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资生自心斋、壮抱去后,便静坐书斋,酌定体裁,将那县志悉心修辑起来。缺者补之,略者详之,无关紧要者删削之,有益社会者发明之。与那昔人志乘重官事忽民俗的陋见,真有上下牀之别。不期一日正挥毫缮写间,突来一不知姓名、宽衣博袖、满脸腐气的老儒。那人跨进书室,并不向主人致礼,便坐在那靠东椅子上,嗤的一笑道:“好,好。【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你这少年,公然充起著述名家来,怪极,怪极。”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向衣襟上又旧又污的布袋内摸出一京料鼻烟壶,且倾且嗅,旁若无人。资生虽是个新学界的巨子,却深明进化原理,谓人生知识,实随世运为升迁,故于那些老人家,却从未无端得罪。今见这等模样,也自按捺不下。便冷冷的说道:“这又奇了。老哥你在那吃了亏,却来我处无理取闹?那学问二字是讲不得年纪的。贾生弱冠,上《治安疏》,长吉七龄作《高轩过》,祢衡、陆贽年未二十,而孔融、张鉴皆与作忘年交。如今小弟才疏学浅,虽比不得那祢、陆,老哥的尊齿,好似已逾孔、张,骄妄如此,这器度就多多不及了,他更何论?”
那人听了也觉自己过于冒昧,难怪资生不平,便尽情的吐露道:“我之责你,也有一段原理。闻得你此次修志,竟添入迷信一门,将全县风俗描摩尽致。你可晓得神道设教,是古人救时的妙计,今被你一一道破,从此没有畏惧,这班蚩蚩者氓,一发要旁驰横决,肆行无忌了。”
资生聆了此言,方知那人心本无他,也是个保守派的本色,便正色的答道:“老哥,这犹似是而非的见解,顾亭林有言:【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方今世界文明,日有进步,那神权两字,必不能行于二十世纪以后。何苦自设罗网,作种种掩耳盗铃的下策,致于政界、学界、实业界、生计界,隐隐中并受无穷窒碍呢?若虑迷信一破,道德坠落,必以保存为得计,此又何异欲止渴而饮鸩,欲疗疮而剜肉?竟是自害自的勾当。小弟愚见,原思双管齐下,一边将迷信关头重重戡破,一边大兴学堂,归重德育,使人格日益高贵。这就是万全无弊的上策,并非有摧毁而无补救。老哥,此可不必多虑的。”
那人听了,便恍然大悟道:“辱承教言,顿开茅塞。适才无理,敬求鉴原。弟姓王,名存中,字执一,世居吴江城内,久闻大名,却未深信,今听了此一席话,可见足下竟是个知行合一、补偏救弊的伟人,比那借新党名头哄骗世人的,竟有霄壤之判。此不特吴江莫大之幸也。敢问县志业已起稿,那学堂一事可有眉目?”
资生道:“数日之前,弟已拟就启文,布告阖邑士绅,各就本地筹款兴办,现陆续接有允办回信,并托拟章程课目等事。大约明岁正月,均可开学。言未已,忽邮局递到一信,上书昆山沈缄字样。资生狂喜道:“此学海先生之覆函也。”说罢,便拆开与执一同阅道:资生先生知己,吴门握别,转瞬多年。兄以卢牟六合之才,施改革一方之计,其胜任愉快可知。垂虹亭畔,幸有我公,去旧播新,非异人任。前读手函,知足下运龙门手笔,补鲈乡纪闻,明岁正月,又有提倡宗风,遍开学堂之事。通儒举动,迥不犹人。临颖神驰,不胜蚁慕。仆事与愿违,频呼将伯,几经唇焦舌敝,昆山学务,始稍稍可观,一线光明,卑何足道。
近以民愚俗陋,有触于中,拟成《醒迷文》一篇,冗碌属稿未毕,容续尘览。即候着安。梧凤上。
资生阅毕,执一在旁道:“学海先生闻名久矣。顷兄言兴学启迷,须双管齐下,贵友既着有《醒迷文》,俟寄到时,明岁开设学堂,可钞贴各乡镇讲堂,以便教习随时讲解,俾学生触目惊心。”
资生道:“君言甚是,弟当谨记。”执一闲坐片刻,便也告辞而出。此后各事,详载续编,兹不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