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集说到崇茂钱庄的跑街朱梅生,康大钱庄上的副挡林幼竹,为因得着一个极坏的消息:说是仁实公司的上江支店坏了事了。这不是儿戏的事,所以急急的来到公和里谢寓那里,探探协理马扁人的消息。岂知这两位星宿〈(星宿奇谈,不知是何星宿?吾谓马扁人却是个扫帚星。绝妙譬喻。)〉是个色鬼〈(原来是鬼,那末对了)〉本底子,和谢寓的打底大姐,诨名儿叫做金银嵌老三的,有点儿鬼串九莲灯。幼竹的表面比著梅生漂亮,因此搭上了。岂知精神上是腐败得一塌糊涂,比第一专制政府还要不堪。〈(此岂小说家言哉:壮士无聊,寄话言于小说,其志可嘉,其遇大可悲矣!)〉于是夫奋然变法,决意维新,要在姘界上建独立旗、撞自由钟、起革命军,〈(妙,妙!)〉放一道五色缤纷的大异彩。〈(妙,妙!)〉因此当着幼竹之面,和梅生鬼混,弄得个梅生爷娘都不识得了,〈(奇语)〉自己的老婆还怨帐膀子吊不成功哩。〈(奇喻)〉你想自己身上的要紧公事,怕不忘得个无影无踪呢。及至喝了三五杯酒,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到来,还算有经纬,忽然把那要紧公事,从东洋大海之中捞了回来。观察观察马扁人的容状,果然大有慌促。
列位须知马扁人原没有慌促的样儿,只为被朱梅生心直口快连嚷了两遍:“上江有电报来,上江有电报来!”
因此慌促起来。这件事儿头绪繁多,机诈百出,就这么样写下去,到底弄不出头绪来,并且马扁人也非这件事儿里头的第一位主人翁,却在第三、第四之间了。这须得从头里的原因上说起才有味儿。诸君静听,听我道来:〈(以上一来,颇有劲力。)〉
却说这马扁人究竟那儿人氏,却没人知道。譬如对张三说我是广东人,一回儿同李四说又是河南人了,对赵五说是江西人,和王六说又是湖北人了,真所谓东西南北之人也。到底那儿人虽没底细,然而却是个穷汉。是除了上海人之外,大家知道的。并且他的名儿姓儿原不叫做马扁人,如今到了上海才改过来的。他改的名儿姓儿,这是这马扁人三个字吗?其实不是,并不叫做马扁人,这是做书的大才代他取的。做书的代取的名儿姓儿,只好在这书里用。假如别人也叫他是马扁人,做书的要闹的,只许在书上说的。
就说马扁人,那一天在离著这儿八百馀里的一个通商码头上闲住。端的穷极了,没有法儿好想,只得身上脱下一件衬衣来,当了二百文钱,吃了五大个面饼,就可将就半天的饥荒哩。里面虽没有衬衣了,外面的皮子倒还不坏,那时节《滕王阁赋》里头所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时际,他身上却穿着一件芝麻呢的单袍儿,罩了青呢巴图鲁坎肩,都是不新不旧的,表面上看来倒还不致于十分潦倒。便闲闲地没心没情的,在街坊上闲荡。荡到正街,上月华楼茶馆门首,便站住了脚望了一望,想喝碗茶,又把明儿的盘缠喝掉了,不喝茶端的荡得吃力了,又想起客栈里的房钱又到期了,五天一算,断不许延宕。他们看我朋友既找不着,生意自然谋不成了,因此益发的欠不动。〈(人情如画)〉索性回去也是一法,究竟家里头还有几亩田,三间破屋,多少终值得两个钱哩,卖掉了再做道理,搭夜船回去,倒只消一百文钱,其势不得不回去的了,这么著倒可以喝他一碗茶。主意已定,便走上茶楼,兜了一个大圆圈,只听得上等客座间里头,有个人在那里叫道:“扁兄,扁兄!”
扁人想道:谁呀!我在这儿来,除了尤士春,没有第二个相识,偏偏士春到九江去了,难道还有朋友在这儿吗?按著叫唤的声音找过去,只见他忽然堆上笑容来道:“咦,祁茂承兄?几时到的?”
茂承道:“一月有馀了。我们一别又是三年了,你怎地也在这里?”
扁人便坐下来道:“一言难尽,老哥是着实得意了?”
茂承笑道:“哪里得意嗄?”
扁人道:“看光景就有数了,穿了很体面的衣服,还说不是得意吗?喏,喏!指儿上的那粒金钢钻怕不值一两吊银子呢?”茂承四面一瞧,悄悄的凑著扁人耳上,嘁嘁然道:“上海丽德洋行买的,二块洋钱一个。”
扁人笑道:“你的本事越弄越精了,我却越弄越没出息了。咳!这一趟跑到这儿来,真真走了绝路哩。”
茂承忙道:“为什么来呢?”
扁人道:“你我前番分手之后一直回家,原和你约定到上海去聚首,再做一番事业。岂知命该落薄,回到家中只有三日就生起病来,整整足足半个年头才得起床。我虽好了,接着内人又病了,也病半年,一个孩子跳起来死了,内人重又复病,颠颠倒倒直到如今,弄得吃尽当光。想起尤士春来……”
茂承道:“龙士春,谁呀?却不曾谈起这个人来?”
扁人涨红了脸,嗫嚅道:“你我知己,不妨直说,这位士春先生,却是二十年的知交了。”
茂承道:“咦,一向不曾说过呀?此公是何等样人呢?”
扁人道:“却是一位名士。当初内人做小姐的时节,不是曾经和你说过来?外家是住家在安庆的。这位尤士春兄〈(曰兄,曰先生错落有致)〉是少年英俊,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在五大中丞幕里办折秦……”
茂承失惊道:“呀!好一位阔朋友。”〈(画也画不出)〉
扁人又道:“爱上了我那内人,暗地里往来着实亲热,只可惜已和我对过了亲哩,却做不到做长久夫妻,至于我入赘了过去,少不得生出阻力来。岂知我是最和通的人,公德心发于天性,断不肯把自己妻子据为己有。〈(奇绝、怪绝之语。殊不知鼓吹公德,提倡文明之大雅君子,热心志士,读之,拍手否?赞成否?否则终无好日子也。如其不信,马扁人老先生马上要得意了,不然包管你一辈子没出息。头上墨铁塔,屋里结实熬。敬献斯言,为世之提倡鼓吹者鉴。)〉并且要找一个人养活他,博他的欢喜,端的心有馀而力不中。吃我想出一条计较来,你且猜一猜!”
茂承笑道:“叫我如何猜得来呢?”
扁人道:“这条计较实实妙不可言:又大方、又体面、又沾了实惠、又得了名誉。”
茂承舌头一伸道:“有这么著的妙计?”
扁人道:“无他,〈(两字句以此句为最得神、最妙绝。)〉鼓吹文明,力持新法罢哩。”
茂承道:“不妥,不妥,我当见鼓吹文明,主持新法,终是赔钱的道儿。譬如开演说会哩、创学堂哩、组织报馆、邀了同志结了团体、打电报、通声气,在在要使著整注儿的钱呢!”
扁人大笑道:“呸!你笨来,〈(果然没像足下聪明)〉我的鼓吹文明,力持新法,不相干这么著的事,就不过在内人跟前,说男女是平权的,夫妻是平等,人人各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天权。我最讨厌的老生常谈,狗屁还他香甜五千四十八倍〈(那末请足下自在用些)〉我有个柬帖送过来了---
柬帖式
即日申刻敬治狗屁候教
车威汉拜订
席设一步楼正厅
便章恕邀
封签式
马大老爷扁人
次印
西门外紫杏街
〈(这个帖式还不差吗?若说陪客就请祁茂承如何?以博诸君一噱。)〉说什么夫刚妻柔、夫唱妇随、天字出头、夫是主;妇人无专制之义,惟酒食是议,唯井臼是职种种。方法千变万化,终要说得男子是天神一般的尊贵,女子比著奴隶还不如。……为因我是专讲新法,破除旧俗,第一个关键是公德。我讲了一大堆的话,我的内人才开口问我,‘怎样叫做公德?’我就把公德两字细细注解了一番,洋洋数千言。我内人说:‘你讲你的什么文明哩、野蛮哩,什么新法哩、旧法哩,什么公德哩、私德哩,我还是顽固守旧。’我听了这一句话,真惊出一身冷汗,暗暗的叫着苦。拉倒,拉倒,拉拉倒!白操了一番心!”
茂承道:“尊夫人原是极有妇德的,你怎说他做姑娘的时际,已失了身了呢?”
扁人道:“别慌,我原来白白的吃了一惊,一身冷汗。可知我这位贤内助说道:‘只牢守着一句夫唱妇随’的话,这不是允许了吗?我便又开发了一层主义来说:‘现今世界以公德为旁属,金钱为根据,所以然者,金钱主义不可不讲,今之世界乃金钱世界也。’内人说:‘乖乖的,放心、放心、放著一百二十个心,常言道只有施粥、施饭、没有施……的呀!’于是夫尤老先生从新光顾起来。头里还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心里就不自在起来。那一天瞧著尤士春先生,一溜烟溜进了房去,我便穿了件对胸水袖四方褂,一踱便踱进房去,恰好……恰好……我便缩了出来,良久,良久,几乎等得个不耐烦,才觉得里面有轻轻悄悄的脚步声音,我想是时候了,重番大踱进去。深深一揖道:‘这位是尤老先生了?文旌枉过、辉生蓬荜,唯有一言奉告。古人云:‘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先生博极群书,浸淫典籍、儒理禅宗、九流三教无不贯通。只怕没有读过的书,要是不曾做出来,至于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原非说不得的事。并且小可原是公德心最热、金钱主义程度极高的,老先生何必遮遮掩掩,做这些张致耶?男女的爱情又非老先生特创,是世界上普通的事,从今而后老先生请勿如是,大大方方的来来往往岂不有趣?岂不官面?这才是大丈夫的行径。就是贱内偶有不到之处,老先生尽管要这么便这么,要那样便那样,务求达其目的而后已,幸勿以不是自己所有,拢统浅就。常言道:租田不比自产。又道:借他人的老婆窝勿热的脚。老先生务必去其旧思想,浸入新知识,尽教算---自产,尽教---窝得脚热。小可之所以有望于老先生者皆为此也,唯老先生明察而熟图之。”〈(奇极,奇极之文,如何想出来。)〉茂承抚掌道:“真真奇闻怪事,前儿怎地不谈,直到今儿才说呢?若然我也效法了,可惜如今老婆死了,不然这生意很可以做得。那末那个尤士春怎样回答你呢?”扁人道:“真真诧异,按著天理人情,尤士春一定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呢。岂知不然,他面皮一番,眼睛一弹,直指着我喝一声:‘!’我便头一低,低了一寸,答应:‘著!’他又喝声:‘,,!’我把头低了三低,低了三寸,连前共计四寸了。便连着答应:‘著,著,著!’他又连喝道:‘,…………!’我把头接连低了六低,低了六寸,连上两番,恰好共低了一尺,便接连着答应:‘著……著著……著著著!’他便喝一声:‘乌龟!’我便答应着:‘不敢!’他又喝一声:‘王八!’我便又是一声:‘不敢!’他又喝道:‘混帐!’我便答应着:‘该死!’他又喝一声:‘滚!’我便:‘著,著,著!’忙侧身疾趋而退,还没曾退出房来,就在房门那儿,只见尤老先生大笑,一把拖住道:‘聊相戏耳,幸勿见怪。足下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真奇人也。承蒙不弃愿结金兰之好,生死之交,望勿推却。’我便大喜,于是做了最知己的朋友。不多几天,他便荐我到一个釐金卡子上去当个司事。我竟出意料之外,高升发达,就在此一番了。因此丁属内人,好好伺候,千万不可怠慢〈(何须你丁属,真真多话,真真笨虫。)〉须放出全身本领来招待,宁可自己吃苦些,〈(乐不可支,何谓苦也。)〉我便釐卞上去了,从此交接了几个朋友。转辗到了京里,于是你我俩人又做了好朋友。那时节士春因为死了老太太,回金州去了。我那内人也不用我照顾,他每日里穿绸著缎,吃鱼吃肉。一刹那间十三、五年了,倒也积了三、五吊银子。嗳!这当儿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气象了。最冤枉的是遇著了一个上海人,打话叫做滑头,把三、五吊银子赔贴得精光倒也罢了,连着衣裳首饰都没有了,家常的穿着也不完全。刚正没奈何的时际,我就是同你分手回家的那一年了。回来之后,刚才说过了者这得着一个信息,士春在儿制台那里,因此我来找他,不意落了这个空,说九江去了。正在进退维谷,四顾周章,恰好遇著了你,可有个法儿想想呢?”
茂承一拍掌道:“你也运气,我也运气,于今有一个大大的事业,极妙的机会,只是我正在这里愁,我一个儿却办不开,又没心腹人,你来了好了好了,立刻可以办起来了。”要知所办的是何事业,所遇的是何机会,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