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上又命令把他押到甘州转生为女,走了几步,只见架上竖着一根铁梁,有好几尺粗,上面系着一个火轮,周围足有几千里长,轮上的火焰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抽打着要他登轮,他只好闭着眼睛跳了上去,只觉那轮子随着他的脚转动起来,一忽儿掉下地来,浑身都是凉冰冰的。睁开眼睛一看,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婴儿,而且是个女的。看看父母,都穿得衣衫褴褛,补丁迭着补丁。破窑里面,还放着破瓢和棍子。心里明白,自己已成了乞丐的女儿,天天跟一群叫化子托着钵儿沿街乞讨,饥肠辘辘,不得一饱。穿着破烂的衣服,寒风吹来,透心刺骨。长到十四岁,被父母卖给一个顾秀才做妾,穿的吃的虽然有了,但大老婆很凶悍,天天用鞭子抽打着她,甚至用烧红的铁条烙她的胸脯和乳房,幸而丈夫还同情她、怜爱她,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有天夜里,东邻有个坏小子,忽然跳过墙来,逼着与她通奸。她想到自己前生作恶多端,已经受到阴曹的惩罚,哪里还敢再做坏事!于是大声疾呼,把丈夫和大老婆都叫起来了,那坏小子才仓惶地逃走。有一晚,秀才睡在她房里,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冤苦,忽然震天一响,房门大开,有两个贼汉持着利刃撞了进来,砍下秀才的脑袋,囊括室内的财物,呼啸而去。她缩做一团,躲在被子底下,一声也不敢吭。等到贼汉走远了,才大喊着走到大老婆房里,大老婆大吃一惊,一起哭着来验看尸体。便怀疑是她勾引奸夫,杀了自己的男人。写了状纸,告到刺史那里。刺史对她严刑拷打,迫使她招了假供。依照法律,要判凌迟处死的重刑,被绑着押赴刑场,胸中冤气一直堵到喉咙眼里,她跳起来大声喊冤,认为阴曹的九幽十八狱也没有这么黑暗呀!
正悲号间,忽听到同游者喊道:“曾兄!你是做了恶梦了吧?”睁开眼睛一看,见老和尚还在蒲团上打坐。同伴们争着对他说:“天黑了,肚子也饿了,怎么酣睡得这么久呢?”曾某这才神情沮丧地坐了起来。老和尚微笑着说:“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灵不灵验?”曾某更加诧异,连忙跪下向和尚请教,老和尚说:“只要修德行善,即使陷入火炕,也能得到解脱。我这山僧能知道什么呢!”曾某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返,做宰相的念头,从此淡薄起来。后竟入山修行,不晓得他的结果究竟如何。
异史氏说:梦,本来是虚幻的;想,也不是真实的。他在梦中的经历,正是神以幻象来作报应。黄粱快要熟时,做这种梦的人很多,应该把它附在“邯郸梦”之后。
秀才驱怪
长山县的徐远,从前是明朝的秀才。改朝换代以后,他弃了儒教,寻求道士,学了一点驱神赶鬼的法术,远远近近,很多人都听到过他的名字。某县有个姓巨的人,准备了金钱,写了一封诚恳的书信,打发仆人牵马去请他。徐远问仆人说:“你家主人请我是什么意思呢?”仆人推托说:“不知道。主人只是吩咐小人务必请你屈驾光临罢了。”他就跟着仆人走了。到了巨家一看,主人在中堂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很恭敬地接待他,但是始终不提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意思。他忍耐不住,就问主人说:“你是要做什么呢?希望解除我心里的疑团。”主人总说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举杯劝他喝酒,话语吞吞吐吐的,使人很难听明白。说话的工夫,不觉临近傍晚了。主人又请他到花园里饮酒。花园的构造很精巧,引人入胜,但是在竹林和大树的遮盖之下,景物阴森森的,丛丛杂花,多半湮没在蒿草之中。他们进了一座楼阁,只见天花板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蛛丝,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数也数不清。敬过几遍酒,天色已经昏黑,主人叫人点起蜡烛,继续喝下去。他推辞再喝就受不了了,主人就停止劝酒,喊人端茶。许多仆人慌慌张张地撤去碗碟筷子,全都放在楼阁左侧屋里的桌子上。茶水还没喝到一半,主人就找个借口离开了。仆人就拿着蜡烛,把他领进左侧的屋里住宿。把蜡烛往桌子上一放,抹身就往外走,显得很慌张。他怀疑也许仆人去拿行李陪他睡觉,但是等了很长时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他就自己起来插上门,躺下睡觉。
窗外星月皎洁,月光射进窗棂洒在床上,只听夜鸟啾啾秋虫唧唧。他心里有些害怕,睡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儿,天花板上忽然发出一阵橐橐的响声,好像穿鞋走路踩出的声音,响得很猛烈。响了不一会儿,就下了楼梯,顷刻之间就靠近了房门。他害怕了,毛发像刺猬似的竖立起来,急忙拉起被子蒙上了脑袋,但是房门已经“哐啷”一声突然地开了。他掀起被角略微一看,原来是一个怪物,人身兽头,浑身长毛;毛长得像马鬃,深黑色;牙齿闪闪发光,好像两排山峰;目光炯炯,如同两只火把。来到桌子跟前,伏下身子舔盘子里的剩菜,舌头一过,一连几个盘子,就像一把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舔光了盘子就来到床前,低头闻他的被子。他突然跳起来,翻起被子捂住怪物的脑袋,使劲摁着,疯狂地喊叫。这一招儿出于怪物的意料之外,怪物惊慌地挣脱脑袋,撞开外面的房门就逃跑了。他披上衣服,也起来逃跑,可是花园的门在外边插上了,逃不出去。沿着墙根往前走,选择一处低矮的墙头跳出去,跳进了主人的马房。马夫被他惊醒了,他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马夫,就请求在马房里借宿。天快亮的时候,主人派人去看他,不知他哪里去了,主人大吃一惊。最后在马房里找到了他。他出了马房,恨死了主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熟悉驱妖赶鬼的法术,你派我捉妖,又保守秘密,一句话也不告诉我;我口袋里装着一支如意钩,又不送到我的寝室里来,你是要害死我!”主人向他谢罪说:“我打算告诉你,怕你为难。本来也不知道你的口袋里藏着如意钩,请你赦免我的万死之罪。”他始终怏怏不快,讨了一匹马,骑着回去了。从此以后,妖怪就绝迹了。主人在花园里宴会,总是笑着对客人说:“我是忘不了徐生的功劳的。”
异史氏说:“‘黄猫黑猫,捉住老鼠是好猫。’这不是句空话。假使他在翻被狂喊之后,隐瞒他害怕的情节,公开宣扬妖怪的逃跑是他制服的,天下的人一定要说:‘真是神仙也赶不上徐生了!’”
辛十四娘
河北广平有个姓冯的书生,年少轻佻,纵情饮酒。天刚亮,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着一红色的披肩,容貌长得很漂亮。后面跟着一个小仆人,踏着露水正在忙碌地赶路,鞋袜都被露水湿透了。冯生私下里很喜欢她。
天快黑了,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去,路旁本来有一所寺院,荒废很久了,有女子从内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位美人。忽然看到冯生来,随即转身进去。冯生暗自思维,那位美人怎么会在寺院里面?便把驴子系于门外,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院内,只见零零落落地有着几堵断墙,阶砌上细草铺得像床碧绿的毯子。正徘徊间,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出来了,衣帽穿戴得很整洁,问:“客人从哪里来?”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来瞻仰一番。”因问:“老丈何以来到这里?”老头说:“老夫流荡在外,尚无容身的地方,暂借此地安顿家小,既蒙光临,山茶可以当酒。”于是恭请客人入内。
殿后有一所院落,一条光洁的石板路直通那里,再也不是荆棘丛生的荒凉寺院了。他到得室内,只见门帘床幕,散发着芬芳的香味。坐下来互通姓氏,说:“愚翁姓辛。”生乘着几分醉意匆匆问道:“听说你有一位女子,还没有找到乘龙快婿,我不揣冒昧,愿以玉镜台一方,作为聘礼。”辛笑着说:“待我与内人商量一下吧。”生立即要了纸笔作了一首诗云:
不惜千金买玉杵,殷勤拿到玉堂来。云英仙子如相顾,亲手为卿捣药材。
主人笑着把诗交给侍从的仆人。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婢女对着辛老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辛便起身请客人略坐片刻,拉开门帘就进去了,隐隐约约听到说了两三句话,又很快出来了。冯生心里想一定有了好消息了,不料辛老坐下来只是和他剧谈大笑,并没有一句别的话。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知您的意思如何?希望明白地告诉我,以释疑团。”辛老说:“你是一个很突出的人材,向往佩服已久,但有一句心里话,不便在你面前直言相告。”冯生再三请求,辛老才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十二个。婚嫁的事,全由老伴做主,老夫从不过问。”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那位带着个小婢女冒露而行的姑娘。”辛老没有答腔,相对默默无语。只听得帘内传来一阵柔声腻语,生乘醉掀开门帘说:“既然无法缔结良缘,也当一见玉颜,以消除我心中的遗憾。”帘内听得帷幕钩响,都惊异地站了起来。其中果然有一位穿红衣的女郎,翻卷着双袖,蓬松着两鬟,亭亭玉立在那里舞弄着飘带。看到冯生突然撞了进来,屋里的人都有些张皇失措。辛老大怒,叫人把冯生拖了出去,晚风一吹,冯生的酒力大作,倒在荆棘丛中,碎石破瓦像雨点似地向他袭来,幸好没有打到身上。
冯生在荒地里大约躺了个把时辰,只听得驴子还在路旁龁草,连忙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夜色朦胧,走错了路,误入一条溪水潺湲的深谷中,狼嚎鸱叫,吓得他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盘桓徘徊,向四周察看,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远远望去,只见苍翠的山林中,有几点灯火在闪烁着。心想那一定是一个村庄,就鞭挞着驴儿往那儿赶。果然是一所高大的院落,用马鞭轻轻地敲了敲门,内面问道:“什么人半夜里还在这里敲门?”冯生告以自己迷失了道路,内面答说:“待我禀告主人吧。”冯生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外边等候,忽然听到有人开了锁,敞开门,一个健壮的仆人走了出来,代他牵了驴子。冯生进去以后,看到屋子很华丽,厅上灯火辉煌。坐了不大一会儿,有一妇人出来,问了冯生的姓名,冯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婢女搀扶着一位老太太出来,婢女们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要向她施礼,老太太止住他说:“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儿吗?”冯说:“是的。”老太太说:“你当是我的外孙,老身已经是漏尽灯残,快要死的人了。骨肉至亲,长期隔绝,也就显得疏远了。”冯生说:“孩儿少年丧父,跟我祖父来往的,十个有九个不认得了。从来没有来拜望过,请您明白告诉我吧。”老太太说:“你自然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只是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老太太说:“你为何深夜到这里来?”冯生炫耀了自己的胆量一番,并把自己今天所遇到的情况告诉了她。老太太笑着说:“这是一桩很好的事,何况你是一个有点名气的读书人,不会辱没亲戚的。野狐精何得这么自高自大,你不要担心,我能为你弄到手。”冯生唯唯地答谢了老太太的好意。老太太又对身边的婢女说:“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儿竟然长得这么好。”婢女们说:“他有十九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不知官人所要娶的是哪一个?”冯生说:“约莫十五六岁的那一个。”婢女们说:“这是十四娘。今年三月,她曾跟着她母亲来为郡君祝寿,怎么就忘了吗?”老太太笑着说:“莫非就是穿着刻有莲花瓣的高底鞋,里面装着香粉,蒙着面纱走路的那一个?”婢女说:“正是她。”老太太说:“这个小妮子会买弄,会撒娇,会作媚态。但的确长得很苗条,外孙的眼力不错啊。”就对婢女说:“可派一个小丫头把她叫来。”婢女们答应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婢女走来告诉老太太说:“辛十四娘已经叫来了。”随即看到那着大红衣的小姑娘,弯着腰给老太太叩头。老太太说:“以后做了我的外孙媳妇,不要再行婢女的礼了。”辛十四娘起得身来,娇娇滴滴地站在老太太身边,那红色的衣袖低低地垂了下来。老太太爱抚地掠了她的鬓发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耳环说:“十四娘,近来在闺中做些什么活儿?”她低声应道:“有空的时候,就绣些花儿鸟儿的。”回头看到了冯生,有些害羞,又有些畏缩,显得很不自在。老太太说:“这是我的外孙,他一番好意来向你求婚,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他驱逐出去,以致走错了路,整夜在深山狭谷中乱窜一气。”辛十四娘低下了脑袋,一句话也不讲。老太太又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给我外孙做个媒罢了。”辛十四娘听了,还是默默无语。老太太就要婢女们打扫新房,陈设铺盖,立即为他们举行婚礼。辛十四娘有些害羞说:“请让我回去禀告父母吧!”老太太说:“我为你作媒,还会有什么差错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意旨,我父母一定不敢有违。但这么草率地成婚,我就是死,也决不敢奉命。”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孩,自有主见,不能强行改变她的志愿,真不愧为我的外孙媳妇啊!”乃从辛十四娘头上拔下金花一朵,交给冯生收藏起来,并要他回去查看历书,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然后打发婢女把辛十四娘送了回去。听到远处的雄鸡已经报晓,才使人牵了驴儿送冯生出门。走了几步,猛然回头一看,村舍房屋都不见了。只见郁郁苍苍的松楸,零零乱乱的野草,遮蔽着一堆堆的坟墓。冯生站在那里定神一想,才记起来这儿原是薛尚书的墓地。
薛尚书原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称他为外孙,心里知道遇见了鬼,但不知道辛十四娘究竟是什么人,嗟叹了一番,然后骑了驴儿回去。胡乱地查阅了一下历书,选择了一个吉日,等待着婚期的到来,但心里却担心鬼约是靠不住的。再到那个寺院去访问,只见殿宇荒凉,问问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只说寺院里往往看到狐狸之类。他暗地里想,如果真能得到一个美人,即使是个狐狸也很好啊。到了选定的那个吉期,便把房子和院内的走廊通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派遣仆人轮番到村边去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忽然听到门外喧哗,他靸拉着鞋子跑出去看,只见花轿已经停在院内,两个丫头扶着新娘坐在青布搭成的喜棚中。妆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见两个长着长胡子的仆人抬着大瓮似的瓷罐,放在屋角落里息肩。冯生只高兴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并不因为她是异类而有所疑惧。因问道:“那老太太不过是一死鬼,你家对她为什么那样服服帖帖?”辛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做了五都巡环使,这方圆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要做他的侍从,所以很少回到墓地里来。”冯生没有忘记媒人的恩德,第二天就到墓地里去祭奠了老太太。回家时看到两个婢女,拿着一方织有贝形花纹的古锦来祝贺他,把礼物放在小几上就走了。冯生把这事告诉了辛十四娘,辛说:“这是郡君送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