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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得道法蛋僧访师 遇天书圣姑认弟

三遂平妖传 罗贯中 9991 2020-04-15 13:20

  跳丸双转疾如梭,瞥眼年华又早过。

  有事做时须急做,谁人挽得鲁阳戈。

  话说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遇了天雨之后,石桥湿滑,行走不得,心生一计。放下齐眉短棍,将这棉纸包袱,紧紧的缚在背上,倒身下去,将双手抱定石桥。那石桥的两旁底下,未免有些棱角,不比桥面光滑,两脚可以做力,逐步挺去,霎时间过了。蛋子和尚爬起身来,合着掌叫声:「谢天谢地!」便急急的进了白云仙洞。来到白玉炉前,双脚跪下,磕头通陈道:「贫僧到此第三番了,望乞神灵可怜,传取道法。情愿替天行道,倘作恶为非,天诛地灭。」发罢愿,走到石屋中,解下包袱,取出纸,就地展开,逐张检起,照一号二号顺去。先从左壁上起,将手捻定,通前至后,凡有字处,次第拂过,共一十三张。每张摘去纸角,记认了。转向右边,逐一按摹。右边字又密又长,摹到二十四张,觉得香气来了。后边还有一段,摹不及了。忙将摹过的三十七张,乱乱的卷做一束,用包袱裹了提着。余纸弃下,不及收取。急走出得石屋,白玉炉内烟气大发。慌忙跑出洞来,将包袱照前缚在背上。仍用脚手做力,像猢狲踛树一般,踛过了那三丈长、一尺阔、光如镜、滑如油的一条石桥。大凡走路的,去时觉迟,转时觉快。蛋子和尚喜得这番到手,又且险处已过。检起地下棍棒,拽开脚步,没多时,走到草棚之中。不等喘息定,便解下纸束,展开来看。原来在洞中时,手忙脚乱,心神恍惚,只像黑隐隐的有些字迹一般。如今看时,原是一张素纸,何曾有一点一画?每张检看,都是如此。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手瘫足软。这场没兴,不可形容。想着见神见鬼,这许多时,都是瞎帐。受了三番辛苦,险些儿误了性命,竟恁无缘,一两行儿也侥幸不得。前两番虽是空行,还是个不了之局,今番望绝,再没个题目做了。发个恼,把这纸张撇做一地,转思转苦,心下酸痛起来,泪如珠涌,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场,要往潭边寻个自尽。出得草棚,行不多步,刚遇见去年的白须老者,迎着问道:「长老求道辛苦。」蛋子和尚满脸羞惭答道:「不好向长者告诉。命里无缘,一束纸白去白来,全没半字在上。似此薄命不如死休。」说罢,泪下如雨。老者道:「长老且莫悲伤,有缘无缘也未可定。这天书既不由笔临墨刷,字迹从何而来?」蛋子和尚大惊道:「去岁长老吩咐不用笔墨,如何又恁般说话?」老者道:「天书不比凡?,况明授者属阳,私窃者属阴。日光下之阴气伏藏,自然不见,此阴阳相克之理也。要辨得有缘无缘,须于戍亥子三个时辰,择个月盈之夜,在旷野无人处,将纸向月照之,隐隐有绿字现出,这便是机缘已到。若没字时,便是无缘了。」蛋子和尚如梦方醒,如死忽生,道:「多承长老指教,只今晚不知有月否。」老者道:「初旬月光未足,直待至十一至十五这五日内,月渐盈满,如法照之,若见字?,便将笔墨依样描出。老汉临期又来相会。」

  蛋子和尚称谢不尽。老者别了和尚,转弯去了。蛋子和尚不胜欢喜,转到草棚中,把地下纸张重复拾起。依照东西暗记,各顺号数,做两束儿卷着,藏于布包之中好生安放。依了老者的吩咐,直到十一日,预先磨下一瓯墨汁,黄昏时分带到一个最高的山头上面,拣个平稳处,将布包打开铺在地上。先将左壁上摹过的纸,一张张对月照看,依旧一字俱无。蛋子和尚这一慌非小,定了心想,又将右壁上摹过的纸月中照看,果然隐隐现出绿色字样,细字有铜钱大,粗字有手掌大,但多是雷文云篆,半点不识。且喜有了字?传下时,再作计较。当下将笔和墨就原纸上照样描写,到下半夜来月色倒西,便不甚分明了。收拾回去,次晚又来,一连五日天气晴明,也是数合如此,到十五日二十四张纸都已描完,收放布包里面。到草棚中一夜不睡,想着:「这天书文字不知何人识得?老者约我临期相会,又不见来,好生闷人。」到五更时才合眼去。只听得草棚外,似老者声音说道:「欲辨天书,须寻圣姑。」蛋子和尚梦中跳将起来,便问:「圣姑是何人?」此时天已黎明,趋出棚外看时,并无人影。蛋子和尚道:「奇怪,明明有人说话,如何不见了。」想​​了一会道:「是了。这白发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因我求道心诚,感动了他,两番到此指迷。今夕在梦中喊我,果然如此,定是有一个圣姑,能辨天书的在那里。只不知住居何处,天涯海角怎得相逢,不免四处去寻访他,在此守株待兔,料是无益。这草棚也用不着了。」

  当下将天书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内。煨饭吃了,取了衣包棍棒,将地灶中火炊起,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烧着,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这方走路,是他心无主意,把这草棚只当听凭天数一般。有诗为证:

  三番求真吃尽苦,到头不辨一身事。

  这回只得走天涯,识字之人在何所。

  这一日是东北风,火势被风刮起,必必剥剥把草棚上盖都烧完了。一声响亮,那几根柱子向北带西而倒。蛋子和尚道:「风头向南,那棚柱反倒北去,也好古怪哩。北方带西,正是关中地面,那里是帝王建都之地,多有异人,或者圣姑在彼未可知也。」便遥对白云洞去处,磕了一个头,谢别了白猿神,大踏步望北行去。

  后人有古风一篇,单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诗云。

  洞天深处浓云锁,玉炉香绕千年火。中有袁公饱素书,石壁镌传分右左。梵僧原是蛋中儿,忽发惊天动地思。掉臂出门不返顾,天涯游遍求明师。迷津偶尔来云梦,行人指示神仙洞。年年端午去朝天,香沉雾卷些时空。奇书灵?神魂骞,餐风宿雨何精虔。绝壑千寻甘越海,危梁三尺轻登天。贪看景物炉烟起,一番辛苦成流水。再来绕洞觅天书,觅得天书无笔纪。天书不用兔毫传,空摹石壁愁无缘。堪怜血泪神翁导,千惊万恐刚三年。三年惊恐几损命,空山独守心坚定。分明绿色现雷文,夜半峰头月如镜。欲辨雷文有圣姑,愁怀谁向梦中呼。一别山灵作行脚,孤征遥望长安途。长安自古繁华府,名山长驻神仙侣。此去逢师万法通,不负三年立志苦。

  话说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内乡县,此时五月中旬,天气炎热。想着得把扇儿用用才好,走不多步恰好见个扇铺。那时折叠扇还未兴,铺中卖的是五般扇子。那五般?是:纸绢团扇、黑白羽扇、细篾兜扇、蒲扇、蕉扇。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只是写不得字,团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执的,买柄细篾兜扇,写个访圣姑三字在上,倘或路途之间遇个晓得来历的,也好指引。走上街头,叫声店倌取兜扇来看,拣选一柄中意的,讲就五分银子买了。

  原来这店面后半间设个小座三启,排下一张桌儿。几把椅儿。靠桌处是个半窗,窗外小小天井,种几竿瘦竹。桌上摆得有笔砚之类,蛋子和尚一眼瞧见了,便道:「有心辱恼宝店,告借笔砚一用。」店倌道:「主人不在,外面但用不妨。」慌忙取出放在店柜上,蛋子和尚才磨下墨,还未曾动笔,只听得里面一声:「谁取了笔砚去?」店倌答应道:「有个长老在此,借来写个字,就拿来了。」便对和尚道:「快写罢,主人出来了。」

  說聲未絕,只見裏面走出個人來,頭裹萬字頭巾,身穿單褂兒。看見和尚扇上寫著「訪聖姑」三字,拱一拱手便問:「長老那裏來,要訪聖姑怎的?」蛋子和尚道:「貧僧是泗州城迎暉寺來的,聞得聖姑廣有道行,特地訪他。」那人道:「泗州城是嶺南地方,這般遠處也曉得聖姑哩。」蛋子和尚暗暗裏驚呀道:「果然有個聖姑了。」便問:「施主會過聖姑麼?」那人道:「曾會過來。」蛋子和尚:「現今在何處?有煩施主指引。」那人道:「且請到裏面坐下,容某細講。」蛋子和尚走進坐啟,那人又道:「熱天恕無禮了,請坐,某去潑杯茶與長老吃。」那人進去了。蛋子和尚見桌有幾冊雜書,內一本是破損不完的,偶然取看其書名「抱朴子」,內一條云:

  丹水出丹魚,先夏至十日夜伺之,魚皆浮水,赤光如火。取其血塗足,可步行水上不溺。

  蛋子和尚道:「這內鄉縣有個菊潭,又有個丹水。只聞得菊潭兩岸都是天生甘菊,飲此水者多壽。卻不知丹水又產此異物,早得此法,怎要遭羅家畈落水之苦。」正思想間,只見那人自家拿個托盤,盤中放著兩碗泡茶,放在桌上道:「長老請茶。」蛋子和尚道:「相擾不當。」兩下坐了吃茶。那人開口道:「在下姓秦,單諱個恆字。去年往華陰縣西嶽華山進香,聞得街坊上人多說道:「本縣楊巡檢家,供養著活佛。在那裏,叫做聖姑姑。」我問他:「他怎見得是活佛?」他說:「楊巡檢家請得焚字金經,無別人識得,只有聖姑姑能說。楊巡檢敬之如神,供養在西園。」合縣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為師,在下也去隨喜了兩番。後來因四處聞名,人越去得多了,便閉關不接外人。如今聞得還在那邊,算來住個一年有餘了。」蛋子和尚道:「他單識得梵字,還別有甚麼道法麼?」秦恆道:「聞得也有些異處,能整月不食,也不飢餓。又時常與菩薩們往來,我們卻不曾試他。」蛋子和尚道:「施主親見過聖姑,是甚麼模樣?」秦恆道:「也只是個老婆婆。但神氣不同,像有些仙風道骨。長老此去,只怕還未出關,不能相見。倘相見時,乞道賤諱,說不日又來參謁。」蛋子和尚道:「當得,當得。」

  謝了擾茶,當下問了華陰縣路徑作別去了。尋至菊潭邊,果然一潭清水。蛋子和尚道:「雖不是菊花時候,不可當面錯過。」將手捧水來吃了幾口,脫得赤膊,又洗了個浴,穿了衣服,問路到丹水那邊去。這一年是閏七月,該六月初二日夏至,此時五月二十一日了。蛋子和尚記得分明,坐在近處草宿一晚。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蛋子和尚來到水邊,見是一條大河,問著土人方知原是個通渠,只這二三里河面內所出之魚都帶紅色,更不雜亂,所以喚做丹水,可見水族也有個界限,此乃造化之奇也。因這丹魚又少又小,又不中吃,所以丹水中絕沒個打魚的船兒。

  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頭,雇個小小漁船,移來住下。多買些酒食和漁翁同吃,對他說道:「今夜

  要煩你下個網,取得幾個丹魚時,我教你個戲法作耍。」漁翁道:「甚麼樣戲法?」蛋子和尚道:「取這丹魚的血塗在腳底上,念個?語,呵口氣往水面上行走,如履陸地。」漁翁道:「此法惟我漁家切用,千萬傳這口訣與我。」蛋子和尚道:「若有了魚,傳你卻容易。」漁翁乘著酒興,忙去艄頭取網。漁婆見他醉了,不肯與他,兩人廝鬧了一場,奪得網來,整理停當,便要撒將下去,蛋子和尚道:「且住。我還有個?語,停一會兒等魚自浮水,方可取之。」兩個人且在船上敘些閒話,漁翁帶醉不覺睡去了。蛋子和尚眼睜睜看著水面,亦聞得游泳唼哺之聲,並不見有赤光。候至夜深,月從東起,照見水面果然魚皆浮起,那丹魚映著月光,其色如火。蛋子和尚急急的喚醒了漁翁,那漁翁醉還未醒,呼么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網,拿不多幾個小魚兒。再下網時,魚多驚散了。共取得十來尾,殺起來血又不多。蛋子和尚心下想道:「有心使這遍乖了,且把漁翁來試一試。若有驗,下年來多取些備用也未遲。」教漁翁舒過雙腳來,把些魚血塗在那腳心裏,口中假做念?,呵口氣喝聲:「疾!」叫漁翁下水快走。那漁翁老實,真個望水面雙腳跳下,撲通的一聲沒頭沉下。漁婆在艄頭看見,叫起屈來。蛋子和尚也著忙了,把船上木板竹篙亂撇下水去。喜得漁翁識水性的,在船頭下水,卻在船艄上爬起。老夫妻兩口纏住蛋子和尚,絮聒個不了不休。蛋子和尚無言回答,只得招個不是,情願賠禮。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墜銀子,約有二錢重,與他買酒吃壓驚,方才罷手放和尚起岸,那漁船自去了。蛋子和尚歎口氣道:「古人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世上傳留法術都只捕風捉影,有假無真,即是白雲洞天書,雖是三番親到,方信其為真,然未曾辨識試驗,尚不知其何如也。」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過,求真太急,偶見「抱朴子」書上有這一段話便要試他,及至不驗,連白雲洞天書都疑心起來了。有詩為證:

  世間戲法本無真,載籍傳來也哄人。

  何事癡僧偏易信,漁翁落得壓驚銀。

  又有人駁這首詩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據,人自不得其傳,不可直謂其妄也。詩曰:

  世間變幻儘多奇,抱朴傳來未必虛。

  自是奉行無祕訣,見今丹水出丹魚。

  蛋子和尚見天氣炎熱,因過秋林見其泉石秀麗,心下喜歡道:「據秦恆所言,聖姑閉關,未必便能相見,莫等到那邊時進退兩難,我且住過六月,等秋涼走路未遲。」這山寺中和尚們見他扇上訪聖姑三字,也有不曉得的,絮絮叨叨的盤問他,也有曉得的道便是華陰縣那個老婆子。蛋子和尚聽見僧眾聞名,一發放意了。

  話分兩頭。再提那聖姑姑在楊巡檢西園住起,是去年五月中。今年又是七月,一載有餘了。他猛然想起:「媚兒不知下落,天后說道自有人來尋你,也不知該在何年何日,在此內外不通,便有呂純陽張道陵出世,那個半夜敲門三更打戶,把這仙機妙法特地尋你則甚。還是與外人相接,庶幾便於尋訪。聞楊奶奶冒了風寒有十分沉重,諸醫不效。楊巡檢正在著急,乘此機會,勸他起個無遮大會保禳奶奶安康,那時僧道畢集,必有所聞矣。」當晚送供給的家童來,便將建會保禳的話對他說了。又道:「若是老爺肯發心時,貧道只今晚便求普賢菩薩的聖水,來救取奶奶,管情沒事。」家童回去述與楊巡檢聽了,楊巡檢頓足道:「正忘了聖姑姑,有這個良醫何不去求他。」便教掌房的老嬤嬤,快到西園求他聖水,所言保禳道場,但憑開規起建。老嬤嬤到西園見了聖姑姑,把楊巡檢吩咐的話一一說了。那老狐精那裏有甚麼聖水,魆地裏到臥室中把個磁碗撒一潑尿,做張做智的擎出房來,交與老嬤嬤。老嬤嬤接在手中,分明捧了玉杯甘露,戰兢兢只怕損了一滴,討個盒兒盛了拿回,獻與楊巡檢。楊春平信奉到此,豈疑其詐。真個認做仙丹妙藥,叫丫頭扶起奶奶的頭,親手把這碗狐尿灌在他口裏去。原來藥性本草上有一款狐尿,主治寒熱瘟瘧,偶然暗合了。楊奶奶到半夜來頓覺清爽,討湯水吃。楊春喜從天降,稱贊聖姑姑不絕。那時就有個親知灼見的,對他說是老牝狐撒的臊溺,他家如何肯信。這也是狐精的法緣將到,自然有這般造化,世間萬事皆如此也。有詩為證:

  運未至時真成假,時若通時假亦真。

  莫向人前誇本事,還愁造化不如人。

  次早楊春巡檢親到西園,從後邊私路進去見了聖姑姑,再三稱謝,就問他保禳道場如何規則。婆子道:「這個道場名為無遮大會,或是講經,明心見性。或是念佛,專修西方。世人根器,鈍多利少。如今還是說些因果,以勸化世人念佛。不論善男信女,在家出家,願來者聽。本宅施主,備齋款待。別個有頭髮的吃去不算,只光光和尚要齋滿一萬之數。數滿之日,做個迴向功德,其福無量。不但老檀越夫妻長壽,還要觀音菩薩送子,文昌帝君填祿,世世富貴,才表貧道的一點報效之意。」原來楊巡檢夫妻兩口,極過得好,真個是如魚似水,百從千隨,雖然偏房有子卻不喜歡。只要奶奶有個親生,方才心滿意足。聞了此言,如何不喜。當下取曆日看了,擇於八月初三啟請聖姑出關,十一日道場起首。先去稟過了縣尹,自己寫個告示,張掛西園門首,寫道:

  本宅因家眷不安,發心啟建無遮大會。以八月十一日為始,一連七日。四方善男信女、僧尼道眾真心願來念佛者,本宅例有齋襯,如有棍徒乘機囉?,擾亂佛場,定行送官懲治不恕。特示

  天禧二年七月日

  卻說楊奶奶自服過聖水之後,病勢漸退,雖然精神未復,且喜沒事了。感聖姑姑活命之恩,做下青紵絲道兜一個、紫花細布道衣一件將白綾做了夾裏、梅綠暗花錦裙一條、雲頭道鞋一雙,至初二差兩個丫鬟跟著老嬤嬤從西園後邊私路進去,送與聖姑姑說:「奶奶多多上覆,感謝聖姑姑救命之恩。明日出關恐不得自來參見,特具拜佛新衣一套,幸勿棄嫌。」聖姑姑道:「逐日擾宅上,如何又要奶奶費心。」就辭不過,只得收了。便道:「回去時致意奶奶,耐心保重。十一日道場起手,奶奶那時也康健了,請早過拈香。功德滿日,還保扶奶奶添個公子哩。」老嬤嬤道:「奶奶諸般稱意了,只少一件兒,男男女女也生過五胎,只是不育。」聖姑姑道:「奶奶今年幾歲了?」丫鬟道:「老爺四十一歲,奶奶小二歲,今年三十九歲了。」聖姑姑道:「這場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氣,應過便沒事了。看奶奶不是孤相,命中定有好子,只是招得遲些。」說了好一會,你謝我我謝你的辭別去了。

  到初三日,楊巡檢自去西園揭封皮,開鎖。一面著人打掃飯僧堂,便叫修理鍋灶。一面請出聖姑姑到佛堂中,商量安排道場,合用家伙。除卻菜蔬、茶水臨期每日備辦,其他米麥、豆粉、油、鹽、醬、醋,及桌凳、碗碟件件預先運到。此時哄動了華陰縣裏,那個不傳說楊老佛家齋僧。有等無籍的化了、串街的婆娘,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聲佛的,也學裹頂唐巾,戴個道兜,整備起齋之日來道場中趁口和哄。

  到了十一日,天色方明,便有人一出一進的觀看。但見:

  園門洞啟,佛堂弘開。琉璃燈下,燭台上油燭成行。獅子爐前,香案間牙香滿盒。念佛台,高裝法座起號,專待供佛陀,飯僧堂,雜擺春臺放缽,只延僧侶。劈柴煮飯,火夫亂叫斧頭來。洗菜熬油,廚子只嫌幫手少。可惜富家齋一日,堪充貧戶費終年。

  少停,楊巡檢帶了一班家樂,到西園前後左右點檢了一回。這些僧徒道友,男男女女,源源而來。又有一等閒漢兒童,雖不念佛投齋,都來趁鬧觀看。此等最多,越顯得人山人海。只聽得淨室中,共是三遍鐘鳴。第一遍:聖姑姑起身梳洗。第二遍:聖姑姑早齋更衣。第三遍:樂人一齊吹出。但見堂中畫燭齊明,香煙繚繞。好幾個丫鬟養娘簇擁著聖姑姑,齊齊整整,穿著一身新衣搖擺出來,向佛前拈香膜拜。楊巡檢隨後也拜了。一班吹手迎出前堂,那婆子全不謙讓,逕往高座上坐了。楊巡檢口稱師父,倒身下拜。眾人中也有去年拜過他的,也有新來的,不分男女,但是佛會中,一齊隨著磕頭,那婆子端然不動。原來這念佛會中,為首的謂之佛頭,他若開談,眾都靜聽,他若念佛,眾都齊和。其人妄自尊大,旁若無人,從來有這個規矩,這婆子也只蹈襲而已。拜罷,聖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楊巡檢看見人眾嘈雜,避在旁邊一個書房中,坐了一會先回去了。這夥老少婆娘,張姨李媽,你扯我拽的,各尋伴侶向右首坐下。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邊。也有說是女僧,捱向右邊坐的,急忙裏辨不出真假。亦有捱擠不下,只在兩旁站立的。其他投齋行腳都在外邊四散,或坐或立。聖姑姑將界方在案上猛擊三下,吩咐眾善友不許揚聲,各宜靜聽,無常迅速,時至不留,要免輪迴,作速念佛,偈曰:

  西方有路好修行,阿彌陀佛。勸你登程不肯登,南無阿彌陀佛。你若登程吾助你,阿彌陀佛。只須念佛百千聲,南無阿彌陀佛。

  每稱揚佛號,眾人齊聲附和畢,聖姑姑道:「貧道從西川到此,感承本宅官府相留,一年有餘。今日出關啟請這個道場,一來要保國治年豐,民安道泰;二來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福祿遠;三來要保十方大眾道心開發,早辨前程。貧道今日也不講甚經說甚法,且把諸佛菩薩的出身,敘與大眾聽著。」你道觀音菩薩是甚樣出身?偈曰:

  觀音古佛本男人,阿彌陀佛。要度天下裙釵化女身,南無阿彌陀佛。做了妙莊皇帝三公子,阿彌陀佛。不享榮華受辛苦,南無阿彌陀佛。

  那婆子將觀音菩薩九苦八難,棄家修行的事?,敷演說來。說一回,頌一回,弄得這些愚夫愚婦眼紅鼻塞,不住的拭淚。到午齋時分,聖姑姑收了科下坐赴齋。眾人也有住下吃齋的,也有竟自回去的。只飯僧堂僧眾,齊齊的坐下,每人一大碗飯,碗上頂著一簇乾菜、兩片大豆腐、兩個大磨磨、一索長壽綿線,線上穿三十文襯錢,做七八路的隨頭派去。這是第一日,來的還少,只有二百餘眾,管家登記明白了。剩下的飯,大籮裝著憑這起黃胖道人、癩皮化子隨意大碗價吃飽,到明日又是如此。來的人一日多似一日,供給的支持不來了,稟過楊巡檢,又出個曉示,但是遊方僧眾,俱於各處庵堂寺院支領齋襯,本宅預先派開錢糧,差人分頭主管登記。其飯僧堂,專待四方道友。又吩咐各庵院主細心察訪,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法術驚眾者,即時稟知本宅,另行優待。這是聖姑姑的主意。

  話休絮煩。再說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兩個月,見天氣已涼了,收拾包裹望永興一路進發。免不得日閒化齋,夜間投宿,路上便有人傳說華陰縣宦家啟建無遮大會,勸人念佛。蛋子和尚猜道:一定是聖姑倡首,便趲行前去。不一日,到了華陰,正是八月十七,這裏是第七日道場了。婆子逐日的將文殊普賢諸佛化身,他演說那個親眼看見的,敢與隨他質證道個不字。蛋子和尚到時已知備細,他一心要見聖姑,誰耐煩到庵院中支領常例齋襯。待到西園又怕門上拒阻,沉吟半晌,便逕到楊巡檢宅門首去,在石獅子邊盤膝坐著念佛。管門的張公道:「你那長老想是沒耳朵的,本宅現今齋僧,卻不到庵院中去領受,在此閒坐則甚?」蛋子和尚舉扇道:「貧僧沒耳朵,老菩薩是有眼睛的。怎不看扇上寫的字樣?貧僧是求見聖姑的,不是討齋襯的。」

  言之未已,只见宅门里面走出两个有年纪的妇人来,背后安童捧双幢的食盒儿跟着。你道那妇人是谁?一个是掌房的老嬷嬷,一个是女陪堂。如何叫做女陪堂?比如男子家读书的有个伴读,顽耍的有个帮闲,至于那女眷们厮伴的就叫做陪堂。也不是女教学,又不是针线娘,逐日只清话闲耍,或是吃茶饮酒下棋投壶,遇着好佛的就陪着烧香供佛,大人家往往有之。张公指着道:「长老你要见圣姑时,只央这两个老人家引进,便得相见。」蛋子和尚慌忙起身,打个问讯道:「女菩萨,贫僧稽首了。贫僧要见圣姑,相烦引进则个。」老嬷嬷先立住脚,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老嬷嬷问道:「长老那里来的?要见圣姑则甚?」蛋子和尚道:「贫僧泗州城人迎晖寺出身,去年得了个不起之疾,梦中亏着那圣姑姑救我,特地相访,不期在此。闻知贵府告示,凡远来行脚径赴各庵院支领斋衬,并不许到佛堂缠扰,莫非会中多是女菩萨么?佛门广大,如能挈带贫僧也去磕一个头,也是一场缘法。」老嬷嬷道:「一般也有男人在彼,起初长老们也都在一处散斋,后来人众,所以派开了。如今只一位去时,却也不妨。」女陪堂便道:「喜得奶奶不在那边,没什妨碍。」老嬷嬷道:「奶奶近日有病,也亏着圣姑姑救好的。这个道场也为保禳启建,因奶奶身子还不健旺去不得,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这食盒内的点心茶果,奶奶着老身送与圣姑姑用的。」蛋子和尚见那婆子又和气又健谈,便问道:「闻得圣姑识字最深,曾在贵府辨认过 么梵字金经,果有此事么?」老嬷嬷道:「千真万真的,这本经经过许多名僧都不晓得,偏有他妇道家字字能识。老爷为此上敬重他起。」口里自说,脚下自走,不觉到了西园。只见门内门外,闹哄哄的往来,何止千人,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过世人身不绝。有这般邪说,所以佛会聚人极易。老嬷嬷道:「长老且在饭僧堂暂住,待老身禀过圣姑,方来唤你相见。」走了几步,又缩转来说道:「不曾问得长老什么法名?老身好去说话。」蛋子和尚道:「贫尚没姓没名,从小只叫做蛋子和尚。」老嬷嬷道:「到是个光头浑名。」带笑的走进去了。

  这一日,圣姑姑正说的是罗卜救母的因果,说了又念佛,念了佛又说。到午牌时分完了,老嬷嬷将送来茶果放在净室中,无非是白糕、油饼、蒸酥麻团及榛、松、枣、栗之类。等候圣姑姑进来,女陪堂迎着相见,便道:「连日辛苦,奶奶十分挂欠。特地备下些粗点心,请老菩萨用些。」圣姑姑称谢过了。女陪堂推圣姑姑坐了客席,自家坐了主席,也去扯老嬷嬷同坐。老嬷嬷再三不肯,圣姑姑道:「佛门中,更无大小,只管坐着不妨。」老嬷嬷方才取个小杌儿放在旁边,叫声大胆坐了下去。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说话中间,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女陪堂问道:「老菩萨,你当初曾有儿没有?」圣姑姑道:「贫道有个儿子,在远方出家做道士。」女陪堂问道:「缘何不做和尚,却做道士,不是女菩萨的本等。」圣姑姑道:「万法初无二理,三教本是一宗,就是老身佛法也讲,道法也讲。」老嬷嬷就插嘴道:「老菩萨你医法也讲,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圣姑姑笑道:「奶奶贵恙是亏了圣水。」老嬷嬷道:「你又会梦中去救人,有恁般事么?」圣姑姑道:「没有。」老嬷嬷道:「方才有个长老是泗州城人,他道你梦中去救了他病,特地寻访,他手中拿一把细篾兜扇,上写访圣姑三字。他名字又叫得奇怪,叫什么团子和尚。」女陪堂道:「差了,是叫做蛋子和尚。」只这个蛋子,直触在圣姑姑心里,那老狐精最有急智,便忙扯个谎道: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平生最是孝顺我,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汤我吃,我就好了。今世我合去救他,正是恩恩相报,如今他在那里,便引来见我则个。」老嬷嬷应承去了。

  却说管西园斋饭的,本是不打发游僧,因见是掌房老嬷嬷与女陪堂同引来的,一般有斋有衬。蛋子和尚吃了斋,正靠在门上闭看,只听得叫声:「蛋长老,是你前世姊儿唤你。」蛋子和尚回头见是老嬷嬷,问道:「谁是贫僧的姊儿?」老嬷嬷便把圣姑姑说的话,述了一遍,如今唤你相见。蛋子和尚明晓得是科诨,只得将错就错,把直裰整一整,随着老嬷嬷直至净室中。圣姑姑先起身招架,蛋子和尚一见便放下棍棒、衣包,磕头称谢。圣姑姑慌忙扶起,认做兄弟。再取个杌子,就叫他随着老嬷嬷坐了。两下里并没半点相干,未免叙几句鬼话。只因这番相会,有分教:盗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坐关的妖妪顿成地煞神通。破杨巡检几分的家私,费赵管家一番的心计。正是:

  一茎尽有千寻势,尺水能兴万丈波。

  要见分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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