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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卷四(3)

聊斋(白话) 蒲松龄 5730 2020-10-08 18:30

  七郎想,这些脱毛的虎皮终究不能报答他的恩情,又背着干粮进了深山。经历了几天几夜,到底打到一只老虎,就把整只虎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很高兴,置办酒宴,请七郎在家里住三天。七郎一再告辞,他就锁上大门,使七郎无法出去。他的宾客们看见七郎穿着俭朴而又敝陋,就在背后议论武承休乱交朋友。但是武承休接待田七郎,和接待别的客人完全不一样。他要给七郎换新衣服,七郎不接受;他趁着七郎睡觉的时候偷偷给换上,七郎迫不得已才接受了。回家以后,七郎的儿子奉奶奶的命令,又把新衣服送回去,并要讨回七郎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笑说:“回去告诉姥姥,破衣服已被拆做鞋衬了。”从这以后,七郎就天天给他送兔送鹿。他招呼七郎,七郎就再也不去了。一天,他到七郎家,正赶上七郎打猎没回来。老太太迎出来,关着一扇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堵在门上说:“再也不要招引我的儿子了,你心里决没有好意!”武承休向她施礼道歉,很惭愧地退了出来。大约过了半年,家人忽然向他报告说:“七郎为了争夺一只猎取的豹子,打死了人命,被抓到官府里去了。”武承休大吃一惊,急忙跑去看望,七郎已经戴着手铐脚镣押在监狱里。七郎看见武承休,默默无言,只是说:“从此以后,请你抚恤我的老母吧。”武承休心情悲痛地出了监狱,急忙用很多金钱去贿赂县官,又用百金贿赂七郎的仇人。过了一个多月,县官就把七郎放回来了。七郎的母亲很感慨地说:“你的身体发肤受恩于武公子,不是受之于父母,不需要我来爱惜了。但愿武公子无灾无祸地活到一百岁,就是我儿的幸福。”七郎要去感谢武承休,母亲说:“去就去吧,见了武公子不要感谢他。小的恩惠能感谢,大恩大德是不能感谢的。”七郎见了武承休,武承休温言暖语地安慰他,他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答着。家人都责备他对待恩人不亲切,武承休却喜欢他老实厚道,更用厚礼款待他。从此他就经常在武承休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天。送给他东西就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

  一天,赶上武承休过生日,客人和客人的随从人员很多,晚上家里住得满满的,武承休就和七郎一起睡在一个很小的房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着乱草当床铺。二更快要结束的时候,三个仆人都睡着了,他们两人还没完没了地聊天。七郎的佩刀挂在墙壁上,忽然自己从刀鞘里蹿出好几寸长,铮铮作响,光闪如电。武承休惊讶地爬起来。七郎也爬起来,问道:“睡在床下的都是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说:“都是仆人。”七郎说:“这三个人中一定有坏人。”武承休向他询问原因,他说:“这把佩刀是从外国买来的,杀人不沾一线血丝。到现在已经佩带三辈子了。砍下的人头,数以千计,还像新从磨刀石上磨过的一样。它见到坏人就铮铮作响,自己从刀鞘里蹿出来,眼下该是离杀人的日子不远了。公子应该接近君子、远离小人,也许还有幸免的希望。”武承休点了点头。七郎心里始终不愉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武承休说:“灾难和吉祥,都是命里注定的,何必过于忧虑呢?”七郎说:“我别的没有什么害怕的,只是因为还有个年老的母亲活在世上。”武承休说:“你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七郎说:“没有坏人就好啊。”

  床下的三个仆人:一个叫林儿,是最受主人宠幸的,很能得到主人的欢心;一个是书僮,十二三岁,是武承休经常驱使的;一个叫李应,性格最执拗,经常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就和武承休瞪着眼睛争论不休,武承休经常对他很恼火。当天晚上武承休默默一想,怀疑七郎所说的坏人,一定是李应。第二天早晨,他把李应叫来,好言好语地把他辞退,让他走了。

  武承休的大儿子名叫武绅,娶王家的女儿做媳妇。一天,武承休出门了,留下林儿看守书房,当时书房的院子里,正是菊花灿烂的时候。新娘子认为公公出门了,书房的院子里该是很寂静,就去采菊花。林儿突然从书房里跑出来勾引调戏她。新娘子想要逃跑,林儿硬把她挟进了书房。她哭喊着抗拒,脸色气变了,嗓子也喊哑了。武绅听到声音跑进来,林儿才撒手逃走了。武承休回来听到这件事,气得到处寻找林儿,林儿竟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两三天,才知已经投靠到一个御史家里去了。那个御史在京里做官,家里的事情都委托给弟弟经管。武承休从前和那个御史是很有交情的,就给他弟弟写了一封信,往回要林儿。御史的弟弟竟然当做耳边风,不把林儿放回来。武承休越发怀恨在心,就写了状子,到县官那里告状。县官虽然把捕人的拘票发出去了,但是衙役不去捕人,县官也不过问。武承休正在愤怒的时候,恰巧七郎赶来了。武承休说:“你的预言已经应验了。”就把遭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七郎。七郎的神色变得很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武承休告诉干练的仆人,出去巡逻搜捕林儿。林儿晚上回家的时候,被巡逻的仆人抓到了,拉回家里去见武承休。武承休就用棍子拷打他。林儿出口不逊,侵犯武承休。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是个忠厚的老头儿,害怕侄儿在暴怒之下闯下大祸,就劝导侄儿不如把他送进官府,用官法制裁他。武承休听从了叔叔的劝告,就把林儿捆起来送进公庭。但是御史家给县官寄来了名帖和书信,县官就放了林儿,交给御史的管家领回去了。这么一来,林儿的态度更加放肆了,在人群里大讲特讲,诬蔑主人的儿媳妇和他通奸。武承休拿他毫无办法,愤恨得要死。就跑到御史家的大门外,跺着脚大骂。邻居们跑来安慰他,把他劝回去了。过了一宿,忽然有个家人向他报告说:“林儿被人剁成了肉块,扔在空旷的野地里。”武承休又惊又喜,才稍微出了一口冤气。但是时隔不久,听说御史的弟弟告他叔侄二人杀了林儿,他就和叔叔一起,到公堂上去对质。县官不容他们申辩,就想把他叔叔拉下去动刑。武承休大声抗议说:“诬告我们杀人,那是莫须有的罪名!至于辱骂当官的,那是我干的,和我叔叔没有关系。”县官根本不听。武承休瞪着眼睛要上去替叔叔受刑,一群衙役把他拽住了,不让他上前。拿棍子打人的衙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体弱,签票上的数目还没打到一半,已经气息奄奄地死了。县官看他叔叔已经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一边哭一边叫骂,县官像是没听见。于是他就把叔叔抬回家里。心里虽然很悲痛、很气愤,但却没有办法可想。武承休想和七郎商量商量,七郎更是一次也不来吊唁。他心里暗自念叨:我待七郎不薄,他为什么像个过路的人呢?他也怀疑林儿是七郎杀掉的,可是转而一想:如果真是七郎杀死的,他为什么不来商量呢?于是派人到七郎家里探听消息,到那一看,门上锁着锁,屋里屋外寂静无人,邻居也不知道七郎到哪里去了。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后衙和县官通关节。正赶上早晨往衙门里进柴进水的时候,忽然有个打柴的樵夫来到两人跟前,放下柴担,提出锋利的钢刀,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来架刀,钢刀往下一落,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又一刀,才砍下他的脑袋。县官大吃一惊,撒腿就跑。樵夫还在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衙役们急忙关上大门,操起棒子大声疾呼。樵夫就抹脖子自杀了。衙役们纷纷跑来辨认,有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田七郎。县官镇静下来以后,才转回来查看尸体。看见田七郎直挺挺地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握着那把钢刀。县官刚刚停下来要仔细查看,七郎的尸体突然跳了起来,竟然抡刀砍下了县官的脑袋,然后又倒在血泊里。衙里的官吏去逮捕他的母亲和儿子,祖孙俩已经逃走好几天了。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急忙跟进衙门,哭得很悲伤。衙里衙外都说七郎杀人是他主使的。武承休倾家荡产巴结当政的官才得以幸免。七郎的尸体被扔在荒郊野外三十多天,鹰犬都来围在四周守护着。武承休把他拉回去,用厚礼埋葬了。

  七郎的儿子逃亡外地,住在登州,改姓为佟。长大以后,在军队里建功立业,因功被授予同知将军。回辽阳故乡的时候,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才指出他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一文钱不轻易接受,正像不忘一饭之恩的韩信。贤德呀,七郎的母亲!至于七郎,仇恨没有全部洗雪,死后还能伸冤报仇,他是什么神仙呢?假使荆轲能够做到这一步,那就千古没有遗恨了。如果真有七郎这样的人,就可以补上天网上的漏洞。世道茫茫,只可惜七郎这样的英雄太少了。可悲呀!”

  狐谐

  万福,字子祥,山东博兴人,从小就攻读诗书,但家境贫寒,命运不好,已经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也没有捞到。乡里有个很坏的习俗,多由富户推荐出任里正,忠厚的人往往因此而倾家荡产。碰巧万福也被推荐充当这个差司,担心赔不了应征的税款,便逃到了济南,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一天夜里,有个私奔的女子到他那里,长得很漂亮,万很喜欢她,就跟她同居了。问她姓甚名谁,那女子自己说:“真的我是一只狐狸精,但不会伤害你的。”万非常高兴,从不怀疑。女嘱咐他不要与别的人住在一起,于是每天都来,跟万福过着恩爱的夫妻生活。所有日常的必需品,无一不是狐女供给的。

  过了不久,几个相识,不断前来拜访,常常要住上两晚才走。万讨厌他们,但又不好拒绝,不得已把实情告诉了他们。客人们都希望一睹狐女的芳容,万把客人的要求告诉了狐女,孤女说:“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还不是跟人一样。”客人只听到她的声音,却不见她这个人。客人中有个叫孙得言的,喜欢说俏皮话,一再请求见一见,并说:“听到那娇滴滴的声音,令人魂飞魄散。何必吝惜你那芳容,空使人闻其声而思其人呢?”狐女笑着说:“好孙儿,你想给老祖母画个‘行乐图’吗?”大家都笑了起来。狐女说:“我是狐,让我给客人讲一讲有关狐的故事,不知道大家愿不愿听?”大家都说好得很。狐女说:“过去某村有个旅店,一向多狐,常常出来作怪。客人知道了,都互相转告不要到那里去投宿,半年来,店里冷冷清清,谁也不愿上门。主人十分忧虑,非常忌讳说狐。忽然来了一个远方客人,自称是外国佬,看到这个旅店就想在那里投宿。主人非常高兴,刚想邀客人进门,就有人悄悄地告诉客人说:‘这一家有狐。’客人害怕起来了,把这话告诉了主人,打算换个地方住。主人极力说明那是瞎话,客人这才住了下来。走进卧房,正要躺下来休息,只见一群老鼠从床下跑了出来,客人大惊,连忙跑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喊着‘有狐’!主人惊讶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客人大发脾气说:‘这是狐的老窝,为什么骗我说没有狐?’主人又问:‘你看到的狐是什么模样?’客人说:‘我刚才看到的,小小的,一点点大,不是狐的儿子,也应当是狐的孙子!’”说罢,座上的客人都为之哑然失笑。孙曰:“既然不肯让我们见一面,我们就留在这儿过夜,叫你们做不成云雨巫山的美梦。”狐女笑着说:“在这儿借宿没有关系,倘有冒犯,请不要介意。”客人们唯恐她来个恶作剧,便都起身走了。然而每隔几天,总要来一次,讨狐女一阵笑骂。狐女十分诙谐,常常一句话逗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就连最滑稽的人也不能压倒她,大家风趣地称她为“狐娘子”。

  一天,设宴大会宾客,万福坐了主位,孙得言和另外两位客人分别坐在左右两边,上头摆了一个小几请狐娘子来坐,狐娘子推说不会喝酒,大家又请她坐在那里讲笑话,她愉快地答应了。酒过数巡,大家掷着骰子,行着瓜蔓的酒令。一个客人正好碰上瓜色,该罚一杯,客人风趣地把杯移到上座说:“狐娘子太清醒了,暂且请你代我喝了这一杯吧。”狐娘子笑着说:“我从来不喝酒,愿意讲个故事,以助诸位的酒兴。”孙得言连忙捂了耳朵,表示不愿意听。客人都说:“骂人的就要罚酒。”狐娘子笑着说:“那我骂狐怎么样?”大家说:“可以。”于是大家都侧着耳朵来听。狐娘子说:“过去有一位大臣,出使到红毛国去,戴着一顶狐皮帽子去见红毛国王,国王见了他所戴的帽子,觉得很稀奇,问:‘这是什么毛,怎么这么柔软,这么温暖?’大臣告诉他是狐皮。王说:‘这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狐字是怎么个写法?’大臣一边用手在空中书写,一边解释说:‘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逗得宾主哄堂大笑。另外两个客人是陈氏兄弟,一个叫所见,一个叫所闻,看到孙得言很狼狈,就插嘴说:“雄狐哪里去了,纵使雌狐在这里如此肆无忌惮。”狐娘子说:“刚才讲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完,就被大家乱叫乱闹地打断了,请让我讲完吧。国王看到使臣骑的骡子,觉得很奇怪,使臣告诉他说:‘这是马生的。’国王更加觉得奇怪了。使臣说:‘在中国是马生骡,骡生驹。’国王详细问了驹的形状,使臣说:‘马生骡,是臣(陈)所见,骡生驹,是臣(陈)所闻。’”满坐又大笑起来。客人自知不是她的对手,相约今后谁第一个开玩笑,就罚谁做东道主。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有些醉意了,孙得言对万福开着玩笑说:“我有一幅上联,请你把下联对起来。”万说:“上联是什么?”孙说:“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大家思索了半天,没有一个对得上。狐娘子笑着说:“我已想好了。”接着就说了下联:“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满坐的人都被逗得前倾后倒地大笑起来。孙得言却大发脾气说:“刚刚和你订了约,怎么又违反了?”狐娘子笑着说:“这回确实是我的错,但除此以外,就无法准确地对好你的上联啊。明天由我设宴,以赎我的过错。”大伙又互相取笑了一阵就散了。狐娘子的诙谐故事,简直说不完啊!

  过了几个月,狐娘子便与万福一同回到博兴。到达边境时,狐娘子对万福说:“我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在这里,好久不通往来了,不能不去问候一下。天快黑了,带你一同去住一晚,到明天再走吧!”万福问她在什么地方,她用手指着说:“不远。”万福怀疑,因过去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村落。姑且跟着她走吧!走了大约两里多路,果然看到一个村落,是他生平以来从未到过的。狐娘子走上前去敲门,一个老仆把门开了,进门后,只见千门万户,楼阁相连,好像一个官宦人家。不一会儿,主人出来了,一翁一媪,向万福施礼请坐。接着摆出了丰盛的筵席,像至亲一样招待了万福,那晚就睡在翁媪家里。狐娘子又对万说:“我突然同你回去,恐怕要引起别人的惊异。你应当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万福依了她的话,先走了一步,预先把情况告诉了家里。不久狐娘子也来了,跟万又说又笑,家里人都听见了,就是看不见人。

  过了一年,万又因事到济南去,狐娘子也跟他一同前去。忽然来了几个人,狐娘子跟他们谈了一阵,互相问候,十分热情。这才对万福说:“我本来是陕西人,与君有一段夙缘,所以与你同居了这么久。现在我的兄弟来了,打算跟他们一起回去,不能侍奉你一辈子了。”万福想挽留她,她不同意,终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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