的人……”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下了几格,接着道:“谁又不是这一番情形呢?大家偷偷摸摸,都有个联络,我们何必就孤单起来呢。”士毅笑道:“你越说越不对,怎样自己骂起自己来了呢?”蔼仁道:“我敢大胆说一句,生活在这样污浊社会里的人,也没有多少人能例外。”他说到这里时,究竟不免声音高了一点,这就把隔壁屋子里一位同事邱海山惊动了。他是个近视眼,一副其大如铜钱的眼镜,紧紧地被钢丝软脚挂在耳朵上,两个高撑的颧骨,和下巴上一片麻黑的兜腮胡须的短桩子,这都可以形容他另成了一种人。加上穿一件染遍了油迹脏痕的灰夹袍,外套青中泛白,两袖油腻得成为膏药板的马褂。一见之后,就让人先有几分不快。
这位邱先生,短于视却不短于听,他在隔壁屋子里,早听到洪韦二人有拜把子的话,于是抢进这边来向二人坐的空间里,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将两只袖子,略微在鼻子上碰了两下,显出那很诚恳的样子来道:“洪先生的少年老成,韦先生的人情练达,我都是二十四分佩服的。二位要结金兰之契,彼此互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小弟忝在同事,也想高攀加入,未知可否?从来结义弟兄,都以桃园三义士为标准,加上小弟,共是三人,岂不大妙?”士毅对于蔼仁这种要求,还不曾有话可以推托,偏是这位先生又来毛遂自荐,这却叫他更没有办法。心想,和这种人要结拜弟兄,那真是城孤社鼠了,不过他是一个一等办事员,每月能拿五十块钱的薪水,和曹总干事非常地接近,勉强可以说是一个红人,似乎也不宜得罪他,所以也就不作声。可是这位韦先生,立刻表示出很欢喜的样子,迎上前来道:“这就好极了,邱先生贵庚呢?大概不许以小弟相称吧。”邱海山道:“痴长三十六岁了,我倒是老大哥。”说毕哈哈大笑。这样一来,换帖的成分,三人中倒有两个人赞成,自居多数。士毅为势所迫,也就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