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评:
但外廊营旧宅实是再生缘发祥之所,故为最有价值之地,盖端生撰再生缘自第一卷至第八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营旧宅。(编者按;以下省略)端生于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追忆闺中幼稚年”及“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虽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红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见,本非限于一地,若视作描绘外廊营旧宅之语,则于久客长安,习知城南坊宅情况之人,更觉端生此言,亲切有味,亦不必过泥至认为止可适用于牟子旧邦(再生缘第一四卷第五六回末节云:“锦绮妆成牟子国”)景物之描写也。(《论再生缘》)
郭沫若评:当然,《再生缘》前十七卷也并不是毫无缺点。如果要认真加以指摘,它的缺点很多。脱不了神道佛法、仙行妖术等的非现实的成份,可无用说。作者对于历史的真实性是完全置诸度外的。故事被拟订在元成宗时代,元成宗铁木耳生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年(公元一二六四年),是世祖的孙子,即位于至元三十一年(公元一二九四年),其时已经三十岁,而书中却说他是“少年天子”。元代汉人的地位很卑下。民分四等,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为第二等,黄河流域的居民是第三等,长江流域和以南的是第四等。在《再生缘》中,元帝竟接连以汉人为后,且在朝廷中担任王侯将相的都是汉人,而且都是南方的汉人,此外却看不见有什么显赫的蒙古人。这是完全违背史实的。(《(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靖国功成拜列侯,江陵女爵德全优。天颜咫尺恩深眷,贞静幽闲配冕旒。
话说廿四名宫女拥出娘娘,早有堂官内都监统率一众宫官一齐跪倒,把龙盘绣袱中包着的金螭虎纽、中宫玉玺献将上来。两个迎亲的彩女跪了一跪,恭恭敬敬奉上娘娘。
王后端然接过来,退行七步跪尘埃。金莲软踏在红毡,玉印高擎翠袖抬。顿首三呼朝北阙,谢恩已毕起身来。仍将宝玺交宫女,相递钦差内监怀。拜印完时王后出,掌宫官,一声吆喝就分排。
呀:教坊奏乐,内监抬车,娘娘就此起驾。
一声传唤应齐齐,抬入金根玉辂车。顷刻大张红锦帐,闲人回避不能窥。宫娥忙乱扶王后,内侍来伺枕风舆。皇甫娘娘登了辇,教坊司,大吹音乐起香车。只见那,仙乐三吹放正门,金根宝辇在中行。宫宫脂粉明霞彩,曲曲黄罗阵阵云。六部九卿行国礼,宫娥内监叫平身。一声起驾街则静,十里花棚浩浩行。御乐飘音轻缥渺,宣灯照道影沉沉。娘娘端坐漫天帐,点首嗟吁三两声。
咳!这是祖宗的余德,天子的洪恩。
江陵归梦果无差,今日承恩侍翠华。俦侣岂于山寨内,姻缘却在帝王家。可奇可幸还可喜,奴定把,贤后之名万古夸。皇甫娘娘心暗想,春风映面泛桃花。寅牌时候銮车到,掌堂官,捧宝先行奉翠华。
启万岁皇爷得知:娘娘迎到,乞圣旨定夺。
风流帝主面含春,圣旨飞宣新贵人。皇甫娘娘随召入,宫妃簇拥谒金门。上阶先用君臣礼,红锦兜头跪在尘。天子心欢忙下座,亲提翠袖叫平身。中宫王后方才起,香案排齐奏一声。
启万岁爷,早参天地,卯刻良辰到了。
君王含笑正龙袍,相共娘娘立一毡。拜过天来参过地,王爷国母对相交。报声太后娘娘至,帝主欣然欠体邀。太后下车升玉殿,慈颜大悦赞声高。
啊唷妙呀!好一对夫妻!
君王与后一齐参,玉锵锵展拜前。太后娘娘心内喜,亲身下座就相搀。连称难得偕佳偶,愿官家,夫妇相和一百年。见了上宫王太后,又来各院众红颜。但见那,珍珠帘叮当响,似玉如花跪几行。宛转莺声呼万岁,飞扬凤袂拜娘娘。新婚帝后同传免,彩女宫官入唱将。合殿拜完音乐起,笙歌相送入昭阳。坐床撒帐挑红锦,合卺交杯捧玉觞。婚礼行完天子出,传呼赐宴孟和梁。二公谢圣方才转,已见那,宫树朦胧送夕阳。
却说其时天色已晚,元主在万寿宫陪侍太后。皇甫娘娘坐于红罗帐内,有那一班宫娥彩女侍立两旁。
一自娘娘依凤帏,人人举目暗偷窥。尽言胜似刘皇后,独占宫花第一魁。王后端然床上坐,想一想,省亲大礼却须为。
啊,众妃子,可为我在前引道,往万寿官省亲。
众妃应诺在前行,低唤宫人快秉灯。王后起来先正袂,丁丁环下宫门。两班彩女擎龙扇,各院宫娥款凤裙。一到上宫快入奏,诸妃扶后就升庭。娘娘进步忙行礼,垂袖低低说省昏。在侧君王心内喜,居中太后口含春。和容悦色忙扶起,连叫中宫快起身。皇甫娘娘方礼毕,中宫取椅设西横。宫娥回首一移去,面对王爷太妄尊。语罢殷勤先告罪,这娘娘,鸾绡一欠坐花墩。君王含笑深怜爱,太后含欢亦赞称。
啊,官家,这乃新王后的敬君大礼。
风流天子应声知,太后欣然出训辞。皇甫娘娘忙坐近,老太后,慈颜不喜备言之。中宫呀,尔本闺中一俊英,全忠全孝有声名。如今敕立昭阳后,须得般般据理行。外助何能如内佐,宫帏不比在军营。莫存私见偏亲族,须把良言劝主君。休恃朝廷宜守礼,母仪天下要修身。当年刘后多仁政,今日中宫须美名。阴德盛时无月蚀,乾坤感化见分明。尔如效得贞观后,皇甫门楣即长新。太后言完三太息,中宫听训说尊行。于时王后称安置,圣上轻车就转行。一众嫔妃齐送到,娘娘回首便开声,
啊,贵妃们,回宫去罢。
一众娇娥即下廊,各回宫院不须详。娘娘步入昭阳殿,宫女围随进洞房。忽报一声銮驾至,中宫含愧接君王。纱灯一闪开宫扇,天子离车竟进房。喜色相扶新国后,幽情转念旧昭阳。
咳!刘后呀!
可怜去岁尔亡身,过眼昭阳又一春。今日公然更气象,洞房花烛唤新人。风流天子心悲喜,扶起娘娘入寝门。宫女下帘呈细茗,君王未寝且消停。只见那,寝宫富贵好春光,烛影分红上绿窗。王后坐于龙榻上,果然美丽不寻常。君王细把中宫看,美貌真称世绝双。但见她,珠冠低叩花容冶,宝带斜悬玉体妆。凤眼如凝秋水碧,蛾眉似画远山青。妖娆态度凭龙榻,端重姿容有凤章。比并胜于刘国后,为俦只许卫红妆。少年天子凝眸视,不觉观弰在洞房。
啊唷妙呀!好一个新王后!
朕躬幸得此婵娟,不枉为君在少年。可惜勇娥归别姓,不然也在朕躬前……深宫好梦连宵续,锦帐春风永夜欢。此夜先同王后卧,来朝再共后妃眠。惜她已属江侯府,未许双花供御前。
咳!此之谓人心不足。
已得倾城一女郎,何须再念那红妆。今宵立下新王后,朕必要,满月方离此洞房。元主暗思含笑问,御妻何不去浓妆?君臣此夕成夫妇,为甚么,冠带森严坐在床?王后闻言红粉面,玉躯微欠道端详。
陛下呀!
臣妾叨恩立正宫,今惟敕命是依从。未得主上传宣过,如何敢,擅卸冠袍慢圣容?太后训言臣妾受,事君惟尽一心忠。少年天子心欢悦,笑执香尖叫正宫。
啊唷,寡人有幸得此贤德中宫。
御妻就此卸珠冠,莫误良宵早早眠。明日寡人如晏起,朝中文武必多言。御妻速就巫山梦,免得朕,坐对良宵脉脉然。言讫含欢携玉手,娘娘立起就除冠。分开络索花容畔,卸下簪钗宝髻间。粉面映灯娇冶冶,春尖掠鬓影纤纤。浓妆一卸花冠现,元天子,笑视花容爱又怜。
妙呀,真不愧南威之貌,西子之容。
君王言讫笑融融,手挽娘娘入幔中。花烛已消窗影暗,洞房初掩瑞香浓。鸳鸯并枕恩情重,龙风罗帏欢爱同。万种幽情言不尽,一宵好梦乐无穷。于时帝后偕佳偶,早不觉,曙色当窗动晓风。
话说平明时候,皇后早起梳洗,已有宫女们齐齐伏侍。
娘娘临镜正宫妆,翠黛轻描两道长。风袄披来腰窈窕,龙裙系处步端详。更衣完毕催天子,帝主含欢下御床。少刻诸妃来进谒,娘娘命坐饮茶汤。问安太后俱完讫,圣驾离宫坐辇行。
话说天子驾临便殿,即有武宪王父子谢恩,并及诸大臣们上表恭贺。散朝之际,遂有皇甫夫人,带同卫勇娥、尹兰台一同进宫问候。只尹小姐牵挂着表姐,又要看看内院三宫,随了姑娘一同进来。
一进金门玉户前,渐齐齐,排班立着等玉宣。宫娥内侍皆趋奉,太郡王妃口口连。同入昭阳忙启奏,掌宫官,倒身一跪近珠帘。
启万岁娘娘得知,外面有皇甫太郡王妃,奇英伯卫勇娥,及娘娘的表妹尹兰台,皆在宫门外候安,乞旨定夺。
王后闻言未及云,少年天子面含春。既然太郡王姨至,召入昭阳正院门。内监应声忙下旨,尹良贞,当时引众进宫门。王妃进里前行礼,女伯低头后见君。尹氏千金初面圣,她一般,扬尘舞蹈不心惊。九重帝后齐传免,宫女开帘向外迎。太郡王姨齐进殿,娘娘侧坐便抬身。笼翠袖,款湘裙,相见娘娘姊妹们。粉面微红娇带愧,回呼彩女设花墩。太郡兰台和女伯,一齐告罪坐西边。风流天子微含笑,龙目频观二美人。看过勇娥观尹氏,天颜微笑就开声。
啊表皇姨,尔与中宫道喜么?
自家姐妹必情浓,今后何妨常入宫。后在内庭应气闷,此来骨肉可频逢。
王姨呀!
尔和女伯进昭阳,好与中宫叙曲肠。姨等清姿非虢国,朕虽年少岂明皇。至亲理合频相会,常去常来也不妨。元帝成宗言讫笑,二佳人,羞红齐上雪腮边。朝廷略坐抬身起,王后殷勤送驾行。太郡正衣忙立起,上宫又请老娘娘。赐茶留坐须更候,太后相同叙叙常。此处长华皇甫后,却同姊妹在昭阳。兰台小姐花墩坐,回视宫娥暗赞扬。四壁无尘龙影动,门檐有彩凤飞翅。珠帘不卷千纹乱,宝鼎高排一缕香。大殿深深秋色暗,高宫迥迥午生凉。锦衣内侍排前院,翠袖宫娥列两行。东首九龙金角椅,高高宝位坐娘娘。果然宫内威仪大,气象鲜明出异常。小姐观瞻心暗赞,四眸低问卫红妆。此间谅必昭阳殿,未识何方是寝房?女伯点头忙启口,花容含笑叫娘娘。寝宫未知存何处,可许臣们看看房?皇后闻言微带笑,起身先向寝宫行。兰台女伯同随后,步入珠帘看细详。真是豪华佳摆设,果然富贵好风光。麒麟绣幔飘飘影,翡翠罗衾细细香。宝鼎高陈青玉案,金帷深锁碧纱窗。奇珍异物般般有,海树瑶瓶件件张。看罢齐齐称好景,果然富贵重君王。娘娘便令俱宽坐,自己消停倚御床。太后移时来正院,深宫围坐说衷肠。王妃执着中宫手,附耳低低细问详。昨日进宫安逸否,诸妃可肯敬昭阳?君王应在中宫歇,情性评来良不良?王后听言红了面,莺声微吐告萱堂。细将昨日如何事,俏语低低诉与娘。又道君王情性好,量来容易掌昭阳。王妃点首连称是,母女谈心坐御床。少刻殿中筵席上,宫娥笑请饮羹汤。王妃宴罢辞君后,卫女兰台也起将。帝命中宫须异宝,赐与那,勇娥尹女二娇妆。于时太郡王妃出,从此后,天子风流恋洞房。
却说元天子自从纳了中宫,实十分欢悦,也顾不得有疏朝政了。
新婚十日不离宫,夜夜风流意更浓。常在宫怖寻雅趣,每题诗句赞花容。围棋对着倾珠酒,琴瑟相和倚玉龙。朝罢惟传临正院,夜阑全不宿偏宫。诸姬侧立微含怒,也只为,刘后当年一样同。天子少年惟恋恋,娘娘不悦失欢容。曾思虽受君王宠,论理还应谏圣躬。要学长孙贤后德,殷勤操守在深宫。娘娘主意安排定,专候乘机谏帝王。正在心中来暗想,内宫早报驾临宫。
却说娘娘正在踌躇,忽报万岁爷到,皇甫后忙把冶妆收下,换了一身素淡衣裙。
娘娘素服出宫门,跪挽銮车阻圣君。长髻高盘钗不带,罗衫淡罩无声。屈腰俯地飞长带,素手推车表隐情。缓缓说声欲待罪,花容惨淡不抬身。君王惊得呆呆了,跳下龙车叫一声。
啊唷御妻,你为何待罪?
新婚十日礼无偏,怎效周官又脱簪?朕况未尝疏国政,何须待罪在车前?王爷说罢忙忙挽,国后低头又进言。陛下呀,臣妾来宫已一旬,君王宠渥本殊深。一人得宠诸人怨,内助无功外助倾。况复朝廷非此比,连看奏本不经心。入宫旬日与仁政,臣妄已,中外传扬不美名。今日我王来相幸,长华不敢款明君。六宫佳丽诸妃少,岂可加恩在一人。伏乞我王依妾谏,从今凡事要英明。朝中政事宜须治,宫内恩荣也要匀。臣妾若,外少清名内有,就应该,昭阳虚位待贤人。如蒙陛下周全妄,还可修身己立名。惟愿君王心俯恤,长华肺腑感深思。中宫谏罢凄然泣,元帝成宗抱愧心。御手相扶皇甫后,连声叹息一边云。
咳!国家有幸,朕不能如太宗唐皇,倒有了个长华王后。
御妻如此有何愆?中宫应知尔独贤。既恐立身无大德,寡人岂敢不周全。朕躬就此凭卿奏,惟愿夫妻共百年。天子说完连执手,娘娘欣喜就开颜。君王只得登龙辇,又幸东西二院间。王后方才除素服,昭阳独处甚心欢。挽车一谏君王后,果然那,哲后名声顷刻传。
话说皇甫后一自进言之后,元天子国政不苛,宫帏大治。又且中宫恭敬太后,君王下恤妃嫔,宫监就把那挽车进谏的芳名,闻于中外。皇甫敬闻知,大喜道:壮哉!不愧吾家好女。如今可无他忧矣。
皇甫全家喜气多,一双父子拜亲王。家生好女为王后,外戚居朝外有光。车马填门真极显,官员集府果非常。此时立了新王后,气象光昌分外扬。暂住长华为后事,且谈攀凤一崔郎。
话说崔攀凤,继娶梅雪贞已怀身孕。其时值皇太后万寿,且又新平朝鲜外国,因欢喜之际下一道圣旨,要出恩科。崔攀凤闻知此信,就有个功名的指望。
自思籍贯在云南,身走科场已两回。文字虽佳珠暗掷,闱官俱是性狼贪。如今既值恩科出,须赶功名趁少年。不如早为捐了监,乡场难中上都间。岳翁现在为侯职,或有提携事可全。若得秋闱真中式,也堪光彩耀门阑。崔郎主意安排安,作急调停把监捐。择定良辰先打点,至期立刻别慈萱。叮吟娘子须珍重,又嘱慈亲好照看。留恋片时分了首,秋风匹马上长安。家奴伏侍多轻便,七月临都转眼间。指望岳翁相照应,谁知早已下牢监。崔郎至此茫无措,骨肉关心也泪涟。寻下寓时安顿毕,自家便服就探监。牢中用度般般有,入见刘侯认泰山。但说完姻婚郡主,不提梅氏女婵娟。只因太郡曾相嘱,故此崔生未敢言。国丈危中逢女婿,看他文雅也欣然。坐谈片刻方才别,国丈叮咛三两番。一女终身惟靠你,早登云路做高官。崔生受训连声诺,洒泪而行出了监。回到寓中勤苦读,十分用意看书篇。只因已没刘侯势,难说人情俱靠天。元主于时差主试,就点了,保和学士少年官。明堂郦相承君命,八月初头入了帘。一众才人齐入试,分题已毕见新文。崔郎进号心中喜,抖抖精神就写文。惟愿早登云路去,以图连接显门闾。漫言纳监崔公子,且把华亭伯爵言。
话说华亭伯住居尹府,虽然饮食丰盈,举动甚为不便。意欲速造府第,难得落成。正在踌躇间,适有一所空房出卖,卫焕就将御赐银两立券买成。
不造新房买了房,其间妆点也非常。高厅大厦皆雕槛,绣阁书斋亦画梁。侧有花园多美景,亭台楼馆好寻芳。一处处,红桥远接波光澈;几层层,画阁微遮树色苍。新宅风光言不尽,果然是,公侯气宇好门墙。华亭伯爵心欢悦,择定良期要起行。并共亭山诸宝眷,一齐俱到买来房。预先说定同收拾,若到临期好共行。当下勇娥心内想,不如早早议鸾凤。勇彪继弟年华少,尹府千金性谦良。若得娶她为弟妇,苹蘩有主可宽肠。何如趁此先求允,免得移居又费商。女伯心中存生意,就将此语告干娘。王妃点首连称好,待我乘机说合将。这日良贞留了意,闲同弟妇诉衷肠。兰台小姐奇英伯,坐听谈心也在堂。只见王妃移近椅,竟将那,提亲一事说端详。弟妇呀,侄女芳年正妙龄,标梅时候好成婚。卫郎年少犹无偶,难得他,已拜京营都总兵。若许兰台贤侄女,过门就可做夫人。勇娥继女心中愿,转达尊前托妾身。弟妇若然应允了,两家情愿就联姻。王妃之说方才华,女伯含欢立起身。进步殷勤求见允,舅爹舅母可垂青。奴家已继王妃下,堂弟排来也算甥。如若叨蒙垂顾盼,这就是,天公配定好婚姻。堂无继母惟家父,爱媳疼儿自必深。况复此人才貌美,一归有益我家门。原知舍弟高攀甚,求只求,且看干娘面上情。女伯含欢言到此,尹公夫妇就应承。
啊,原来如此。这也是一段极妙的好姻缘了。
且过移居得了闲,那时缓缓论姻缘。媒人就拟姑父做,这段良缘必要全。言讫一齐观爱女,兰台小姐带羞颜。王妃见允心中悦,女伯闻言心上欢。敛袖深深先致谢,准于改日就行盘。当时女伯通知父,卫焕闻知也喜欢。一切箱笼营运毕,尹公又摆饯行筵。勇娥相共兰台女,甚觉依依割舍难。一到次朝车早备,齐齐相谢要移搬。尹公夫妇殷勤送,皇甫王妃就上轩。后拥前呼离尹府,齐到了,华亭伯爵卫衙间。
却说华亭伯父女同了皇甫敬的家眷,齐到新居。这所吉房也是尹衙一般,分作东西二院,武宪王家眷住西边。
合门吉庆喜非凡,只见那,贺客纷纷又共临。三两日中铺设好,安排要定女千金。仲冬一日先行聘,十月初三就做亲。择下日期忙整备,亭山便是执柯人。至期卫焕行盘礼,各色丰盈不必云。武宪王爷为作伐,来回款待极殷勤。于是只等完婚配,这一个,尹氏千金属卫门。豪杰勇彪心暗喜,深欣配偶得才人。吉期十月初三日,好就鸾交凤友婚。慢表卫家行了聘,且谈主试取佳文。明堂奉旨挑贤士,只看文章不看情。随问随批加仔细,或圈或点重评论。心怀锦绣怜文墨,意秉忠贞绝世情。廿七清晨悬出榜,崔攀风,高高中了十三名。
话说中了崔攀凤,不觉心中大喜,一面差人密报刘侯,一面换了秀士衣衿恭参座主。那保和殿大学士郦明堂又收了一班门生,府前好热闹。一个个送贽礼的,递门包的,络绎不绝。
少年丞相贵当朝,今日又,大会门生喜色饶。头上乌纱金翅插,身披绣蟒紫罗袍。虎皮交椅旁边摆,郦明堂,斜对厅门坐得高。新中门生来不断,值班人役往回邀。呈手本,授门包,次弟登堂谒相寮。师问一言齐应答,茶来三道尽呵腰。果然大拜威仪重,收纳门生势更豪。
话说这一科举子俱来参谒老师,那些家人分赏的门包却也不少。
荣发亲随有数年,主人贵显自当权。手中出息殊非少,一个皮箱满满填。来往官员俱熟识,家庭男妇尽趋炎。相爷心腹人皆敬,赫赫威风七品官。荣发得时年又少,有那些,媒人来说择良缘。这个说,谁家女子还勤俭。那个说,何处姑娘美更贤。荣发只推年尚幼,婚姻一切且休谈。媒女见覆难重议,小亲随,放意安居相府中。不表下边僮仆事,且谈那,少年丞相阅文章。
话说郦明堂细览卷,已知崔攀凤继娶的妻房就是刘侯的次女。
步出秋闱暗叹嗟,何期刘女属崔家。于归别姓惭风化,背却盟言负少华。全不想,名望已同金石价。全不想,于归要主玉无瑕。如今又嫁崔攀凤,为什么,品行毫无这等差?
咳!且慢些笑她的失节,或者刘燕玉也是以桃代李的机关,亦末可定。
况兼体统是侯门,岂有轻轻便失身。或者也同吾事合,成亲自有替身人。我这里,苏娘投水名无损。她那里,假者成亲屈美名。凡事当须斟酌去,断不可,等闲视作失贞人。
咳!东平君得知此事,未必不吃一大惊。
我将卷放槐轩,无暇工夫理此情。郦相笑言休乱道,恐她也是抱冤人。伊那里,私房琐屑难全节;俺这里,正大光明好守贞。燕玉若其寻了死,外边传播更难听。设身处地皆如此,莫笑她,不做三贞九烈人。丞相言完移玉手,笑云可为尔调停。刘家既嫁崔攀凤,苏女当归皇甫门。梁氏千金红了面,花容正色吐娇声。
啊呀,千金说哪里话来!小姐不婚,奴家不嫁。
明堂点首口称然,且看芝田意怎般。他若真思三载守,少不得,从容再议旧姻缘。素华见说方心悦,惟愿千金早玉成。堂下香闺闲叙话,定省已毕就安眠。次朝郦相衣冠毕,先到花园走一番。又见梁公夫妇后,方才端坐听槐轩。焚香煮茗亲随侍,送客迎宾堂后传。午膳过时方独坐,忽闻廊下禀其端。
启相爷得知,东平君忠孝王请安。
少年丞相笑微微,一正纱貂向外趋。忠孝王爷忙进见,深深施礼欠身躯。相参已毕同归坐,东平君,悦色和颜问起居。
啊老师大人近安,自闱中出来甚是辛苦么?
桃李门墙得众贤,老师当位自无偏。今科文字应多美,门生等,只为移居冗未瞻。改日当求卷看,必然个个是佳篇。明堂含笑殷勤答,虽受辛勤托庇安。只是恩科为主试,下官们,只观文字不贪钱。故而门下诸生辈,尽是真才实学员。卷现存芸室内,年兄有暇就相观。王爷应诺抬身起,款步随师到左边。只见那,萧萧风味淡如仙,小小炉焚一缕烟。满架锦书排叠叠,半窗短竹映娟娟。沉香短榻旁边摆,巧绣香墩左右安。午影透窗融砚冰,秋风掠壁动丝弦。果然别有清幽景,不是尘凡是洞天。看罢芝田心赞叹,老师文座好消闲。明堂含笑称宽坐,卷俱存但请观。忠孝王爷齐应诺,方移文字坐旁边。先将初卷看详细,所作佳章是解元。上下看来连称好,一边诵读一边观。须臾看了头名卷,满口含欢启口云。
啊唷好文章!这一派宛转的情词,非老师不能解识。
明堂见说笑微微,此位文章原算奇。宛转流利清更丽,故将榜首解元题。十三名是崔攀凤,他的那,字态文情也类伊。只为佳文多得极,将他取中略低些。君侯请看崔生笔,论起来,一十三名委屈伊。郦相言完亲检出,东平千岁急忙趋。少年丞相佯佯起,偷把芝田冷眼窥。忠孝王爷全不觉,斜凭交椅坐身躯。开篇先看名和姓,一见年轻便赞奇。
却说忠孝王拿着攀凤卷细细端详,看到上面刻着继室元城侯次女刘氏,不觉大惊。
忠孝王爷吃一惊,霎时间,桃花面上失精神。惊惶颜色方才退,恼怒情态却又生。攀风文章犹未展,心中转折万千情。
啊唷,罢了,罢了!到底是奸臣之女,不忠不节。
昔日黑夜到花园,只说姻缘梦里言。我己再三辞谢过,殷勤偏要许姻缘。香罗尚在人先嫁,何故行为惩不堪。
啊唷,贱人呀,贱人呀!我未忘恩,你先负义。
孤为花园救命恩,时时想念在于心。情痴不负香罗约,义重还思画扇姻。不道吾心非你意,公然失节与重婚。一般都是芝田妇,为甚的,不学云南孟丽君?
咳!也罢,这一来倒免了多少牵连。
燕玉如其旧不忘,孤家怎好断情长。此来撇却移牵挂,好待我,杀尔亲兄与父娘。
孤家好恨!俺本是盖世英雄,反弄出此羞丑之事。
王爷当下变容光,手腕酸麻落了章。郦相偷看知有怒,起身连说我荒唐。此文不合呈君看,触犯年兄罪莫当。忠孝王爷言不敢,惶惶惑惑拾文章。
咳!有惊台座了。此生如此裙钗,可博老师一笑。
说完强笑取文篇,忍怒重将一页翻。心绪如麻观不细,假称假赞片时完。佯作愧,强含欢,连道人人是大贤。乞赐文章归去看,门生还要细详参。明堂含笑称依命,今日清闲可坐谈。忠孝王爷辞不得,躬身应诺就开言。眉头愁锁攒还放,脸上羞红淡又鲜。情到十分难忍去,一声长叹又无言。少年丞相知其怒,转觉心中反不安。坐近案前方启口,情词慷慨劝芝田。
咳!东平君,你错怪她了。
伊本花园私订盟,怎生守节逆双亲。爷娘许配崔攀凤,密事难于直告闻。就便捐躯寻了死,外边知道为何人。闺娃胆怯皆如此,莫恨其心不守君。今既已无刘郡主,倒不如,下官与你作媒人。少年十八封王位,怕什么,没有风流美细君。若然志愿重续娶,下官从此便留神。丞相之言犹未毕,忠孝王,忍怒含悲禀一声。
咳!恩师呀,门生不愿续弦的了,无烦恩师留意。
孟氏投池为少华,门生岂敢负于她。纵然刘氏今还在,也往偏房数内加。今既已归崔府去,门生是,惟收一妾作传家。王爷言讫挥珠泪,丞相听言也叹嗟。正在客窗闲话处,家僮荣发打茶来。但见他,托盘进步一呵腰,二盏香茶举得高。宰相家人真有貌,昂然气概好风标。王爷目视连声赞,手内擎茶问事苗。
啊,管家,你是大人的亲随么?好一副才能体段。
荣发趋前一膝恭,起来垂手口连称:小人本是无能仆,重用全叨家主恩。忠孝王爷连说好,老师手下定能人。于时茶罢方才起,只见家人禀事因。
启相爷:夫人分付说,忠孝王早来,就留书房便饭。
少年丞相说应当,留住东平忠孝王。片刻家人齐侍候,佳肴罗列在书房。老师主位门生客,座椅排开就进将。荣发家人呈上饭,师同生膳有情肠。风流丞相深怜爱,俊眼频皇甫郎。暗叫芝田知道否?眼前就是你妻房。师生大礼巍巍在,我和你,怎样还成鸾凤行?丞相时闻心惨淡,东平千岁也端详。私叹羡,暗称扬,如此奇容没有双。十八青春为宰相,风流儒雅郦明堂。于时膳罢香茶到,略略消停告别行。丞相降阶亲送出,回归书室暗思量。
呀,怎好!
我因戏你试其心,气坏芝田却怎生?改日必须亲探望,今朝悔杀失调停。慢谈丞相心牵挂,且表王爷转府门。一出梁衙登了辇,前呼后拥立时行。靴登车板声声恨,手挺金貂叠叠嗔。侍从长班皆害怕,驾车御者亦担惊。一临衙府高车歇,忠孝王爷向里行。不入书房穿夹道,竟来西院见双亲。容不悦,意生嗔,强把爹娘叫一声。尹氏王妃迎着说,痴儿午膳未曾吞?早晨出去申牌返,想是还从别处行;忠孝王爷言已吃,老师留饭故迟停。今朝有件新闻事,告禀爹爹与母亲。画扇订姻刘郡主,如今早已入崔门。名称攀凤新科举,续娶刘家次女婚。此事也还符我意,从今后,放心杀彼一家门。爹爹与母详详看,这段奇文新不新。千岁言完微冷笑,一腔愤怒不能平。亭山见说心惊骇,尹氏听言笑一声。
咳!痴儿呀,不听娘言,如今好否?
奸臣儿女有何贤,遇了新缘弃旧缘。你意尚然思燕玉,她心早已负芝田。如今嫁了崔家子,你何苦,御赐婚姻不成全。到得此时无指望,空生忿怒与羞惭。
咳!冤家不须生气了!
刘家郡主嫁崔门,我处还当另觅亲。孩儿失却难重得,媳妇无时可续婚。有此亲王门第在,何愁室内少夫人。从今丢起刘家事,好好提亲别处门。尹氏王妃嗔不问,亭山点首叹连声。
咳!罢了,刘郡主既已重婚,我儿亦当另娶了。
东平千岁气难降,背手无言步画堂。叙话片时辞出处,穿廊曲折入书房。家人伺侯更衣毕,倒坐闲眠小卧床。垂眼呆思心惨切,托冠悲叹意空伤。忽然怒掷香罗帕,一跌双靴壮气生。
咳,强颜贱人,谁要你的香罗?
不能为我守清贞,何用香罗挂在腰。今日一抛永不拾,少华燕玉了无交。王爷言讫长吁气,倚榻无言怒未消。却值家僮来俟候,急忙忙,上前飞手拾绞绡。
啊呀,罗帕儿遗失了,请王爷过目。
忠孝王爷夺过来,伏侍家丁齐退后,眼观罗帕暗疑心。啊呀,奇哉!平日相看似宝珍,一时遗失便搜寻。有人拾去归还来,就作欢欣赏给银。今日如何全不喜,反将罗帕掷埃尘。于时忠孝王爷起,转展多时叹一声。
啊,我本英雄男子,何须计较那世俗裙钗呀!
王爷言讫放眉头,也不嗔来也不羞。忽报平江侯爵到,忙忙接入不迟留。一进书房行礼毕,榻床对语坐谈留。东平千岁微含笑,靴踏香罗道事由。
咳!贤兄呀,你可知此事么?
贻帕之人已属崔,从今后,香罗与我不相亲。平江侯主惊疑问,忠孝王爷诉一回。友鹤大惊称可怪,到底是,女流志愿异须眉。香罗一弃无干涉,也莫嗔来也莫悲。忠孝王爷言正是,贤兄见教谨依从。友鹤兄呀,小弟从来秉性刚,姻缘之事当寻常。今虽十八豪华日,坐卧全无风月肠。刘氏重婚何足惜,无非是,三年之后纳偏房。此生欢乐皆丢去,惟指望,留个儿孙伴父娘。千岁言完长叹息,熊君听说也凄凉。咳!贤弟吓,你若如此过光阴,辜负风流富贵身。十八封王名颇重,三年守义念何深。这其间,黄金作屋方宜逞;这其间,白玉为人始配成。你何苦,萧斋独宿凄凉夜;你何苦,冷枕偏听寂寞更。贤弟此心毋太执,须知莫负这青春。王爷见说微微笑,兄长如何也劝人?要我不全三年义,劝君早就百年姻。奇英女伯君王赐,你何苦苦直到今?熊君闻言眉乍皱,答声此事慢调停。新居未就心无定,行聘完婚待落成。忠孝王爷言有理,新居正好住新人。于时兄弟谈心处,华亭伯,拜客回衙也叙情。即命厨房排小酌,相留娇客饮杯巡。奇英女伯多伶俐,端正华筵派众人。僮仆纷纷忙伺侯,至亲几个饮杯巡。
却说华亭伯留住东床,与武宪王父子及勇彪等,一同小饮。忠孝王饮到七分醉意,忽然金杯一侧,湿了身上红袍,那些家丁就把方才掷下的香罗递与忠孝王。
忠孝王爷醉意浓,顿忘抛下这情宗。拭干酒迹藏腰内,那时候,笑笑谈谈少怒容。宴罢茶完齐立起,王爷带醉送盟兄。回身定省双亲后,仍旧去,独宿凄凉书馆中。睡梦醒来衣才解,床前伺候有家僮。宽袍又见香罗帕,暗暗惊奇问就中。
啊,家人们,可是你等拾来的么?
家人害怕只推无,千岁私猜为若何?我已绝情刘氏女,怎生复有这香罗?莫非原有姻缘分,鬼使神差付与吾?
也不妨将此帕存留,以看后来的动静。
想她夜会小春庭,语烈言刚立过盟。难道等闲心一变,就从亲命嫁崔郎。云南万里无消息,或者重婚有替身?似这等,指鹿为驹皆世有;似这等,移花接木亦常情。况存进喜江三嫂,岂不念,合意同心作处分。已弃香罗重又得,看来破镜可完成。王爷当下微思念,复把香罗带在身。仔细一思真不妙,被人看见笑痴心。无如放在巾箱内,以待他时看怎生。当下王爷收拾好,宽袍安歇脱罗衾。谁知一转多情念,就觉牵连不放心。恨只恨,云南远隔无音信。愁只愁,燕玉全身受苦辛。反复不眠三四次,渐渐地,不呼贱婢呼芳卿。连宵不寐清晨起,日日沉思转欠宁。次日明堂亲探望,仍将珍重嘱门生。王爷因受恩师命,遂作宽怀侍二亲。按下那边提这处,要从下卷表分明。词登八卷功夫久,三月之中廿七成。书案得闲聊搁笔,花庭过雨趁披衿。蝉声乍歇消残暑,萤影初飞索短吟。剪断绿窗诸夏景,再将下卷续前文。
第九卷
陈寅恪评:再生缘第九卷至第一六卷,为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写。此八卷约经七月之久写成,虽端生自云“前几本,虽然笔墨功夫久,这一番,越发芸缃日月遥”(见再生缘第一六卷第六四回末节)。其实依端生撰写第八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计之,并非迟缓。此不过词人才女感慨谦之语,读者不宜拘执也。或者端生此时早已见及其母汪氏之病渐已增剧,又己身不久亦将于归,人事无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写作,犹恐迟缓,其于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谓“由来蚤觉禅机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时期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岁月。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言“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盖兼指登州府蓬莱县。古典今事合为一词,端生才华于此可见一斑也。)即端生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续写再生缘时,追忆此时期生活之语也。(《论再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