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仲回到家里,把阿小的年岁增了些,假托是哥哥卖掉的丫鬟的遗腹子。邻里人以这阿小的面貌和他父亲非常相似,也就相信是晏伯的遗腹子。
晏仲教阿小读书,让他拿本书,整天诵读,开始时感到很辛苦,时间一长,阿小也就渐渐习惯了。一年的六月夏日里,桌子面热得烫人,阿小仍一边读书,一边玩耍,没有什么不高兴的。阿小又很懂事,往往白天读半卷书,晚上和阿叔顶足而睡时,常常能全部背诵出来,晏仲十分满意、欢喜。
晏仲以不忘湘裙的缘故,不再有另议婚事的打算。一天,两个媒人到家里来,时近中午,家里没有人出来招待客人,晏仲心里很是着急。忽然间,见到小嫂子甘氏从外面走进来说:“阿叔不要奇怪,我送湘裙来了。因为这丫头不知羞,我故意教训她。阿叔如此一表人才,而不能相从,还想嫁哪个人呢?”看到湘裙站在嫂子后面,晏仲心里非常高兴。请嫂子屋里坐,并告诉说,有客人在堂屋,于是,告辞走出来。当他回来时,嫂子已经走了。湘裙卸去首饰,进入厨房,不一会儿,刀板之声充满耳边,各种菜肴罗列,调制得十分适口。客人走后,晏仲回到房里,见湘裙重新梳洗打扮好,端坐在那里。于是,晏仲和她互拜成礼。到了晚上,晏仲仍要和阿小睡在一起,晏仲说:“我是想以阳气来温暖阿小,不可离开他。”于是,把湘裙安置在别的屋里。他们唯有在晚间杯酒欢会而已。湘裙抚养晏仲前妻所生的子女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晏仲见到如此,愈发敬重她了。
一天晚上,夫妻两人谈笑,晏仲逗她说:“阴间可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说:“没有见过,唯有邻家的女子葳灵仙,大家以为她很美。看她的容貌也和别人相似,只是善于打扮罢了。与我相交最长久,只是我心中非常看不起她的淫荡。如想见她,立刻可办到,但是,这种人,不能招惹。”晏仲一听却急欲见她一面。湘裙握起笔准备写信,想想又抛下笔说:“不可,不可!”晏仲再三再四地强求,她说:“你可不要为她所迷惑。”晏仲答应听从她的告诫。于是,湘裙撕下一块纸,写了几笔如同画符一般的文字,走到门外烧掉。不一会儿工夫,门帘有了响动,接着听到哧哧的嬉笑声。湘裙起身从门帘外把一个人拉进来,只见梳着高高云翘般的发髻,非常像画中的美人。湘裙扶她坐在床头,倒酒让菜周到款待,两个女人谈论着别后的情况。这女人初见晏仲时,还用红袖子掩着嘴,不怎么随便说话。喝了几杯酒后,她便嬉笑起来没有个约束,慢慢伸出一只脚,踩在晏仲的衣服上。这时,晏仲已经魂不守舍,只是因为有湘裙在眼前有些碍眼,湘裙又加紧提防,一会儿也不离开晏仲的左右。葳灵仙突然站起身来,掀起门帘走出门外,湘裙也紧跟了出去,晏仲一见也随她们走出屋去。利用这个机会,葳灵仙握住晏仲的手,急忙跑到另一个屋里去。湘裙一见非常恼恨,但无可奈何,只好生气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任他们所为了。一会儿,晏仲回到屋里,湘裙责备他说:“你不听我的话,恐怕以后,你拒之不得!”晏仲怀疑湘裙是出于女人的忌妒,两人谈得不欢而散。第二天晚上,葳灵仙不请自来,湘裙很是讨厌她,非常不礼貌地对待她,葳灵仙不顾这些,竟然和晏仲起身出去。这样过了几个晚上,湘裙一见葳灵仙来到就辱骂她,虽然这样,却无法阻止她来到。一个月过后,晏仲病得起不来床,这时他才开始后悔不该如此,叫湘裙和他睡在一起,希望能躲开葳灵仙的纠缠。虽日夜防范不止,可一旦稍有松懈,人鬼又混在一起。湘裙操起棍棒驱赶葳灵仙,惹得她发火与湘裙大打出手。湘裙体弱力单,争斗不过,手脚都被葳灵仙打伤,晏仲也卧床不起。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呀!”
又过了几天,晏仲昏昏然一命呜呼。开始时,他看到两个差役拿着簿子走进房来,便身不由主地跟着他们走了。走到路上时,感到身边没有路线,便请求差人到他的哥哥家去。哥哥一见晏仲如此光景,吓得脸色大变,问道:“弟弟,你近日里干了些什么?”晏仲说:“没有干什么,就是有了鬼病。”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哥哥听后说:“我明白了。”于是,拿出白银一包,对差役说:“请你们收下,我弟弟罪不该死,请放他回去。我叫我的儿子跟你们去,没有什么关系。”说完便叫阿大陪差人喝酒。返身进了屋里,便告诉家人弟弟来到的缘故,于是叫甘氏隔墙喊葳灵仙。不久,她便来到了,一见到晏伯便想跑掉,晏伯一把揪了回来,骂道:“你这个淫妇,生时为放荡女人,死了为残鬼,没有人肯招呼你,却去迷惑我的弟弟!”说完上前就打。打得葳灵仙头发也松散了,容貌顿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位老太婆走来,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晏伯又责备她放纵自己女儿纵欲,一直骂了很长一阵子,才叫母女都走。
晏伯送晏仲出门,飘飘之间就到了自己家门前,一直走到卧室里,突然醒了过来,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死了。晏伯责备湘裙说:“我和你姐姐,都说你贤惠、能干,所以,才让你跟从我的弟弟,怎么反倒想催我弟弟死呢?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妹,名分有关,真该打你一顿!”湘裙听到这样说,满脸惭愧,不断流泪,向晏伯谢罪。晏伯看看阿小,高兴地说:“我儿居然是活生生的人啦!”湘裙准备下厨去做饭,晏伯说:“弟弟的事情还没有办好,我没有空闲。”阿小已十三岁,知道留恋父亲。见父亲要走,便哭着跟在后面。他父亲说:“跟随叔叔最高兴,我走后还会来看你的。”转过身去,便无影无踪了。从此以后,再没有通信息了。后来,阿小娶妻,生有一个儿子。阿小三十岁那年死去。晏仲抚养侄子的孤儿,如同侄子活着时一样。晏仲年岁八十时,他的侄孙二十多岁了。于是,分家另过,湘裙没有生育。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去驱赶狐狸,安排归宿,可以吗?”于是,穿上好衣服,上了床就死去了。晏仲见此并不悲哀,半年后,他也死去了。
异史氏说:“天下兄弟的友爱有如晏仲,能有几个人?应该让他不死给增加年寿。阳世间断绝了裔嗣,阴世间给予续嗣,这都是不忍兄长的死的诚心所感动的。在人间无此道理,在天上能有这样道理吗?死后入地而能生子,愿他能继承自己家业的人,想来也一定不少,恐怕承接了绝嗣的遗产的贤兄贤弟,不肯收养抚孤吧!
神女
米生,福建人。偶尔到了郡城,喝醉后在大街上走,听到一座高门里传出箫声。一问知道是办寿筵,然而门庭相当清冷寂静。米生喝醉了酒喜爱笙歌,因此就在街头写了一张自称晚生的名帖,封好祝寿礼品送去。有人问:“你是这个老头的什么亲戚?”米生答:“并不是。”又问:“这个人流落借住在这里,不知是什么官,非常傲慢不恭。既然不是亲戚,又求什么呢?”米生后悔,但是名帖已经递交了。
不久两位年轻人出来迎接,服装华丽,光彩夺目,风度雅致,恭请米生进去。进去后,米生看见一个老人朝南坐着,东西两边摆着几席酒筵,有客六七人,都像富贵人家后代,见米生一到,都起来施礼,老人也扶杖站起。米生久久站立,等候与他们应酬,老人却没有离席。两个年轻人致辞说:“家父年老体弱,起来拜谢很困难,让我们兄弟代谢这位贵客光临。”米生谦逊相谢。于是增加一桌酒席在上方,和老人席位靠近。不久,堂下奏乐跳舞。座位后面设置琉璃屏风,用来遮掩家中女眷。锣鼓器乐都响起来,座上客人没有喧哗声。酒筵将要结束,两位年轻人站起,各自用大杯子劝客喝酒,杯子可以盛酒三斗,米生感到为难,但看见别的客人接受,也欣然接受了。过一会儿向四周一看,主人客人都喝光了,米生只得勉强喝完。年轻人再倒酒,米生觉得很疲乏,起身告退。年轻人强拉着他的衣襟。米生大醉倒地。只觉得有人用冷水浇在他脸上,恍惚像刚睡醒一样。起来一看,客人都走了,只有一个年轻人挽着手臂送他,于是辞别归家。以后再经过那家大门,已经搬迁了。
从郡城回来,米生偶尔上街去,有个人从店里出来招呼他喝酒。他并不认识那人,姑且跟了进去,座位上已经有同乡人鲍庄在那里了。打听那个人,说是姓诸,市里磨制镜子的。问道:“怎么认识我?”姓诸的答道:“前几天祝寿的,你认识他们吗?”米生说:“不认识。”姓诸的说:“我常到他家,所以最熟悉。老头姓傅,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做什么官,你去祝寿时,我正在阶下,所以认识你了。”天黑了,喝完酒离开。鲍庄晚上在路上死了。鲍庄父亲不认识姓诸的,指名上告米生。法医检查出鲍庄身体有重伤,米生因谋杀罪被判处死刑,所有刑具都领教了。因为姓诸的未被抓获,无确切证据上报,关押着他。一年以后朝廷派的直指使巡视地方,查访出米生冤枉,释放了。
家中田地财产耗尽,秀才资格被剥夺,为生希望可以恢复,于是提着袋子进郡。天快黑了,在路边休息。远远看见一辆小车驶来,两个丫鬟夹车跟随。已经走过,忽然下令停车。车中人叫一个丫鬟问米生:“你不是姓米吗?”米生说:“是的。”又问:“为什么贫穷到这地步?”米生告诉她原因。又问:“到哪里去?”又告诉了她。丫鬟向车中人说了,又返回来,请米生到车子前边去。车中人用纤细的手撩起帘子,米生一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她对米生说:“你不幸受到意外灾祸,实在值得叹息。现在学使衙门不是空着手可以出出进进的,路上没有什么可以赠送……”于是从发髻上摘下一朵珠花赠给米生,说:“这个东西可以卖得一百两银子,请把它封藏好。”米生拜谢,正要请问她的家庭情况,车子已经走远,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拿着珠花猜想。花上缀有闪光珍珠,不是一般物件。米生便珍藏起来再赶路。到郡里递交状子,上上下下勒索得相当厉害,米生又不忍心卖掉珠花,于是回家投靠哥哥嫂子。幸好哥哥善良,为他经营料理,即使贫困也没荒废读书。
第二年到郡城应试,误进了深山。时节正是清明,游人很多。有几位女子骑马前来,里面有一位,就是去年车子里面的那人。见到米生,停了马问道:“到哪里去?”米生一一都回答了。女子惊讶地问:“你的功名还没有恢复吗?”米生凄惨地拿出珠花,说:“不忍心抛弃它,所以没有恢复。”女子脸上起了红晕,嘱咐道:“暂且在路边坐等一会儿。”缓缓而去。过了很久,一个丫鬟骑着马来了,把一包东西给了米生,说:“娘子说现在学使的门庭很热闹,赠送白银二百两,作为进取的本钱。”米生推辞说:“娘子给我好处很多了。自己料想考中不很困难,这么重的赏赐可不敢接受。只要把姓名告诉我,描绘一张小像,烧香进供她,便满足了。”丫鬟不理睬,把钱丢在地上,上马走了。米生得了银两,终究不屑于行贿攀附。不久考了第一名,于是把银两给了哥哥。哥哥善于经营,三年便全部恢复了旧家业。恰好有一个来福建做巡抚的人,是米生祖父的弟子,特别照顾米生。但是米生向来清高耿直,虽是世代交往,却不肯去巴结。
一天,有个穿皮袍的客人骑马来到门口,家里人不认识。米生出来一看,是傅家公子。拱手施礼请他进去,互道阔别情况。米生设筵款待,酒菜摆设好后,傅公子站起请求秘谈一下。米生把他让到内室,公子拜倒在地。米生惊问原因,公子凄怆地说:“家父不幸遭祸,想要求助抚台,非老兄帮忙不可。”米生极力推辞说:“跟他虽然是世代交情,但是因私事巴结人,是我从来不愿干的。”公子跪地悲哀哭泣。米生严肃地说:“我与公子,仅是喝过一次酒的朋友,为什么就强迫我丧失气节?”公子十分惭愧,起身离去。过了一天,米生正独坐家中,有个丫鬟进来,一看就是山中送钱的人。米生刚惊奇地站起来,丫鬟说:“你忘记珠花了吗?”米生说:“不敢忘记。”又说:“昨天来的公子,就是娘子的亲哥哥呀!”米生听了暗地高兴,假装说:“这很难相信。要是娘子亲自来讲,就是滚油锅也敢跳呀!不然,不敢奉命。”丫鬟便骑马走了。
半夜丫鬟又来,敲门进去说:“娘子来了。”刚说完,女子凄惨地走进来,面对墙壁哭泣,不说一句话。米生叩拜说:“我若不是娘子相助,就没有今天。只要你驱使,决不敢违命!”女郎说:“被人求的人常常傲慢待人,有求于人的人常常害怕别人。半夜奔走,一生以来哪受过这种苦难,只是害怕别人的缘故,还有什么话说?”米生安慰她说:“我之所以没有马上答应,是担心错过机会,见你一次就难了。让你早夜赶路,我知罪了!”因此挽起女子衣袖,暗暗抚摩。女子发怒道:“你原来是这种人!不念过去情义,反而要趁我困难时候要挟我。我错啦,我错啦!”气愤地跑出,上车要走。米生追出来道歉,久久跪在地上挡住出路。丫鬟也为他说情,女子渐渐消了气,在车上对米生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岳都理司,偶尔得罪地官,将被送到天庭治罪,没有本地抚台官的印信不能消罪。你如不忘过去情义,用一幅黄纸写表为我求抚台盖印。”说完,驾车去了。
米生回家,又惊又急。于是假称要驱邪求助巡抚。巡抚因这事接近巫术,没有答应。米生用许多钱贿赂巡抚亲信,他们答应了他,但是没有得到机会。回到家,丫鬟正等在门口,米生全告诉了她。丫鬟不说话便走了,意思像是埋怨他不忠诚。米生追去送她说:“回去告诉娘子:如果事情不成功,我将为她献出生命!”回来彻夜思考,想不出主意。正好巡抚衙门有一个宠妾购买珍珠,米生于是把珠花献给她。宠妾十分高兴,偷取官印为米生盖了。米生拿回家,丫鬟正好来了。笑道:“幸好没有辜负嘱托。然而多年来即使贫困讨吃也不愿卖的珠花,现在还是被主人抛弃了。”于是把情况告诉她,并说:“黄金抛弃,我都不可惜;带话给娘子,珠花一定要偿还给我。”过了几天,傅公子登门感谢,送上黄金百两。米生发怒说道:“我这样做,是因为您妹妹无私地帮助过我;否则,即使万两金子也不能换我名节!”公子再次勉强他接受,米生脸色更加严厉。公子惭愧退回,说:“这事还没有了结!”第二天丫鬟受女子派遣,进献明珠百颗,说:“这些足以补偿珠花了吗?”米生说:“看重珠花并不是看重珠宝。当日送我无价之宝珠花,如果我卖掉它早成为大富翁了;我珍藏起它而甘心贫贱,这是为什么?娘子是神仙,我怎敢有别的愿望,有幸能报答大恩的万分之一,死了也不遗憾了!”丫鬟把珠宝放在桌上,米生朝拜以后又退还了。
过了几天,傅公子又来了。米生叫人办酒席。公子派仆人到厨房自己烹调,相对开怀畅饮,欢快得就像一家人。有个客人送的苦糯酒,公子一喝觉得不错,喝尽百杯,脸颊微微发红。于是对米生说:“你是忠贞耿介的读书人,我不能尽早了解你,还不如女子。家父感谢你的大德,没有什么报答,要把妹妹嫁给你,恐怕因为阴阳阻隔被你嫌弃。”米生喜出望外,不知怎么回答。公子告辞出来,说:“明晚七月初九,新月如钩之时,织女有小女儿出嫁,是吉利时辰,可以准备新房。”第二天晚上果然把女子送到,一切都和普通人一样。三天后,从哥哥嫂嫂到仆人,女子都赠了物件或赏钱。她又很贤慧,待嫂嫂如婆婆。几年没有生育,劝米生纳妾,米生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