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士诚见兵败,谓其妻刘氏曰:“我败且死,若曹何为?”刘氏曰:“君勿忧,妾必不负君。”乃予乳媪金,抱二幼子出,积薪齐云楼下,驱其群妾侍女登楼,令养子辰保纵火焚之。刘氏自缢死。士诚独坐室中,左右皆散走。达遣士诚旧将李伯升至士诚所谕意。时日已暮,士诚距户经,伯升决户,令降将赵世雄抱解之,复苏,曰:“九四英雄,患无身耳。”达又令潘元绍晓之,反复数四,士诚瞑目不言。乃以旧盾舁之,出葑门,至舟中。获其伪将相李素、徐义等,并元宗室九人,皆送建康。所得城中兵民二十余万。诸将还师取通州,士诚守将张右丞降。
丁亥,平章胡廷美帅师取无锡。先是,士诚表天于元,授同佥枢密院事,守无锡。徐达累遣使谕之,皆被杀,至是廷美等攻其城。州人张翼知事急,率父老往见天曰:“吾民为张氏守十二年矣,张氏已就缚,固守将为谁?生民存亡,皆在今夕,愿熟思之。”天掷其帽于地,曰:“谁不知降也!”亦降。
士诚卧舟中不食,至龙江,坚卧不肯起。舁至中书省,李善长问之,不语。已而士诚言不逊,善长怒骂之。士诚竟自缢死,赐棺葬之。诛叛将熊天瑞,刳三参军,藁于旗竿之首。改平江曰苏州府。太祖乃以书送元宗室神保大王等还元。浙西、吴会皆平,诸将振旅还。太祖御■门,降敕褒谕,论功行赏。封李善长宣国公,徐达信国公,常遇春鄂国公,余进爵赐金帛有差。谕诸将曰:“灭汉灭吴,皆公等功,公等何忝古名将。今当北定中原矣,各努力!”明日入谢,太祖曰:“公等还第,置酒为乐乎?”对曰:“荷上恩,有之。”太祖曰:“吾宁不欲宴公等,为一日欢。中原未平,非为乐时也。公等不见张氏乎?终日酣饮,宜深戒之!”
谷应泰曰:张士诚本泰州盐侩,至正十三年,以十八人入高邮,元兵百万,围之弗克。而士诚孤军转战,北跨淮海,与山左相距,南据浙西,与方国珍接境,中间带甲数十万,沃野数千里,即未能藉其富强削平区宇,而官山多鼓铸之资,煮海尽鱼盐之利,傥更劳心苦志,收召豪杰,仿典午之化龙,凭赤乌以立国,则江南虽小,可全而王也。
乃论者以士诚之失,在深居高拱,上下相蒙,骄将李伯升、吕珍之徒皆龌龊不足数,黄、蔡三参军辈又迂阔昧大计,以故谋主被谗,爪牙受缚。而予以太祖有可乘之敝三,士诚乃内怀选懦,坐失事机,此其所以亡也。
方士诚之窃发也,距太祖起兵仅一年耳其,时太祖,者濠围初解,乡里募师,未敢窥江外一■,而士诚不以此时长驱姑孰,略定金陵,为百里趋利之谋,奋一鼓先登之气,其失一也。洎乎友谅僭号,约同入寇,而江州兵下,议者欲降,明师单弱,势岌岌矣,士诚又不以此时乘夫差之伐齐,规卞庄之刺虎,而保境苟安,喙息旦夕,其失二也。及乎伪汉屡摧,鄱阳大战,辅车唇齿,可为寒心,士诚又不以此时仿乐毅之结韩、赵,孔明之救东吴,而肥瘠越、秦,不关疴痒,其失三也。北至江、楚悉平,藩篱巩固,全军并力,卷甲东来,此时强弱之势已明,众寡之形不敌,譬之孤豚咋虎,燎洪垆,必无幸矣。为士诚者,宜以牺牲玉帛,待于境上,河西三郡,献自窦融新,都六城保,于汪氏庶,无喋血之忧,不失通侯之赏。而反鼓厉用兵,分{米田}四出,命尹义、陈旺逆战太湖,朱暹、五太子结寨东阡,又以张天骐当北路,黄宝当南路,陶子宝当中路,卒之桑榆不收,噬脐无及,齐云一炬,阖室**。岂太祖灭士诚哉,盖士诚自灭之也。
然人但知友谅之失在轻战,而士诚之失在自守。不知轻战之弊,原于气骄,自守之私,丛于志满。急攻晋而苻秦遂困,不伐魏而蜀业亦亡,过犹不及,斯亦鲁、卫之政与?虽其后士诚颇绝粒自经,辞无挠屈,然隗嚣恚愤,公孙洞胸,游魂倔强,何足数哉!
卷五
○方国珍降元顺帝至正八年,浙东台州黄岩人方国珍起兵,劫掠沿海州县,元兵屡讨不克。
十三年十月,时青田刘基为浙东行省都事,建议谓:“方氏首乱,宜捕而斩之。”执政多受国珍金者,辄罪基擅作威福,羁管于绍兴,竟受国珍降。国珍虽受元官,实拥兵自固,不受元调发。元亦以四方多故,羁縻之不问。国珍寻叛,据温、台、庆元等路。
十八年十二月,太祖既下婺州,遣典{}刘辰使方国珍,招谕之。国珍与其弟谋曰:“今元运将终,群雄并起。惟江左号令严明,所向无敌,今又东下婺州,恐难与争锋。况与我为敌者,东有张士诚,南有陈友定,莫若姑示顺从,藉为声援,以观其变。”
十九年春三月丁巳,方国珍遣使因刘辰来奉书,献黄金五十斤、白金百斤、金织文绮百端,愿合力攻士诚。许之。以次子关为质,太祖曰:“凡质,疑也;不疑何质!”厚赐关而遣之,改关名为明完。国珍复纳温、台、庆元三郡籍,愿输金助军守土,如钱Α故事,事定,即以献。
二十一年三月戊寅,方国珍遣使以金玉饰马鞍献。先是,太祖遣博士夏煜、陈显道谕国珍曰:“福基于至诚,祸生于反复,隗嚣、公孙述可鉴也。”国珍惶惧。至是,遣其检校燕敬来献。太祖曰:“吾方有事四方,所需者文武才能,所用者[QDXD]粟布帛,其他珍玩,非所好也。”却之。
二十四年九月乙酉,方明善攻平阳,元帅胡深击败之,遂下瑞安。先是,温州土豪周宗道以平阳来附,明善率兵攻之。宗道求援于深,深击明善,败之,下瑞安,进兵温州。明善惧,与国珍谋,岁贡银二万两充军资。太祖许之,命深班师。
二十五年六月壬子,参军胡海攻乐清下之,擒方国珍镇抚周清等,送建康。九月,元复以方国珍为淮南行省左丞相,分省庆元。二十六年九月,元改方国珍为浙江行省左丞相,国璋、国瑛、
国珉及国珍子明善俱平章政事。初,国珍虽以三郡来献,实未纳土,特欲阳假借声援以拒元。及元屡加命,国珍益骄横,遂据有濒海诸郡县,不肯奉正朔。时太祖方连兵张、陈,不暇往讨,累遣博士夏煜、杨宪往谕之,国珍心持两端。太祖闻之,笑曰:“姑置之,待我克苏州后,欲奉正朔,晚矣。”
太祖吴元年元至正二十七年也。九月甲戌,命参政朱亮祖讨方国珍。初,国珍怀诈反复,云:“俟克杭州,即纳土。”及大兵克杭州,犹自据如故,乃累假贡献,来觇虚实,为叛服计。又北通扩廓帖木儿,南交陈友定,图为犄角。太祖遗书数其十二过,且征贡粮二十万石,曰:“克杭有日矣,公何负约如故?张士诚与公接壤,取公振落耳,所不敢者,以谁在耶?吾旦暮下姑苏,奄至公境。背城一战,亦丈夫矣。不然,去之入海,亦一策也。然自古未有老海上者,公审思之。”国珍惧,与其弟侄将佐谋。郎中张本仁曰:“江左方图张氏,胜负未可知,计不能越境而致于人。”刘席曰:“江左多■骑,平地用耳,奈吾海舟何!”丘楠曰:“皆非主福也。惟智可以决事,惟信可以守国,惟直可以用兵。昔者江、淮之间,豪杰并起,人人莫不欲帝,然分鼎足者,汉与二吴耳。汉人敢战不怯,尚死九江。张吴区区,如窦中鼠,败可知也。江左法严而军威,诸将所过,秋毫无犯。所得府库,还封识之,以奉其主,此乃吊伐之心,必有天下。且业已并汉,势复兼张。公经营浙东十余年矣,不能越三郡,不以此时早决,不可谓智;自居钱Α,抑又背焉,不可谓信;我之不信,彼征师焉,不可谓直,莫若与也。”国珍不能用。至是,命亮祖率马■舟师讨之。
初,台州为国珍弟国瑛窃据。己丑,亮祖驻师新昌,遣部将严德攻关岭山寨,平之。辛卯,至天台,守将汤盘以城降。进攻台州,国瑛以兵拒战,击败之,严德战死遂至台州国瑛闻亮祖至,即欲遁去。会国珍入庆元治兵,为城守计,使人谓国瑛坚守勿去。国瑛始约束将士,乘城拒守,然士卒多怀惧亡去者。亮祖等急攻之。辛丑,国瑛度力不能支,以巨舰载妻子,乘夜出兴善门,走黄岩。亮祖入城抚定之。
十月,进兵黄岩,瑛复遁海上,留其党哈儿鲁守黄岩,哈儿鲁即以城降。亮祖分兵下仙居等县,国珍闻之气沮。癸丑,命汤和为征南将军,吴祯为副将军,率常州、长兴、宜
兴、江、淮诸军讨方国珍于庆元,谕之曰:“尔等奉辞伐罪,毋纵杀戮,当如徐达下姑苏,平定安集,乃吾所愿也。”十一月,吴祯引舟师,乘潮夜入曹娥江,夷坝通道,出其不意,
抵军厩。会降卒言国珍已遁入海,祯勒兵追之。汤和兵自绍兴渡曹娥江,进次余姚,降其知州李枢及上虞县尹沈煜。遂进兵庆元城下,攻其西门,院判徐善等率父老迎降。国珍乘海舟遁,和率兵追败之,国珍率余众入海。和分徇定海、慈溪等县,得军士三千人,战船六十艘,马二百余匹,银六千九百余锭,粮三十五万四千六百石。
朱亮祖自黄岩进兵温州,陈于城南七里,国珍令其子明善引兵拒战,亮祖击败之,破其太平寨,追至城下,余兵溃,奔入城。亮祖遣部将汤克明攻西门,徐秀攻东门,柴虎将游兵策应。晡时,克其城,获员外郎刘本善,国瑛等遁去。亮祖抚其民,分兵徇瑞安,守将同佥喻伯通降。遂帅舟师会吴桢袭明善于乐清之盘屿岛,夜三鼓克之,大获其战舰士马。
国珍既遁入海岛,己丑,太祖复命廖永忠为征南副将军,率师自海道会汤和等兵讨之。其部将多来降,诸郡县相继下,国珍惶惑失措。和等复遣人持书招之,谕以朝廷威德,及陈天命所在。国珍不得已,遣郎中承广、员外郎陈永乞降,又遣其子明克、明则、从子明巩等纳省院及诸银印铜印二十六、银一万两、钱二千缗于和。丙申,朱亮祖兵至黄岩,方国珍及其兄子明善率家来降。于是国珍遣其子明完奉表谢罪。太祖始怒其反复,及览表,怜之。表出其臣詹鼎所草,词辨而恭。太祖读表曰:“孰谓方氏无人耶?”赐书曰:“吾当以投诚为诚,不以前过为过。”辛亥,国珍及其弟国珉率部属谒见汤和于军门,得士马舟楫数万计。和送国珍等于京师,太祖让之曰:“公胡反复阴阳,劳我戎师耶?顾实公左右舞小智教公,公不能自裁耳。”乃悉召其臣,以丘楠为韶州同知,又知草表出鼎手,命官之,其余尽徙濠州。浙东悉平。后太祖即位,厚遇国珍,赐第京师,宴位功臣次。未几,授广西行省左丞,奉朝请。一日侍宴,坐不能兴,舁归。太祖官其二子,曰“令国珍见”云。国珍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