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遇鬼李将军

　　范敏，齐人也，博通经史，尝预州荐至省，失意还旧居，久不以进取为意。一日，有故入郓，时大暑，敏但见星月而行。未数里，浮云蔽月，不甚明朗。忽一禽触马首，敏急下马捕而获之，其大若鹑雀，且不识。其名乃置于仆怀中。敏跨马而行，则昏然失道路，乃信马行，望数里，有烟火若居人，鞭马速行，约三十里，望之，其火愈远。敏倦，纵马啮草，仆倚木而休，敏抗鞍而卧。不久，天将晓，四顾无人，荆刺纵横，见樵者。敏求路焉。樵者云：吾居处不远，子暂休止馆宇，早膳却去。敏忻然从之，不数里即至，虽田舍家，茅檐幢顶清洁。敏至，樵者曰：吾樵于野，子且盘桓。俄有青衣设席，布饮馔，备肉，有若人家。时有一妇人望于户罅间，貌极妖冶。食己，又啜茶，己，又陈酒斝数杯。后，敏云：失道之人，偶至于此，主礼优厚，何以报答？妇人自内言曰：上客至田野，疏澹不能。尽主人意，知君好笛，我为子横笛，劝君一杯。敏极喜。笛音清脆，雄此，敏甚爱，但不晓是何曲。敏曰：终日烦浼足矣。又以笛侑酒，鄙薄何可当克，如何略一拜见，致谢而后去，即某心无不足也。妇人云：敢不从命，但居田野，蓬首垢面，久不修饰，候匀面易衣。而出。敏闻，即冠带修谨待之。妇人出，敏拜，少叙见，颇有去就。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敏三十岁，未尝见美色之如是。复命进酒。敏曰：夫人必仕宦家也，愿闻其详。妇人曰：妾欲遽言，虑惊贵客。知子有志义，言固无害。昨夜特遣锦衣儿奉迎，误触君马，有辱见捕。妾乃唐庄宗之内乐笛部首也。敏方知此必鬼也。敏安定，神识端雅待之。敏云：夫人适吹者何曲也？妇人云：此庄宗自制曲也，名清秋月。帝多爱，遇夜有月，自横笛数曲，秋气清，月兔明，方动笛声，笛之韵倍高，与秋月相感也，故为曲名。今夜乃六月十四日，有月留君宿此妾。当吹数曲，以娱雅意。敏曰：庄宗英武，善用兵，年隔河对垒，马不解鞍，人不脱甲，介胄生虮虱，大小数百战，方有天下，得之艰难，可知之也。一旦纵心歌舞，箫鼓间作，不忆前忘后患，何也？妇人曰：妾在宫中六年，备见始末。帝长八尺，面色类紫玉，声如巨钟，行步若龙虎。自言一日不闻乐，则饮食都不美，忽忽若堕诸渊者。或辄暴怒，鞭箠左右，惟闻乐声，怡然自适，万事都忘焉。昼夜赏赐乐人，不知纪极。妾民间有寡嫂，时来见妾，具言官库皆空，人民饥冻，妻子分散。妾乘暇常具言如此。帝默然，都不答。后河北背，帝大惧，令开府库赏军，库，吏奏帛不及三千疋，他杂物及宝亦不及万。乃敛取富民后宫所有，以至宫中装囊物，皆用赏赐兵马，其得疋帛，或弃之道路，曰：今天下徨徨，妻子离散，安用此也？帝知士卒离心，勉强置酒，令妾吹笛，笛音呜咽不快，帝掷杯掩面泣下。翌日，帝出，兵乱，帝引弓抗贼，郭从谦蔽射，后射中帝腰腹。帝拔矢入后宫，殿门随关，意急，求水饮。嫔谓上腹有箭血，不可饮水，乃取酒进帝，饮酒复呕出。帝怒曰：吾悔不与李源同行，大恸。有顷，帝崩，兵大乱，入后宫，妾为一武人挈至此。今思旧事，令人感恸数行下。是夕，敏宿闺帷之间，极尽人间之欢。明日，敏告行，妇人曰：不幸为凶人以兵刃所胁，令为之侧室。敏曰：良人何人也？曰：齐田王之犹子田权也，尝弑其叔，后为韩信兵杀之。伊今往阴府受罪，弑叔之故也。敏曰：田王及今千余年，权尚未得受生，何也？曰：阴府之罪重，莫过于杀人。权又杀其叔，其叔已往生人间二十余世矣，其案尚在。田叔死，又摄去受苦，始则一年，近受苦之日差少，日月有减焉。敏连绵住十余日。

　　一日，有青衣走报曰：将军至矣。妇人忽趋入室，有介胄者，貌峻神耸，执戈而来，言曰：安得有世间人气乎？见敏以戈刺敏，敏执其戈，两相角力。妇人自内呼曰：房国公如何不来救？万一不虞，亦累及邻舍也。俄有一人，衣冠甚伟，趋来，夺介胄者击折之，推其人仆地，骂曰：魍魉幽囚于此千余年，犹不知过，尚敢辱人乎？你自家里妇人，引诱他方人至此，不然，彼何缘而来也？汝不教诲，家人之罪也。将军曰：我今夜势不两立。须显，李氏妇人大呼曰：恰好待共子入地狱对会。你杀叔，案底尚在，又胁我为妇，我乃帝王家宫人，你得甚罪？将军乃止。敏欲去，巨翁呼敏曰：且坐，且坐，必不至害君。翁谓将军曰：客乃衣冠之士，今又晚，教他何处去？将军曰：总是壮夫，且休争相揖。敏曰：非礼冲突，实为鄙俚，幸仁人恕之，当尽今夜之欢。复高烛置酒数行，敏曰：不知将军之家，误宿于此，幸将军恕之。将军曰：权尝将兵三千，夜劫韩信营，血战至中夜，兵尽陷，惟权独得归。吾手杀百余人，身中箭如猬毛。今居此悒悒，复何言也！不争闲气。敏是夜又宿焉。妇人又不至。明日，将军又召敏饮，巨翁亦至焉。三人环坐，饮甚久，将军顾敏曰：君子不乐，当令李氏侑坐。将军呼李氏，李氏俄至，李氏坐将军及敏之间。敏乘醉请李夫人吹笛，将军曰：瓮酒脔肉，真勇夫之。事也。又命取酒，立觥饮酒，大肉盈盘。李氏横笛，音愈愤怨。将军曰：不知怨何人也？巨翁曰：且休发狂狷，当歌对酒，不要忿怒。巨翁索笺管赠李氏吹笛，诗曰：一声吹起管欲裂，窍中迸出火不灭。半夜苍龙引须吟，五湖四海波涛竭。自从埋没尘土中，玉管无声宝箧空。今日重吹旧时曲，几多怨思悲秋风。此意无心伴寒骨，梦魂飞入李王宫。将军见而不悦，曰：巨翁安知李氏忆旧事而无新意乎？李氏忿然曰：唐帝有甚不如你这小鬼。乃回面视敏既久，将军曰：子之旧情，未当全替。乃劝李氏饮，氏不知饮。将军执杯令李氏歌，李氏默然，略不发声。敏举杯，李氏不求而自歌。将军怒，面若死灰，曰：歌即不望，酒则须劝一杯。李氏取其酒覆之，敏乃执杯与李氏，则忻然而饮。将军大叫云：今夜一处做血。李氏云：小魍魉，你今日其如何？我有两个人管辖得你。李氏引手执敏衣，云：我今夜再侍君子枕席，看待如何？将军以手批李氏颊，复唾其面。将军走入室，持剑而出。李氏云：范郎不要惊，引颈受刃，这鬼不敢杀我平人。巨翁起，夺将军剑掷屋上，云：你当荷铁枷，食铁丸，方肯止也。李氏大呼巨翁云：更劝好人，即听善人，此不足勉也。我自共伊有证于阴府。这鬼曾对巨翁骂五道。将军来，方纷拏，有人空中叫云：一千年死骨头，相次化作土也，犹不息心乎？李氏极是贵家，因甚共这至愚贱下鬼同室？我待如今报四世界，探子交报阴冥。这鬼卒令入无间地狱，三五千年，兼如今你杀他焉。又把他衣服贳酒，似如此，怎得稳便？或有人自空中下一棒，击破酒瓮，铿然作声，人屋俱不见。日色将暮，四顾无人，荆棘间塳累累然。视其马，惟皮骨存焉。开箧则衣服无有也。有小童报敏曰：将军致意于人间之娼室，亦须财赂。今十余日在此，费耗兼不多。忽不见。敏急去十余里，酒肆间主人曰：数日来前，有人称范五经，累将衣服贳酒。敏取其衣，乃己者也。询其仆云：我数日彼家以酒肉醉我，他皆不知也。敏身犹在，马竟无存，至今为东人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