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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博平县张鸾祈雨 五龙坛左黜斗法

三遂平妖传 罗贯中 9413 2020-04-15 20:33

  春三夏四好栽秧,万目悬悬盼雨旸。

  但愿天下贤宰相,用心燮理免灾殃。

  话说张鸾闻得博平县有个老道姑登坛祈雨,心疑是圣姑姑在彼,一溜烟跑来。进得博平县城门,只见门内悬挂着一道榜文。榜文旁边小凳儿上一个老者呆呆的坐着。虽然往来人众,站住脚头看榜的却少。张鸾走上一步,从头念去道:

  博平县县令淳于厚,为祈雨事。本县久旱,田业抛荒,祈雨无应。如有四方过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说法降雨,救济生民者,揭榜前来,本县待以师礼。降雨之日,本县见敛就一千贯文在库,即时酬谢,决不轻慢。须至示者。

  天圣三年四月日示。

  张鸾看罢,向老者拱手道:「贵县几时没雨了?」老者见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应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并无滴水。将有六个月亢旱了!」张鸾道:「闻得有个远方道姑,揭榜祈雨,这信可真么?如今在那里?」老者把双手一摊,撇着嘴说道:「在那里一万个也走了!」张鸾笑道:「却是为何?」老者道:「这道姑姓奚,自号女神仙,有五十多岁了。跟随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来个。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据他说是大万谷乐总管府来的,善能呼风唤雨。初时揭了榜文,县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离北门十里之外,择高阜处,建立雩坛,名为五龙坛。装成青、红、赤、白、黑五色龙形,按方摆设。又逼县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贯文酬谢,敛足了钱贮库,方始登坛。县主一一听允。他行的是什么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报怀孕妇 的年庚。凭他轮算一个指称魃母,说腹中怀有旱魃,不由分说,教县里拿到坛前。这道姑上面坐着,指挥徒弟们鸣锣击鼓,喷水念?。弄得这妇人昏迷,便将他剥得赤条条的,躺在一扇板门上,双脚、双手、和头发,共用五个水盆满满盛水浸着。一个仙官对了北方披发仗剑,用右脚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么言语。其余男女徒弟,也有摇旗的,也有打瓦的,纷纷嚷嚷。乱了一日,这怀孕妇人晦气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绝无云影。日色没了,只得散场。托言龙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县主出三贯遮羞钱与那孕妇的丈夫,责领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轮一个魃母,要拿到坛前行事。众百姓愤气不平,登时聚集起三四百人,丢砖头、掷瓦片,喊声如雷,要打死他师徒们。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伙改换衣服,从坛后逃走了去。县主也不追究,另 这道榜文,各门张挂。老汉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来到,只得在此看守。」张鸾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贫道拼着一刻工夫,与你们祈一坛甘雨耍子则个。」说罢,将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胆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么?休得耍大话小结果,只有头儿,没有尾儿。学那女神仙坛前上去,坛后逃走。」张鸾道:「你们要多少雨?恁般大惊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张鸾笑道:「我只 道倒翻江底,掠尽海涯,这还费贫道几个时辰的踌躇。只这点点雨水,有何难哉?」当下老者将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张鸾从县前一路而行。百姓们看见里正引个道人进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欢喜,都跟来看。

  原来博平县将有六个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见:

  河底生尘,田中坼缝。树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泞之浆。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滚滚黄埃,草欲垂头而卧。担钱换水,几家买夺争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浑如汉诏乾封日,却似商牲未祷时,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潜龙眠不起。

  本县也有几个寺观,僧道们各依本教科仪,设醮修斋,念经祈祷。县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庙行香一次,全无应验。百姓起个口号道:朝拜暮拜,拜得日头干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县令没个主意了,只得由他。

  这日行香过了,早堂方毕。退在私衙安息,只听得堂上一片声喧嚷,将堂鼓乱挝。慌得县令冠带不迭,便服跑出后堂来。门子禀道:「今日有个远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拥前来。」县令吩咐里正率领百姓们在门外伺候,单请道人后堂相见。张鸾左手提着荆筐篮儿,右手持?壳扇子,飘然而进。见了县令,放下篮儿,道个稽首。县令慌忙回礼,问道:「先生高姓,尊号?从何处来?」张鸾道:「贫道姓张,名鸾,别号冲霄处士。从海上到此。适见榜文祈雨,特来效劳。」县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么?」张鸾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头,怎得下雨!」县令也笑起来。又问道:「北门外见筑有雩坛,不知可用得否?」张鸾道:「既有现成雩坛,便用他罢。」县令道:「约莫几日之内,可以致雨?」张鸾道:「早上坛,早有雨;晚上坛,晚有雨。」县令因奚道姑出丑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夸得好大口。只不知还用着甚法物?好预先准备。」张鸾道:「并不用法物,只教本县各寺观祈雨的僧道,先去扫坛伺候。」县令道:「这却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当,先生暂在城隍庙中一宿,明早登坛便了。」张鸾道:「但凭尊命。只是一件,随分空闲公馆,贫道暂歇一宵。若到城隍庙去,恐烦神道接见,彼此不安。」县令道: 「公馆尽有。」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鸾早已知觉,故意道:「贫道今早枵腹而来,求些现成酒食。」县令道:「要酒尽有,只是素斋。」张鸾道:「贫道惯嗄酒的是鲜肉,却不用素。」县令道:「不瞒先生说,只为祈雨一事,有三个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鲜肉却不方便。」张鸾笑道:「官府断屠,从来虚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时,县东第十三家,吕屠家里今早杀下七十斤大猪。间壁孙孔目为儿子周岁请客,买下十五斤儿,今煮熟在锅里。又县西顾酒店,夜来杀羊卖,还剩得一只熟羊蹄,将蒲草盖在小竹萝里,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语问他,说官府不计较你,平价买他的,必然肯与。」县令道:「不信有此事!」当唤值日买办的,依着先生言语,问那两家要购买猪肉五斤,羊蹄一只。当值去不多时,把猪肉羊蹄都取得 来,回话道:「那两家初时抵赖不承,被小的如言语破,他便心慌,即便将肉送出,连价也不敢取。」县令道:「先生是什么数学?恁般灵验!」张鸾道:「偶中而已!」县令方才晓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当值的暖到一大旋酒约有六七斤,二十来个大磨磨,和猪肉羊蹄,一行儿摆在桌上。张鸾拱手道:「贫道不为礼了!」大碗大块只顾吃,霎时间,吃个风卷残云,只剩三个空盘子,一把壶儿。口里说道:「蒙赐已点过心了。」到庙中却又吃饭,当下众人都吓呆了道:「没见这样会吃的,好副大肠肚!」县令背后立个俊俏小厮,便接口说道:「不是大肠肚,怎配得这张大口?」张鸾听见,便把这小厮一指,说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见这小厮的面点朱唇,一时不由自己作主,直张开到耳根边,圆圆的好似一只朱红漆碗,开了再合不下,又说不得话,只是堕泪。原来这小厮才一十五岁,发方覆眉,生得清俊,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县令见他作怪,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谢罪道:「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饶恕他罢!」张鸾道:「贫道并不曾难为他。」县令道:「这小厮原好副嘴脸!」张鸾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脸!」县令回头看时,小厮的嘴照旧好了。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这是障眼法儿。」张鸾已经听得了,却不说破。问县令道:「这押司何姓?」县令道:「姓陆,名茂。」张鸾道:「好个陆押司!」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你的口也不小。」只见这小厮的面点朱唇,一时不由自己作主,直张开到耳根边,圆圆的好似一只朱红漆碗,开了再合不下,又说不得话,只是堕泪。原来这小厮才一十五岁,发方覆眉,生得清俊,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县令见他作怪,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谢罪道:「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饶恕他罢!」张鸾道:「贫道并不曾难为他。」县令道:「这小厮原好副嘴脸!」张鸾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脸!」县令回头看时,小厮的嘴照旧好了。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这是障眼法儿。」张鸾已经听得了,却不说破。问县令道:「这押司何姓?」县令道:「姓陆,名茂。」张鸾道:「好个陆押司!」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你的口也不小。」只见这小厮的面点朱唇,一时不由自己作主,直张开到耳根边,圆圆的好似一只朱红漆碗,开了再合不下,又说不得话,只是堕泪。原来这小厮才一十五岁,发方覆眉,生得清俊,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县令见他作怪,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谢罪道:「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饶恕他罢!」张鸾道:「贫道并不曾难为他。」县令道:「这小厮原好副嘴脸!」张鸾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脸!」县令回头看时,小厮的嘴照旧好了。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这是障眼法儿。」张鸾已经听得了,却不说破。问县令道:「这押司何姓?」县令道:「姓陆,名茂。」张鸾道:「好个陆押司!」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

  縣令差人送張鸞到公館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館人供應。張鸞臨別約縣令早起,同到雩壇行香。縣令道:「這是下官本等,自當陪侍!」當日晚堂,縣令吩咐各寺觀僧人道眾,將五龍壇打掃潔淨,鋪設齊整。明日五鼓卻要先在壇上伺候,迎接法師。又吩咐本縣吏役侵晨取齊,又標撥官馬一匹,到公館去伺候法師起身。當晚鬨動了博平縣。

  次日東方發亮,縣令出堂,方欲上轎,只見張鸞右手持?殼扇,左手提荊筐籃,搖擺進來。縣令相見了,問道:「先生何又賜顧。」張鸞道:「昨日有約,特來奉邀同步。」縣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遙,已曾撥馬奉候,可曾到否?」張鸞道:「馬兒現在。只是貧道會走,用不著他。」縣令道:「用過早飯了麼?」張鸞道:「用過了。」縣令道:「既如此,請先行一步。下官隨後便來。」張鸞道:「貧道不認得雩壇,有煩陸押司作伴。」縣令吩咐陸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陸押司領了縣主相公之命,緊緊幫著同走。一個眼錯,忽然不見了先生,慌得他手足無措。料他不是落後,趕上一步看時,那先生前去約有二三十步之遠。押司道:「在這裏還好。倘然遊方道人,一時口出大言,不能取驗,臨時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話。又或者真個不認得路,走錯了,縣主先到雩壇,也顯得我的不能幹事。」發狠的趲步上去,要趕那先生。只見先生在前緩緩而行,這裏盡力只趕不上。不論緊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兒。押司走得氣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隨不上哩!」張鸞在前呵呵大笑道:「貧道走不慣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時,我走向天上去,也不與你祈雨了!」急得押司捨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趕不著腳跟。有詩為證:

  遁甲之中縮地高,雖然緩步去程遙。

  押司饒舌今勞步,耍得渾身汗似澆。

  押司汗如雨下,喘做一團,只得高聲叫道:「小人已知先生神術了,饒過小人罷!」張鸞道:「貧道是障眼法兒,有什麼神術!」押司方纔曉得是因昨日失言之過,便磕頭謝罪。張鸞把手一招,分明似磁石引鐵一般,不覺立在先生背後了。押司一把扯住先生,死也不放。不彀幾步,到了五龍壇上。那夥和尚道士已先在了。聞得新法師到來,分作兩班下壇迎接。張鸞看這雩壇,甚是高爽,四圍樹木成林。那奚道姑擺設下的五龍尚在,都是竹胎紙糊的,塗抹著五色鱗文。中間大大架起個油布幔兒,設得有桌椅之類。少停,只見城內城外百姓們紛紛而至,何止千數。還不見縣令到來,張鸞想道:「這縣令不肯陪我同行,卻做張做智,叫我先走,自己要打轎來。你為百姓祈雨,便步行了這一遍兒,也不見失了體面,直恁做作!我今番且耍他一耍。」便對著一個年少的道士說:「縣主未到,煩你前往一催!」扯他左手過來,自己捻個劍訣,在他手心中又虛畫個符形,急教捻緊拳頭,吩咐道:「你見了縣主,便傳吾言,請縣主快來迎雨,如遲疑,開掌為信。不可私自中途開看。」又脫下他兩隻鞋兒,也畫個符在鞋底上,教他穿了快走,如要住腳,高聲喝咄退二字。小道士剛把鞋穿上兩足猶如有人搬運一般,不由自己如風而去。約有四五里之程,遇了縣主相公頭踏到來,喝一聲:「咄退!」腳便輕鬆,由他收住了。只見縣主相公坐下朱青紗幔的涼轎,四抬四扶,打著青羅傘行來。小道士到轎前跪著稟道:「法師教請相公快來迎雨。」縣令道:「這般烈日,雨在那裏?」小道士捻起拳頭對縣令道:「恐相公遲疑,命小道開掌為信。」

  說罷,把拳頭放開,忽然一聲霹靂,從掌中發起,轎槓震得平斷。嚇得縣令掩耳不迭,面如土色,直跌出轎來,眾人七顛八倒,連小道士也驚呆了。停了一會,縣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或騾或馬借來乘坐。只見一班和尚們,又引著許多百姓到來,催取縣主上壇行香。縣令已吃了這一番驚恐,不敢遲慢,此時只得教左右扶擁而行到壇。一面差人回縣取轎馬,到雩壇伺候轉身。

  張鸞見縣令到來,迎接上廳,問道:「相公何不乘轎來?」縣令將雷震轎槓之事說了,道:「先生原來有此神通法術,今日祈雨不難,乃萬民之有幸也!」張鸞道:「不是貧道誇口,風、雷、雲、雨,是貧道腰囊內的東西。且試個戲術,與相公看。乞借大傘一用。」縣令教將三簷青絹傘遞與先生,先生接傘在手,旋了兩旋,驀地望上一雙,喝聲:「起!」吹口氣把這傘兒漸漸升上,到最高處,變化一朵烏雲,將日色罩定,紅光盡斂。眾人都仰面而看,張鸞把手一招,這朵烏雲托地墮下,仍是一柄青絹傘,便透出一輪烈日。縣令心中又喜又怕,便請先生上坐,要下拜相求,速賜甘雨,以救一方之困。張鸞道:「不須過禮。貧道十日前,從南岷山經過,遇著大雨。貧道把這些雨雲收得在此,今日捨與貴縣結緣罷!」便向荊筐籃中,取出小小一個葫蘆,擺在壇前,教縣令焚香拜禱。張鸞捻訣念?,作用已畢,將葫蘆塞口拔去,輕輕用?殼扇一連幾扇。只見壇前起陣大風,一股黑氣從葫蘆中出,直透九霄中,成一天濃雲。張鸞將葫蘆收了,走到那竹胎紙糊的黑龍旁邊,吩咐道:「黑龍,黑龍,助我神通。乘雲宜速,行雨須洪。甘霖三尺,慰彼三農。順我者吉,逆我者凶。」只見那黑龍鱗鬚俱動,忽然騰空而去。須臾之間,閃電亂發,雷聲激烈,拳頭般雨點將下來。嚇得百姓們四散都走了。縣令也要下壇,縣中取轎未到,只得同吏役及僧道們,在布幔中躲著。頃刻,大雨如注,幸得布幔是熟油漬透的,又架在高柱上,才免得上漏下溼。四旁卻沒有遮蔽,眾人將桌椅都側下遮雨。也有帶得遮陽傘兒的,迎著風兒張開。正在忙亂之際,只見金蛇亂掣,霹靂連聲,不離雩壇,左右旋轉。縣令道:「敢問先生,今日雷神為何發怒?」張鸞道:「想是看中意了幾個歹人哩!」當下張鸞高聲道:「雷部聽吾法旨,如有真正貪官污吏,破戒和尚,穢行道士,方許下擊。如無此等,速宜退避。」那時霹靂愈加連聲不絕,慌得縣令先倒身下拜,自陳悔過。以下吏役及僧道們那一個說得嘴響的,都著了忙,團團的拜做一堆。笑得張鸞眼花沒縫。

  約莫一個時辰,雨聲方歇,雷電亦止。眾人方纔放心,爬將起來,向壇下一望,落得山鳴川響,池滿溝盈,足足有三尺甘雨。

  縣令剛在那裏稱讚先生之功,只聽得壇下有人厲聲喝道:「何處初學,敢在此施逞伎倆,恐嚇眾人。莫非要詐這一千貫錢麼?」張鸞看時,卻是一個瘸足道者。生得身材矮小,衣服腌臢,提著一根青藜杖,從大雨中一步步枴上壇來,渾身無一絲沾濡。到壇上,放下藜杖,拱著手與縣令稽首。縣令和眾人俱各駭然。張鸞道:「貧道捨一壇甘雨,救濟生靈,你這乞道到此溷擾,敢與貧道鬥法麼?」瘸子笑道:「諒你有何法,敢與師父賭鬥!」張鸞大怒,便把?殼扇子一丟,喝道:「快去打那乞道!」只見那把扇子冉冉而行,逕奔那瘸子頭皮上來。瘸子呵呵大笑,把頭一雙,這頂破頭巾望上趫兩趫,撲的脫了頭,去迎那扇兒。分明兩隻老鷹相撲,一上一下。瘸子喝聲:「枴兒何在?」只見地上橫著這根青藜杖忽然躍起,一步步跳起打那張鸞。張鸞把袖一拂,身邊這隻荊筐籃兒,離地相迎。如籐牌架棍,一來一往。眾人都嚇得躲在一邊,連縣令也不敢上前了。兩下賭鬥,各無勝負,都收了法術。

  張鸞大怒,抖擻精神,口中念念有詞,舉手向北方一招,大呼:「黑龍快來!」那瘸子聽得,便在在壇上黃龍的頭上打將一下。只見先前飛去行雨的那條黑龍,半雲半霧飛向壇來。這裏黃龍,鼓鬣張麟,就地騰起,迎住黑龍在空中相鬥。自古道:土能剋水,黑龍敵不過黃龍。張鸞又叫:「青龍快去相助。」瘸子又把白龍一掌,那青龍纔飛起去,白龍又去迎住。惱得張鸞咬牙切齒,急喚赤龍幫助。五條龍向空中亂舞,正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剋,攪做一團。狂風大起,布幔架子都吹倒了。

  众人正立脚不住,忽然走出一个和尚,耳坠金环,身披烈火架裟,手中托一个水晶?盂。这和尚正不知那里来的,喝道:「二位同道,休得自伤和气,待贫僧与你劝解则个。」将手中水晶?盂猛力往空中一抛,变成一颗五彩明珠,那五条龙都来戏这颗珠,成围作阵而去。瘸子已认得是蛋子和尚,暗暗喜欢,彼此俱不说破。只见和尚击手道:「二位赌法,没有胜负。那一个取得水晶?盂还了贫僧,就断他是师兄。」张鸾和瘸子齐声应道:「有何难哉!」两个暗念?语,都收了法术,那竹胎纸糊的龙形,依然复还旧处,恰似不曾移动一般,又不见他那里飞回的。只见张鸾袖中取出一个水晶?盂,送还和尚。瘸子道:「他是假的,真的在我处。」果然向腰胯间也取出一个来,大小一般无二。那和尚都不接受,却在自家袖中摸出?盂来。笑道:「贫僧的现在,二位休得相戏!」

  原来张鸾的?盂,是袖中葫芦变的。瘸子的?盂,是腰间柳瓢变的。这时真?盂出来,二物都还本相。各各大笑,都取去了。张鸾心下也自骇然,想道:「这乞道的本事,不若于我。又不知那里走出这莽和尚来,更是利害。」有诗为证:

  孙庞斗智非为敌,楚汉争锋未足夸。

  争似雩坛齐斗法,大家看得眼睛花。

  只听得坛下人语嘈杂,百姓们络绎不终,人人执香来迎法师进县,县中轿马也都到了。县今方敢出头问道:「适才下官见三位师父手段俱有惊天动地之术,不相上下。依下官说,三教同源,休争客气,都请到敝县,下官一同尊礼。备得有马匹在此,各请乘坐,幸勿推却。」瘸子见有马匹在坛下,便要去乘。张鸾终有些不平之意,明欺他是瘸脚,便一把抓住道:「我们不许乘骑,大家步行,赌个迟快。」瘸子道:「足下莫非是呆子!」张鸾道:「如何是呆子?」瘸子道:「不是呆子,怎的放了马步行!」众人都笑起来。县令道:「既三位不肯乘马,下官礼当陪步。」蛋子和尚道:「地下泥泞,官府们不可失了礼瞻。贫僧同二位道友,先到贵县相候。」

  说罢,牵了两个道人的手,步下坛来。百姓们起初只认得祈雨的一位师父,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正不知那里来的,好生怪异,纷纷的分开两边,让一条路与他们先行。蛋子和尚在前,张鸾居中,瘸子在后。走不多几步,瘸子故意拐着道:「二位慢行,地下好不难走哩!」张鸾正中其意,扯着蛋子和尚,越走得快了。只听的后面叫声:「呵呀!」回头看时,路旁有个小小水潭,瘸子右脚陷入,提得起时,左脚把滑不住,扑通的倒撞下水了。张鸾口称:「惭愧!」蛋子和尚道:「莫管他,且到县里等他便了。」比及两人进得县门,只见县堂上一个人柱着青藜杖,拐将下来,口中叫道:「二位如何来迟?」张鸾大惊,那人非别,正是瘸子。方知撞下水潭,乃是水遁之法。张鸾到此,心下才服,到县堂上重新讲礼,方才动问名号。瘸子道:「贫道姓左名黜,因为左腿损伤,改名左瘸,法侣中都称贫道瘸师。这位就是贫道师兄,号叫蛋师,幻名蛋子和尚便是。」张鸾道:「二位莫非是在杨巡检家与圣姑姑修道的?」瘸子道:「足下何以知之?」张鸾道:「贫道曾到永兴地方,多曾听得人说起大名,只是无缘会面。今幸相逢,多有冲撞!」说罢,便拜下地去,蛋师和瘸子两个慌忙答礼。问道:「师兄是谁?」张鸾道了名号。蛋子和尚道:「原来就是冲霄处士,圣姑姑甚想相会。」

  张鸾正待叩问,报道县令回来。那县令已知众师父先到,便下了轿,步入县门。这班和尚道士百姓们,都随进来。县令教铺下红?,先请张鸾拜谢,张鸾不肯。县令道:「下官为万民屈膝,礼之当然!」两下再三谦让,才拜了两拜。次请那两位相见,那两个教收起红?,宾主作揖。阶下这班僧道及百姓们,一齐拜倒,欢声如雷。张鸾安慰了几句言语,教县主发放回去。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道士自去杀鸡谢将,其余百姓,各自散归。县令预先吩咐备有筵席,摆在后堂,款待三位。县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师名号,到后堂一一动问,都是张鸾代答。县令道:「先生如何晓得?」张鸾道:「原来平日最相慕的,恰才说起方知。」县令笑道:「下官劝三位休争客气,正为此也。既然三位都是神交,今日之坐,下官不敢僭序,请三位自定位次。」蛋子和尚道:「张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自宜首席。」县令也是此意。张鸾谦不过,只得允了。瘸子让蛋师坐了第二位,自家坐了第三位,县令下面陪席。县令道:「蛋师莫不奉斋么?」蛋子和尚道:「荤素不拘。」县令暗想道:「不曾见这一般和尚道士。」

  当下酒过三巡,食供两套。县令起身把盏,又教取一千贯文支帖,亲手递与张鸾道:「此乃地方薄酬,休嫌轻亵。鹤驾行时,但凭支取,库上即当赉送。」宋朝那时一贯钱值一两银子,一千贯便值千两,就是千两银子,一个人还带不得,况且千贯铜钱,如何领得。县令也是有言在先了,尽做人情,算定那先生必然推辞的,就受也受不得许多。谁知张鸾正待推辞,瘸子向耳边说道:「这银钱他日正有用处,可以受之。」张鸾点头,便讨纸笔过来,写着:「暂寄博平县城隍收库。」就央本县库吏,将这纸烧在庙中香炉之内,这一千贯钱,就抬至神座下放着。县令默然半晌,只得教库吏来吩咐。库吏答应出来,心中想道:「那见城隍替人掌财,就是送去,也干被人取用了。趁此黑夜抬回家中,看他怎的?」又想道:「这一千贯文非同小可,掩得谁人耳目!况且官府事情,倘在城隍庙中查问,却不稳便。我且抬到庙中,与道士共同商议,大家八刀。若官府问时,只说城隍爷收去了,那里查帐?好计,好计!」

  当夜唤起齐人夫,大杠小杠,抬那一千贯钱到城隍庙正殿中间。先对道士说知,把法师亲笔焚过,然后将一千贯钱,堆在香炉两边,如两个土墩相似。库吏私与道士约定黄昏后,大家计较八刀。库吏回复去了。道士也动了欺心,想道:「常言见物不取,反受其咎。现送在我庙中的钱财,如何却与别人分用!庙后有个大鱼池,不免唤徒弟们相帮,陆续运去,抛向池中,总算城隍爷收去,无形又无迹,岂不干净?等待久后,从容取出受用。」连忙关了庙门,唤齐了徒弟,收拾家伙,准备扛抬。

  道士才拿得一贯钱在手,觉得手中蠕蠕而动。提起看时,却是一条赤练蛇,慌忙撒手。当下徒弟们发叫喊来,只见两堆钱乱动,都变做了蛇,成团绞块,滚向神橱中去了。此时五月十四日,雨霁后,月色倍明。只听得敲门响,开来看时,正是库吏。道士便将变蛇之事告诉了。库吏那里肯信,取火把向神橱照看,并不见一条蛇影。库吏认定道士将钱藏过,各处搜索无获,心什不平。遂将此事诣告县令,县令大怒,将库吏责打二十板革出,道士逐出庙门,不许容留。这是后话。有诗为证:

  库吏心贪道士乖,欲图千贯作私财。

  八刀无成才丁有,不是天灾是自灾。

  再说张鸾等三人直吃到月明时候,起身谢了县令,作别要行。县令道:「三位既蒙降临,屈在公馆同宿一宵,来日还要请教。」蛋子和尚道:「贫僧有个茅庵,敢屈尊官同往,随喜一回。」县令道:「琳宫何处?」蛋子和尚道:「离此不远。」县令送出前堂,蛋子和尚道:「告求净水一碗。」小厮取水到来。蛋子和尚接得在手,口中念?,含水向下一喷,只见阶前一片水响,变化江湖,波涛汹涌,印月如银。左黜向腰间解下柳瓢撇下,变化一叶小舟。只因这番有分教:

  左道成群,叙出生死公案。

  冤家相遇,翻成贫富波澜。

  不知三人乘舟往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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