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严嵩半响不语,难忍心头之怒。那赵文华知其心意,便上前讨好,出谋划策道:“爹爹欲出心头之气,孩儿倒有一主意,不如传下一道圣旨,单命那刑部主事王世贞带领锦衣卫百人,前去查抄犯宫扬继盛府第。想那王世贞与杨家,本是生死之交,且交往情直,定是不从,倘若他忤逆圣旨或私下通得风信,随便找个借口,再将他治罪不迟。”严嵩听罢,点头称是,连夜修得表章,次日入朝面圣。恰巧这日世贞告病未入朝。时有兵部尚书杨博,暗暗猜到严嵩意欲加害世贞,遂面请圣命,愿亲率锦衣卫去查抄杨府。世宗皇帝准奏;立刻提笔降旨。严嵩诡计未成,心下暗恨,却是说不出口。
且说那杨博本是忠义之人,素日甚是敬佩继盛忠烈,如今领得圣旨,有意暗中开脱,一面差点锦衣校卫,一面差心腹之人私下去杨府密送书信。那张夫人自继盛蒙冤身亡,一直病重卧床,突闻横祸又飞临,竟然气绝身亡。小姐隐娘泪流如雨,惨然悲呼,欲待撞庭柱殒命相随,却被丫环玉嫣慌忙抱祝那玉嫣平日深感小姐待她恩深义童,眼见搜兵将至,万般危急之中,竟生出一计,劝小姐男装潜逃,自己换上小姐衣服,愿代小姐赴难。、隐娘万般无奈,只得应允。尽将家财散发家人,自已只携一老仆,逃离京城远去。须臾兵至、那杨博见夫人已死,尽将家私抄封,只带得一假小姐,回宫交旨不提。”
且说王世贞闻得杨府又遭惨祸,只恨无力相援,心中益发惨然,眼见朝廷昏聩,奸臣弄权,无意在朝为宫,立时辞官而去,又恐奸佞生疑、勉强敷衍应酬数月,遂告病省亲,竟往苏州而来。
世贞一路南来,正是初春天气。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飞,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一幅田园秀丽景色,远非宫廷阴森恐怖景象,心下宽敞了许多。赶得许多旱路,到得南京改水行,由杨州、瓜州一路南来。数日抵临昆山,竟投姑母家中去拜望。
却说昆山地方,虽是县治,倒是苏州重要通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輳齐,货物骈镇。更兼年丰物阜,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个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一片繁荣景象。世贞到得姑母家门庭,家人听说是家主至亲,也不禀报,径直带进府去。
世贞环目四看,果然是故里安居,一处极好庭院。只见天然幽静,如出凡尘。花园内曲廊透逸通幽,假山堆叠如屏列。满坝苔痕乱点,绿草如茵;数株古松葱笼茂密,斜遮雨凤。穿过月亮门,到那内院,家人请世贞中堂宽坐稍候,便到内庭去禀报顾夫人。顾夫人听得侄儿自京来探望,阔别多年,又惊又喜,慌忙赶来,含笑相迎。世贞急忙起身与姑母见礼,却被顾夫人上前搀定,喜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擦着眼里泪花笑道:“呵唷我儿,罢了罢了!多年不见,如此长成了!”
待到礼毕归坐,丫环献上一道香茶,刚刚叙得几句家常,只听外面有脚步飞跑之声,人未进得房门却高声喊道:“哪个是我那京都才子哥哥。”世贞闻声回首看时,只见一十三四岁少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抹额,身着白鹇红丝袍:面若秋月,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看其外貌,虽是顽皮任性,却透出聪慧天资;言语虽是放肆,却是口似悬河。见得世贞,拍掌大笑:
“美哉少年!好个哥哥,只听人说你是当今才子,不想天下才貌,又尽被你一人占尽。”说毕竟扯其手臂,厮缠起来。
夫人斥责一声:“寿儿不得无礼!”复对世贞笑道:“你这兄弟,自小娇惯任性得不成样子,恰和你少时一般。”
世贞却喜他活泼聪颖,问他读得哪些诗书,有否新作诗词。寿儿听问笑道:
“我刚补得诸生,要在几年之内赶上哥哥呢。”夫人笑道:“又胡说了!诸生算得什么,小人儿不知天高地厚,不怕哥哥笑话。”
世贞听罢,甚是惊喜,赞道:“兄弟这般年纪,便补诸生,当是奇才!待我明日,也试你一试。”此时夫人命丫环备酒席为世贞接风,又对寿儿说道:“还不快去唤你姐姐来相见。”寿儿撅起嘴道:“姐姐在房里作画,只是插死门儿,不让我进。”夫人笑道:“只伯你又是淘气,给人家在画上胡刮、题诗!也罢,叫债儿替你去吧。”遂命贴身丫环入前去呼唤小姐。
丫环去时不久,便引得小姐到来。世贞看时,见她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恰是:明眸皓齿人非俗,玉貌朱唇品超群。蓝襟惠质含锦绣,芳心颖语溢诗文。朝云、夜月添词兴,玉版毫霜解丹青。
绣户深沉人莫识,春闺明媚迹堪寻。
却说夫人见她进来,笑道:“柔玉还不快来见过哥哥。”柔玉正待施礼,凝望世页片刻,喷儿地笑出声来,掩唇说道:“啊呀,这个哥哥我曾在画儿上见过。”
夫人嗔笑道:“又是一个疯障,贞儿自幼在京,你却在哪儿画上见得?”
柔玉只是哧哧笑个不停,道:“却是我自己画的。”世贞喜她性情爽朗,微微笑道:“妹妹何时学得丹青妙笔?可曾拜谁为师?”
夫人笑道:“哪旱拜得什么湿呀干的,只是自小中了魔道,但凡见了画儿,便照猫画虎,只迷得饭也不吃。”这柔玉原本是洒脱率直之人,全无女儿家娇柔羞怯之意;平日在家,早闻世贞乃才中之杰,名噪京都,今日见他果然举止不俗,且英俊超群,暗自想逾“怪不得母亲时常夸起他,不想今日一个美哥哥,竟从天上掉下来。”想得心痴,忽闪着一双杏眼望着他,只是哧哧地笑,又俯身对寿儿咬耳叮嘱几句,寿儿乖巧,缠住世贞问道:“姐姐问你,如何一人独游,不携嫂嫂同来?”
世贞一怔,嘻嘻笑道:“本待同来,无奈至今不识岳母门第。”
柔玉闻言,知他尚未婚配,也嘻嘻笑道:“哥哥若不嫌弃,何不请母亲为媒,替你选一绝色女子?”
夫人笑道:“只怕侄儿眼高,难称心意哩。”那寿儿望望世贞,又望望柔玉,拍手笑道:“若郑家狙夫,似哥哥这般才貌便好了。哥哥姐姐,郎才女貌,才算是天生一对。”只一句话语,说得柔玉脸飞红晕,心里突实乱跳,慌忙低下头去:
偷偷看世贞时,脸庞也洽似关公,神清尴尬不安。顾夫人嗔怪寿儿两句,笑笑说道:“你姐已许配郑家,近日就要迎娶了。那郑家公子虽不精诗文,家中自是极富贵有权势的。”正说之时,恰值家人备齐酒宴,方才归坐解围。
酒至半酣,忽报老爷自蕲州回府。举座皆惊喜,纷纷迎入大堂。顾夫人先下鱼轩来,迎着老爷笑道:“相公你认一认,看是哪个来了?”世贞慌忙上前与姑父见礼。老爷认出世贞惊喜说道:“贤侄远来,幸喜相会。尊翁在浙巡抚之时,几欲抽身拜望,只是杂务缠身,未能相见。近日因与你表妹完婚,因私回得家中,幸遇贤侄,真乃天赐幸会也。”这顾琼曾补蕲州盐运判官,如今削籍乡居,只不甘心,四处奔走,活动关节,欲待召复故官,多时不曾在家。
几人重新人席归坐。顾夫人问道:“玉儿完婚之事,诸事备办齐全,相公来得正好。那郑家已来人催问,待看定吉日,便来迎娶了。”
顾琼听闻,举杯笑道:“真真喜上加喜!我等干尽此杯,以示庆贺。”待诸人干尽杯中之酒,顾琼忽然喝退左右家仆婢女,又起身净手焚香,忽取出一画轴,展开看时,见那丹青宽一尺余,长约数尺,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廛之景。
果真画工精细,惟妙惟肖。那顾琼品赏片刻,喜形于色,问世贞道:“贤侄可识此画否?”
世贞见画,恰似喜从天降,双目射出光亮,惊喜半晌,拍案说道:“奇哉!
奇哉!果真千古绝笔,今日识得一面,足饱平生眼福也。”顾夫人笑道:“又是一个迷画的疯魔,好是好,却有什么可奇的?”
世贞道:“姑母不知,此乃传世珍宝,宋时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为千载难逢之罕世之宝,姑父何得此画?”
顾琼喜不自胜,沉吟片刻,方才持须说道:“贤侄果然慧眼伯乐,此画乃陈湖陆氏所藏,因其子身负宫绢,无奈何售之抵债,我以千二百金购之。”
那寿儿与柔玉,更是千般喜爱,团团围定,玩赏品评。顾琼又试寿儿与柔玉道:“你们可说得这画,有哪般好处?”
寿儿枪嘴说道:“哪个不知!这画原归西涯李氏东阳所藏。那老倌儿在他所著《怀麓堂集》中,有诗讲这画儿的妙处。”于是倒剪双手,摇头晃脑,竟吟诵起来:宋家汴都全盛时,四方玉帛梯航随,清明上河俗所尚,倾城市女携童儿,城中万屋翚甍起,百货千商集成蚁,花棚柳市围春风,雾阁云朝桑朝绮。芳原细草飞轻尘,驰者若飙行若云,红桥影落浪花里,捩舵撇篷俱有神。笙声在楼游在野,亦有驱牛种田者,眼中苦乐各有情,纵使丹青未堪写。翰林画吏张择端,研朱吮墨缕心肝,细穷毫发伙千万,直与造化争雕镌。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画面,大津一夜仕鹃啼,悠忽春风几回变。朔风卷地天雨沙,此图此景复谁家,家藏私印屡易主,赢得风流万代夸。姓名不入《宣和谱》,翰墨流传籍吾祖,独从忧乐感兴衰,空吊环洲一杯土。丰亨豫大纷彼徒,当时谁进流民图,乾坤倾仰意不极,世代荣枯无代无!
寿儿背诵毕,众人皆拍手称赞。顾琼怜其爱子才情,益发高兴,乘着酒兴,又对柔玉说道:“玉儿酷爱丹青,为父重金购之,亦有爱女之意。此画到我顾家,虽为珍宝,若玉儿讲得此画妙处,神功造化,师法前人,学业有进取,他日嫁娶之时,当以赠之为陪嫁。”柔玉听得此言,蓦地反将脸色沉下来道:“哪个稀罕。”说毕拂袖背转身来,心下甚是不快。
顾琼哈哈笑道:“今日我们只赏画,不谈你婚事。寿儿可讲得此画妙处与我听。”
寿儿逞强说道:“此画作者张择端,字正道,乃宋时东武人。幼时读书劝学于汴京,入翰林,后习绘画,工于界画。擅长画城郭、街市、舟车。曾闻还有《西湖争标图》,专是描写那端午节龙舟比赛的热闹场面,也算得上千古绝笔,甚是了得。”
顾夫人闻言惊讶地道:“翰林中人,全是那读书做官儿的,却怎地画起画来?”
柔玉回转笑脸说道:“母亲不知,那宋代绘画,兴旺景象,前所未有,师法造化,可谓登峰造极!”
皇室自没有规模庞大的翰林画院,尽招募天下那画师奇才!就说那昏庸荒淫的赵信皇帝,倒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画家呢。”顾琼听得高兴,却问世贞道:
“小女只好争强,不知说得是也不是?”
世贞频频点头说道:“表妹果然才识渊博,所言极是。”
柔玉听世贞夸她好处,心甜如蜜,秋波含情,却故意刁难试道:“表哥既是当今才子,想必也精干丹青。我久闻宋时人物画极佳,所画仕女、圣贤、僧道之外,画田家、渔户、山樵、村牧、行旅、婴戏及故事者甚多。尤其李公鳞的自描画法、淡毫轻墨,开一代人物画凤。却不知山水怎样?表哥若说得时,我当敬酒三杯。”世贞爱其聪慧博学。但听她论画,只言其表,未得其神,如今听她试问,有意点化通悟,也不推让,洋洋说道:“历来丹青妙手,皆精于形,得其神。宋时山水画,题材也甚广,所画游乐、寻幽、探胜、山居、访道、行旅及渔、樵、耕、读无所不有。画者寄情于笔端,集山川之灵秀,匠心独具,体察幽微。有认为东南之山多奇秀,西北之山多深厚。”交谈之时,阶下有家人禀道:“启老爷,这里还预备着一班戏子,唱与老爷夫人听。”
顾琼道:“是哪里戏子?”家人道:“是一班海盐戏子。”遂递上关目揭帖。
顾琼却是不语,却将关目揭帖递与夫人。顾夫人看了一回,拣了一段《玉宵女两世姻缘玉环记》、须臾打动鼓板,搬演起来。下面唱得热闹,顾琼却是一句也不曾听得进去,呆呆沉思半晌,竟道身子不爽,退下席来;顾夫人只道他果真身体欠安,也便跟进内厅,只留得世贞与柔玉姐弟三人看戏文。
且说那柔玉,自见到世贞,思慕他高雅多才,十分有情,芳心被那春情撩拨,竟一夜未曾睡好。
这时见父母俱已退席,只想到世贞近前亲热。心下难忍,又因人多碍眼,恐人看见不雅。思来想去,却恰好寿儿淘气,将那关目揭帖碰落地下,柔玉就势拾起揭帖,送到世贞眼前,脉脉含情说道:“那戏中的书生,三年寒窗,九载邀游,背着琴剑书箱去京应举,得了官时,为何不曾娶得妻妾?”
世贞回过脸来,向她一笑。柔玉也笑脸相迎,只为这一笑,就如痴了一般,哪里还有心思看戏。
见父母只是不回,随叫家人赏众戏子每人一两银子。众人谢赏散去。那柔玉便向世贞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表哥可愿教我画画去?”
世贞笑道:“昨日尽是空言,我哪里会画得什么画儿。”
柔玉痴心入迷,只是不放他走,又说道:“便是我画,你在旁指教也好。”
此时寿儿跑来,一把抓住世贞说道:“莫去作画,表哥只同我去耍。”柔玉不乐,将寿儿手背上打了一掌,嗔道:“小孩子家,不去读书,却尽捣乱。”世贞却是不敢过分,眼见柔玉神情,忽又念起隐娘,想那元宵之夜,虽未定情,然隐娘芳心已许,如今遭难出外逃生,生死未卜,心下益发侧然。眼下见柔玉暗暗含情,也喜她丽质娇艳,性爽才高,只是不敢举止冒昧,遂借口向姑父问安,辞别柔玉,竟向内厅走去。柔玉无奈,却又舍不得离去,便陪他一同前来。正是:
眉将丹青做赤绳,空向桃源不遇春。
多情芳心唯自解,难将衷曲语他人。
且说世贞与柔王同到内厅问安,来进门时,隔窗听那顾琼与夫人窃窃交谈,语声虽低,言词甚是激烈。二人心下诧异,不敢莽撞进去,竟呆立起来。只听夫人似在饮位,低声断断续续说道:“想我那侄儿为人正直,本是扶危救难,怎说他狂妄胡为?昨夜席间,眼见玉儿于他有意,我只此一女,视若掌上明珠,只待寻个稳妥人家嫁出,想那郑府,虽是富贵,只是那公子不是正经模样,玉儿一向不肯应允,莫若退了这门亲事。侄儿且又英俊多才,朝中为官,便应了这门亲事,也不至辱没你顾家。”顾琼不等夫人语毕,恼怒说道:“不可!不可!断然不可!如何有退婚之理?况那严嵩是何等人,威势不减天子,若与他家为敌,岂不是以卵击石?那小畜生举止狂傲,自言是来此省亲,谁知他不是惹下祸事,或逃于此处避难也未可知?若将这门亲事允下,一旦事发,岂不株连我全家,杠自断送我前程?”
夫人叹息劝道:“相公此言差矣!侄儿虽是年轻气盛,决非不晓事理的等闲之人。况且姑舅至亲,怎能如此无情意,只胡乱猜测他的不是,如被侄儿知道,我们脸面却哪里去搁?”。
顾琼兀自不听,断然说道:“你只恐脸面抹不开,日后酿出祸端,悔之晚矣!
如今既来之,且胡乱宽容他住上三两日,便打发他一走了事,只是亲事断是应允不得。莫道只怕他不高兴。”
二人窗外听到此处,得面面相觑,却是言语不得。那柔玉一腔热情,却又如掉入冰窖,一时心灰意冷,痛苦不堪,掩面哭泣跑回绣楼。世贞不想姑父竟这般势札,趋炎官场,只觉气血上涌,按捺不住,破门而入。正是:只道骨肉情意重,势利偏向权贵亲。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