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妇人没进门的时候,他告诫守门人不要往里通报。到这个时候,他对守门人很恼火,背地里抠根问底地进行责备。守门人一再说没有打开锁头和门闩,没有人进来,并对他的责备很不服气。他心里揣着疑团,也不敢询问妇人,两个人虽然说说笑笑的,但终究觉得妇人不是他心爱的女人。好在妇人文雅大方,晚上不跟王氏争丈夫。三餐以后,就关门早早地睡了,并不过问丈夫夜里睡在什么地方。她刚来的时候,王氏总是担忧受怕的,看见她这样宽厚,也就更加尊敬她,天天黎明就去问安,如同对待自己的婆婆。
妇人管理家人宽厚和气而又得体,能够明察秋毫。一天,石孝廉丢失了官印,衙门里上上下下像一锅翻滚的开水,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有办法。妇人笑着说:“不要担忧,把井淘干了,就可以得到官印。”石孝廉按她的指点,果然找到了。问她怎么知道的,她总是笑呵呵的不说话。隐隐约约的,似乎知道小偷的姓名,但却始终不肯泄露。
住到年末,观察她的行动,有很多怪异的地方。石孝廉怀疑她不是人类,常在她就寝以后派人窥视和听声,只听床上一宿到亮都有抖落衣服的声音也不知她在干什么。她和王氏互相很疼爱、很关怀。一天晚上,石孝廉到巡察使衙门办事没回来,她和王氏喝酒,不知不觉喝醉了,就躺在席前睡了过去,变成了狐狸。王氏疼爱她,在她身上盖了一床棉被。过了不一会儿,石孝廉进了卧室,王氏就把妇人变成狐狸的怪事告诉了他。石孝廉想要杀死她。王氏说:“纵然是狐狸,有什么亏负你的地方呢?”他不听,急急忙忙地寻找佩刀。但是妇人已经醒了,骂道:“你真是蛇蝎的行为、豺狼的心,肯定不能长远和你同居了!从前吃的那丸药,请你马上还给我!”就往他脸上唾了一口。他感到冷森森的,好像浇了一脸冰水,喉咙里习习发痒,呕出来,是从前吃下去的药丸,还和原来一样。她把药丸捡起来,怒冲冲地径直走了。他跑出去追赶,已经无影无踪。半夜的时候,他旧病复发,不停地咯血,半年就死了。
异史氏说:“石孝廉,风度翩翩,好像是个书生。有人说他能屈己对下,说话的时候好像唯恐伤人。壮年的时候就死了,文士们都很悼念他。等到听说他背负狐狸妻子一事,认为这和李十郎背负霍小玉,哪有一点不同呢?”
上仙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我与高季文一起到临淄去,住在客店里。季文忽然病了,恰巧高振美也跟着念东先生到了郡城,便和他们商量如何去医治。听到袁鳞公说:郡城南郊梁家有一个狐仙,善于扶乩降神,便一同到那里去。
梁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风度妩媚,颇有一点狐仙的妖气。到了她屋里,夹室中挂上红色的帷幕,揭开帷幕一看,壁子上挂着观音菩萨的像。另外,还有两三幅画像,骑着马,拿着矛,侍从的骑卒纷至沓来。北边的壁下,设了一个香案,案头有一个坐位,还不足一尺高,紧贴着一块小小的丝绸褥子,说是仙人来了,就住在那里。大家烧了香,并排地作着揖。姓梁的妇人敲了三下罄子,口中隐隐约约念了些什么话。祷告完了之后,便请客人到外边的凳子上坐着。妇人站在门帘下面,掠着头发,支着下巴,与客人聊天,详细谈了仙人显灵的迹象。过了很久,太阳渐渐地偏西了。大家都怕晚上不好回去,麻烦她再祷告一下。妇人便敲着罄子,重新祷告。转过身来,又站在那里说:“上仙最喜欢晚上来谈,别的时候往往碰不到他。昨天夜里,有一个等候参加府试的秀才,拿着酒菜来和上仙共饮,上仙也拿出好酒来答谢各位客人,还作诗,说笑话。酒席散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到房子里面传来细细的嘈杂的声音,像蝙蝠在那里边飞边叫。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时,忽然像一块大石头落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妇人转身说:“快把人都给吓死了!”接着听到桌子上发出嗟叹的声音,像一个很壮健的老头。妇人拿着蒲扇拦着桌子上的那个小座位,座位上大声地说:“有缘分啊!有缘分啊!”只听到里面像在高声地让着座位,又像在拱手施礼。过了一会儿便问客人道:“有什么见教?”高振美依照念东先生的意思,问:“看到观音菩萨了吗?”回答说:“南海是我走得很熟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看见?”“阎罗王是不是也要更换呢?”回答说:“跟阳间是一个样的。”又问:“现任阎罗王姓什么?”回答说:“姓曹。”问完了以后,才给季文求药。上仙说:“回去以后,夜里拿杯茶来供奉,我向观音讨付药来相赠,有什么病治不好呢!”大家都有自己要问的事,上仙都给他们作出剖析和解决,这才告辞而归。过了一晚,季文的病略微好些,我和振美打点行李先回去了,也没有工夫再去访问上仙了。
孝子
青州东香山的前面,有个叫周顺亭的人,侍奉母亲特别孝顺。母亲的大腿生个大毒疮,疼痛难忍,昼夜皱着眉头呻吟。周顺亭忙着给按摩肌肉,煎药喂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母亲的病数月不愈,周顺亭着急上火愁得没办法。一天,梦到父亲告诉他说:“母亲的病全赖你的孝顺。但是这种毒疮除非人肉膏药贴上,否则是不能治好的,着急哀痛没有用。”周顺亭醒来感到这事挺奇怪。于是便起床,用快刀割肋骨的肉,肉割下来,也不觉得怎么疼痛,他急忙用布缠在腰间,血也就不流了,于是把割下的肉炒了做成膏药,敷在母亲的患处,疼痛立刻就止住了。母亲非常高兴,问:“什么药有这样的灵效?”周顺亭用些假话应付母亲。母亲的毒疮不久就全好了。周顺亭经常注意护盖割肉的地方,就是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割肉的地方已全长好,有巴掌那么大的疤痕。妻子追问他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详情。
异史氏说:“割股疗亲之事,君子认为并不可贵。但是普通夫妇怎么知道伤害父母给的身体为不孝呢?这也是行其孝心而不能自我克制罢了。有这种人从而知道真有孝子,还存在于天地之间。掌权的官吏,重要的任务很多,没有时间来表彰此事,借这篇浅陋之文,阐明含义深远的道理。”
郭生
郭生是淄博东山人,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偏僻的山村里没有地方请教,以致二十多岁了,还是错别字连篇。原来,他家里闹狐狸精,穿的、吃的和用的常常丢失,很使人伤脑筋。有天夜里,郭生正在读书,放在桌子上的诗卷,被狐精涂得乱七八糟,连字行都分不清了。他就选了那些稍为整洁的编辑起来读,仅仅只有六七十首了,心里非常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又陆续写了二十多篇习作,准备向名流请教。早上起来一看,被翻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上面洒满了墨汁,他心里气得不得了。
恰巧有个姓王的人,因事到东山来,他一向跟郭生要好,顺便登门拜访。看到了被墨汁污染了的卷子,问他是怎么一回事。郭生详细叙述了他为狐精所害的苦况,并且拿了剩下来的那些诗文给王生看。王生仔细翻阅,发现被狐精涂了剩下来的字句,像是有所褒贬。又看看被墨汁弄脏的卷子,大都是冗长、杂乱应该删掉的。十分惊讶地说:“那狐精像是个有心人,不仅没有害处,而且应当马上拜他为师。”过了几个月,郭生回头再看过去的作品,顿时觉得狐精涂抹得很对。于是他又改写了两篇文章放在桌子上,看看有什么怪异出现。等到天亮一看,狐精又把它涂得一塌糊涂。这样过了一年多,就不再涂了,只是用墨汁在卷子上浓圈密点,满纸都是。郭生觉得很奇怪,拿了卷子去告诉王,王看了以后说:“狐精真是你的老师啊,这样的好文章可以实现你的目的了。”这一年,郭生果然中了秀才。因此,他非常感谢狐精,常常准备一些酒食,供养着它。往往购买闱墨名稿,都不是自己选择,而是由狐精来决定。所以他参加府、县两级的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在乡试中,又考取了副榜贡生。
当时,叶、缪诸公的时文,风格典雅,词藻华丽,家家户户都在学习他们的作品。郭生也有一个抄本,十分珍惜和爱护。忽然被狐精泼了一碗多浓浓的墨汁在上面,污损得几乎没有剩下一个字。他自己又拟了几个题目,模仿叶、缪两人的文风,写作了几篇,自己觉得很满意,也全部被它乱七八糟地涂掉了,于是他慢慢地不相信狐精了。没有多久,叶公因为文风不正,被收下狱,郭又逐渐地佩服狐精有先见之明。但他每作一篇文章,经过辛苦构思,反复修改,往往被狐精涂抹得不成样子。自己认为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自视甚高,有些飘飘然起来,因此更加怀疑狐精在胡闹。于是抄了过去被狐精圈点得很多的文章来试试它,又被它全部涂掉了,这才笑着说:“这就真是胡闹了,怎么从前认为是好的而今天又认为不好呢?”于是不再给狐精供应吃喝了,而且把他读的那些范文选本,锁到箱子里面。第二天早上,分明看到箱子锁得好好的,打开来看,却发现卷面上涂了四道黑杠,有指头那么粗。第一章涂了五道,第二章也涂了五道,下面的就没有涂了。从这以后,狐精也再没有来了。后来郭生在科举考试中,考了一个四等,两个五等,这才知道狐精已把预兆,寄寓在它所画的黑杠杠里面了。
异史氏说:骄傲自满,就要招来损害;谦虚谨慎,就会得到利益,这是一条自然的规律。稍微有点名声,就自以为是,坚持叶、缪的余习,习惯于走老路而不去创新,势非一败涂地不可。自满的危害竟然有这么大呀!
阎王
李常久是临朐县人。有一次,他带着酒盅在野外喝酒,看见一股旋风蓬蓬而来,便恭敬地把酒洒在地上表示祭奠。
后来,李常久因为有事到别的地方去,看见路旁有一片宅院,殿阁高大壮丽。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从里面出来,邀请李常久。李一再推辞不去,黑衣人拦住他,非让他去不可,显得特别殷勤。李常久说:“咱们素不相识,怕不是弄错了吧?”黑衣人说:“没有错。”接着说出了李的姓名。李常久问:“这是谁家?”回答说:“进去自然就知道了。”
李常久进到院里,走进一道门,看见一个女子手和脚被钉在门上。近前一看,原来是他的嫂子。李常久特别惊惧。他有个嫂子,手臂生恶疮,已有一年多不能起来了,心中暗想,她怎么到这里了呢。李常久转念一想,怀疑叫他进来不是好意,畏惧沮丧,不肯往前迈步。黑衣人一再催促他,才进到里面。
来到殿下,见上面坐着一人,穿戴像个王爷,气势威猛。李常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王爷命人把他拉起来,安慰说:“不要害怕,我因为从前叨扰过你一杯酒,想见一面表示谢意,没有其他缘故。”李常久这才安下心来,但是终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爷又说:“你不记得在田野用酒祭地的时候了吗?”李常久立刻明白了,知道他原来是神啊。李常久连连叩头说:“刚才看见嫂子受这样严刑,骨肉之情,实在心里不好受。乞求大王可怜宽恕!”王爷说:“她特别蛮横嫉妒,应该得到这个惩罚。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子宫坠下来,她暗中用针刺在上面,致使今天肚子里常常作痛。这哪里是有人性的人!”李常久一再哀求他宽恕嫂子。王爷才说:“我就因为你的缘故,饶恕了她。你回去应该劝这个蛮横的妇人改正错误。”李常久告别出来,那门上已经没有人了。
李常久回到家看嫂子,嫂子卧在床上,伤口的血染红了席子。这时,因为妾不知她的意,正遭到她的臭骂。李常久马上劝告说:“嫂子不要再这样了!今天你受的苦,都是平时嫉妒所带来的。”嫂子愤怒地说:“小叔子像个好儿郎,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光,任你东家眠、西家宿,不敢吱一声。就当小叔子是男子的表率,也轮不到你代替你哥哥来教训我老婆子!”李常久微微一笑说:“嫂子不要发怒,若是把内情说出来,恐怕想哭都来不及了。”嫂子说:“我不曾偷过王母娘娘箩中线,又没和玉皇案前吏挤眉弄眼,心怀坦荡,哪里用得着哭!”李常久小声说:“用针刺在别人身子上,该当何罪?”嫂子突然变了脸色,追问这话是打哪儿来的。李常久把遇见阎王的事诉说。嫂子战栗不止,眼泪和鼻涕流淌下来,哭着哀告:“我不敢了!”眼泪还没有干,嫂子觉得疼痛的地方立刻不疼了,十来天就病愈了。从此,嫂子改变了以前的行为,成为贤善的女子。
后来,李常久哥哥的妾又生孩子,子宫又坠出来,针仍然在子宫上,把针拔掉,肚子疼才好了。
异史氏说:“有人说天下嫉妒泼妇像李家嫂子的,还真正不少,遗憾的是阴世法网漏掉的太多了。我说:不然。阴世所惩罚的,未必没有比手脚钉在门上更重的,只是没有返回音信罢了。”
长治女子
陈欢乐是山西长治人,有个女儿聪明俊美。一个道士来乞讨化缘,斜眼瞧着这女子一会儿才走开。从此,道士每天都拿着钵走近陈家的房地。恰好一个盲者从陈家出来,道士追上去与他同行,问他干什么来了,盲者说:“刚才到陈家给他们算命了。”道士说:“听说陈家有个女子,我的姑表亲,想要去求婚,但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盲者告诉了他,道士便告别走了。
过了几天,女子在房内绣花鞋,忽然觉得脚麻木,逐渐发展到大腿,又慢慢到腰部,不久便晕倒了。镇定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能站立起来,要找母亲告诉她。等到走出门,则看见茫茫一片黑色的波浪中,只有一条像线似的小路。她吓得急忙往回退,门房和住的屋子已经被黑水淹没了。又看了看路上,很少有行人,只有道士缓步在前面走。于是,她远远地尾随道士走去,希望能见到同乡把事情告诉他们。走了几里路,忽然看见邻居房舍,仔细一看,乃是自己家门,大惊地说:“奔走了这么长时间,原来还在村子中,为什么刚才迷惘到这种程度!”她高兴地走进家门,知道父母还没有回来。又来到自己房里,绣完的鞋还在床上。自己觉得走路疲劳极了,便走到床边坐下来休息。
道士忽然闯进来。女子大惊,想要逃走。道士捉住她,把她按在床上。女子想喊叫,可是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道士急忙用快刀剖女子的心。女子觉得神魂飘飘然离开身体而独立。四下一看房屋全没有了,只有要倒的悬崖。看见道士用自己的心血滴在木头人上,又合掌念咒,女子感到木人与自己合为一体。道士嘱咐说:“从今以后要听从我的差遣,不得违误!”接着给女子穿戴衣物。
陈家丢失了女儿,全家慌恐不安。寻找到牛头岭,才听村里人传说,岭下有一女子被剖心而死。陈欢乐急忙跑去验尸,果然是他的女儿。他哭泣着向县官告状。县官把住在岭下的人抓起来,都拷打遍了,案子还没个头绪。暂时把众人收监,以待再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