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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卷四(1)

聊斋(白话) 蒲松龄 5539 2020-10-08 18:30

  青梅

  南京有个姓程的书生,性格磊落,交朋友不计较彼此。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解开捆在腰上的带子,觉得带子的一头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坠着。他看来看去,什么也没有看见。辗转之间,一个女子从衣后出来,掠着头发微笑着,漂亮极了。程生怀疑她是鬼,女子说:“我不是鬼,而是狐仙。”程生说:“若能得到美人,鬼都不怕,何况狐仙呢。”就和她亲亲热热地生活在一起。过了两年,生了一个女孩子,起名叫做青梅。她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娶老婆,我将来给你生个男孩子。”程生信了她的话,就没有娶老婆。可是亲戚朋友都来讥笑诽谤他。他的意志动摇了,就和湖东一个姓王的姑娘订了婚。狐仙听到这个消息,火儿了,给青梅喂饱了奶以后,就扔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你是养活她还是摔死她,完全由你自己。我凭什么替别人做奶妈子呢!”说完,出门就走了。

  青梅长大以后,很聪明,容貌清秀,很像她的母亲。时隔不久,程生得病死了,王氏再嫁了,青梅就在堂叔的家里寄养着。堂叔的行为很放荡,品行很不好,想要把侄女卖掉,肥肥自己的腰包。恰好有个姓王的进士,正在家里等候委派官职,听说青梅很聪明,就用高价把她买到家里,叫她给女儿阿喜当丫鬟。阿喜十四岁,容貌很秀丽,是个绝代佳人。她看见青梅很高兴,就和青梅形影不离,昼夜生活在一起。青梅也善于侍候,能用眼睛听声,能用眉毛传情说话,所以全家都很疼爱她。

  同乡有个姓张的书生,名叫介受。家境清贫,没有什么丰厚财产,租赁王进士的房子居住着。他很孝顺,遵守礼节,毫不苟且,又专心致志地读书求学。一天,青梅偶然来到他家,看见他靠在一块石头上喝糠粥。青梅进屋和他母亲唠嗑,看见桌子上放着猪蹄膀。当时老头儿病重躺在床上,他进了屋子,抱着父亲大小便。屎尿弄脏了他的衣服,老头儿发觉以后,不断地怨恨自己。张介受却遮挡着弄脏的地方,急忙跑出去自己打水洗掉,很怕父亲知道。青梅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行为。回去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阿喜,并对阿喜说:“咱们家的房客,不是一般的人物。娘子不想得到一个好丈夫,那就罢了,要想得到一个好丈夫,就是张生那个人了。”阿喜恐怕父亲嫌他贫穷,青梅说:“你说得不对,这件事情就在你自己了。你如果认为可以,我去偷偷地告诉张生,叫他请个媒人前来求婚。夫人一定招呼你,和你商量,你只要答应一声‘可以’,就妥了。”阿喜怕他穷一辈子,自己嫁一个穷人,会被天下的阔人耻笑。青梅说:“我自己认为能够看透天下的读书人,肯定没有差错。”第二天,青梅就去告诉张生的母亲。老太太大吃一惊,认为她的说法是个不祥之兆。青梅说:“我家小姐听到公子的行为,认为他是一个贤人,我因为看透了她的心意,才来为你们说合。你派媒人去,我们两个人给以袒护,这个主意就能如愿以偿。即使被主人拒绝了,对于公子又有什么耻辱呢?”老太太说:“你说得很对。”就拜托一个姓侯的卖花女前去求婚。王夫人一听就笑了,把情况告诉了王进士。王进士一听,也是一阵大笑。把女儿招呼到跟前,向她说了侯氏的来意。没等阿喜回答,青梅急忙赞美张生的贤德,断定他将来必定是个富贵之人。王夫人问女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如果能够吃糠咽菜,我就给你答应这门亲事。”阿喜低着脑袋想了很长时间,才看着墙壁说:“贫富是命里注定的。倘若是个命好的人,穷也穷不多长时间;而不穷的时候就没有穷尽了。倘若是个命薄的人,那些满身是锦绣的王孙公子,穷到没有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件事情全在父母的心意了。”

  起初,王进士和女儿商量的目的,是想博得女儿的讥笑,等到听完女儿的一番言语,心里很不高兴,说:“你想嫁给姓张的吗?”女儿不回答,他再一次追问,女儿还是不回答。王进士怒气冲冲地说:“贱骨头,不长进!想挎个破筐,给讨饭的花子做老婆,难道不怕羞死了!”女儿气得脸颊通红,含着眼泪被青梅领回了绣房。媒人也就跑回去了。

  青梅看见这门亲事没有办妥,就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嫁给张生。过了几天,夜间她到了张生家里。张介受正在灯下读书,惊讶地问她来到这里做什么,青梅就吞吞吐吐的,有点羞口难开。张介受脸色很严肃地表示拒绝。她流着眼泪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私奔的淫荡女人。只因为你贤德,所以自愿来寄托终身。”张介受说:“你爱我,是认为我的德性好。但是黑夜私奔,洁身自好的人也是不能答应的,有德性的人怎么能够允许呢?从淫乱开始,最后结成终生伴侣的,正人君子还说不可以。何况不能成功,今后你我怎样自处呢?”青梅说:“万一能够成功,你肯赏脸接纳我吗?”张介受说:“得到的妻子能像你这样,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但是有三件事我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不敢轻易答应你。”青梅问:“什么样的三件事情你没有办法呢?”他说:“你自身不能做主,这是没有办法的;即使你能够自己做主,我的父母倘若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的;即使我的父母愿意了,你的身价一定很高,我家境一贫如洗,不能筹办那么多的金钱,那更是没有办法的。你赶快退出去吧,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男女授受不亲的嫌疑,是可怕的呀!”青梅临走的时候,又嘱咐他说:“你心里倘若有意,我请求咱们共同想想办法。”他答应了青梅的要求。

  青梅回去以后,阿喜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就跪在地下,承认到张生家里去了。阿喜恼恨她夜里私自跑出去淫乱,要用棍子惩罚她。她流着眼泪,表白没有发生别的事情,趁机就把刚才的实际情况告诉了阿喜。阿喜赞叹说:“他不苟且偷合,这是礼;一定要告诉父母,这是孝;不轻易答应你的求婚,这是忠诚老实不骗人。有这三项道德,老天必然保佑他,他就不必担忧贫穷了。”接着又问青梅说:“你想怎么办呢?”青梅说:“我要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做主吗?”青梅说:“达不到目的,随后就是一死罢了。”阿喜说:“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青梅就向她叩头,感谢她的好意。

  又过了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你前几天对我说的一番话,是开我的玩笑呢,还是真要对我发慈悲呢?如果真的,我还有一些情况,得祈求你可怜我。”阿喜问她什么事情,她回答说:“张生不能送聘礼,我又没有力量可以赎买自己的身子。一定要拿足原先买我的身价,你答应嫁我,就像没有答应一样。”阿喜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就不是我能为你效力的了。我说嫁你,恐怕不合适;如果说一定不必拿足原先的身价,父母肯定不会答应,也是我所不敢说出口的。”青梅听到这里,流下了几行眼泪,只是哀求怜悯拯救她。阿喜想了好长时间,才说:“不要紧,我攒了几吊私房钱,应该倾囊相助。”青梅向她叩头拜谢,就去偷偷地告诉了张介受,张介受的母亲高兴极了,多方进行求借,借到了青梅的卖身价,就珍藏起来,等待青梅的好消息。这时候,恰巧王进士被派到山西曲沃县当县官,阿喜就利用这个机会对母亲说:“青梅的年岁已经大了,现在我们全家要去山西上任,不如把她嫁出去算了。”王夫人早就认为青梅太聪明,唯恐把女儿领上邪路,常想把她嫁出去,只是害怕女儿不愿意,现在听到女儿这么说,很高兴。过了两天,就有一个雇工的媳妇,向她禀报了张家求婚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这个书生只应配个丫鬟做妻子,前些天向我女儿求婚,那真是痴心妄想!但若把青梅卖给显贵人家去做小老婆,身价就能比从前高出好几倍。”阿喜赶忙进了一言,说:“青梅侍奉我很多年,卖给人家做小老婆,我心里很不忍。”王进士就让雇工的媳妇给张家传话,答应了婚事,仍以原先的身价,签字画押,把青梅嫁给了张介受。

  青梅进门以后,孝敬公婆,委曲承顺公婆的心意,胜过张介受,而且操持家务更是勤俭,吃糠咽秕不以为苦。因此,家里的人没有不对她敬重疼爱的。她又把刺绣当做谋生的事业,而且卖得很快,商人都在门前等着抢购,唯恐买不到手。她获得的金钱,可以略微解决一点贫寒。她还劝导丈夫,叫他不要为照顾家务事而耽误了读书,柴米油盐一切生活大计,完全由她自己承担。因为主人要去山西上任了,她就去向阿喜告别。阿喜见了她,流着眼泪说:“你是有了自己的归宿,我的命运一定赶不上你。”青梅说:“我的归宿是什么人赏赐的,我敢忘恩吗?但是认为你的命运不如我,恐怕要促短我的寿命了。”青梅流着眼泪,和阿喜告别。

  王进士到了山西以后,过了半年,夫人就死了,灵柩停放在佛寺里。又过了两年,王进士因为接受贿赂被免除了职务。他千方百计地花钱赎罪,于是逐渐穷得上顿不接下顿,随从人员也全部逃散了。就在这个时候,瘟疫流行,王进士染上了瘟疫,也离开了人世,只剩了一个老太太跟着阿喜。过了不久,老太太又离开了人世。阿喜孤苦伶仃,生活更苦了。有一个邻家老太太,劝她出嫁,她说:“谁能为我殡葬双亲,我就嫁给谁。”邻居老太太可怜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半个月以后,老太太又来对她说:“我为小娘子尽心尽力地想办法,你的婚事很难找到合适的:穷人不能为你殡葬双亲,富人又嫌你是个没落人家的后代。真是无可奈何!我还有一个主意,只怕你不能听从。”阿喜问她:“什么主意?”老太太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李郎,想要寻找一房小老婆,倘若看见你的姿容,就是叫他用最厚的礼节殡葬你的父亲,肯定不会吝啬的。”阿喜痛哭流涕地说:“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能给人做小老婆呢!”老太太没说话就走了。阿喜每天只靠着吃一顿饭,延续自己的生命,等待有人聘娶她。过了半年,更没有办法支持了。一天,邻居老太太又来了。阿喜流着眼泪对她说:“我苦到这个样子,常想自尽。现在仍然恋恋不舍地苟且活在世上,只是因为双亲的灵柩没有安葬,我自己要是离开人世,谁去收拾双亲的尸骨呢?所以想来想去,不如依照你从前的意见办吧。”老太太于是就把李郎领到阿喜家。李郎略微看了看阿喜,就很高兴,马上拿出金钱张罗安葬的事,两个灵柩都给安葬了。办完丧事以后,就用车子把阿喜拉到家里,叫她进门参拜大老婆。大老婆本来是个刁悍而又嫉妒的女人,李郎当初不敢说是买妾,只说买了一个丫鬟。等她看见了阿喜,气得暴跳如雷,便把阿喜一顿棒子打了出来,不让她进门。

  阿喜披散着头发,泪流满面,前进无路,后退无家。有个老尼姑从此路过,就请她一同住到尼姑庵里。阿喜真是喜出望外,就跟着老尼姑走了。到了庵里,她就跪在地下,请求剃掉头发当尼姑。老尼姑不答应,说:“我看小娘子的相貌,不是久落风尘的人物。庵里有粗茶淡饭,虽然粗劣,还可以维持生活,你暂且在此寄居,等待时机吧。时机一到,你可以自由地离开。”住了不长时间,市里的一些无赖之徒,看她很漂亮,常来敲窗打门,说些下流的淫荡话来调戏她,老尼姑没有办法制止他们。阿喜号啕痛哭,想悬梁自尽。老尼姑就到南京的吏部衙门,请一个当官的贴出告示,严禁他们胡作非为。恶少这才稍微有些收敛。后来有个家伙晚间在尼姑庵的墙壁上挖窟窿,老尼姑机警地喊叫起来,他才逃跑了。因此,老尼姑又到吏部去告状,抓住了领头作恶的,送到金陵府里打了一顿棍子,尼姑庵这才逐渐安定下来。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路过尼姑庵,见了阿喜,惊讶到了极点,就强迫老尼姑给他传达爱慕的心情,还拿出很多金钱去引诱老尼姑。老尼姑很委婉地对他说:“阿喜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她不甘心给人做小老婆。公子暂且回去,让我先慢慢想个妥善的办法,再去回复你。”公子被老尼姑骗走以后,阿喜想要服毒自杀。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来了,对她痛心疾首地说:“我没有顺从你的心愿,使你到了这个地步,后悔已经晚了!只要延续些时间,不要寻死,你从前的愿望还是可以实现的。”她醒来感到很惊异。天亮以后,梳洗完了,老尼姑望她一眼,惊讶地说:“看你今天的面目,浊气已经全部消失,横祸也不值得忧虑了。你的福气来到以后,可不要忘了老身。”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阵敲门声。阿喜大惊失色,料想一定是贵公子的家奴来了。老尼姑开门一看,果然是贵公子的家奴。那个家奴一见面就追问老尼姑谋划得怎么样了。老尼姑甜言蜜语地接待他,只是请求再延缓三天。家奴转达主人家的话,说这门亲事倘若办不成,就让老尼姑自己去回答。老尼姑唯唯诺诺,很恭敬地应了一声,表示向他主人谢罪,就让家奴回去了。阿喜很悲伤,又想自尽。老尼姑又给劝阻了。阿喜担心三天以后贵公子再来,无话可以应酬。老尼姑说:“有我在这里,是砍是杀,完全由我承担。”

  第二天,刚到黄昏,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间吵吵嚷嚷的,有好几个人敲叩山门。阿喜脸上失去了血色,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老尼姑冒着大雨去开庙门,看见门外停着一抬轿子,好几个女仆,从轿里搀出一位美人,仆从赫,冠服伞盖都很漂亮。老尼姑惊讶地询问她们,她们说:“是司李的家眷,暂时到庵中避避风雨。”老尼姑把她们领进佛殿,搬来一张矮床,很恭敬地请她坐下了。家人和仆妇都奔向禅房,各找地方休息去了。他们进屋看见了阿喜,认为很漂亮,就跑去告诉夫人。过了不一会儿,雨停了,夫人就站起来,要求看看庵里的禅房。老尼姑就把她领进禅房,她看见了阿喜,感到很惊讶,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喜也眼盯盯地看她老半天。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两个人都失声痛哭,各自介绍了自己的行踪。原来张介受的父亲病故了,张介受穿完孝服以后,先在乡试中中了举人,又在会试中中了进士,派到了一个省里担任司李。张介受先接母亲上任去了,然后派人回来接取家眷。阿喜叹息说:“今天一看,你我如同天壤之别了!”青梅笑着说:“幸亏娘子受了挫折,还没有丈夫,这正是老天要我们两个人团聚呢。倘若不被大雨阻隔,怎能在此不期而遇呢?这其中的鬼使神差,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说完就拿出镶有珠宝的头冠和锦衣,催促阿喜换妆。阿喜低头犹豫不决,老尼姑也在旁赞助劝说。阿喜忧虑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你的身份当年就定下来了,我绝不敢忘掉你的大恩大德!试想张郎,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强要她换了衣服。便告别了老尼姑,领她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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