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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归(一)

红杏出墙记 刘云若 102123 2022-12-14 11:09

  话说仲膺和淑敏进了公司大门,他本怀着一种虚矫之气,恨不得一进门便见着白萍芷华的面,立刻把自己的意见表示出来,不待他二人回话,自己便扬长一走,任凭千呼万唤,绝不回头。从此天涯海角,做个流落之人,生死无关,悲欢不碍,永远得着大解脱了。但进门以后,见一个空旷寥落的大院,不知白萍住在哪里,只可仍立住等着淑敏指引。淑敏走到他身旁,又补了一句道:“你可拿妥了主意呀,他们就在这边屋里,进去便和他们见面了。”仲膺含糊应道:“当然,当然,他们在哪屋里?”淑敏道:“随我来。”说着正向前走了两步,忽见高景韩从会客室里出来,瞧见淑敏,便大惊叫道:“张小姐,你不是跌伤了么?怎……。”淑敏忙对他摇手,接着又招了招手,等高景韩走到近前,便把他拉到离仲膺稍远之处,才低声道:“高先生,你别喊,我并未跌伤,昨天那是一种计策,因为白萍的原故,要给他治心病,现在我把医生请来了。”高景韩怔然道:“怎么,怎么回事?”淑敏道:“话儿太长,现在说不清楚,稍迟你就明白了。我目问您,那位边太太从昨天一直在白萍房里没出去么?”景韩道:“昨天下午五点钟,我进去看了白萍一回,那位边太太对我说,张淑敏小姐因为跌伤了腿,所以托她在此代为看护白萍,有位余小姐曾答应前来给她作伴,但到这时还未有来,不知是什么原故。就托我到您府上去催余小姐快到公司来。我受了那边太太的委托,就跑到您府上,哪知您府上人全出去了,只剩一个老妈子。据老妈说,您是上了医院,其余别人也都随着走了。我问几时回来,老妈说不知道。我只可回到公司,向边太太报告。那边太太急得颜色更变,不住跺脚,又托我打电话到各大医院去问,哪知我把北京的医院差不多都用电话打听遍了,哪里也没有当天新入院的张小姐。这一来边太太更急得要命,但也设法抛下病人自去,所以从昨夜直到现在。她都是守在病人房里,并没出门。”淑敏听完道:“谢谢你,再给我帮一帮忙,现在我要和那位同来的先生进病房里去,或者要作一两点钟的长谈。在这时间之内,务必请你在外面照料一些,莫叫旁人到房里去。”高景韩犹疑了一下道:“这为什么呢?”淑敏道:“这原因现在来不及谈,不过只能告诉你一句,白萍病体的转机就在这一两点钟内。”景韩点头道:“哦哦,那么您快请进去吧。”淑敏便走回仲膺身边,笑道:“我打昕明白了,这两天芷华一步也未离开白萍呢。”仲膺不耐烦听她的话,便催促道:“快走吧,别耽搁了。”淑敏道:“你又忙什么?”仲膺道:“我早到一时,就可以早一时叫他们离开呀。”淑敏鼻孔中哼气道。“是的,是的,不错。”说着便走向白萍的卧室。快到门口,又停步悄语道:“你别作声,先向里面瞧瞧。”

  仲膺虽不愿依从她的主张,但心里不由自主地发现了潜伏的恶根性,觉着趁此看看他们私下的情态,也未为不可,便随着淑敏,蹑着步儿走向窗前。淑敏见这窗内昨天还只挂着下截窗帘。今天竟在上面又贴了一块白纸,把全窗都遮蔽了,幸而下半截的窗帘因较窗户稍窄,在左边还露着一道缝隙,便从缝中向内一窥,只见房内阴黯非常,床上的白萍,已移向床里,腾出外面的半床,芷华与他并头共枕地倒着。白萍头向外,身体盖着被子。芷华头向内,身上仍穿着原来衣服,二人隔被相拥而眠,两颗头儿偎到一处,却是沉静无声,好似都已入睡。淑敏看罢,向后一退,含笑望着仲膺,用手向窗隙指点。仲膺便也仿着她的做作,向窗内细瞧,见到这般情景,先是一阵头脑昏然,心如刀绞,但稍一回思,立刻便心平气和,暗想芷华本来是白萍的爱妻,经过一番变故,如今又重归于白萍,他二人本应该这样亲昵,况且自己又已自认是局外的人,不特没有妒恨的必要,而且人家夫妇正在同眠,我这局外人无端窥人房帏私事,既不道德,还要犯罪呢,想着连忙后退。淑敏见他只草草一看,便自离开,面上又没有难看的颜色,心里便更觉稳定,知道仲膺定已决心,料无反复,不禁暗喜,便只瞧着他静观下文怎样。

  仲膺左右张望,因为这一面有四五个房间相连,不知该从哪边的门进去,便向淑敏询问。淑敏向右边的屋门指着道:“就从这个门儿进去,外面是办事室,里面便是这窗内的卧房。”仲膺犹疑了一下,就移步向门内走,淑敏急忙随着。仲膺暗想:“你监视着我也没用,反正你今天是失败到底了。”想着已进到外问房内,只隔着一层板壁,一挂门帘,便是白萍芷华同梦之乡。仲膺这时心里更跳了,眼看已事到切近,无可退缩,应该直入公堂,实现自己的计划,但总不便闯然走进,应该先呼唤一声。无奈仲膺好似一颗心已涌上来挤满了喉咙口,使声音无法运甩,不由又踌躇了一下,淑敏却只望着他笑。仲膺被她笑得暗自起火,就低声道:“张小姐,他们正睡着,这该怎么办呢?”涉敏道:“睡着又怕什么?你不会唤醒了。”仲膺道:“我觉着不大好,还是你替我叫一声吧。”淑敏摇摇头儿,忽又笑道:“好,讨厌遭恨的事儿,全是我来,我就替你叫。可是你也要替我为力,若能趁着白萍沉睡,你把芷华弄走,那就更好了。”仲膺道:“他们睡在一房,要瞒着一个弄走一个,恐怕很难,除了芷华事先曾和我约定,叫接她来瞒着白萍逃跑,可惜事实并不如此。反正我总尽力,使你得着结果就是。”淑敏一笑,说出一句机锋道:“我很盼这结果能在我的意中,现在我就叫了。”

  仲膺一心注着房内,并没听清淑敏的话。淑敏已拍板壁高声喊起“芷华姐来。”喊了两三声,便听房内有芷华的声音问道:“谁呀?”因乍从梦中醒来,声音颇为哑涩。淑敏道:“芷华姐,开门,是我。”芷华似还在睡意朦胧,又问了声“谁?”这时白萍似也已醒来,咳嗽着也说了一句话,却因语音甚低,听不清楚。接着芷华又问道。“式莲么?”淑敏道:“我不是式莲,是淑敏。”这话一行出口,立刻房中芷华的声音变异,大惊叫道:“淑敏……你……”淑敏道:“姐姐开门,进去说”芷华道:“门没关着,你自管进来。”淑敏听房内已有革履细碎之声,料道芷华业已离床下地,便问仲膺道:“你进去呀?”

  仲膺待要举足,脚下似有千斤之重,超趄难前。淑敏使个促狭,冷不防把门帘一掀,立时内外相通,视线无阻。仲膺已瞧见芷华立在床边发怔,芷华也瞧见仲膺站在门外出神,她真是出于意外,失声叫道:“呦”,猛又见淑敏立在仲膺身边,芳心一转,不由把呦字的尾音转成了“哦”字。仲膺心里已不自知是什么滋味,像木雕泥塑立着不动。正在这时,淑敏忽而把手一放,门帘重行落下,把二人的视线隔开。

  仲膺眼中不见了芷华,立觉神经收缩,麻木的脑筋重又清醒,想道自己的来意,明白此来应该决绝,不该缠绵,应该彻悟,不该迷恋。因而生出了勇气,猛然挺腰,伸手撩开帘几,大踏步走进房内。淑敏自然随入。

  仲膺进房先向床上一望,只见白萍正张眼望见了自己,面上颜色憔悴不堪,但还不致像淑敏所说的危险,便微笑着向他一点头。这时白萍瞧见仲膺突如其来,好似受了意外的惊吓,立刻把嘴张得很大,好像要叫,却没叫出声音来。仲膺再转脸瞧瞧芷华,见她倚着床栏,手抚着胸都,身体正在抖颤。仲膺忙放出和蔼声音道,“您不要惊慌,请坐下,林太太,请坐下,我有话细谈。”又向白萍道:“我的老友,你不要为我来了心里不安,你正病着呢,我希望能给你带来一剂有效的药剂。”说着就自掇了把椅子放在床前,和白萍相对着坐下。

  芷华听仲膺对自己称呼林太太,立又心中一震,脚下软得支不住身体,手都颤得拉不住床栏,向旁一溜,就坐在白萍枕旁,正和仲膺斜对。淑敏听仲膺称芷华为林太太,便知道他果然没出自己所料,把芷华还给白萍了。他大约以为给自己一种意外的大打击,哪知竟反合了自己意中的大愿望呢。想着心里欣喜之下,便自向墙角的椅上坐了,静听他的下文。

  个中只有白萍好似没有听见这奇异的称呼,面上毫无表情,仍自怔怔望着仲膺。仲膺面对着白萍芷华,沉着郑重地发言道:“林先生,林太太,现在恕我作这疏远的称呼,我有许多不能出口的话,今天势逼至此,实不能不说了,咱们三个人的关系不必再谈,实在由于我一个人造出的罪孽,致使你们发出种种变故。这世界上倘然没有我,你们从始至终,是恩爱的夫妻,美满的家庭。只为有了我,才使你们同感受这样痛苦。我如今已觉悟自己的罪恶,特来向你们忏悔。”说着缓了缓气,见白萍和芷华都变成木儡一般,不声不动,芷华低着头不敢平视,自白萍却仍张眼直望,便又接着说道:“白萍病得如此沉重,林太太又处在这万难的地位,这是多么危险的时候。倘然有了什么意外,我万死也不能赎罪了。这应该十万分的感谢淑敏小姐,她真是古道热肠,昨天夜里赶到天津去寻我,电告你们的危急情形,并且告诉我说,她装病脱身,费了许多周折,把你们一切经过都说明了,要求我帮她拯救你们。我受着她的感动,才自己憬然悔悟,觉得这二年已然把你们害得够受,这恶事应该停止了,所以我急急忙忙同她赶来。现在到了你们面前,我以良心和人格……唉,我能算有良心有人格的人么?也只好这样说吧,倘然你们还不太鄙视我,那么我就勉强以人格良心保证着说几句话。”说着立起提高了声音道:“我虽然曾和芷华小姐……林太太行过婚礼,但是那婚礼完全由于欺骗的恶劣手段造成,在法律上当然无效。不过我想咱们三人中间谈不到法律问题,我现在正式宣布废弃那不正当的结婚,从此和芷华小姐断绝关系,并且倘如你们不肯饶恕我的罪恶,要对我施以责罚,无论怎样严重,我也情愿承受。”说完向白萍芷华又深鞠了一躬,便缓缓坐下。

  这时白萍和芷华听了他这番意想不到的话,都由惊诧中生出一种迷离的情味。白萍虽在这一日一夜中,受着芷华的温存调护,精神上得了无限安慰,病已减轻许多。但遇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变化,他那病后疲弱的心灵,仍敌不住重大的刺激,一时不能运用理智来应付这个严重的局面,越是着急地思索,越使头脑发昏,仍自怔着无语。芷华从仲膺口中知道昨天淑敏的跌伤身体,只是赚自己来看守白萍,她却躲开身儿去寻仲膺,要造成这番变局,大约她是为着瞧我和白萍情形可怜,就触动侠义心肠,想出这釜底抽薪之计,去说服仲膺,由仲膺亲自来做解铃的人,淑敏的热心真可感激,智计更值得钦佩。不过自己的处境太难了,两方面都是丈夫,势逼处此,应该何去何从?

  芷华想着,心中为难,频频瞧着淑敏。淑敏却别有会心,全神只注定仲膺,暗笑仲膺你枉使乖弄巧了,你觉着表面向他俩誉扬我的好处,骨子里却叫我有苦说不出,这够多么漂亮。又哪知上了我的当,完全受着我的拨弄,我方才的许多做作,只为激你在这时候说这言语。我方才若不给你以坏的印象,使你的心情注到我的身上,你心上便要只展转着芷华,说不定就临时变挂,即使不然,也未必能说出这样漂亮话呢。淑敏想着,恐怕被仲膺瞧破机关,面上不敢显露得意之色,倒装出十分懊丧和失望的模样。

  仲膺发表完意见,见白萍和芷华都不作声,瞧淑敏时,立刻发现她那一张脸儿,充满了懊恨,眉头含着怨气,嘴角带着诅咒,便不敢再看她,仍侃然向芷华说道。“搿你们怎都不说话?其实这有什么碍口的呢?好在也无须你们说话,有我一个人的表示就很够了。现在我把一切该表示的都已表示,这一局算没了我的事,那么我可以走了。我希望你们还能宽恕我的过失,永远记忆着昔日的友谊。至于咱们的踪迹,我却认为越远越好,能够这一世不再见面,才是大家的幸福,所以我决计作个极远的旅行,这行程定在今天,该起身了,我不能说什么再见的话,只有祝你们前途永远快乐。”说着又鞠了一躬,转身便走。白萍忽叫道,“唉,你……不能走。“芷华也不由自主地追着仲膺走了一步,要伸手拉他,又猛然觉着不得劲儿,只叫出一个字道,“仲……。”仲膺站住,略一迟疑,望着白萍芷华,正思索该先和谁说话。白萍已扬起手喊道。“仲膺,你不能……,不能就这样走。”芷华也嗫嚅着道:“你走不得……,走怎么……。边仲膺忽一冷笑,就向芷华道:“林太太,您是挽留我么?我想您本没挽留我的必要,但是您不愿意我这样走的原因,我也明白,想必因为咱们曾有过一次婚礼,现在我这样仓卒走了。很足以叫你不安。不过我想,你应该早知道我欺骗你的经过,那婚礼已无效了。”说着沉了一沉,见芷华满面迷惘,似乎一些不了解他的言语,便又问道:“从昨日到今天,这两日工夫,白萍都没把那件事告诉你么?”芷华瞧瞧仲膺,又把迷茫的眼光转去看着白萍,低声道:“什么事啊?”仲膺瞧她的神色,便知道她还没明白白萍和自己的那件同谋的秘事,暗想白萍和芷华相遇,又恋恋不能舍她,总该把那件秘事说破,使芷华晓得他是事出无奈,并非无情,联带也可叫芷华明瞭这第二次结婚是建在虚伪的立场,完全由他拨弄所成,这样一来,于他有绝大利益,却怎的不和芷华说呢?想着忙向白萍问道:“林老哥,您没把咱们合谋的事告诉林太太么?”白萍怔怔地道:“什么?”仲膺道:“就是从你我在旅馆赌博起首,一直到你造假照片,写信给芷华表示离婚,又写信给我,叫到梁园和她相遇的经过。”白萍悄然道:“我告诉她这些作什么?这件事应该永远保守秘密,你怎说出来?”

  仲膺听了大愕,暗想你既不舍芷华,希望把她收回,把这件事说出于你最有习利益,竟然没说么?仲膺心内似被一种恶劣思想充满,不由又问出题外道:“哦,你没说,她也没问么?”白萍面上发着苦笑,举手向天道:“上帝知道,从昨日到今日几十点钟内,你只是病人。她只是看护,谁也没说一句越出范围的话。”

  仲膺忽然心中似被刀绞了一下,他十分相信白萍的话,想起他平常的高尚人格。既知道芷华已嫁了我,定能遏抑感情,不敢越札,芷华也未必能以边太太的资格,再和白萍叙说旧事。看起来这事自己思想太卑污,认为他俩到了一处就要做出意外的行为,那太错了,并且自已也实受了淑敏的拨弄,她所说他俩约定一天内同死的话,也成了疑点。由此想来他俩也未必没受淑敏的拨弄吧。当时稍为为展转一下,便道:“白萍哥,我是希望你能把那件事先告诉了林太太,省得我现在再说。你既然没说,只可由我说了。”

  白萍又颤微微地道:“你不说吧,不要感情用事,要知道现在……只有我和她同在一个房里,当然使你震动。可是实际她仍是你的,和前几天绝没什么两样。我是病了,她以老朋友的情谊来看护我的病,这是实情呀。”仲膺对白萍的话,没一句不相信,此际已明白自己是卤莽了,但已无法收煞,只可咬牙做下去,便又问了最末的一句道:“白萍哥,我知道你向不诳语,你的话我都信的。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希望你也用这诚实的态度答复,请问你这病的发现是不是在见了她的面以后?”白萍茫然的点点头道:“是的,前天夜里。”仲膺又道:“那么你若不见着她,这病还不会发生吧?”白萍翻着眼儿,没答应出来。仲膺道:“白萍哥,你说啊,我信服你的人格,知道你必给我一个诚实地答语。”白萍被他逼得没有寻思的余暇,就含蓄着道:“那不……尽然,可是见了她多少有些感触。”仲膺听着,忽举手高叫了一声,又低头道:“白萍哥,我佩服你的伟大人格,光明磊落的心胸,你太好了。我总能想得到,你这欢遇到她,心里是怎样况味,你宁可自己苦、病,以至于死,还记着当日和我赌博后的条约,不肯说出一句破坏我的话。唉,白萍,你太好了,也太痴了。因为你太高尚,更显着我太卑鄙。你对一个卑鄙的人,还这样守无谓的信用,岂不冤枉?现在我实不能再卑鄙下去,要把一切都明白说出来了。固然我现在说不说无关重要,因为我已决定独自远走高飞,走后当然你们要变一个必然的局面,你总可把这秘密叫芷华知道。不过我仍怕你太好太痴,不肯对她说我的劣迹,而且这秘密有一部分只我个人知道,所以必须由我说出,才能彻底明白。”说着便眼望芷华道:“林太太,你必正在纳着闷呢,并且你听我说要走,或者难免恋恋不舍,你要知道,你现在对我的感情完全由我诈欺手段取得。再深一层说,便是你已被我骗了个长时间,这真象在十分钟内,你便可明白,那时真不知你要鄙薄我到什么程度。林太太,你听我要自诉供状了。”这时白萍哑声顺喊道:“仲膺,仲膺,你不要胡闹,你是神经有病了,你不要再弄出许多纠纷,大家都不好。现在你带她回家去吧,什么话也不必说。”仲膺向白萍微微一笑。又把这微笑的跟光回头望望淑敏。接着摇了摇头,没答白萍的话,仍对芷华继续说道:“林太太,你不要记忆着咱们那次婚礼,那婚礼是由虚伪、诈欺、残忍、懦怯,种种罪恶造成的,我从头告诉你吧。”说着就从去岁在天津寓所外夜遇白萍说起,说到两个情敌如何到了旅馆,如何用赌博方法解决这三角角主的前途。如何自己赢了,如何白萍定下约会,如何自己估计而行,得了成功,说完才转入正题道:“我所说全是事的表面,就这表面看,除了我不该和原有夫权的白萍争夺他的妻子以外,其余一切都是靠着命运,没什么罪恶。可是向隐微处看,我可罪大恶极了,我从遇着白萍到和你结婚以后,中间有许多次都是昧着良心作事,第一,我在旅馆和白萍作那样赌博,诚然是由于他的逼迫,可是在那时我若肯斩钉截铁地自认并不十分爱你,事情或者能有变化,但是我口虽不言,态度上总表示没有你不能生活,才逼得白萍想出赌博的方法反而逼我。第二,我胜利以后和白萍分别,也曾几次觉悟不该作这样事,想到自己可以远游躲避,无形中废止了那赌博的条约。到我失踪日久,白萍自会与你重圆。否则我也可先跑到极远的地方,然后给白萍来信,声明白己已出了家,或投了军,前约作废,白萍也必能去保护你。可惜我想得到竟做不到,私心把良心战败,仍自承受白萍那不合理的帮助,以自得到快乐,而使帮助我的人沦于痛苦,这还只是我愧对白萍的。第三,我既承受了白萍的帮助,在梁园中遇到你,被你接到·家去。你把白萍的信和照片给我看,我那时自然明知道是他假作的,而他作假的原因无非要毁坏你对他的希望,完全归心于我。我看着连心都疼了,对白萍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但是你却对白萍的寡情有些怨恨了。我想到只为我的原故,竟使他在你脑中留下不良的印象,不由一阵良心发现,几乎要把真相对你说出,替白萍洗刷,无奈我还是私心太重,到底忍住了没说,反对白萍旁敲侧击地说些坏话,加重你们的恶感。”

  仲膺说着,见芷华面上颜色的惨白和和肌肉凝滞好似变成石膏所塑,只两个眼儿特别放大,既像瞳人将跳出来,撞到自己面上,又像她的眼眶要把自己吸纳进去。但在她那眼光中,绝看不出是怒,是怜,是爱,是怨,所能看见的只是一片茫然,便知道她此际神经已被刺激到极点,转成麻木。再看白萍,白萍却没瞧自己,只低了头摇着,那情形好似因搁阻自己不得,正在发无计奈何的叹息。仲膺猛想到自己莫再看他们作此状态,赶快说完要说的话,应该离开这里了,便接着说下去道:“林太太,大约我所说出来的已很够你气恼了,可是我还没说出那最对不住你们的事呢。再从白萍说起吧,他的好法,真叫我寻不出一个相当的名词形容,什么仁慈宽厚多情好义重信,在他却只是一小部分,我真不知他道德有多么高。在第一次,他发现了你和我的秘密,两个亏负他的人,一个是爱妻,一个是良友,叫他怎样呢?他只可走了。但是他走后,你怎样忏悔,怎样把我也赶将出去,怎样奔波着寻他,他都不知道。到以后从旁人口里听到了,他十分感动,完全对你原谅,跑回来想和你重为夫妇,那时候就是去年的秋天。我天生是你们伉俪的魔星,偏偏在那时候每天夜里总到你的楼旁去站一会,大约是神经病的原故吧。谁想这么巧,在白萍挟着一片热情从外边归来的时节,恰巧在你的寓楼旁遇到了我,这当然叫他起了种种的感想,由感情使他生出一种误解,认为我对你的需要比他还甚。又认为我和你既有过关系,他已失了独有的丈夫地位,与我同成为你的情人,才想出用赌博办法,决定命运。及至我得着胜利,他许给我帮助就分手了,这以后他就去假造那照片,预备对你作离婚交涉了。他那照片中所谓新婚妻周梅君,虽有其人,却只是个窑子姑娘,被他用金钱雇用,合摄了这张照片,于是他又写了那封信和离婚书,一并给你寄去了。你以为他这件事做得对你过于寡情么?可不然啊,他最大的误解是认为你和我同居比随着他还能幸福,这样作正是对你爱护。见解虽然错误,动机却由于爱你过度,才看轻了自己的幸福。他又以为自己越绝断得斩戳干净,越是于你有利。换句话说,就是希望你恨了他,忘掉他,才能同我过更快乐的生活,所以他便假造出那最足使你伤心的照片。但是他毕竟是想得开抛不下,在要把照片寄出的时候,想到恩爱的旧侣从此永远属于他人,和自己永远隔绝,他如何割舍得下?不知展转思量了多久,才用他那苦痛的心,想出听天由命的办法,在照片的夹层上,写了一行字,声明他的苦衷,藏在隐微之处,那意思就是求上帝判决。倘然上帝判你重归白萍,就使你发现那秘处的文字;若判你嫁给仲膺,就使那秘密永远不发现到你的眼里。”说到这里,忽听白萍惊叫道:“这……你怎知道?”仲庸向他点头笑道:“你不要诧异,这里面没什么玄秘,只就我看见听见的事,再加以揣度,就很能明瞭了。”说着又转向芷华道:“白萍费了这一片苦心,若在你接到那照片时就把秘密发现,那真是好事,不特白萍少受痛苦,你少经波折,并且你也就根本只去寻他,而不致和我发生这番不道德的关系,无形中更消弥了我的不义行为。哪料你竟只看了表面,就使一切都转入罪恶的途径。当你从粱园把我带到家中以后,将白萍的照片给我看,我当然明白这是白萍对我践约的一种作品,也明白那周梅君绝非他的新爱人,只感激他守信不渝,佩服他思想周密。及至在无意中翻弄那照片,竟发现了夹层中的字迹,我才猛然醒悟,自己作了恶事,领会了白萍的苦衷,他原不忍舍你,而迫于信用,使他定要作这违心的事。那几十个秘密的字儿,显露了他心酸肠断和无可奈何的情形。我当时惭愧悔恨,本想要把这秘密和盘托出,然后自行退却。无奈我终是个坏蛋,是个自私的人,把白萍的痛苦和自己的幸福一加比较,决定要以自己的幸福为重,于是把这秘密藏在心中,一点不使你知道。所以你要明白,从粱园相遇的那一天直到今日,在这样长时间里,我一直昧住良心欺骗着你,把你的忠实的丈夫的热情给扣留起来。你也一直被我蒙蔽着,反倒怨恨你那忠实的丈夫。”说着一举手道:“我把自己的罪状宣布了,只于稍稍安慰自己的良心。最要紧的是叫你知道白萍是从始至终的爱着你,而他时常反像对你寡情的原故,就是误会你的爱我比爱他还重,故而屡次牺牲自己,甘心退让。这退让当然也出于爱你的动机,不过他没想到如此反加重你的痛苦,加深我的罪恶。如今我完全解释开来,愿意你们从此恢复二年前的原状,只当这二年的光阴是做了个颠倒的乱梦。永远把这梦境忘掉,尤其要忘掉了我,以后便是再做起真的梦来也不要忆起我的影子……”

  正说着,芷华在如痴的僵态中忽然震动起来,立起身张着手,颤声道:“那照片……上面……上面……”仲膺不等她说完,忙从袋内把照片取出。递给她道:“巧极了,居然给你带出来,这该谢谢淑敏小姐。”

  芷华接过那照片去,顾不得听仲膺说话,就向那照片的背面看。见没有字,又看正面,又用手指去揭中间的方孔。仲膺忙指给她道:“你得从夹纸中把照片抽出来,再看背面。”芷华手儿颤得无力,正要依他的话去作,不想白萍在她身后忽然挣扎着坐起,冷不防伸手要抢那照片,却因芷华已然立起,距离稍远,他的手只能伸到芷华肋边,并未夺得,倒把芷华吓了一跳。芷华回头看他,白萍喘吁吁地道:“你不看吧,给我……”芷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就把照片交到左手,藏到背后,却用右手把他轻轻扶倒,使他仍安睡在枕上,说了句“你好生躺着,别管我。”就又走离床前,急忙抽出那照片,向背面注目。立刻眼光凝住了,通身抖战起来,叫道:“呀,萍,你好……苦了你……傻呀……”叫着眼泪直涌。把泪眼向仲膺一扫,猛地柳腰一翻,上身一伏,霍然扑到床上,两手抱住白萍的脖颈,脸儿紧压在白萍额上,嘤嘤地哭起来,只听得“你傻,你苦,你太爱我,我太对不住你。”其余的就哽咽听得不清了。

  仲膺瞧着她这情形,立觉心内轰的一声,似乎心肝脏腑都已飞到无何有之乡了,心里只剩下了空茫。说不出是难过是好过,怔着瞧了一会,只能看见芷华身体的微颤,她口里说着什么已听不出来。继而忽然想起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大的世界,好似全和自己失去了关系,这小小的房中尤其是世界离去自己的第一部分。实已无可留恋,应该及早走开了。而且芷华和白萍到了这个时候,正是紧要关键,他俩想有许多话要说,局外人更没有再留下去的可能。想着便望着他们,发了个凄怆的苦笑,回头就向外面走。

  走了没有两步,又想起房内还有个淑敏,正要看看她作何动静。但又想到自己才拨弄了她,她不知如何气恼,自己还是赶快漓开,免得再发生无味的纠缠,便不回头看她,只自蹑着步儿溜将出去。出里间到外间,出外间到了院中,猛然被当头的阳光照到身上,忽觉一片光明,好似从一个世界里又踏进另一世界。向前一看,心里的空阔已达到顶点。向后一顾,心里的凄冷也达到极端。然而无论如何,身体已似落到虚空里了。他直忘了现在何处,把身体在虚空里移动,凭着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没有走错了路,飘飘地出了公司的大门。此际已不知道这空气中还有个自己,更不知道出门要向哪里去。下了门外石阶,就直奔巷的东口。哪知走出不到一丈,耳中忽发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使他脑中一阵活动,就回头看,他立刻心里不那样空茫了。因为他瞧见淑敏已提着那小旅行箱走出门外,正回头和高景韩说话。他这时才有了思想,诧异她怎也出来了。接着见淑敏用十分匆忙的态度向高景韩道:“白萍的病已有了好的希望,请你对他多关照些。还有看护他的那位太太,就是他的夫人,她要陪伴她的丈夫,不再走了,请你也要多给她帮助。”高景韩似乎大惊道:“呀,那是白萍的夫人,是么?怎……。”淑敏道:“我现在急于要走,没工夫和你细谈,只能告诉你大概。白萍和他夫人,在以前曾因一种原故发生意见,离开了两年,白萍这次的病也是由思念他的夫人所起,现在我们已把他夫妇调解得重归于好了,所以白萍的病定能在他夫人看护中得到痊愈。至于细情,我改日再写信报告你吧。”说着就扬手告别。

  仲膺在她说话时怔怔地听着,及至见她和景韩告别,才想起她未必不追着自己来,忙转头就走,但身后高跟鞋的声音格格地跟上来了。仲膺心跳着想,这真讨厌,她追了自己来,是什么意思,莫非因自己欺骗了她,故来质问么?果然如此,这女将军的口舌可不易对付,只后悔自己为何出门还不快走,等着受她缠磨,只盼这时她能负气不理我,或者只骂我一场便行了事,那就是如天之福。但求脱过眼前是非,我明天就鸿飞冥冥,任何人都没法寻觅了。

  仲膺想着,几乎要放腿逃跑,又觉没有道理,只低头疾行。哪知后面的淑敏走得飞快,已赶将上来。仲膺听着她的履声,将要和自己并肩雁行了,暗叫“不好,逃不开了。”只得静待她开口第一声质问和责骂,先觉着自己腿下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低头看时,原来是淑敏手里的小旅行箱,接着就听她低声说道:“谢谢你,劳驾。”仲膺便知道她是要自己代携着这小箱。本来像仲膺这样有知识的男子,都久已养成替女人提携物事的习惯,仿佛是一种当然的责任,不可避免。对陌生的女子,有时还要帮助,何况又是熟人?于是在淑敏说完话把小箱向他一递,仲膺不加思索,很自然地接过。但小箱到了仲膺手中,情势立时大变,方才是淑敏追着仲膺而来,此际仲膺倒失了自主能力,要追着她走了。因为那小箱总要随着主人,仲膺不能随便拿着走路。淑敏反不顾仲膺,自己轻轻爽爽向前走着。仲膺反变了随从,一步步跟在她后面,心里暗自懊悔,方才安置了白萍芷华,觉到一身无累,如今竟被这小箱累住了,这位小姐想叫自己随她到哪里去呢?她的家是在这本地,但盼她要回去,雇着洋车,自己就可把这累赘物交回,道声“再见”了。但淑敏却直向前走,毫无表示。仲庸不由发急,见路旁有停着的空车,就唤淑敏道:“喂,张小姐,您不雇车么?”淑敏回头望着他道:“您累了么?”仲膺却仍是不好意思,只摇头道:“不累。”淑敏笑道:“您不累,再走几步也就到了。”仲膺道:“您上哪里?”淑敏道:“已过了午餐时候,我们该去吃些东西。”仲膺听她要去吃饭,当然一个男子对于一个女子有请吃饭的天然义务,任得如何心怯,也不能听着女子表示饥饿而置诸不理。仲膺忙道:“真个够时候了,您想上哪里?”淑敏道:“撷英吧。”仲膺点头道。“好,撷英虽近,也是坐车去好。”说着就喊了两辆车,直到撷英菜馆。

  仲膺暗想自己欺骗了她,她何以不发作,反倒如无其事起来?或者在街上不便,到菜馆就该大起口舌了。好在自己已拚出去,即使她怎样责骂,也只一笑置之,反正自己和她的接触,也只有这短时候,吃过饭还能不分手么?想着已到了撷英门首。

  二人走进去,这菜馆中早饭时原没什么生意,清静非常。侍役接着,领他们到一间小室内。仲膺先吩咐外面代付了车钱,又请淑敏点了菜。淑敏就原菜单随便改了两样,侍役又问用酒不用,仲膺望着淑敏,淑敏点头道:“要酒。”侍役又问:“用什么?白兰地还是葡萄?”淑敏道:“开一瓶香槟来。”仲膺一怔,暗想平常吃饭,这小姐何以想起这样酒来?或者她对这有特别嗜好,就自己要了葡萄酒。

  须臾侍役摆好家俱,拿了酒来开瓶,给淑敏面前斟了一杯香槟,给仲膺斟了一杯葡萄。淑敏唤侍役道:“喂,那边也斟香槟。”侍役只得把仲膺面前杯子拿开,另外又斟一杯香槟。淑敏便向他道:“不用你在这里伺侯,酒我们可以自己斟,送菜你再进来。”侍役应声方要退出,正巧外面有个侍役送进两盘小吃,这侍役接过放在台上,才和另一个同出去了。淑敏微笑了笑,举起杯子向仲膺道:“今天是极可纪念的日子,可喜的事情很多,我们应该简单地庆祝一下。喂,边先生,同饮这一杯,庆祝白萍芷华的复合,我们给她们祈祷,这一世再不遇见风波。”说完便嫣然瞧着仲膺。

  仲膺这时手已不自禁地举起杯子来,心里诧异;淑敏遭了自己那样打击,她怎毫无怒色,反倒像兴高采烈似的。但他既替白萍芷华祝福,自己自应同意,便也高举杯子道:“是,我也祝他们平安到老,快乐终身。”仲膺说到一半,才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舌尖有些发辣,但也只能强忍着说完了。淑敏已笑叫道:“喝啊。”她自己一仰头,把杯中酒饮去一半,仲膺也陪她同样饮下。淑敏格格一笑,忙把香槟瓶拿起,给仲膺和自己的杯中都斟满了,才又笑道:“我们给他们庆祝完了,这该我以一杯庆祝你边先生的成功,你也应陪我一杯,来。”说着又一举杯。仲膺觉得讥讽和问罪的动机己发现了,便按杯不饮,摇头道:“这一杯我不敢领受,我只有完全的失败,并无丝毫的成功,怎能受您的庆祝?您要高兴喝酒,我们就随便喝吧,不必……”淑敏不等他说完,忙接口道:“您大约还以为我有讥诮的意思呢,这可错了。本来你的爱人现已和你离开,当然感着失败的苦恼,我若说庆祝,岂不是奚落?但是我瞧你的情形,似乎对方才的事觉得心安理得,一切都得到安慰,并且显出一种海阔天空、无牵无挂的状况,若不是我看错了,就敢承认您烦恼的成分少,而爽快的成分多,这不该庆祝么?倘然您现在心中只充满着失去爱人的懊悔,那么我的这番意思,当然要变成奚落,我只可告罪了。”

  仲膺被她说得心中展转,暗想这人真怪,她怎就看出自己有了海阔天空的意趣。她既这样说法,自己若不承认是成功,那就无异自承正在反悔,岂不被她见笑?便改口道:“是的,您真知道我的心。若从这一方面看,当然是成功,因为我把自己的过恶已竭力洗刷了。”淑敏笑道:“这么说你承认成功了?”仲膺只可点头。淑敏又一举杯道:“成功便当庆祝。”说完便又自饮了半杯。仲膺无法,只得陪她饮了,道:“谢谢,那么该我敬您一杯了。”便拿瓶又把两杯斟满,道:“我来敬您,请啊。”淑敏摇头道:“这一杯还不能随便喝,文章还没完呢。我不客气地要求你也祝我一杯。”仲膺暗想,你叫我祝你什么呢?你是个图谋未成的失败者,难道我祝你以两头落空么?便又含糊着道。“当然应该祝您。”淑敏道:“慢着,我先问你,祝我什么?”仲膺一怔道。“这个……。”淑敏笑道:“这个你不知道么?你也祝我的成功吧,并且我这是绝大的成功,应该饮干这一杯。”仲膺听了,真不知说甚么是好。淑敏见他发怔,不觉格格笑道:“我本没有什么可以庆祝的事,只有我的观察力进步了,看人料事都得到极好的成绩,这还不值一杯么?”仲膺此际还没听出她言中之意,一心只求对她应酬过去,便应道:“是的,值,值,喝呀。”说着又要举杯,淑敏又笑叫道:“慢着,你知道我得到什么成绩,就含含糊糊地喝啊喝啊?我的观察力再给你个证明,敢保你这时完全在应酬我,无论我说什么,你也只唯唯诺诺,绝不多嘴的。你的心理我明白,就是快快把这卑鄙的女子应付完了吧,吃过饭便各自东西,不受她的絮聒了。边先生,对不对?”仲膺又被她的话刺到心上,不由面上一红道:“这您可错想了,我哪有这种心理?”淑敏笑道:“哦,你不承认,算我观察错了。还有一件事,我说出来让你听,错不错,方才在火车上,我要求你把芷华用权力收回,把白萍留给我。你在那时,对我发生了十二分鄙薄,本想拒绝,但是竟答应了我。这当然是因为我对你的反覆,所以你要给我个报复,是不是呢?”仲膺不好意思,摇头哼了一声,似乎表示不承认。淑敏道:“你应允了我,而临时竟作了相反的事,又向必不承认,何必不好意思?不过……”说着笑了笑,又道。“我向你谢罪吧。”仲膺道:“应该我向你谢罪,怎您倒向我谢罪起来?张小姐不要骂我吧。”淑敏仍笑道:“不然,你听我解释就明白了。你在昨夜和我初见,听到我说起芷华的事,虽然允许了我的请求,但是心里还是舍不得芷华,那时的犹疑不定,是不必说的。及至到了夜里,受了我的迷醉,才似乎有决心舍她而爱我。可是到了今天早晨,你的心又犹疑了。”仲膺愕然道:“晤,这个不然……。”淑敏道:“你先不用辩驳,等我说完了再……。”

  说到这里,外面的侍役进来,淑敏便住了口。侍役倒很识趣,各上了一汤,便自出去,淑敏才接着道:“咱们且吃且谈,不要把菜放着,反叫侍役疑心。”说着呷了一口汤道:“你在什么时候又起了犹疑,我都指得出来,就是看出白萍寄给芷华的那张假结婚照片。那时你的思想是当日白萍听天由命的行为,自己现在也可仿照他的路数。此去见了芷华,看她怎样,她若倾向白萍,自己只可趁机退让,若仍恋着自己,那就也只可不顾一切,把她收回。仲膺听到这里,只觉心内一跳,回想果然曾发生过如此心理,但不解淑敏何以这样眼光锐利,竟全行看将出来,不由又叫道:“唔……。”淑敏不待他开口,忙接着道:“我不敢说你那时便有了这样决心,但由你家中出来,直到火车开行许久,这种心理一直在你脑中时隐时现。”仲膺微摇着头。表示诧异,淑敏道:“你何必掩饰?这并不是坏的想头。你若一直保持这种心理,或者此时已另外造成一种局面。可惜在火车上,我无故的变挂,向你要求夺回芷华,而留白萍给我,这一举使你脑中发生绝大变化,先看得我卑鄙不值一钱,又因恨我反覆,转而联想到天下女子都靠不住,于是把芷华也看轻了,才引起你那看破一切的思想,不特因鄙视女子而决心把芷华让给白萍,而且为给我一个惩戒的报复,也要把白萍交给芷华。在你的意思,你的两头落空是得了解脱,我的两头落空是受了打击,这念头使你保持着,直由火车上到影片公司。到见了他们,到给他们以恳切的表示,再出了公司,到现在你还没有改变。你太重视我了,因为我的无理反覆,使你毫不犹疑地把芷华还了白萍,我不该对你谢罪么?”

  仲膺听着,且惊且想,料不到自己心内如许展转,竞全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因受自己的欺骗而恼怒,反倒向自己告罪,这分明是事后的卖乖,由此看来,自己定是受她拨弄了。想着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得极慢,到门口还立了一下方才进来。原来还是那个侍役,进来换菜,仲膺只得暂且住口。那侍役好似把他俩当作幽期密约的男女,表示出十分讨好的态度,进门很快的换了菜,便又悄然退出。仲膺当他在房内的短时间,脑中的思潮又深入了一层,当想明白淑敏的微意,自己认为她行为卑鄙,实是错了,她一直保持着最初的计划,要圆全白萍芷华。只为中途看到自己意思动摇,才使出这特别手段,暴露她的反覆无耻,使自己对一切女子寒心,对她个人怨恨。在那短时间内,自己果然心中被这种意念充满,只想与女人完全绝缘,图个解脱,就丝毫不起犹疑,作出来那原与淑敏议定的结果。这事淑敏先用正言相规,继以爱情相动,最后又用权术保护万全,到底使自己在她股掌之上,完全达到她的目的。用心太苦,真叫人可佩。自己怎那样愚蠢,始终不曾觉察,还自觉欺骗了她,岂知倒受着她的拨弄呢?只不解她在车中说出那无耻要求以后,自己何以不因鄙弃她而更恋着芷华,反厌恶了一切女人呢?再说淑敏起初本想把我的爱情转移到她身上,百般钟情,尚恐我不能忘却芷华,何以又忽然变计,讨我的厌恶?难道她也不怕我的心因厌恶而复归芷华么?这当然非她作事卤莽,只是看穿了自己的个性,有十成的把握罢了。

  仲膺大悟以后,立刻对淑敏的感情大为转变。等到侍役出去,便改容对淑敏笑着举杯道:“你若要对我谢罪,却另有个谢法,你方才说的那些完全不在理上。”淑敏一怔笑道:“哦,那我怎样对你谢罪呢?”仲膺道:“自昨夜到现在,你对不住我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过于玩弄我了。”淑敏道:“怎么呢?”仲膺道:“你故意给我个坏的印象,叫我一时受愚,现在又爽然自失,这何必呢?”淑敏道:“这话我不明白。”仲膺道:“这何必细说,我先问你,你在火车上对我那样要求,我答应了你,又自大失信用,你为什么不恼不恨,不对我责备?”淑敏道:“事已过去,我恼恨又当得了什么?”仲膺哈哈一笑道:“你真宽宏大量。或者对我的失信,反倒高兴吧。得了,咱们心照不宣,淑妹,你最该谢罪的是你不该故意说那卑鄙的话,使我这呆子信以为实,对你生了误解。虽然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但是我却要永远抱愧了。”淑敏听仲膺把自已的隐情点破,不由脸儿一红道:“我不懂你的话。”仲膺笑道:“你不懂啊,那也随便你吧,反正我已然懂了,现在咱们该再庆祝。”说着举起杯子道:“贺你对朋友忠心的成就,白萍和芷华的前途由你拯救,从黑暗进了光明之途。”说完一饮而尽。淑敏默默无言地也干了杯。仲膺又斟两杯道:“这一杯该贺我了,贺我只受了你一时的玩弄,现在已然明白,我的前途也发现了光明。”淑敏悄然问道:“你的前途发现了什么光明?”仲膺道:“我前途的光明和你的是一个。换句话说,你和我从昨夜就一同走上光明的路,不过中间被你用土眯了我的眼睛,因而似乎有一阵的黑暗。如今我的眼睛又睁开了,眼前还是光明,和夜里所见的一样,所以这一杯咱俩要郑重同饮,光明不是我个人的啊。”

  二人饮完这一杯以后,仲膺瞧着淑敏,淑敏却抿着嘴儿只笑,再不说话。仲膺问道:“我方才的话不是都说到你心里了么?”淑敏微笑道:“你以为如何便算如何,我现在不愿意作什么表示。”仲膺一拉坐椅,向前凑一凑道:“你不表示,就由我表示也好。这一幕迷离乱杂的戏,又演过去,无论咱俩在剧中有什么表演,或者竟处在敌对的地位,可是现在戏已演完,咱们也该回复到原来状况了。”淑敏道:“请你说明,原来状况是什么?”仲膺道:“我径直说吧。原来状况也就是昨夜在天津所约定的,你永远作我的保护人。”淑敏道:“昨夜固然有此一约,可是中间曾经过许多变化,你心中已把我鄙薄得不值一文,我还配永远……”仲膺抢着道:“你不要提那一节,那是戏里的一节,还是由你故意导演的,我不承认那一节是实事。淑妹,并不是我对你要挟,你也明白,我离开芷华前途有无限危险,随时可以自杀,所以你方自任保护人,如今我已帮你作到了拯救他俩的目的,你怎能又抛下孤单的我不管了呢?”淑敏摇头道:“并非我不管你,实在因为中间我曾变挂,说出那可耻的话,哪知你仍抱着原来宗旨,给我个大打击,现在想起夹,你是完全得到胜利,我却大为丢丑,惭愧还来不及,怎能再反覆一下,那样岂不更要受你的鄙薄了?”仲膺笑道:“到这时候你还把谎话当实话说哪?方才我已笨得够受,现在还能再笨下去?得了,淑妹,我佩服你的智术就是。你瞧着咱们永远的关系,快给我真的答复吧。”淑敏听了,脸儿薄起红晕,瞧瞧仲膺,就低头去摆弄桌上的可五味架儿。仲膺又欲再催她说话,却看着她这神情,不由恍悟,暗想她这娇羞,分明便是答复,自己还催问什么?便立起走过去,抚着她的肩儿道:“淑妹,我不说谎,方才固然有些对你误会,可是你用手段叫我那样,我若不上当,你倒许不高兴呢。如今咱俩的目的已然达到,我也已完全明白,你应该给我些怜恤,莫再装作。反正绕了许多圈子,我仍旧是你的,你也不能脱离开我。”淑敏小嘴一鼓道:“你这会儿怎又缠我来?海阔天空独来独往地胸襟哪里去了?是,不错,你现在猜的全对,是我故意叫你那样,不过你也太反脸无情了,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和决绝的行事,倘然我在火车中对你的要求是出于本意,经你这番打击,不要懊恼死么?”说着脸儿忽泛起深红道:“你生心欺骗我的时节,心里还记着昨夜的一丝印象么?这就是你们男子的特长吧。”仲膺听她提起“昨夜”二字,不禁把忘却的旖旎风光重映上脑际,心里一阵荡悠悠的滋味,忙道:“妹妹,我知罪了。可是你也该回想一下,从昨夜初见以至今天下了火车,这十几点钟内,你所出的花样,是不是一个普通男子所能承受的呢?

  淑敏猛想起自己折磨他的种种情形,也真有些过甚。十几点钟内,他一直在哭笑不得的境界中,真难为了。想着不由嗤的一笑,似乎腰肢也随笑声软了,身体一侧,头儿就倚到仲膺怀内。仲膺知道她不再矜持,此际只待自己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便能水到渠成,言归于好,正要抱住了吻她,可恨那侍役为着职务的关系,欲避嫌就不能,竟又送菜进来。仲膺仓卒复归原座,又等侍役出去,才向淑敏道:“妹妹,咱们以前的都不说了,只谈以后的吧。你的意思,想把咱们的家庭组织在哪一种方式的上面呀?”淑敏只顾拿刀动叉地低头吃菜,莞尔不答。仲膺道:“妹妹,你快说吧,便是你从现在再呕我三天,终久还要着落在这个问题上。”淑敏妙目一转,笑道:“这问题还渺茫得很哩,我绝不呕你,暂时还没有回答这问题的必要。至于永久的关系,你若不因方才的事鄙薄我,仍然对我有所希望,当然我不会拒绝你。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要继续昨夜的原议进行,我也没甚不同意之处,这基本原则算定下了。不过组织家庭一节,应该从缓,请你容三个月的期限。”仲膺一怔道:“为什么要迟延这么长久?”淑敏道:“我在影片公司的工作还未完成,怎能中途辍业,叫公司担负绝人损失?所以必须把这片子拍完了,再进行咱们的事。”仲膺惘然道:“你若辞职,公司不能另寻人替代么?”淑敏道:“那怎么成?比如一部影片,前半部的某人是瘦子,后半部忽变成胖子,那像话么?莫说换人,就是一个人前后化装有了差异,都是破绽,要影响全片,何况我又是女主角,担着很重的干系呢?”仲膺默默半晌道:“我昨天听你说过,这部戏里主角是白萍。”淑敏道:“不错,是他,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和他配戏还……,”仲膺忙道:“不,不,我只是瞧白萍病得缠绵,主角既不能换人,必得待他病好,那么恐怕要耽搁很多的时日。说着又想了想道:“妹妹,我绝不反对你继续拍这部影片,不过最近既不能工作,我很希望在等候白萍调养的期间,咱们先组织了家庭,几时有了拍片工作,你再出来。”淑敏摇头道:“既然组织家庭,我便成了有责任的主妇,还有闲暇出来么?请你多候几时吧。”仲膺道:“日期如此其远,我这几日里该怎样好呢?”淑敏道:“我劝你回天津,暂度些日的孤独生活,我隔一两天便给你通信一次,这样你虽寂寞了些,但是三个月后岂不得到加倍的安慰么?”仲膺苦着脸儿道:“妹妹,这太残酷了,我现在已落到什么境遇里,你还要叫我忍受这长期的痛苦光阴?我恐怕承受不住。现在退一步商量,你可否陪我回天津去,作个短期同居。几时白萍病好,公司开始工作,你再回来。”淑敏摇头道:“这也不成,我和你还毫无名义上的关系,如何便能同居?再说三月的时间并不算长,虽然寂寞还有我给你的希望作安慰呢。”仲膺凄叹道:“是啊,你给我的希望很能使我忍耐等待,不过三月后的我,恐怕很要费你的调护了。”淑敏似乎由他这句隐约的苦语受了感动,凝眸略想一下,忽而笑道:“你真是缠绕不清,叫我也没法,我陪你回天津去也可商量,不过在未结婚以前。有这同居的事不大好吧。”仲膺道:“同居不能用狭义解释?譬如我只是你的一个无爱情的普通男友,遭遇了什么困苦疾病,你也许住到我家去照顾我,这样同居是很光明的事,有什么不好?”淑敏笑道:“你这时空自嘴里说得好听,恐怕到天津就不是你了。照顾普通男友原是很光明的,可是你能始终自居普通,不闹出特别来么?”仲膺道:“我只希望从你相伴的光阴中得到些许安慰,绝不会有什么……”淑敏嗤地笑道:“别说嘴咧,昨夜你那是什么行为?你们男子向来得寸进尺,先要求一些把柄,然后试着步儿前进,终久要达到你们卑鄙的目的,我可不上这当。”仲膺道:“我绝不那样,只要你肯随到天津,使我这无主孤魂有所依恋,就一切满足了。”淑敏想了想道:“我随你去也成,可是几时公司拍片,你得立刻放我回来,不许无理缠扰。”仲膺连忙答应道:“当然如此,当然如此。”淑敏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快吃饭吧。”仲膺道:“吃完饭怎样,就回天津么?”淑敏道:“我想再在北京耽搁一日,你先回去。我明天后到如何?”仲膺似乎怕她失约,便道:“你着有待办的事,必须留在这里,我就陪你住下,明天一同圆去好了。”淑敏笑道:“你还怕我跑了么?这样也好,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先给高景韩寄一封信,给他留下住址,几时公司继续拍片,好通知我。还要给我哥哥和家里去一封信,叫他们过几天再回家。”仲膺道:“我昨天听你说,把家里人都打发出去了,是为着怕芷华寻你,如今芷华和白萍已重行结合,再没寻找的必要,何必还叫他们躲着呢?”淑敏道:你不知道白萍芷华都是神经质的人么?说不定因一时的感情作用,又生出什么新花样来,仍以隔离些为妙。边仲膺道:“既然这样,你只写两封仅有几十分钟够了,还赶得上回天津的车呢。淑敏道。:你怎只惦着回天津去?真成了归心似箭。”仲膺道:“我倒不是归心似箭,只急于归鞍载得玉人归。”淑敏呸了一声道:“又是轻嘴薄舌,不过要我现在写信,在哪里写呢?”仲膺道:“就在这里写如何?”淑敏摇头道:“在这里写算什么?要不回我家去吧。”仲膺本想到淑敏家中看看,便赞成道:“好,好,回你家写去,写完就上火车。”淑敏一笑无语。

  二人忙忙吃完饭,开发了钱,出离菜馆,坐车同回草厂八条淑敏的家中。到门口叫门,女仆把门开了,淑敏先问家中人谁曾回来,女仆回答从昨天出去都未曾回来,淑敏便领着仲膺直奔后院。进到自己房内。

  仲膺身入爱人闺阁,心神自然感到一种温柔和愉快。淑敏延他坐下,才指点着房中前夜悲剧发生之处,何处是芷华所坐,何处是白萍所卧,仲膺自然慨叹不已。淑敏便自到书桌边,伸笔拂纸,写起信来。仲膺不便搅她,先浏览房中陈设,继而拿起橱架中的书箱闲看。淑敏写着信,忽回头叫道:“喂,我给你个玩意儿看,你自己把床旁小几的抽屉抽开,里面有一本红礁画桨录的小说,中间夹着张照片,你瞧瞧是谁。边仲膺便依言从抽屉内寻着那部小说,果然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拿起来看时,不由大大地一怔。原来这照片和方才自己交给芷华的那一张完全一样,上面不特白萍和那所谓周梅君的面目丝毫无异,就是夹纸上写的上下款也自相同。但细看了看,那字迹便觉柔弱许多,不及白萍笔致的苍劲了,便诧异着问道:“咦,怎这里又出来同样的一张?这可怪了。你告诉我,这是从哪儿来的?”淑敏一面写着信,一面笑道:“你猜猜。”仲膺想了想,忽然生出妙悟,拍手叫道:“我可明白了。”淑敏道:“你明白什么?”仲膺道:“我想当日白萍和那个周梅君造作这照片时,你必也在旁参预,所以印得这照片之后,你就分得了一张。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这周梅君是谁了。”淑敏摇头道:“你完全猜错了。白萍是把你们一切事都了结以后,才到北京来组织影片公司。公司招考之后,我才和他认识,怎能参预他照这相片呢?实告诉你吧,我见到这照片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仲膺一怔道:“哦,那么就是我和……她结婚的前夜了。”淑敏道:“不错,现在你若不已和芷华完全断绝,我也绝不愿把这事说给你,因为这很能叫你感到芷华始终没把你认作第一个爱人。她除非对白萍完全无望,才……”仲膺不等她说完,忙拦住道:“是,是,这我很知道,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怕听这个。”淑敏道:“你既然怕听,那么我就不谈了。”仲膺道:“你怎样见到这照片却要说说。”淑敏道:“你不是怕听么?”仲膺道:“我不是怕听事实,是怕听你的议论。请你免了议论,单说事实吧。”淑敏格地一笑,道:“好,你哪是怕听议论,只是忙听芷华对你……嘻嘻,我不说这个了,只说你和芷华结婚的前一天,她把我从北京唤去,住在你们家中。夜间就寝以前,她曾和我作了个很长久的谈话,将她和白萍以及跟你的三角关系,都告诉了我。因为提到与你复合的原故,又拿出这照片给我看。当时她恳求我替她作个最后的决定,我因为你们的婚礼已将举行,而且我又是专为参加婚仪而来,怎能做破坏工作?就劝芷华说:“白萍既已另行结婚,你何必还牵挂他?应该与边先生努力新生活。其实那时我已与白萍认识,成为朋友。虽不深知白萍的状况,但很明了他是度着独居生活,故而对于所谓周梅君根本就发生疑问。不过对芷华却不便说明。芷华听了我的相劝,她就决意把以前的过错完全向我忏悔,要从此忘却旧迹,专心爱你,作个贤妻良母。她忏悔以后,就别了我自去就寝,那照片却遗在我房中。我无意中把玩。才发现里面白萍所写的字迹。当时心中一阵犹疑,觉得白萍并没真与旁人结婚,这照片是出于无可奈何的一种伪作,他依然是舍不得芷华的。但听芷华声口,定是未曾瞧见这秘密字迹自己应该立即把这秘密显示给她,请她再重行斟酌……。”说着瞧瞧仲膺笑道:“那时我若把这秘密叫她知道,恐怕你们的局面就要转入一种不同的途径,她那边夫人三字的头衔根本就不会发生了。不过我一转念,仍觉得成局不可破坏,就把秘密存在心中,使芷华一直蒙在鼓里。和你结婚,你两个得享的新婚幸福,完全是我赐与的,是不是呢?”仲膺惘惘地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一层曲折,你为什么当时不把这秘密告知芷华,使她不与我结婚?我也减去现在这一番痛苦。”淑敏撇嘴道:“呸,还有这么说话的哪,这很象穷叫化得了巨额外财,忽然又被旁人偷去,他便说上天何必叫我得这外财呢?这话在没被人偷去以先,他肯说么?你这时不要作这违心之论,反正芷华是你所爱的,和她结成夫妇是你所希望的。你们虽然只做了短期伴侣,总算达到你的希望了。你明白完全由我成就,还不感激我,真成了没理性的恶徒了。”仲膺苦笑道:“我感激,领情,不过这照片怎会又生来同样的一张,是什么原由呢?”淑敏道:“这倒没有什么道理,只因我想要和白萍开个玩笑,联带要问明白真相,就记住那照片上的馆名,你不见照片上外面的名字虽被白萍挖平,但是夹层内还有呢。我记住那馆名和号数,就在你和芷华结婚的后天。到照像馆去重洗了两张,并且问明白了那个周梅君只是天津的一个妓女。”仲膺道:“哦,这层我才知道,怪不得瞧那周梅君带着妖淫气派呢。”淑敏道:“这我都说完了,你别再搅我。要误了时侯,赶不上火车,那是活该。”仲膺道:“我不搅你,你快写,我自己看书。”说完便倒在沙发上再不说话,淑敏也忙着写起来。

  正在这时,猛听得前院有敲门之声,接着又听仆妇出去开门,随即有人走入后院,说着话道:“这两天有谁来么?”仆妇道:“小姐回来了。”这时淑敏才听出来的是祁玲,不由一怔。祁玲也似乎咤异着道:“小姐回来,她把我们赶出去,自己回来,我得问问她,她在哪里?”仆妇道:“就在上房里。”淑敏忙着放下笔跑着迎出,见祁玲已快上台阶,就笑着叫道:“祁姐,你怎么不遵命令,就自回家?”祁玲也笑道:“哟,你还说我,怎你也回来了?”淑敏道:“我是主动,你们是被动。我的来去可以自由,你们既允许了我的请求,就不能背约私回。”祁玲道:“那么我错了。”淑敏道:“自然你错。”祁玲道:“可是大热的天,我回来拿件替换衣服,也可以求你法外施仁,特别原谅呀。”祁玲说着就直奔房门。

  淑敏心中忐忑,因为房中有仲膺在着,虽不怕谁看见,但祁玲的口舌终不是好惹的,就拦住道:“别进去,房里有客。”祁玲一张眼儿问道:“客是谁?”淑敏道:“不用问了,你不是来拿衣服么?就快办自己的事吧。”祁玲素日和淑敏玩笑惯了,竟立定不走,仍跟问道:“你得告诉我是谁。”淑敏道:“你不认得,告诉也没用。”祁玲又道:“男客女客?”淑敏道:“男客。”祁玲道,那我就不进去了。说完转身就走。淑敏叫道:“祁姐,你在你房里等我一会儿,回头有一封信请你给式欧带去。”祁玲应着,就进到她的卧室去了。

  淑敏才返身进屋,仲膺问道:“来的谁啊?”淑敏道:“是我的一位姐妹。”仲膺没有再问。淑敏仍接着写起来。

  过了没五分钟工夫,淑敏正低着头折叠信笺,猛听面前有人叫道:“你的信写完了么?快给我,我要走了。”淑敏抬头一看,却是祁玲,她不知在什么时侯悄悄地溜进来,正立在台前向自己微笑。淑敏便明白她是故意捣乱,当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可陪她一笑道:“就快完了,你请坐。”祁玲向椅上一坐,回头看看仲膺,又瞧瞧淑敏,这样一连两三次,闹得淑敏十分不好意思,只得立起给她介绍,先向仲膺道:“边先生,我给你介绍我的姐姐祁太太。”又向祁玲道:“这位是边先生。”仲膺立起向祁玲鞠了一躬。祁玲听到“边”字,不由大为注意,忙一面还礼,一面用诧异的眼光瞧着仲膺。她等仲膺重复坐下以后,就回头望望淑敏,走到写字台旁,忙声问道:“这位边先生就是那和芷华……”淑敏只可点点头。祁玲又低声道,“你把她约到北京来了?”淑敏又点头。祁玲道:“这这可不是我爱絮叨,你原来的主意我仍然反对,常言道:成局不可损坏,你总应该请边先生把芷华设法收回,然后你自己再用心去安慰白萍,这样才是对的。要依着你那主意,一定要全局大乱,不特白萍芷华二人在爱情上已沾了一层污点,便是复合也无意味,或者反有痛苦。尤其是你和白萍,方走上这条路儿,忽然自寻苦恼起来,是为什么?你也不可太为他人打算,忽略了自己。我实在不愿意瞧你这青年的小妹妹初入情场便遭到打击啊。”

  淑敏听着,心内真不耐烦她的絮叨,但知道若和她辩论,更要闹到无休无歇,而且有仲膺在旁,更苦不便。当下只好且骗她一下,便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以前虽那样说,不过骗你们玩的,实在我的主意和你一样。今天早车才把边先生约来,这是到后休息一会,稍迟我们就一同到公司去。边先生预定的办法是先由我把芷华调到外面,再由边先生出头请她回去,她当然能随边先生返回天津。”祁玲道:“要这样可好,我总是希望你和白萍能……”淑敏呸了声道:“讨厌,你别说了。”祁玲笑道:“我只不明白,你的主意既和我一样,那么前天何必费这些周折,把芷华弄到白萍病床前呢?那时你就自己看护白萍,一面急忙打电报请边先生来把芷华接回去,岂不爽利许多么?”淑敏被她问得几乎张口结舌,想了想才道:“你不知道,前天白萍正在危险期间,芷华若不在他面前,便没有好的希望,我不过利用芷华作短期替人罢了。如今过了两天,病人的险期已过,芷华离开已然无妨,并且我以后的看护工作也可以容易些,祁玲道:“呦,看不出妹妹竟有这么深的智谋,我真服你。”淑敏道:“得了,你别再搅我了,我还得快写信呢。”祁玲指着她手边装好的信封道:“这不是么?”淑敏道:“这是给别人的,给式欧的这就写,你等着。”祁玲又问了句道:“你把一切的事都和边先生说过了么?”淑敏漫应道:“当然都说了,你这不是多问?”祁玲这才离开了写字台,坐到仲膺近处,好似淑敏招待宾客似的,竟闲闲地攀谈起来。

  祁玲是相信了淑敏的话。认为仲膺就要去带芷华回去了,便把说话的旨趣,照她原来的意思说出,当时先问道:“边先生你是今早来的么?”仲膺点头道:“是。”祁玲道:“我除了和您没见过面。您的太太,林白萍先生都是熟人。”仲膺听她把芷华白萍连到一起说,觉得刺耳,便只哼了一声。祁玲这样说话,却也非有恶意,反是抱着一片热心。她因恐怕仲膺对芷华的关切白萍生了芥蒂,碍及日后的感情,便想要用自己的粲花妙舌,对仲膺诉说芷华的好处,解释他们的隔膜。为说着爽利,才开门见山的把自己介绍出来。仲膺正在诧异,祁玲又接着道:“我一直住在淑敏这里,对于一切的事都极明瞭,对芷华尤其表着同情,她是个极可怜的人哪。”仲膺听着,更不知所答,只可点头。祁玲又道:“我今天实在有些不知自量,多管闲事,请边先生不要嫌我讨厌。方才我听淑敏说,您要去接芷华回家,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我希望您万不要对芷华发生芥蒂。这一次的事,她完全是被动的。”

  仲膺简直不知她这些话从何而来,无可回答。这时淑敏在那边已听见祁玲的话了,真想不到她会如此多嘴,便唤道:“祁姐,你过来。”祁玲忙跑过去,问道:“作什么?”淑敏道:“祁姐,你少说几句成不成?”祁玲道:“我说闲话碍得着你么?”淑敏道:“人家家庭的事,原要保守秘密,怎能当面乱说,叫人脸上难看?”祁玲道:“我又不是对外人说,只和边先生闲谈。”淑敏道:“怎也不如不说。”祁玲道:“我是抱着一片好心说话,你别管我。”说着又回到仲膺对面,接着道:“边先生,您以后要特别爱惜芷华,她这次是丝毫没罪的。您听我从头说,她来瞧淑敏,恰巧白萍也来瞧淑敏,无意撞见,芷华可并没有……白萍无故的呕了血,那时芷华也没说什么。奉来应该送白萍回公司,由淑敏去看护也罢了,偏偏淑敏又强拉着芷华同去。芷华到了公司,本来想立刻回来,淑敏竟勒住不放,又自假装……”话未说完,只听淑敏又叫道:“祁姐,你来,过来。”祁玲坐着不动道:“你叫我有什么事?”淑敏道:“我叫你自然有事,快来。”祁玲慢腾腾走过去道:“你左不过又拦我不许说话,你这人太没道理,只知道叫边先生接回芷华,万一他俩因此而生了隔膜,岂不把一世的幸福都没有了?咱们乐得先给解释开呢。”

  淑敏此际知道祁玲是动起死心眼儿,若不告以实情,恐怕拦不住她的高兴,便拉她坐在身边,附耳说道:“好姐姐,我告诉你实话,方才仲膺已到了公司,和白萍芷华见面,当面声明自愿退让。请他俩重圆旧好,他俩也已表了同情,这事情已定局了。你要说这些无谓的话作什么?祁玲听了大愕道:“真的么?”淑敏道:“当然是真,要不我何必拦你说话呢?”祁玲轻轻顿足道:“这满错了,好好的两对婚姻,这一来拆得七零八乱。白萍和芷华既然未必能再圆满,你和边先生都要落到苦境,我真反对这办法。淑敏道:“你反对无用,现在生米做成熟饭了。再说你认为我和仲膺要落入苦境,哪知道我们也已有很好的爱情咧。”祁玲道:“你这话是骗人,哪有陌生人会有了很好的爱情?也不过你仍抱着原来主旨,牺牲自己罢了。”淑敏笑道:“现时空说不算,你向后看吧,我只求你不要再打搅,容我写完信,我们还要赶火车回天津呢。”祁玲道:“呦,你们就走么?几时回来?”淑敏道:“那没有一定。”祁玲便不再说,惘惘地叹息而起,自觉对仲膺也无可谈判了,就走了出去。

  且说仲膺听了祁玲那些没来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纳闷,觉得这位祁太太既然深知这件事的内幕,又与淑敏是极近朋友,而且方才她曾和淑敏密语,怎会倒向自己面前替芷华说项起来?这真是奇怪。再说她所述芷华的情形,有小半是淑敏所未言,这里面又不明是何道理。但当时也不便向淑敏询问,只得怀疑在心。

  等了一会,淑敏把信写完,装好了,看了看手表,见距开车钟点已只二十分钟,便匆匆跑出去,到祁玲房里。祁玲正在床上躺着发怔,淑敏叫道:“祁姐,我这里有两封信托你,一封是给式欧,一封给公司高景韩,你都替转交了吧。”祁玲接过信去,问道:“淑妹,你真是要上天津么?”淑敏道:“我怎能骗你?”祁玲道:“我劝你还是回头想想的好。”涉敏笑道:“想什么,都变作成局了。姐姐,你且不必挂心我,我到天津去,还替芷华尽一种义务,不容规避。这边家里求你多多照应。”祁玲遭:“这样说,你就永不回来了么?”淑敏道:“怎会不回来?不过这边家中的事,式欧既不会管,式莲又是个大小姐,满不懂得,那只求姐姐偏劳了。”祁玲答应道:“我要到天津看你们去成么?”淑敏道:“那自然万分欢迎。现在时侯够了,不能同你们多谈,我们要走了。”祁玲又要送到车站,淑敏竭力拦住。便自回到上房,和仲膺二人同行出门。淑敏所携的仍是那大旅行箱,不由瞧着笑道:“我真多于带回来了。早知还得回去,就放在天津不好?”说着同走出门外。向巷中一看,竟连一辆洋车也没有,仲膺道:“咱们走出去雇吧。”淑敏道:“也好。”便仍由仲膺提着小箱,向西而行。

  走到巷角拐弯处。淑敏无意中回头,向自己家门望了一眼,忽见门前阶下有两个女子徘徊,似乎要进自己的门,却又迟徊相语。淑敏暗惊,这两个女子是谁?瞧这情形必是方才自己出门向西走,她们便从东面走过来,故未相遇,她们到自己家中访谁呢?看样子绝不是自己的女友,因为在这夏天,她们还穿着很宽大的黑色长袍,带着无限土气。若说是来访仆人,却又不像十足乡下姑娘。当下便立住了遥望。仲膺催促道:“快走吧,还等什么?”淑敏道:“你等等,瞧我家门外这两个女人……。”正说着,只见那两个女人望着大门相对说了几句,一个似乎表示不愿进去了,一个似在旁怂恿。两个转移之间,淑敏的锐利秋波猛瞧见了其中一个的偏脸儿是紫棠颜色,而且皮肤凸凹,似有麻子痕迹,不由想起了这是何人,就叫道:“呀,她来了。”又向仲膺一招手道:“回去,回去。”说完一直向回下去。

  那两个女子这时已似乎决意要进去了,却因听得淑敏的鞋声橐橐,就立定回头来望,这一来淑敏更看得清楚,跑着便失声叫道:“呀,这不是龙珍姐么?”叫着已到了面前。左边立的果是龙珍,她右边是立着一个长身玉立,年过花信的女子,乍一看觉得狰狞可怕,因为面上一平如砥,中间缺少那主峰的鼻子,细瞧却又觉除了鼻子以外,容貌竟还十分俊俏。两人都是一色的黑布的袍子,脚下是自制的布履,通身满是风尘。上面头发只有三四寸长,似剪发又非剪发,这神气已够可笑可怕,再加上龙珍的丑脸和那女子的缺鼻,真似两个怪物。淑敏因为听白萍说过龙珍的行为,对她的多情尚义,具着万分钦佩的心,但今天瞧见她这小模样儿,也忍不住要笑了。若单是她一个也好,偏偏又配上个对儿。淑敏噗哧声笑出来,要掩饰已来不及,只得把这嗤笑改作欢笑,握住龙珍的手道:“龙珍姐,我正想你,上回你怎不辞而别?这是从哪里来?快家里坐。”说着回头看仲膺已随过来,就摆手道:“我来了朋友,现在不能走了,先进去吧。”仲膺无奈,只得怏快地又走进去。淑敏这时才顾得问龙珍道:“你同来的这位是谁?”龙珍道:“这是我的柳家姐姐,进去再给你们引见吧。”同着龙珍的那个女子,不待说是柳如眉了,她对淑敏点点头,大家同向里走。

  一进院子,淑敏便高喊:“祁姐,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里面祁玲闻听,急忙跑出,瞧见龙珍也大为惊喜,过来握手道故。淑敏便把仲膺拉到前院客厅里道,“实在对不起,来了这样朋友,总得招待,只好屈尊你一天。住在这里吧。你也乏了,就先睡一会儿。”说完就转身跑出。

  这时祁玲已把龙珍等让入后院上房里了。淑敏进去,龙珍先把如眉给她俩介绍完毕,然后问淑敏道:“淑妹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上哪里去?”淑敏道:“我并不是出门,只是闲逛,你们来了我就不去。龙珍姐,你上回怎不辞而别,作什么去了呢?”龙珍道:“我并不为什么,只于想上乡村去住几时,又怕你们挽留,所以没告辞就走了。去的地方也不远,只在这京东的郭庄。”说到这里,淑敏笑道:“珍姐,你不必瞒我们了,你的一切事情,白萍已都告诉我们了。”龙珍一怔,嘴唇动了几动,只说出个“白”字。祁玲却深知龙珍的历史,暗怪淑敏不该在她初来时便提到这些言语,忙岔着问道:“龙珍姐你且说说你这些日是什么情形,怎跑到庄子上去呢?”龙珍叹气道:“我和这位柳姐,苦命真都算到家了,我们全是投到郭庄尼姑庵里的,并没指望成佛作祖,只为世界上没我们的路儿了,所以要自求个清静,度过这下半世。哪知老天爷也不许呀,我们投的那个尼姑庵,老尼姑虽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们贡献了钱财,她就肯收留我们,总算得了安身之处,已定规日期落发了。不料在落发的前两天,郭庄忽然来了土匪,抢掠焚烧,把个村子毁了一半,连尼姑庵也不放过,我和柳姐有几个积蓄全都抢光,老尼姑善财难舍,和土匪争持,竟被土匪杀了。等土匪去后,庵里连粮食都没有一粒,我和柳姐还咬着牙不肯走,就在村中募化度日,简直和讨饭一样。幸而还有善人布施,勉强活了些日。不料官面上因为郭庄闹过土匪,就派了一连兵来驻扎镇压,这一来可要命了,兵就住在庙里,胡乱糟踏不算,竟把我二人当了仆妇,囚在庙中,不许外出,每日得替他们做茶打饭。虽然没有什么非礼行为,可是胡言乱语,已足把人气死。我们实在忍不住,就趁黑夜爬墙逃出来,从郭庄步行走到北京,还是昨天到的。住了一夜小店,如今想着实在无处可归,只有你们这里是熟人,故而投奔了来,求你们给我想个法儿。”说着一阵悲伤,眼泪直流下来。淑敏忙慰藉道:“珍姐,你不必难过,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家了。”祁玲道:“你们二位别还没用饭吧。”淑敏就唤仆妇去预备饭食。如眉还自客气,龙珍拦住道:“她们都极直爽,咱们往后打搅的时候多咧,用不着客套,就依实好了。”

  不表仆妇自去预备饭食,这里大家闲谈着,却又各有心思。龙珍远道投奔而来,一入门便听淑敏提起白萍,她虽早已自视为局外之人,但一片芳心总难免对白萍有所牵挂,此际不便详问,却总希望淑敏把白萍的近况述说出来。至于淑敏,当然喜欢龙珍此来见面,不过想到她和白萍的关系,与芷华自然处于情敌地位,现在自己才把白萍芷华的关系调整了,怎禁得龙珍再来惹事?龙珍虽从早便自退让,此际总不会又来争夺,但是白萍却对她万分抱歉。正在不知所报,如今近在咫尺,倘然相遇,恐怕白萍在良心上不能轻轻放过,那时就大费周折了。

  淑敏想着便犹疑难决,不知道该怎样是好。自己若把白萍的情形告诉龙珍呢,恐怕她寻了去发生纠纷,便不寻去也要惹她难过。若不告诉她呢,她昔日又与白萍有过那样关系,自己怎能对她隐瞒呢?正在这时,龙珍却有些过度希望知道旧人的消息,就忍不住从对面问起道:“淑妹,现在我芷华姐在哪里了?”淑敏怔了怔道;“芷华姐呀,她现在很好。当初你牺牲的结果,还算没枉费了心,现在他们正在一处呢。”龙珍听这话说得含糊,但明白是白萍芷华已在同居了,不过听淑敏说起牺牲的话,不由诧异他如何知道了自己的事?便问道:“淑妹,你说什么牺牲,这话怎么讲啊?”淑敏道:“我告诉你吧,从你由我家里不辞而别,白萍就到天津去访着了芷华,因而明白了你成全他们的好心,他们时时刻刻都感激你,有时对我们说起,所以我们也知道了。”龙珍听了,还以为从自己走后白萍便归就芷华,一直风平浪静地同居到现今,不觉暗自念佛道:“这样也不枉了。”但她仍希望淑敏再说下去,好多知道他俩的近况。哪知淑敏偏不向下说了。

  须臾仆妇摆上饭来,大家同吃。淑敏抽空儿跑到前院书房中,见仲膺正倒在卧榻上看书。淑敏便问道:“你饿不饿?我叫老妈把饭开过来。”仲膺道:“我不饿。请问今天还走得了么?”淑敏摇头道:“不特今天走不了,而且又发生大麻烦了。”仲膺道:“什么麻烦,怎这样巧呢?’淑敏坐在旁边道:“现在咱俩是一个人了,我和你说真的,本来从芷华第一次由家中出来,投到我家,我看着她可怜的情形,就决意要帮助她与白萍复合,直到如今,我这宗旨不变,现在总算由我的力量使他俩重圆了。你要想想,他俩得到这样结果,不是正当的么?”仲膺只可点头。淑敏又道:“本来能为他俩爱情上阻碍的,第一个是你,我若不肯退让,当然也算破坏一份子。如今咱俩互相联系着,算退出此局,成全了他们,这样看好似只要咱俩退让就可使他俩永远平安了。其实不然,他俩另外还有大障碍呢。你瞧见方才那俩个女子中的麻脸了,她叫龙珍……”仲膺道:“我知道这龙珍,听芷华说过。”淑敏道:“你听她怎样说?”仲膺道:“我只听说白萍和这龙珍有过关系,后来又发生意见,白萍自己走了,这龙珍寻到他天津的家中,与芷华同住过些日。最末芷华托她送人上北京,就失踪不见了。”淑敏道:“是的,事情大概是这样。不过她所以失踪的原因,是瞧着芷华可惨,故而在重遇见白萍时,就竭力替芷华说项,使白萍受到感动,急回天津去看芷华。而她自甘退让,从我家里不辞而别,跑到京东郭庄去当尼姑。以后白萍明白了她的好意,不胜感激,再想寻她已来不及了。如今她因为郭庄遭了兵匪,不能安居,带了个同伴前来投我,这原是很平常的事,不过只怕万一白萍和她相遇,事体便难免发生变化。”仲膺道:“白萍和芷华好容易得到团圆,不致于为她生什么变化吧。”淑敏道:“不然,若是龙珍那一面要向她二人进攻或者争夺,那便不致生什么变化。但龙珍是退让的,白萍和芷华同存着愧对她的心,都正不知所报。一朝相遇,说不定芷华也要让她一下,以为报答。白萍更要无法周旋,除非能完成三角恋爱,一夫二妻,然而这又是现时代所不许的。爱情基础上只能容受两人,其中必有一个牺牲,这样其中便有危险了。”仲膺想了想道:“当日龙珍叫白萍回天津,去看芷华,结果怎样?白萍去了没有呢?”淑敏道;“这个你还问我?白萍受龙珍的感动,回到天津,还没见到芷华倒先遇见你了,不是他又让了你么?看起来你们这一局里的人都过于善让了。”仲膺恍然大悟道。“哦,就是那回事呀。原来白萍是一直回去的,若不遇见我,他俩早就团聚了。我真罪恶不小,不特误了他们夫妇,连这位龙珍小姐一片好心也无形被我烟没了。”淑敏笑道:“你才明白呀。现在明白还不晚,你可替我想个办法,怎样使他们得到两全。”仲膺摇头道:“这种纷乱的局面,又人人有微细的隐情,我现在已是局外人,实不易想出两全之法。”淑敏道:“不然,你虽是局外人,可是现在已归到我这一边,我却正自居为局内人呢。”仲膺道:“你怎能算局内人?”淑敏道:“我立志要成全白萍夫妇,关于他们的事,我都要管,你要帮着我呀。”仲膺道:“那么你就设法使白萍芷华永远不与龙珍见面。”淑敏道:“我有什么法子使他们不见面呢?再说人各有心,不易推测,倘然龙珍此来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改了心意,来寻白萍呢?我若从中瞒哄遮拦,岂不也是一种罪孽?”仲膺道:“你若顾到这许多方面,那就没法办了。”淑敏道:“你细想啊,龙珍和白萍有过关系,她若自愿作尼姑,固无所怨,但若想起终身大事来,那就非依赖白萍不可,旁人怎能断了她的道路?”仲膺道:“我为你着想,现在先察考龙珍的意旨,倘若她无意再见白萍,那你就两下遮拦,省得生出意外的纠纷。她若真的有了悔意,要重寻故人,那你就取放任主义,听其自然,叫她三个自去解决这纠纷罢了。”淑敏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可如此。”仲膺道:“你只为别人忙,咱们自己的事呢?今天既不能回天津,几时回去?”淑敏道:“那可不能规定,我怎好意思丢下她们,自己走了?”仲膺道:“其实你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淑敏道:“回头再决定,我要陪她们吃饭去了,你有稳当的主意,且替我想着。“说着便自出去。

  那里仲膺满心郁闷,原已走出大门,上火车便到天津,和淑敏同度光阴了,哪知又遇见这个龙珍。这一耽搁,不知又要生何变化,而且自己住在这里既然无聊,独自回去,更将苦闷,这该如何是好呢?想着不由心中愁烦,便倒在床上。见床头小几上放着一叠新闻纸,随手拿起翻阅,原来这些报都是隔了几个月的旧新闻,但在无聊中也只可随便浏览。瞧着忽从一张要闻上,看到一篇特载,是一位专门研究新村制的名人陶古贤在上海大学的讲演词,内中述说他自己在江苏办模范新村的经过,村中规模如何合理,居民如何快乐。仲膺起初不过瞧着消遣,继而忽然起了个玄想,念到自己的将来应该如何归宿。淑敏定要作自己终身伴侣,只是结婚以后,要作什么事业呢?在自己原想置身荒僻,隔绝尘世,甘与草木同腐。但有了淑敏此念恐不易实现。若仍混迹在闹市中,自己却对这繁华世界久已望而生畏。反之若真寂寞终老,一来辜负男子之躯,二来也对淑敏不起,她那样精明美艳的丽质,难道就忍于叫她随自己沉没了么?为今之计,不如也仿效陶古贤的计划,回自己故乡,招集同志,设立一个新村,既可以为人类尽些主务,也能达到隔绝繁华世界的目的。好在自己故乡中颇有产业,在浙西山中有岗峦环绕的一片肥沃土地,完全属于祖产。现在只祖茔设在那里,其余土地都租于乡人耕种。那地方山上可以种茶,日中可以获稻,而且山泉水涧,灌溉不缺,可以说是世外桃源。自己回去若把土地收回,建设新村,真是万分合宜。只于离城市较远,不过既已居心隔离尘世,倒是愈远愈好,一会试与淑敏谈谈,看她的意思如何,想着便仔细筹划办法。

  到了天夕六点过后,有仆妇进来,拂拭桌案,放上两副杯箸,仲膺问:“谁吃饭?”仆妇回答:“小姐叫把饭开在这房里。”说着淑敏进来,向仲膺笑道:“对不起,你寂寞了,咱们吃饭。”仲膺道:“你不是陪她们吃了么?”淑敏摇头道:“不,陪她们吃了两成饱,还剩下八成肚子来陪你吃。”说着仆妇已端上饭菜,淑敏吃着道:“这倒很好,省了我一股心思。方才我和龙珍说闲话,套问她的口气,她的意思十分坚决,暗含着表示绝不愿再见白萍。我又问她说:“倘然那时在旅馆相遇,旁边没有男装的式莲,你不能假说已经嫁人,白萍仍缠磨你不放,那你应该如何呢?”她回答说:“无论白萍如何缠绕,我绝不变退让的心。若不能逃跑,宁可死在他面前也不忍使芷华为我而失了终身希望。”我又问她:“倘然此时和白萍遇上,该怎样呢?”龙珍立刻大惊失色,以为白萍常到我家来,就张皇皇地问:“白萍到这里来不?他若常来,我就快走。”当时我忙告诉她:“白萍绝不会来,她才安心。你瞧,龙珍这人真好呀。”仲膺道:“这也是芷华的幸福,不过她既投奔你来,你该怎样安置她呢?”淑敏道:“不止他一个人呢,还有那姓柳的。龙珍约定和她永不分离,我要安置得一并安置两个。”仲膺道:“你既应许,同我回天津,早晚总得去的。到了走的时候,是留她在这里呢,还是带她们回到天津去?”淑敏沉吟道:“留在这里也成,不过不是久局。她俩大约是不想嫁人了,替她们设法,该向长久处着想。”仲膺道:“真个的,这两位的尊容也太那个了。龙珍五官端正,却是怪丑,那位姓柳的容貌不错,偏偏又没鼻子,她们想嫁人谁敢领教啊。”淑敏道:“你这人就不好,总是以貌取人。现在且说正事,我该怎样安置他们?,”仲膺道:“你的意思,认为龙珍对白萍总没重圆之意了,那么就不必防龙珍这一面,只防白萍芷华那面吧。不过现在白萍芷华不在面前,既不能限制他俩的行动,龙珍却正投入你的家下,你可以左右她的意志,范围她的行动。依我之见,你就带龙珍她们回天津吧,暂且和白萍离远些。”淑敏道:“也好,不过带到天津和咱们同居,恐怕不是久局,她们也恐怕不肯长住。”仲膺道:“我方才倒研究了一个办法,是解决咱们前途的,你若赞成,就可以连她们的前途也解决了。”淑敏道:“什么办法呢?”仲膺就拿过那张报纸递给她看,又说明自己因看报而想出这新村计划,以及自己家乡中的产业,可以实现这志向。淑敏听了道:“这计划很是正当办法,我原有志于乡村已非一日。”仲膺道:“这更好了,倘然咱们同返浙江,建设这新的乡村,就成为终身事业。龙珍她们自然和咱们同去,这样可以和白萍芷华永远天南地北,各不相见了,而且连咱们也能省却许多魔障。”淑敏向仲膺笑了笑,道:“好啊,你也怕魔障么?别是倒怕魔障离开你吧?”仲膺道:“这时你何必再奚落我?咱们还是早早的商议这计划的进行。”淑敏道:“我是万分赞同,毫无异议,因为咱们离去城市,虽然抛却繁华,归入寂寞,可是因为农夫乡妇,快乐终生,反是一种清福。不过我虽是南方人,却住在北方久了,若乍到南方去,恐怕太孤寂吧。”仲膺道:“除了我以外,龙珍和那姓柳的,当然同去,其余像你的兄弟和姊妹不能同你去么?”淑敏道:“恐怕我哥哥式欧和式莲妹妹都不能去,因为以先我们曾谈过,式莲是愿意扶助丈夫。作一番大事业的,绝不肯随我们去。”仲膺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问题,譬如咱们三、四个人回到我的家乡,再招集同志,恐怕风俗习惯和你们太捍格了,而且我家乡中的人又多是智识太低,顽固不化,更不容易合作。”淑敏道:“是呀,如若招来一班奇形怪状、冥顽不震的土人,每日住在一处,那也闷人。”仲膺道:“然则怎么办呢?”淑敏道:“咱们就在北方招集些智识界的同志,一同南下如何?”仲膺道:“这倒很好,不过怎样招集呢?若招来不良份子,将来反有后患。”淑敏道:“我出个主意,咱们招集同志全要一班失败人物,无论是情场失败,事业失败,凡是因失败抱了厌世主意者,全可容纳。这一种人既偏于道极方面,又各有经验,同居起来,想必能平安无事。至于临时的选择,那就要看你的眼力了。”仲膺道:“这里面还有个难题,平常的人哪有这么多的厌世主义者能随咱们去到很远处立家呢?”淑敏想了想道:“也并不要太多的人,据我想,若有二三十个同伴,就可以通力合作。日后成绩好了,不怕没有人来加入。”仲膺道:“就依你这主意。”说完又沉吟着问道:“你怎么想起要招集失败人物的主意呢?”淑敏道:“我就从你和龙珍身上想起的,你们都是从一个情局里失败出来的么?”仲膺道:“那姓柳的姑娘呢?”淑敏道:“据龙珍提起,那姓柳的也是受过男子的骗,而遭到遗弃的,她那鼻子上的缺陷,就是情场失败的痕迹呢。”仲膺道:“我们都够这失败人物的资格,然而你呢?”

  淑敏忽地一笑,暗想我是从白萍怀内失败出来,你也并非完全不知,怎还问我?但当时不愿直说,就笑道:“我是附属于你的,你既失意,我也不能归入得意的一类里。”仲膺也想到淑敏的事,不由后悔自己问得无聊。幸而淑敏回答得好,把这话轻轻遮饰过去。稍迟,淑敏道:“咱们这计划,怎样使其实现呢?”仲膺道:“我的意思想回天津去召集同志,就用登报的方法,或者不致没人应征。不过这起首的日期很难决定。”淑敏道:“怎么呢?”仲膺道:“你既要对影片公司全始全终,替他们摄完这部片子,但拍片总须等白萍痊愈以后才能动手,知道他几时痊愈?便是痊愈,拍片还得费多少时候啊?”淑敏道:“我想白萍得芷华陪伴,病体必能很快的痊愈,譬如大约摸着说,他的病两月能好,拍片再用一月,一共三月工夫够了。咱们这计划,订立章程,召集同志,以余筹备一切,不也得两三月时候吗?那么就同时进行好了。”仲膺道:“怎样同时进行呢?”淑敏道:“咱们既决定带龙珍和那姓柳的同去,那么明天就一同到天津,住在你家里,赶紧就订好章程,登报招集同志,一切事都可以从容进行。至于公司几时拍片,随时我个人再到北京来。你依然在天津主持这事,等我在北京把片子拍完,你在天津大约把这事也办完了,那时再一同起身南下,岂不两全其美?”仲膺听她说明天回津,不由大喜道:“好好,你这主意高明极了,我真佩服万分,咱们就这样进行。但是你方才说翻天津住在我家里,那里可并不是我的家,而是白萍的家呀,这个家的经过也奇怪得很,当初他夫妇住着,先是白萍走了,经过许多周折,而由芷华把我引进了去。最近芷华走了,又经过周折,由我把你引进去。如今咱们再回到那里,完全是客,怎能长住下去?依我看,不如咱们再勇寻所房子居住,把那一所多事不祥的伤心之地仍交还给白萍和芷华吧。”淑敏道:“那也好,不过据我想,白萍现在病着,绝没回天津的可能,便是去,他俩也绝不会去住那座房子。你如今还给她们,她们不特不能接受,又恐引起意外的纠纷,不如咱们仍自暂行借住,三月后南下的时节,再正式通知她们去接收,那时便有什么意外牵扯,他们也没处寻咱们了。”仲膺道:“好,那么回头你应该先去向龙珍她们要求同意。”淑敏道:“她们正苦无处可归,得了这个机会,岂有不同意的?”说着已吃过饭。淑敏道:“我要陪她们去了,你自己作什么呢?”仲膺道:“我就起手制造章程。”淑敏道:“好,我走了。”仲膺道。“我希望你在就寝以前再来看我一趟。”淑敏笑着不语,翩然出去了。仲膺闲着没事,就伸笔舒纸拟起那章程来。

  再说淑敏回到后面,见龙珍和柳如眉正相对说话,却不见祁玲,便问道:“祁姐呢?”龙珍道:“她出门了,说是到什么旅馆去。”淑敏便知祁玲是回到式欧式莲等所住之处,或者因为出来半天,怕她们不放心,故而去告诉一声。料想式欧等知道自己回家,必要赶来。当下便和她们说了会闲话,才向龙珍问道:“珍姐,你上回怎凭空想起要出家呢?”龙珍道:“这倒没有什么深思大意,我也不想修仙得道,成佛作祖,只为自觉处在这世上,与人有害,于已无益,故而躲到僻静地方度这残生,图个心头安适。”淑敏知道她所说与人有害的话是指着白萍芷华,便道:“你现在经了这番变故,乡村住不得,尼姑做不成了,回到这城市来,以后想要怎样呢?还继续此志么?”龙珍道:“我这志向永远不变,虽不一定得作尼姑,但离开城市,隔绝人群,是必须作到的。”淑敏道:“我劝你不要这样坚决,还是和我们一同住下去吧。”龙珍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决计要终老寂寞之乡,不愿住在这痛苦的城市,现在只恳求你明对我们帮个小忙,借给几十元钱,设法到别处寻归宿去。”淑敏道:“你们预备归往何处呢?”龙珍道:“我方才说过,并非定要作尼姑才可能处在这个境遇,除了尼庵,还是别无合意的去处。在郭庄时,听老尼说过,天津杨柳青附近有个尼庵,很是清静,我们要投那里去了。”淑敏道:“你的志向坚决了,这位柳姐呢?”如眉道:“我比珍姐经过的事更多,看破世上更没趣儿。再说我这伤了五官的人,在人前永远是受着讥笑,自己还不知意味寻僻静处躲着去么?”

  淑敏听着,向她仔细端详。蛾眉秀目,玉颊朱唇,虽然这样乱头粗服,依然带着美人风范,只被鼻子把全部带累坏了,不禁暗暗替她叹息。欲待问她鼻子伤损的原因,又觉不好意思,便问龙珍道:“珍姐,你既不必一定作尼姑,还是随我们去吧。”龙珍道:“随你们到哪里?”淑敏道:“我跟你细说吧,今天在门外和我同立的男子,你看见么?那位姓边,就是最初使白萍芷华发生隔膜的人。”龙珍愕然道:“就是芷华的……”淑敏点头道:“不错,就是他,白萍芷华中间的许多风波,全由他一人而起。”说着略一沉吟,又道:“他……他现在已是我的未婚夫了。”龙珍大惊立起,拉住淑敏,眼珠儿转了几转,叫道:“呀,你……我明白了……你别是为着芷华白萍,才和他订婚吧。”淑敏苦笑道:“也许是因为这个。”龙珍极感动地道:“那么白萍芷华的幸福由你造得……永远坚固了,可是你真从本心愿嫁这位边先生么?你牺牲了,为他们……。”淑敏摇头道:“我……岂止我一个,还有你呢,你牺牲得比我大啊。”龙珍只苦笑握住淑敏的手。淑敏道:“不谈过去,只谈现在。边仲膺得到了我,不是胜利,而是失败,他的牺牲和咱们没有什么两样。我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应该保护他的前途,认为他在北方再住下去只有痛苦,所以商议着回他的故乡浙江山中去,办个新村,作为终身事业。你们二位若愿意同去,我们十二分欢迎,这样可偿你们离开城市的志向。而且有朋友同居,合力工作,在精神上也可以得到许多的慰藉,岂不比枯寂的尼庵强得多么?”说着又把和仲膺议决的计划说了一遍。

  龙珍听得这新村同志,都是失意的厌世人物,便与柳如眉同声赞成道;“这真是我们最合宜的去处,妹妹提携我们吧。”淑敏道:“咱们姐妹何必谈到提携?只是互相帮助罢了。不过我们不能住在北京,明天就回天津去,你们同意么?”龙珍道:“到天津住在哪里?”淑敏笑道:“是你住过的熟地方。”龙珍愕然道:“是芷华那所房子么?”淑敏点头道:“是。”龙珍道:“我不愿住到那里去。”淑敏道:“你因为那里是伤心之地,不愿重去么?这可不怪我打趣你,你既是甘心……。”龙珍不等她说完,便摇手道:“得了,你别再说,我去就去。”淑敏微然一笑道:“我不说了,但是咱们这计划的实现。要等到三月以后才能起身,因为我正在影片公司主演一部片子,必得把这片子拍成,始终其事。”龙珍瞧着她道:“呦,你还是个电影明星哪。我听说电影界的女子都是十分浮华,怎你倒愿意往乡村跑?”淑敏笑道:“这就叫作人各有志。”

  正在说着,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音,直向这边房中跑来,有式莲的声音叫道:“淑敏你怎悄不声地回来了,我给你道喜呀,是龙珍姐来了么?”淑敏向龙珍道:“她们回来了。”龙珍以前由天津到张家小住的时候,与式莲相处感情甚好,此际闻声便欣然立起,向外迎接。祁玲和式莲已手挽手儿走入,式欧随在后面。式莲一进门便拖住龙珍叫道,“姐姐,你想死我了。上回你救了我,倒丢了你,惹得我心中难过了许多日。方才我听祁姐说,你当尼姑去了,你为什么?”淑敏见式莲拉着龙珍说个不住,就推她道:“莲嫂,你别尽嚷嚷了,还有别人呢。”式莲才放开龙珍,龙珍才顾得向式欧招呼。淑敏叫道:“我给你们引见这位柳女士。”说着一指式莲道:“这是我家莲嫂……”正在这时,式欧已一眼瞧见柳如眉。如眉正对式莲还礼,抬起头来也瞧着式欧。式欧对失落鼻子以后的如眉尚未见过,故而瞧着她还不敢便认,只诧异这个没鼻子的女人怎模样很似柳如眉。如眉却一眼就瞧出式欧是自己当日的欢喜冤家了。若在昔时,如眉心地精灵,善于机变,无论遇到任何大事也不致惊惶。但自离却风尘,入了尼庵,与世人久少交涉,因之脑筋迟钝,神经柔弱,禁不得惊恐与刺激,此际一见式欧,猛然触起旧事,心头一阵慌张,不由便变了颜色,失声叫道:“呀!”式欧一见她这样神情,立刻也明白她是谁了,不由随着也变了颜色,不自主地叫了声“咦”。

  这时淑敏正要给他们介绍,忽见两个人都变了神色,立刻也发起怔来。柳如眉已羞愧难支,慢慢低下头去,立时房中空气转成异样的沉寂。

  沉了一会,式莲见式欧望着那没鼻子的女人出神,忙过去拉着他悄悄问道:“你怎样了?认识她么?”式欧没答式莲,倒一把将淑敏拉住,退到室隅低声问道:“这姓柳的怎到咱家来?力淑敏答道:“是随龙珍姐来的。”式欧道;“她和她怎到了一处?这真奇怪。你不知道,她就是天津差点儿害死我的柳如眉啊。”淑敏听了,不由直了眼儿,向如眉呆望着,暗想在龙珍介绍的时候就觉这如眉二字十分耳熟,却因她的行止狼狈,绝想不到是个妓女出身,便没向她注意,哪知竟是式欧的仇敌啊。但听式欧说过,如眉是妖艳出色的女人,怎会没有鼻子,而又与龙珍一同当了尼姑呢?想着就见式欧忽地把眼瞪圆,脸上气色淅渐变成难看,便知道他想起了当时被害的经过,怒气忍不住了,眼看便要发作。论起如眉这样阴险狠毒的女人,立刻叫骂驱逐也不为过,无奈她是由龙珍带来的,得瞧着龙珍的情面。忙拉起式欧,低声叫逋:“哥哥,你不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式欧顿足道:“你快把她赶出去,咱们家不能容留这样的人。”淑敏道:“好了,你交给我,你先出去。”

  淑敏正和式欧在这里唧喳,龙珍瞧着,料道出了原故,先拉着如眉问道:“你怎么了?”如眉只低首不答。龙珍无奈,只可跑过问淑敏道:“怎么回事?你哥哥这样,如眉又那样?”淑敏道:“珍姐,不瞒你说,你带来的这柳如眉不是好人。”龙珍一怔道:“怎么呢?”淑敏道:“你到北京来不是为护送式欧么?式欧所以遇到患难,不是被一个妓女所害么?害他的那个妓女就是现在眼前的柳如眉。”龙珍听了,似乎突吃一惊,但把眼睛转了几转,立又恢复了原来态度。才要说话,哪知式莲在旁已把这事听得明白,知道这柳如眉是坑害自己丈夫的祸首,而且在一个时候她曾把自己丈夫占据,不由又恨又妒。这恨与妒虽然都是过去的幻象,但已使她禁耐不住了,就过去将龙珍推着叫道:“珍姐,你可得立刻叫这烂污女人滚蛋,不然我就不留面予了。”龙珍瞧瞧她们,又看看如眉,她正低首至臆,似只有羞愧得不能迎视,不由长叹一声,叫道:“式欧先生,淑妹莲妹,还有如眉姐姐,你们既然遇见,当然心中各有感想,现在请你们全都坐下,听我说一句话,大家可都同意么?”淑敏见龙珍出头说话,忙拉着式欧式莲,使了眼色,叫他俩不要作声,自答龙珍道:“姐姐有话请说,我们听着。”龙珍道:“好,我要说了,早先我在郭庄与柳姐见面,曾听她谈过先前的历史,因为在风尘中害过不少的人,后来又被人害了,故而十分忏悔,才去出家。她虽没对我提起式欧的关系,但是她出家忏悔的原因,当然有式欧这件事在内。今天我带了柳姐同来,和式欧相遇,料想式欧想起旧事自然难免不快,柳姐也定要难堪。但是据我看来,你们两方全可不必,因为柳姐在对不住式欧以后,已经自己忏悔,现在对式欧无所用其羞愧。至于式欧更是个明理的人,绝不会对已经悔过的她再加责备。再说式欧先生和淑妹、莲妹,想全能信任我,我现在敢以性命担保柳姐的人格,她是经过一番刺激,由极恶变为极善,心地的光明磊落,很值得我们钦佩。你们还忍心追求她的旧恶么?我希望式欧和柳姐,双方全把旧事忘却,大家重新作起朋友来。”说着又向淑敏使了个眼色,暗示请她帮助排解。

  淑敏也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自思:这样僵下去,无论如何也没趣味。便拉着式莲低声道:“你和式欧出去吧,瞧着珍姐,别叫他不好意思。”式莲想了想,自己和这柳如眉已无竞争的必要,她现在已变成这等可怜模样,就不理她也罢。想着就向式欧道:“你去吧,在这里又待怎么?”式欧瞧了瞧龙珍,便低头走了。式莲也随着出去。

  正在这时,龙珍已走到如眉身边,叫道:“柳姐,你不要往心里去,这太巧了,我很愿意你把这事忘了。式欧也不是糊涂人,他想明白了,就可以毫无芥蒂。”如眉抬头见式欧式莲已去,只龙珍立在身边,淑敏立在门口,便立起道:“龙妹,我真惭愧,现在你叫我走吧。”龙珍拦住道:“柳姐,这怎值得?过去的事……。”柳如眉道:“珍妹,你别拦我。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如何能再呆下去?”龙珍道:“柳姐咱俩是一同来的,并且我对于你的一切,都能谅解。你若定要走时,咱们就一同走,反正咱们要永远同患难,不能离开。”柳如眉道:“珍妹,你不要这样说,还是我自己走好,谢谢你,不要拉着我。”龙珍道:“好吧,你定要走就走。”说着一松手儿,柳如眉就向外走,龙珍紧跟在她后面,那情形是决意也随她去了。淑敏一见这事情要决裂,忙一伸手拉住如眉,横身遮住了龙珍,叫道:“珍姐,你们不能走。这事情固然没甚要紧,只于是情面上的关系很容易转圜的。你们只想不久就要执行咱们的计划,到南方去创办新村了。式欧式莲是不跟咱们去,而且咱们在这里,也只住上一夜,明日便回天津,何至连这样短时间都不能忍耐呢?”龙珍道:“淑妹,我并不是要走,不过柳姐是我患难同伴,不能相离,她住我也住,她走我也走。因为我们同在苦境,不能变易初心,这一层请你原谅我。”淑敏想了想道:“据龙姐看,现在该怎样呢?”龙珍道:“本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柳姐面上太难堪,还是叫她出去为是。”淑敏道:“她出去,你自然也得随着了。”龙珍点头。淑敏道:“我拜托龙姐,你且挽留柳姐,再呆十分钟。”龙珍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淑敏道:“你且不必问,只求允许我。”龙珍道:“这个当然成的,就再呆十分钟。”淑敏道:“不可失信,我就回来。”说着跑出去了。

  龙珍望着她的后影儿纳闷。如眉却想错了,以为淑敏见自己坚意要走,她还要依照龙珍原来的请求,以钱相助。便问龙珍道:“珍妹,你何必定随着我,便是随着,就简直走了吧,何必再等她们……我可不愿接受她们的帮助。”龙珍听明白如眉的意见,摇头道:“不然,我想淑敏叫咱们等着,未必是这个心意。”如眉道:“无论是什么心思,咱们再等下去,也是没趣。你还没什么,我可难堪极了。”说着仍拉了龙珍要走。龙珍却另有思想,希望淑敏有法从中转圜,便劝她道:“咱们走是走定了,又何在乎这十分钟?现已过去三四分了,到时候再走不迟。”龙珍在这里按住如眉,暂且不表。

  且说淑敏出去,到了式莲房里,见式欧正默默的坐在榻上,式莲却低着头冷笑。淑敏叫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式莲见她进来,就笑道:“你怎样也来了?你的客人呢?”淑敏道:“什么是我的客人?现在人家要走了,龙珍必要随着,这一来多么僵啊。”式欧正因被式莲嘲笑他余情未尽而满腹气恼,就怒气勃勃地道:“她走,早就该走。这样人根本不应叫她进门。”淑敏笑道:“你这是作什么?论起当初,柳如眉害你的事,莫说你这身受的人,就是我们也听着代为切齿,认为杀了她也不足解恨。不过现在你再看看她,已变成什么样儿了?凡是她的罪恶,上帝都已代行责罚。当日她玩弄男子,现在她被男子鄙笑,当日她是最以美貌自夸,现在她成了最丑的女人,关乎前途的一切幸福,都失却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气不出么?譬如有一个有涵养和道德的绅士,瞧见他的仇人已落在极苦痛的境遇中,应该怜悯呢,还是仍旧执行原来的报复宗旨呢?”式欧听了这番言语,不觉爽然若失,只瞧着式莲。淑敏见这般光景,立刻明白,便又笑道:“我很晓得你的度量并不是狭窄的,现在如此固执,仅只为昔日与如眉有过关系,现今又对着莲嫂抱愧。如若宽恕了如眉,便恐怕莲嫂疑惑你不忘旧情了。”式莲想不到淑敏把这问题牵到自己身上,不由发了羞窘,正要答话,淑敏已接下去道:“哥哥,你的思想错了,莲嫂的为人,我更深知,她绝不妒嫉。固然她初见如眉,想起当初你被她陷害所经的危险,当然不免义愤。其实回过味儿来,她对如眉更要同情怜恤的。试想如眉落到这个样儿,还值得同她嫉妒?再说女人对于女人,更是要多想一层,可以容让的啊。所以莲嫂这面,你若有什么顾虑,那是看轻了莲嫂。”说着又笑向式莲道:“我的话,你听是不是呢?”式莲本来恐怕淑敏说她嫉妒,哪知淑敏方才稍稍示意,使她窘急,但没容得辩白,立刻淑敏就替她解释开了。此际式莲心中,便仍含有十成嫉妒,也不敢显露了,并且不能不顺着淑敏的口气说话,借以表白自己的无他,便也笑道:“淑妹,你的话真对,谁不是这个意思呢?那柳如眉已到了任人不如的地步,怎还能给她难堪?若说我嫉妒,那可骂苦了我。无论如何,我也不致和没鼻子的人呕气啊。”淑敏拍手道:“是呀,还是嫂嫂明白。不过现在还有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如眉要走,龙珍不肯离开她,当然也走。要真让她们走了,显得咱们何等不识情面,因为中间有龙珍关着,而且她们也只住上一夜,明天便随我去天津了。只这一夜工夫,乐得圆满过去呢。我个人是绝留不住她们,最好式欧哥过去再客气一下,表明你已毫无芥蒂,仍欲恢复旧日的友谊。这边我和龙珍再从中转圜,她便可以不去了。虽然她明天仍是必须走的,可是现在打了圆场,能顾全许多方面的感情。还能显得你的宽宏大量。更进一步说,便是你仍存着报复心理,也是这样作法,能更使她惭愧,其难堪不减于打骂。若是呼叱驱逐,只于使她更添了仇恨,那有什么意味呢?”式欧听了,尚未作何答复。那式莲为要表白自己心地坦白,便首先赞成道:“好,这样最好。欧,你快去,别忘了龙珍是来求我们帮助,我们若使求助的人这样出去,岂不是一种羞耻?欧,快去。淑妹你带他去。”式欧想了想,本来这事已自然变化,自己若再作悻悻之色,反为卑鄙。对一个送上门来的穷途难女,任有多大的仇,也失去报复的可能了,便点头道:“我去吧,本来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可记忆的仇恨了。”说着便向外走。淑敏拉着式莲道:“你也随着去。”三人便一同出房。

  行到院中,正见龙珍和如眉,也正由淑敏房内向外走。原来龙珍受着如眉的怂恿,因时间已过了约定的十分钟,便决心来个不辞面别。哪知走到院中,恰和她三人相遇。淑敏忙上前拦住叫道:“珍姐,你怎又走呢?”龙珍道:“过了时限了。”淑敏道:“过了也不许走,还到房里坐,我有句话。”这时如眉已瞧见淑敏身后,立着式欧式莲,只怕她们留住自己,再加以诘问侮辱,急得拉住龙珍衣襟,暗暗叫道:“咱们快走,快走,别留着。”龙珍处在两难之境,方一犹疑,已被淑敏推拥着退入房内。如眉原和龙珍互相拉扯,当然也被龙珍牵入。

  大家进到房中,如眉心中乱跳,暗自埋怨龙珍不肯早走,恐怕自己难逃耻辱。看这情形,未必不是淑敏稳住了自己,式欧和式莲去商得主意,又来发作。本来自己以前把事做得过分狠毒,把式欧害得太甚了,他自然不肯善罢干休,不知要用什么凶恶手段。自己既已没法躲避,也只好听着吧。正在这时,忽听淑敏说道:“龙珍姐,现在式欧很后悔了,因为方才一时没有思索,对如眉小姐过于冷淡,自知怠慢了客人,很觉惭愧。现在他要对如眉小姐告罪,并且希望恢复以前的友谊。请珍姐劝劝如眉小姐,不要再芥蒂了。”如眉听了这话,不由愕然。龙珍却深知他们兄妹等的性情,明白这必是淑敏为顾全各方情面,已劝好式欧,来对如眉转圜。便笑答道:“这才是呢,原本过去的事,大家都可以忘了,何必再行提起?我敢担保如眉姐不会芥蒂。完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给你们重新介绍,希望以后本着旧友谊,发生新感情。”说着,拉如眉道:“姐姐,你们见见面儿,式欧是熟人,不必介绍了。”就指着式莲道:“这位余女士,是式欧的未婚妻。”又叫道:“莲妹见见你如眉姐。”如眉此际更已羞得抬不起头来。式莲只拉着式欧同去到她的面前,式欧很恳挚的道:“柳女士,我们的旧事,从今天起都忘了吧,我现在竭诚欢迎你到舍下来,请你仍把我当作朋友,安心在舍下住。”说着鞠了一躬。式莲握着如眉的手道:“姐姐,你万不要再有旁的想头,我们女子,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原谅。”说着忽举手高呼道:“从现在我们都不许再记忆过去的事,现在我们要庆祝又得了一个姐妹,一个很好的朋友。”龙珍和淑敏随着鼓掌道:“赞成,赞成,我们又得到一个要好的姐妹,大家永远互相帮助,互相原谅。”如眉听着,面上那种惭愧,真恨不得立刻把头颅揪下来丢到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又恨不得把全身都变成一股浓烟,随风散去。想到自己当日把人家害到那样,今日相逢,本已预备受辱,却想不到他们全家如此不念旧恶,反相慰藉。而且言语又说得这样体贴,好似恐怕自己还有一丝难堪。他们越这样体谅,自己越觉无地自容。如眉惭恧至极,又把双手掩了脸儿,伏在沙发背上。大家见她这样,虽都明白她是天良发现,但全面面相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龙珍稍知如眉之意,这是因惭愧感激而发了僵。若式欧等立在面前,如眉将永远不敢仰首。就替她解围,暗向式欧等使个眼色,才高声道:“如眉姐有个头疼的病根儿,不时要犯,这想是又头疼了,你们出去,叫她静一静儿,稍迟便好。”淑敏道:“那么咱们先把她扶到床上去,好不好?”龙珍道:“不必,你们且出去吧,有我自己就够服待她了。”淑敏便拉着式欧式莲,一同悄然退出。

  龙珍随着把门关了,才回到如眉身边,抚着她肩头叫道:“眉姐,你这样不是太小气了?过去的事,何必……”说着觉得如眉肩头连连颤动,忙把她的头儿扶起。见她已泪痕满面,龙珍道:“你真是想不开,过去便算过去,大家一笑就算完了。你这么沾滞,叫人家瞧着多不洒脱?”如眉抽噎着道:“珍妹,你不必劝我,我晓得这是报应到了。当初我的底细你也知道些儿,本来我们做过妓女,天下妓女有几个没坑害过人?不过平常我所害的,都是一班想玩弄我的人,或是与我有仇怨的人,而且我也只害人的钱财,并未害过人的性命。惟有对于式欧,他本是个心地清白的青年人,起初曾掬着热诚去爱我。我只是玩耍着他,也还罢了。最不该因为和别人呕气,竟勾着官人,想害式欧的性命。当时我的主意如果成功,式欧就和乱党一同被捉,准死无疑。幸而上天有眼,他竟逃脱了,我那时还觉得太不快意。及至我被一个坏人毁坏了容貌,变成没人理的厌物,才明白了这是报应。以前所做的坏事太多了,老天才使这个坏人来惩治我。可是回想过去的事,数着陷害式欧那件最是狠毒,最觉刺心。到以后入了郭庄尼庵,自想后半世将要永在清苦中度下去,可以抵补旧匪,旁的报应或者不致再受着了。哪知上天还是不容我,郭庄遭了兵匪,不能再住。就随珍妹你回到北京。你只说来寻你的朋友张小姐,求她帮助,我做梦也不能想到张小姐便是式欧的妹妹啊。现在我很明白,人造了罪,是不能躲过报应的,不然我怎会被鬼使神差似的来和式欧见面……?”龙珍道:“眉姐,你也太迷信了,说得上什么报应不报应,人既生在一个世界上,当然可以随时相遇,何况又都住在很接近的地方?你所说的话,都是自己乱想,式欧是极通脱的人,从他那里,已情愿忘却旧事恢复友谊,你又何必仍自介意呢?”如眉含泪冷笑道:“你以为式欧宽宏大量的宽恕了我,我就也只当没有那回事么?珍妹,你想错了,假如方才式欧打我一顿,骂我一阵,那时我还可以另有一种安心之处。如今他可是宽宏大量了,他受过我的害,几乎丧命,幸而逃免。现在狭路相逢,他不特宽恕我,而且安慰我,这在他算把好事作尽了。可是我这害过人的,心里怎么过呢?我自然很感激式欧。不过我自己明白,做过坏事。受害的不肯报仇……我明白,只要自己良心下得去,就受人家的饶恕吧,良心下不去呢,再央告人家报仇,人家还犯不上呢……这就在乎我自己了……。”如眉这后半截的话,好像自言自语,并非对龙珍而发,龙珍又道:“天下事没有不能解释的,既然解释开了,就算一天云雾散,要都像你这样固执,世上事只有结没有解了。”如眉仍自悲叹道:“我只怨珍妹你,方才早叫我走开。便是出门死了,也躲过这番难堪。现在人家对我说了这些好话,我若再怎样,就显得不通情理。可是我若含糊下去,还能算个人么?”

  龙珍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式欧若对你报复,你倒安心,他这样原谅,你反难过。这是因为你当初曾狠毒待他,他如今把恩惠待你,你觉得心内下不去,是不是?”如眉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心里的难过,并不是‘下不去’三个字能说尽的。”龙珍道:“咱们这么讲吧,譬如以先你对式欧无恩无怨,今日遇见,他如此待你,你当然不觉难过。如果你以先曾有对不住他的行为,今日他很客气的待你,你就觉得他有了好处,更想起自己的坏处,心里就受不住了。所以式欧的好处,是由你的坏处生出来的。你却因他这好处生了无聊的惭愧,好似没脸再见他的面,应该立刻躲走,或是立刻死去,方得心安。其实你想想,躲了他就能心安了么?躲了你的魂灵就不惭愧了么?世上凡是做过错事的人,若是躲避,那更永远受良心的责备,若是以死卸责,那更万古千秋的错下去,糊涂人才这样做呢。”如眉悚然道:“照你说,我该怎样?”龙珍道:“房屋漏了,补上就不漏了,衣服破了,补上就不破了;人做错了事,固然有时要成为坏人,可是坏人若把错误悔改,已经好了一半,再能作好事把旧过抵补,依然还是好人。再说个例子,譬如我把你打伤了,忽然悔悟这是罪恶,就请你把我也照样打伤,你不肯,我就自己打。即便把自己打死了,也无补于伤害你的罪恶。那么我应该做的事。便是替你尽心医治好了,然后再寻机会给你帮忙,以后我才可以心地安稳,因为把自己的过恶已补上了。现在有两个议论,一个是柳如眉陷害张式欧,以后又和式欧相遇,如眉竟惭愧而逃,或是羞愤自杀;一个如眉害过张式欧,后来她翻然醒悟,改行为善,反牺牲自己,给式欧本身或他的家人许多帮助。这两种你以为哪一个好呢?”

  如眉凝思半晌,忽然握住龙珍的手叫道:“珍妹,多谢你指教,我明白了,现在式欧本没给我难堪,这难堪是我自取。从今以后,我要忘却以前所作的坏事,也不再羞愧了。只当今天才受到式欧极大的恩惠,往后尽力报答,补上我的错。”龙珍拍手笑道:“姐姐,你这才想通了。”如眉凄然道:“珍妹,你真是我的福星。本来我是个极糊涂的人,有些鬼聪明,也只能作坏事,就是初到郭庄尼庵的时候,心里还在浮燥迷蒙着呢。幸而珍妹成天给我讲说,才明白了许多道理,已经受益不浅。今日的事。若没有你,我又走错步了。”说着又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我这不该再活下去的人,将来应该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活着又该干些什么?”说完惨然一笑,便把头儿倚入龙珍怀里。

  龙珍道:“你也不必这么思想,以后只坦然和他们处下去就是,更不必提那活着报恩的话,反正心里求其安稳。譬如咱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到天津去,不久还随淑敏和边先生同赴南边。照你所说的话,好像非得留在此处,等机会报答式欧,这就错了。我认为你只要把此事刻刻在念,将来能给淑敏些帮助,也算答报了式欧。便是淑敏不需要你的帮助,你把好心去对待旁人,也是一样。这种道理,当初我听白萍……”说着似有所触,迟了一下,才接下去道:“假设有个某甲,因一时的错误,用计夺取了某乙的产业。隔了几年,某甲忽然悔悟,想要把这产业还给某乙,另外再加上很大利息,以惩戒自己的过失,安慰自己的良心。若果然能够实行,某甲自然如释重负。但这时侯某乙已然死了,使他失却补过的机会。某甲因此更要抱憾终身,再没有补救的方法了么。在道理上却是不然,某乙的死无关于某甲的补过,因为他若把产业还给某乙的子弟戚族,照样可以洗刷罪恶。倘然某乙连子弟戚族都没有,那他还可以把这产业捐给慈善事业,救济苦人,这也和直接还给某乙并没两样。因为他帮助苦人的动机,是起于某乙身上,所以他在良心上也对得住某乙了。按这道理来说,你日后并无须直接报答式欧,只能专心去做好事,帮助旁人的困难,原谅旁人的过失,就是间接报答了式欧。你是受了式欧的刺激,才这样去做,那么你所做的事,便无异于式欧作的。白萍说过,人受人的恩惠,不要仅只认定了个人,应该认为是社会所赐的恩惠。若有余力,想要图报,也不必报答原来施恩的人,能尽力再帮助旁人就行。这是人类循环互相的道理,姐姐你要想清了。”如眉点点头道:“好,我懂得了。我的想头可没你那么高,我只知道像我这样面貌丑陋,品格低下的人,这一世也不易被人看重,只有把自己当作男子,尽力作些好事,结果还许得些怜恤。再说我自从有生以来,永没作过好事。从今以后,也该补一补当初害人的缺陷了。珍妹你是明白人,只求以后多指教我吧。”龙珍道:“咱们彼此一样,若把自己当作女子,恐怕到处受人轻视,只可勉作男子的事,来安慰自己。在以前我还觉着当尼姑是一条道路,如今才知道错了。尼庵里清静无为,每天都由寂寞生出许多痛苦。不如改为勤劳作事,一面帮助他人,一面安慰本身。咱们随淑敏他们到南边乡村去,就是把终身都用为帮人作事的上面。”如眉欣然道:“是了,我们既从此认自己作男子,那么以前作女子时候的事情,就都看成前世的梦一样吧,不去想了。”龙珍笑道:“这不是爽快话?你还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如眉想了想道:“不过还有一样。你得把咱们方才听说的话。向式欧他们表明一下,要不然怕他们见我过于坦然,倒要看作没廉耻了。”龙珍道:“这你又过虑了。但是我总该叫他们明白。现在你且坐着,我去向他们谈一谈,趁早打开这个僵局。”说着便走出门去。

  须臾领着淑敏、式欧、式莲、祁玲,一同进来。大家都嘻嘻笑笑,各无拘忌,如眉也恢复了平常的态度。大家说着闲话。渐渐提起淑敏仲膺要回南组织新村的事,式莲仍在反对。以为城市中可发展的事情很多,何必非走到穷乡僻壤,作那小规模的事。倘然受不得苦,成不了功,再跑回城市来寻出路,可就延迟几月,不知要失去多少机会,我看你们还是仔细考虑的好。淑敏笑道:“莲嫂,我的意思完全与你不同,人的事业,并不定在繁华境中飞黄腾达,乡村照样也能做一番事业,—个人能把一村治理好,和治理好一国,是同样的成功。不过你的意思并不为错,我所以不听你的劝告,只于人各有志罢了。我之不肯居住城市,与你不愿去乡村,也是一样。现在要重托你的,就是我离开北京以后,式欧哥的一切,全都请你照顾了。但是我离动身还很有几日,明天虽要到天津去,等公司再行拍片时,仍要回来。起码得住一个多月,有话那时再说吧,你们现在可以安歇去了,我还要替珍姐柳姐归理住室。这两天我跑得很乏,也要早歇会儿。”式欧道:“你明天定要走么?”淑敏道:“走是走的,可是不久便回来,咱们有话等清闲再说。”式欧应着便出去了,须臾式莲也随着出去。剩下祁珍向淑敏道:“珍小姐和柳小姐在哪里睡呢?我看不如请她两位到我房里住,我到这房里给你作伴儿。”淑敏道:“还是请她二位在这房住,我去陪你。”祁玲道:“也好,现在我就给她们二位铺上床好么?”淑敏道:“珍姐你们也乏了,就睡吧。”说着和祁玲把床铺好。道了安置,方才与祁玲一同出去。

  到了厢房里,淑敏进门,就倒在祁玲床上,叫道:“这一天可乱死我了,这才得清静。”祁玲坐到她身边,笑道:“淑妹,我审审你。你和那边仲膺怎这样快就弄到一处?只两天工夫啊。”淑敏笑道:“我们都是恋爱速成学校毕业,这有什么稀罕?你没见外面的男女,常有四个眼珠互相一看,就成了夫妻。经过的时间,只有几秒钟,比我们这两天的不更是速成么?”祁玲道:“我瞧你们的事,总算木已成舟。不过我对于你的行为,还是反对。”淑敏道:“你脑筋太固执,我不是很透彻的对你说过,白萍芷华,若不能复合,恐怕将来他俩都要得到很悲惨的结果,我以朋友的资格,不能不设法撮合他俩。但是把他俩救了,便要害煞仲膺,而且这件事的成功,不啻由仲膺的灵魂中将芷华抢出去,所失太大。我这主动者应该对他负赔偿的责任。而赔偿的物价,便是我的身体和灵魂了。”祁玲道:“你所说的都不是我要反对的正题,我只为你打算,旁人牺牲只有一层,你却牺牲着两层。”淑敏道:“怎么呢?”祁玲道:“第一层,你把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如意郎君白萍失了,倘若你仅于失却白萍,那还希望再得一位多情伴侣。然而你现在竟为仲膺而嫁了仲膺,他是完全爱着芷华的痴情人,恐怕不易把爱情给你。再说你勉强出嫁,也未必有爱情可以发生。因此你既把好机会错过,又自己堵塞了幸福之路,岂不是一误再误么?”淑敏摇头笑道:“你错了,这是太重视白萍,而轻看我们仲膺。我敢保仲膺已经十分爱我,我也正爱着他。我们永远是幸福的,你不要误会。”说着忽立起笑道:“祁姐,劳驾你把床铺好,等我回来睡觉。”说完便向外走。祁玲道:“你上哪里去?”淑敏走着道:“我到前院看看仲膺,他不见着我,恐怕不易入睡呢。”

  祁玲眼望着他的后影儿,不禁怔了半晌。暗想淑敏真太怪了,她所作的是何等伤心的事?抛却所爱的情人,去嫁无关系的陌生者。若在旁人,正不知怎样悲酸惨痛。想不到她如此兴高彩烈,好似非常可心如意。并且听她说话更像与仲膺两方都有了爱情。即使这是可能的,但在短短的两天中,也是件奇谈。因为仲膺不是浪子,淑敏也非荡妇,这速成就太可异了。不过他们的情形虽叫人莫明其妙,无奈事实具在,双方都有得意的模样,自己以前所抱的不平与忧虑,真是杞人忧天了。原来祁玲自从进了公司,便很瞧重了白萍。以后淑敏和白萍和好,她更是十分赞成,恨不得这一对璧人,成为眷属。但是事情渐渐变化,淑敏自愿牺牲,重联白萍夫妇的旧好。祁玲的意思却仍一成不变,认为无论如何,必须见白萍和淑敏成为连理,才是快事。她也自有其片面的理由,以为芷华已与仲膺结婚,成局不可破坏,淑敏只与白萍进行婚事,两方各不相扰,便是最妥当的办法。连她看见白萍为芷华而吐血。也当作不关紧要,应该急忙把芷华送回天津去,交给仲膺,而白萍这边,由淑敏伴护,才是正理。无奈淑敏的行事,完全与她相反,倒把白萍芷华弄到一处了,祁玲已是老大气闷。及至淑敏到天津去维持仲膺,祁玲更自反对,竭力向淑敏劝阻。淑敏不听,仍自去了。祁玲也不自解何以这样反对淑敏的作为,只觉淑敏嫁白萍才是幸福,而且也无碍于芷华。因为芷华已很安适的嫁与仲膺,并不需重归白萍,已在幸福之中。若按淑敏这一翻案,就是白萍芷华一对如了愿望,淑敏和仲膺这一对儿,可是勉强凑合,绝不会好。再说仲膺既未必爱淑敏,而淑敏以纯洁高尚的处女去迁就仲膺,也过于自轻,未必不被仲膺瞧低了身分,以致弄成不好的结果。祁玲抱着这种想法,虽也有些感觉用事,但她只一心爱着淑敏,认为淑敏行为错误,自己既不能阻止她,必需暗地施以挽救。于是穷尽心思,要破坏淑敏的计划。起初她还以为淑敏此去天津,多半要遭失败,仲膺正恋着芷华,未必肯接受淑敏的爱,或者竟表示绝不能舍弃芷华,而移爱他人。那时淑敏大败而归,当然要另想别法。自己再劝她放芷华回去安慰仲膺,淑敏自然也去安慰白萍,事情顺理成章的就更正了。所以祁玲在淑敏去后,就同式欧等同到外面住着游玩,静听消息,毫无动作。哪知事出意外,今天她偶然回来,进门便发现了奇事,淑敏竟把仲膺带着来了。再仔细观察,他俩居然有了结合。但祁玲仍不甘心,觉得淑敏必是破釜沉舟的对仲膺进了劝告,使仲膺加入牺牲,以成全白萍芷华。这结合仍然是痛苦的结合,照样该依自己原意加以破坏和纠正。无奈一时想不出办法,到这夜间就寝之时,淑敏到了她的寝室,房中只有两人,才忍不住的说出那些话。不想淑敏竟用欢娱的口吻回答,不特露出已和仲膺心心相印,并且便把以前和白萍的恋爱经过都淡忘了。祁玲不由感觉惊诧,暗想现在多情的少爷小姐,竟这样么?据淑敏说,仲膺是离开芷华不能生活的,但今天看他的情形,也没什么悲苦,反倒真爱上淑敏了。淑敏也只两日就把对白萍的旧情,完全转移到仲膺身上。这两人的心,也过于活动,叫人瞧着可怕了。从他俩的情形看来,男女的爱情,简直靠不住。什么叫爱情高于一切,真是谣言。就连白萍芷华也未必怎样真实,自己枉操了心。完了,以后再不多管了,随他们闹去吧。

  祁玲想到这里,瞧淑敏高高兴兴的出去,知道她急于去到书室,赶快投入仲膺的怀抱,不觉怅然若失。更后悔自己枉替古人担忧。祁玲本来最爱淑敏,今日忽然看破了她的人格,才知也是心意浮薄的女子,就和失去一个最敬爱的朋友一样,心中发闷,便觉着房内喘不出气,慢慢也走出房外,想到院中吸些空气。她原穿着平底鞋儿,走路毫无声音,悄悄的到了窗外,倚门而立。无意中见从窗中射出的灯光,映到院当中的大荷花缸上。那缸的旁边,立着一个人,正双手攀着缸的边沿。头儿没入两臂之间。祁玲方要喊问是谁,猛瞧出是淑敏,心想她不是上前院看仲膺去了,怎在这里作什么?自己倒要瞧个明白。想着就屏息不声,眼光只向淑敏注着。只见淑敏身体在频频颤动,仿佛站立不稳,故而扶着荷缸支持。这样过了好半晌,祁玲正自纳闷,淑敏忽然放下手来,痴立了一会,又将手在面部掩着,似在拭泪。接着她就点了点头,又一顿足,才向前院走去,而且走的情形,竟似两条腿拖不动身体似的,一步一步的挪出去。祁玲瞧得明白,猛然醒悟,自己竟错怪她了。她并非浮荡,她并未忘记白萍,更未尝爱着仲膺。她今日一切愉快的表现,完全是做作,其实一片芳心早已碎了。她所说已从仲膺那里寻到幸福,全非由衷的话,不过用以安慰旁人罢了,她自己仍然落在牺牲的苦境中。只瞧着她方才在自已面前,作出将去欢会情人的欢乐的模样,可怜一出房门,就变成万种悲哀,她是实不愿与仲膺相处。只为他人打算,还得勉强欢笑去哄着所不爱的人。这尚止于一时,已然如此痛苦,若终身下去,她将要永远享受那对人欢笑背人啼的苦楚,这不太凄惨了么?我既然和她交谊很深,怎能坐视不管?当今之计,只有仍本着我的原意,趁他们变局已定而未全定的时候,设法急速收抬,挽回淑敏的终身幸福要紧。

  祁玲想着,翻身又回房中,倚在床上,竭力运用脑筋,寻思办法。但想了半天,还自不得主意。急得不住出汗。忽然想到方才自己既错疑了淑敏,可见不也错疑了仲膺,或者仲膺也和淑敏一样的满腹辛酸,无可告语。现在最好第一步把芷华和仲膺重弄到一处。好在此际她二人全在北京,并无难处。想着好似鬼神拨弄似的,脑中灵机大动,立刻把腿一拍,叫道:“有了,这样准成。”话未说完,忽听面前有人问道:“有了什么呀,告诉我。”祁玲吓得一跳,抬头瞧,原来淑敏回来了。倒觉窘了起来,不知回答什么是好。淑敏又追问道:“你自己在这里捣鬼,自言自语,到底说有了什么。”祁玲道:“你问哪,我偏不告诉你。”淑敏道:“你非告诉我不行。”祁玲道:“你不必问,是你的事。”淑敏道:“我有什么事啊?”祁玲道:“傻小姐,这还不容易明白?我是因为你和边先生有了新结合,想要给你们送些礼物。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淑敏含羞道:“呸,这还值得……你送什么?”祁玲道:“暂时不能发表,等买来再叫你知道,才有意思。”淑敏便不问了,祁玲才算掩饰过去。

  过了一会,又小作闲谈,淑敏直打哈欠。祁玲看了看钟,天还不到十一点,便道:“你怎这样困?”淑敏道:“昨夜我没睡好,对睡魔欠下债了。”祁玲道:“欠债快还,你就上床去睡。”淑敏才卸了外衣,只剩贴身小衣裤,倒在床边道:“对不起了。”祁玲道:“不成,你睡床里,我睡床外。”淑敏道:“我睡惯床外了。”祁玲道:“你先睡就该在里面,省得我上床不便,而且我每天总要躺下两点钟以外,才能睡觉,麻烦多着呢,必得在外面睡。”淑敏实在乏极,就翻身滚到床里道:“谁叫我今天落到了你的势力范围里面?就得受你压制。”祁玲笑道:“呦,委屈你了,明天告诉你的边先生,叫他来替你报复吧。”淑敏呸了一声道:“狗嘴不出象牙,我不理你。”祁玲道:“我的嘴是狗嘴,能说出“边先生”三个字,也算吐象牙了,别不理我。”淑敏道:“我真困了,好姐姐,叫我睡吧,明天早起来谈。”祁玲原巴不得她睡。就不再说话。淑敏原也有无限心事,起伏如潮。无奈因失眠已有四十点钟,精神实支持不住,躺下头脑一阵发昏,便自酣然入寐。祁玲等了少须,低声唤她,不见答应,便也轻轻倒在她身旁。仔细听时,她已发出微细的鼾声,知道已睡沉了,便也静卧了一会。等几上钟到了十二点,才自坐起,对着电灯怔了会子神儿,再回头瞧淑敏,见她在梦中正含着天然的笑。那一副宜喜宜嗔的容貌,实在令人爱怜。再想到她素常的聪明仁慈任侠种种好处,更觉得不忍任她走入歧途,自己才要挽回这个局面。便不及细加思索,轻轻拿了件长衣,加在身上。又把电灯熄了,才蹑着步儿走出门外。

  在院中打了两个转儿,仔细想妥了步骤,就先到了外院。见那小书房灯火犹明。蹑着步儿到窗前看时,原来仲膺尚未睡眠,坐在窗前执着笔写字。祁玲便轻敲窗户,里面仲膺问道:“谁呀?”祁玲道:“我姓祁。”仲膺道:“祁小姐么?请里面坐。”祁玲道:“好。”说着便走入室内。仲膺不知她何以深夜来访,只得先行让坐。祁玲道:“我不坐,只要跟您说几句话。”仲膺一怔道:“您请说。”祁玲道:“我和白萍原是朋友。前天芷华来了,也和我同房住了一夜,谈得很投机,生了感情。她在为难时,也向我吐露心事。这次她陪白萍在公司,我偷着去瞧她两次,她都对我痛哭。今天我从淑敏口里,得知你们作出的结果。方才又偷着到公司去,芷华已成了呆人一样,她拉我到外面,悄悄的说了许多话。她很明白这是淑敏一人从中播弄的圈套,生生把她和你分离。她认为你虽然曾和淑敏到公司去,表示了那样态度,但绝非出于你的本心。她知道你离开她不能生活,绝不会与淑敏结合,终久你要伤心死的。她认为和你正式结过婚,不能瞧着你落到苦境中去。可是事情弄到这样,业已不能挽回,她实在没法,还是想自杀。”说着见仲膺低下头去,在颊旁隐隐现出一道水糟,挂着水珠,知道他已万分刺激了,便接下去道:“我当时便劝她说,作事不可太莽撞。你从前天到北京来,就未和边先生直接见面,都是淑敏在中间播弄。但是淑敏在中间所播弄的是什么,大约她对两方面各有说法。你和边先生始终不明真相,把终身命运都由着淑敏处置,岂不冤枉?最好你和边先生见个面儿,当面说明一切。若非得照着现在的局面作去,绝没挽救的方法,那时再自杀也不为迟。据我看白萍和淑敏,是曾发生过恋爱的。他俩本来已将达到结婚的程度,事情就坏在你这一来,白萍这一病,淑敏就大变心计了。倘然没有你和白萍这一节意外的事,大约至多三月以后,白萍淑敏便成了恩爱夫妻。但是以后若能把状态恢复到你未来以前一样,他们未必不照着原路走去吧。芷华听了我的话,沉思许久,才说出请我背着一切的人,引边先生和她见面。我自然答应,并且约定就在今天夜里。方才我回来并不敢稍露形迹,怕误了你们的事。幸而今日淑敏睡得甚早,我才偷着出来,通知您一声。您想在什么地方和芷华见面呢?”仲膺拭着泪道:“谢谢祁小姐,我现在心都碎了,想不出来,请您替寻个地方吧。”祁玲道:“我想你们见面,并不要瞒什么人,这是很光明的,不是私会,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仲膺道:“要不我就随你到那公司去吧。到那里我先在外面等着,您去唤她出来。”祁玲本没见芷华的面,以上所说都是谎话。不过要先安置仲膺,使他等候,然后自己再去说服芷华。但是成功与否,还不敢肯定,如何肯带他到公司去呢?她略一沉吟,想要托词使仲膺另换个地方。无奈仲膺心急如火,又催着道:“咱们去吧,因为去到公司可以早些和她相见。”祁玲被他逼得不及思索,就漫然答道:“那公司是夜游子的聚处,这时正有多人出进,恐怕去了也照样不能说话,还得另寻地方。我看你简直就在这里等着,回头我把芷华领了来。淑敏一家人全都睡了,清清静静,绝不愁有人打搅。”仲膺摇头道:“在这里我总觉不安。”祁玲道:“你放心。我担保没事。再说你和芷华是什么关系,还有什么怕人的不成?”仲膺被她说得默然无语。祁玲道:“您等着吧,我走了,迟不到一点钟,她就会来的。”说完便一直走出。

  悄悄再过去向后院瞧,各屋灯光都已熄了,前院也只有小书室一窗犹明。她毫不迟疑,悄悄走到大门口,拨开门闩,开了插管,将门开放,轻轻走出。又回身将门掩上,才下了台阶,匆匆的走着,一面走一面腹内打着对付芷华的草稿儿。走过几道街口,才遇见洋车。雇了一辆坐上,直奔公司。打发完车钱,见街门关闭,就按了几下电铃。有听差的出来开门,一见祁玲,便问道:“祁小姐,怎这晚还来?”祁玲道:“我来看林经理。”说着直向里走,她原是公司中的演员,听差的当然不加注意,任她走入。祁玲走进白萍所住的院里,见四面也是漆黑,只经理室的后间仍在灯光闪射。这时听差跟进来道:“祁小姐,我替你开院里的灯,这儿太黑。”祁玲忙低声道:“不必,不必,我这儿很熟,不怕黑,你快去歇着吧。”听差方自退去。祁玲停足立着,默思一会,方缓缓举步走向白萍住室的窗前,屏着息儿,自窗帘的隙处,向内张望。只见室内灯光惨淡,白萍睡在床上,偃身向内。芷华却坐在床头,一只手抚着他的肩儿,一只手支着自己的下颏,双目直注着对面,似乎一个思想家立在海边,远望着数千百里以外的云光波影,而正在作深密的考察。但实际对面除一张小几放着暖瓶以外,别无所有。她脸儿发着奇异的神情,面上寻不出哭的颜色,更寻不出笑的颜色。只是眼以下的皮肤,似已失了光洁。颊的下边,挂着半乾涸的水珠。而接近颊边的襟头衣服,已湿了一大片。祁玲看了半天,见她始终如石像一样,绝没稍有转动,眼中也更没新的泪痕流下。祁玲猛想到仲膺正在家中等候,这不是可以因循的时候。欲待敲窗唤她,又怕惊醒了白萍,便将身一转,走向经理室的房门,挨身进去。

  这经理室本是白萍卧室的外间,和里面只隔一道门帘,帘上铺满了灯光。里面的门也未掩。祁玲就蹑脚走到里间门口,轻轻掀起门帘。芷华却因没望着门口,并未瞧见。祁玲又怕床上白萍惊觉,不敢作声,只好探着头儿等侯。无奈芷华好似发痴一样,半晌也不移动。祁玲没法,只好轻轻吹唇作响。芷华才似突然醒转,移过眼光,瞧见祁玲,忽的愕然立起。祁玲料着她就要作声相唤,忙先向她使了个手式,掩住自己的嘴,又摇了摇头。芷华领受了她的暗示,没有说话,但狐疑的神色已充满了面上。祁玲明白这房里是危险的,就向她招招手,便自退出,走到院里。迟了会儿,才见芷华慢腾腾走出来,到了面前,低声叫道:“祁姐,你大夜里……。”祁玲不等她说完,就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我有件事要和你说,请你随我出去一趟。”芷华听了,暗想自己和祁玲交谊很浅,只有一两日的认识,她寻自己所为何来?而且她寻常都称自己作边太太,何以今日忽改了称呼?大约淑敏把自己的事已告诉她了。当下略一犹疑,便道:“祁姐,您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不好么?何必定要出去。我我……”说着向窗上看了一下,似乎在说房里有病人,自己不好离开。祁玲道:“我想还是到外面说去的好,因为我要说的,是与你很有关系的事,并且受一个人的恳托才来。”芷华悄然道:“淑敏托你来的么?”祁玲摇头道:“不是,仲膺。”芷华听了这两个字,倏然又变成不动的石像。祁玲也不再出口,只等侯着她的最后表示。过了半天,芷华忽地举起手来,好似神懒腰似的,双臂上伸,停留许久,才落下来,却落到祁玲肩上。随着她就颤声问道:“他在哪里呢?”祁玲道:“这一层先不必告诉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我要叫你知道一些事情。”芷华道:“您和我说么。”祁玲道:“是的,因为仲膺的意思,要先由我把真相报告你,然后再请你决定宗旨,省得你冒然和他见面,大家都难以为情。”芷华想了想道:“在这里说不成么?”祁玲暗想在这里固然没什么不便,不过离白萍太近了,恐怕他潜在的吸引力,有碍于自己计划的进行。便道:“这里总有人出入,还是外面去好。只当我邀你到街上散步,走着路就谈了。”芷华徐徐才答道:“也好,您稍候,我进去料理一下再去。”祁玲道:“病人睡的正好,不要扰他,咱们出去转个圈儿。也费不了很多时间,走吧。”芷华不自主的被祁玲揽着向外走到大门口。见门儿居然未关,想必那当差知道祁玲稍迟便走,故而任门开着,以省启闭之劳。

  当时二人俏然出到门外,芷华道:“咱们往哪里去呢?”祁玲道:“随便走走好了。”口里虽这样说,但脚下却向着淑敏家的路上进行。芷华和她并肩走着,转出巷口,忍不住问道:“祁姐您可说啊。”祁玲点头道:“好,我从头里说。关乎你们一切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我是局外人,没有插口的余地。但是今天我忽然发现了可怕的危险情形,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所以才来多管闲事。我从开头说起吧,俗语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事里面的真相,你还不及我明瞭呢。就以白萍先生的突然吐血而论。说着停了停,才又改换口气道:“白萍曾和淑敏恋爱,并且已经订婚。这个……你有过耳闻么?”芷华猛然想起淑敏在天津,当自己与仲膺结婚前夕所说的话,忙道:“不错,我知道,淑敏曾告诉我的。不过……她是为保全我……。”祁玲听着,微然一怔,但也不追问细情,仍接着道:“你知道就好说了,他们俩的爱情。实已到了最热烈的程度,眼看就要正式结合了。恰巧你在这时候到北京来,白萍遇见你正在要和淑敏结婚的时候……。那么他吐血的原因,你总可以明白了。”芷华听着,突然握住祁玲的手,似已大为震动。祁玲又道:“你想,在这时候,淑敏见白萍吐血,她心里发生什么感想?你那副茫然无主的态度,又使她发生什么感想?她除了牺牲自己,给你们撮合,还有什么路子可走?不过这里面却未必没有伤心和负气的意思吧。她把白萍和你送到公司,又想到仲膺那边是非常可虑,故而不顾自己处女的尊贵,抛舍终身的幸福,去到天津,冒着羞耻,把仲膺拢络住,以免发生意外。她的心真用得太苦了,不过仲膺哪能把爱情轻率的给她呢?只为淑敏说得天花乱坠,告诉他说,白萍怎样为芷华得病,芷华也怎样依恋白萍,但是他二人还各有顾忌。白萍怕对不住淑敏,芷华怕对不住仲膺,因此全都进退两难。但他俩又舍不得离开,故而要藉自杀以除去苦恼。淑敏把这些不甚实在的话报告仲膺,又向仲膺献计,表示出自己甘心牺牲,要与仲膺成为情侣。然后急速回北京到你和白萍面前,发表他俩的新爱情,好叫你和白萍看着他俩已都得归宿,减去不安的心,也扫除自杀之念。仲膺当时受了淑敏假话的感动,认为淑敏既曾与白萍相恋,如今竟肯为白萍而牺牲,那么自己更与芷华相爱,怎不能为芷华而牺牲。于是便答应了淑敏,才一同来北京到你们面前,演了一回戏剧。他们以为对你们应该作的事已做完了,以后只剩了他们的苦境。两个毫无爱情的人,被迫走到一条路上,表面虽都当作喜事,实际还不是惨事么?今天他俩从这里回到淑敏家中,吃过晚饭,就都无精打采,各自安歇。淑敏和我同房睡,我发现她那对人欢笑背人啼的情形,便知道她是要永远痛苦下去。当然她是不能爱仲膺的,然而情势所迫,偏要叫她永远与仲膺同居,这是多么惨酷的罪孽呢。因而我又生了好奇的心,觉着淑敏这面如此,还是疑心女子应有的状态,但不知仲膺那边是何情形?或者男子心情活动,见异思迁,已把淑敏爱上了。倘若那样,也许将来他俩能由无情变成有情,痛苦转成幸福。于是我等淑敏睡着,使悄悄起来,溜到前院。隔窗向仲膺所住的小书室中窥看,哪知仲膺却正在泪眼愁眉,长吁短叹,喃喃自语的说话。我听了半天,原来他说这样痛苦日子绝不能过下去,与其成为疯狂,还不如及早寻个死路。说了半天,就似下了决心,提笔写了一封给淑敏的信,上面大意说我为着芷华,实在不忍和你相爱。而且我也很明白你是迫于不得已才与我发生这无理性的爱情,你是痛苦的,我更失去芷华就再寻不到幸福,现在我已永久躲开这世界了。一面芷华可以减去不安。专心和白萍共谐白首,你也可以消了这不自由的牵挂,重觅合理的俘侣。底下又写了许多永别的话,并且希望淑敏把这悲惨消息永久瞒着白萍芷华,他自会去长眠在一个永不会发现的地方。他写完这信,又在房中踱着。我一瞧不好,恐怕真个要发生意外,就闯了进去劝解。但是劝解哪有功效呢?他只一口咬定没有自杀的心,这更是决心的表现了。我没法只好仔细解说,就出了个主意,叫他和你见个面儿,两下商量,斟酌轻重。倘若你们复合能无害于白萍淑敏,还以复合为是,何必往绝路走呢?你若自杀,叫芷华知道,她当然也不能活,你的罪孽可就大了。”说着缓了口气,又道:“我当时说了许多话,才把仲膺安慰住了。我并且允许他,尽我的力量,恢复你们的原状。他很顾虑白萍的将来,我说:‘白萍是毫无危险,因为白萍已经爱了淑敏,这回的暴病,只是因突遇芷华,感到进退两难所致。连淑敏的许多张致,也都是由于芷华。若是芷华能明白这层道理,赶紧远离,那么淑敏和白萍定然再达到互相需要的结果。不过你边先生当然也要和芷华取同样行动才成。’仲膺听了我的话,似乎心已活动了,回答我说:‘情势既是如此,我能重行得芷华,而不妨害他们,当然我也并非乐死恶生,很希望能与芷华重度光阴。不过芷华为人,多情念旧,她既与白萍相处,未必肯离开了。’我说:‘这固然不敢断定她的心理如何,但是我可以试着向她进言,她若明白了事体的轻重,知道白萍与淑敏的痛苦,都是她所给与,若是恢复旧状况,与你边先生重合,就能成就两对美满姻缘。若是恋着白萍,就要一个人自杀,一个人永远痛苦。而且芷华自己也未必能使良心安稳。白萍重得芷华,而失去淑敏,觉得美满或是遗憾,都不可知。这许多方面,芷华若都仔细思量一遍,未必不肯重来见你吧。’”

  祁玲说着,只觉芷华的身体颤颤的倚到自己身上,手儿也紧紧握住自己的臂儿,好似已震动到不能支持了。祁玲只装作不注意,但暗地用力扶持着她,提防她猝然跌倒,仍自缓缓走着道:“我把边先生说得完全信任了,才要求他在清晨以前,不要再萌死念,我尽着这短时间办去,向芷华小姐劝告。她若能醒悟,自然立刻前来随你同行,若是不肯,我也就不管了,那时你再死不迟。边先生依了我的话,所以我就直到公司邀你,到外面来细谈。现在请你把意见告诉我,我好去回复边先生。”祁玲说的这一番真中带假、假中有真的话,把劝告芷华的意思,都已隐藏在所述与仲膺问答里面了,所以把自己来访的经过和原因说完,不必再正式直接进言。而情势的轻重利害,已足使芷华了然于心了。

  果然芷华听完之后,在心中先是一阵麻乱与凄悲,继而渐渐定下了心。便觉由祁玲言语中,得到几个重要观点:第一是仲膺行将自杀,非自己不能挽救,第二是白萍和淑敏已有婚约,自己所认为白萍的病由于感触,而不知里面还含有别的情节,第三淑敏的竭力撮合,是因为不忍和自己争夺白萍,故而倒行逆施的自图牺牲,第四是自己若复归仲膺,救了他的性命,还正如白萍淑敏的希望,可以使他们仍依原议结婚。这样一想,自己应该走的路,已很分明的摆在面前了,更顾不得多加思索,就拉着祁玲叫道:“祁姐,我原知道白萍淑敏有着关系,不过白萍一病,我把我的思想闹昏了,这这这……假如我走了,白萍不会出意外变化么。”祁萍笑道:“我的傻妹妹,你怎想不开?我固然不敢说你走了白萍反倒如愿,但是换淑敏在他身边看护,未必使他的病状比你守着时加重吧。”芷华心内如被刺了一针,又道:“淑敏要不管……,她不会不去看他么?”祁玲大笑道。“芷华姐,你的神经乱了,你怎会问出这话?你走了淑敏就任白萍……。”芷华被祁玲的态度魔得迷迷惑惑,倒以为自己问得可笑。本来白萍淑敏为碍着自己才离开的,自己一走,他们还不立刻便聚到一处?便拦着祁玲道:“你不必再向下说,我明白了,多谢你今天能指引我这条道路,使我稍得减轻罪孽,你领我快寻他去。他是在……”说着就拉了祁玲,要向前疾走。祁玲反而立住道。“你不能谢我,我只为受了仲膺的感动,把他的情形传达给你,并不是前来指引你什么道路,一切都要你自己斟酌定夺的。而且这事关系着你们四个人的前途幸福,目下生死,你可要仔细想好了,不要遗留后悔。”芷华听了。突将手掩了脸儿,倚到路旁一颗树上。

  过了半晌,忽又拉住祁玲的手道:“姐姐,我可怜啊,只为作了一回错事,就永远被这恶劣命运支配着,无法逃脱。我早知道只有死了干净,可怜眼前局面,又叫我寻死不得。现在的事,白萍呢,我固然知道他是需要我的,无奈我太伤了他的心。如今他又与淑敏订了婚约,足见是不甚需要我了。而淑敏却需要白萍,仲膺可又需要我,我从昔日造成这个可怕的局面,害得大家都在痛苦,到现在我已失去自主的能力,只求怎样能顾全他们,怎样能补救自己的罪恶。至于我个人的意志,完全不能顾及了。现在这事摆在面前,很是清楚,好似转圈儿追逐。我追着白萍,仲膺追着我,淑敏又追着仲膺,白萍又跑在淑敏后面,这都是极苦恼的。但只要大家同时翻身回头,就各得其所了。我就作回头的第一个吧。祁姐,你快叫我见仲膺的面。”祁玲道:“仲膺就在淑敏家里,你随我去。”芷华道:“那我如何能去,万一和淑敏遇见,岂不……”祁玲道:“淑敏早睡了。”芷华道:“睡了还有个醒,总是不安。”祁玲道:“你以为淑敏能在黑夜里,再溜进仲膺房里去么?倘若那样,我倒多此一举了。”芷华道:“我并不是那样想,不过我进到她家里,又是去寻仲膺……。”

  祁玲想了想,果然不甚妥当。固然淑敏已睡,不会有相遇的可能。但是只怕万一撞破,这事体恐怕又要变化,还是小心些的好。想着便道:“我想你和仲膺在此地都没有牵挂,见面后不是可以立刻携手远行么?那么你就先随我到淑敏家,你在门外等着,我进去把边先生叫出来,你们见面再商议到哪里去。”芷华点头道。“这样还好,咱们快走吧。”说着四顾寻觅洋车。无奈夜已太深,街车都没有了,只得放步前行。

  芷华走着道:“我还得求祁姐些事。”祁玲道:“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力作得到。”芷华道:“我见了仲膺,说不定立刻离开北京了。白萍那边没有人服侍,淑敏当然要去代替我的。不过我还不……求你在她旁边怂恿着,越快去越好,白萍是不能离开人的呀。还有,明天她们发见我和仲膺同时失踪,一定大为诧异。请你撰个谎语,就说我黑夜里突然来寻仲膺,带他一同跑的。因为我本该留一封信,不过现在头脑昏乱,没有拿笔的能力,仲膺想也如此。或者在今明天我能给他们寄一封信来,但是也许从此没有消息了。祁姐,你务必替我作到这两件事。”祁玲听了,几乎落泪,知道她第一个要求,是仍不能忘情于白萍,第二个要求却是想要叫白萍明白,她为偏爱仲膺,竟抛下害病的旧夫,不顾而去,定然大生怨恨,免去日后对她的思量,才可专心与淑敏和好。便喟然答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吧,我都能替你办到。”芷华抱住她的脖颈道:“姐姐,你这才算救我到底,将来……也许咱们不易见面,可是你要永远记念着,有个妹妹终身感激,任何时候都在替你祝福。”祁玲道:“咱们无须谈这些。不过你和边先生离开这里,想到何处去呢?”芷华道:“我个人不能决定,总须和他商议了再说。”祁玲道:“你们还想在京津两地住么?”芷华摇头道:“我是决心离开了。”祁玲道:“那么你随边先生回他的故乡不好么?”芷华道:“只要他愿意回去,我当然随着。”祁玲忽发出叹息的口气道:“为大家的幸福打算,都离远些吧。”芷华低低应了个“是”字,便自不语,只默默靠着祁玲向前走。

  祁玲不再作声,只自暗想,自己的计划已成功了,对双方陈情喻势。虽然中间有好多谎语,不免欺骗意味,但是立意原为成全他们四人,不为有伤道德。但是仍要慎重,在芷华和仲膺见面时,不可叫他们多说话,免得露出自己双方掩饰的破绽。而且须急速催他们快走,只要一上火车,就算大局全定,不会再有反复,自己便好用全力拨弄白萍淑敏这一面了。

  想着仍自前行,不久便到了淑敏家门首。祁玲立在阶前,沉吟了一下才道:“你等着,我进去他就可以出来。你进来在门洞里立会儿吧,省得半夜在街上受风,也叫过往的人猜疑。”芷华便与她相携进了大门。祁玲在暗中拍拍她的肩头,就要入内,却冷不防被芷华抱住,乱吻着她的脸儿。祁玲隐约听得芷华心中急速的跳动,知道她感激已极,便由着她吻了一会,才轻轻推开她的手,躲身走进去。到了院中。见小书室内灯火犹明,就匆匆向房门走去。不料还未迈进门限,猛听身后有人叫道:“祁女士么?”祁玲愕然回顾,才见有一个人影,直立在屋檐之下,立刻明白是仲膺,便叫道:“边先生,您在院里呢!”仲膺应道:“是,您回来了。”祁玲仍直向房中走入,仲膺当然紧跟着进来。祁玲坐在床上,喘了喘气才道。“你预备了么?”仲膺道:“我预备……她来了么。”祁玲道:“她正在一个很近的地方等候你。不过我先要通知你几句话,芷华因为已受着重大刺激,她恐怕不能再受感情的过度压迫。请你在见面时不要提起白萍和淑敏的名字,并且好生安慰她。还有个最好的消息,便是她很明白淑敏有力量拯救白萍的命运,你的命运却非她拯救不可,故而她已决意要立刻随你回去。更希望永别京津一带的伤心旧地,能同你回故乡最好。”仲膺愕然道:“是……是么?”祁玲道,“你且镇住了神经,听我再向下说,她却不愿你在现时多向她絮叨,只愿倚在你怀里,随你带到哪里去都好。这个你都能作到么?”仲膺举手叫道:“我都能如她的意。只要她回来,天啊,祁女士,祁小姐,请你快告我她在哪里?”祁玲道:“别忙,几分钟内就能见她。可是你预备几时离开北京呢?”仲膺道:“自然越快越好。”祁玲道:“我知道这夜里二点半有一趟慢车到天津去。不过大部都是货车,只有两辆客车,还是三等。你愿意趁这趟车走么?”仲膺道:“好好,就趁这趟车。你可快叫我见她呀。”祁玲不慌不忙的瞧瞧自己的手表道:“现在整两点一刻,还差一点多钟,我看你和她见了面,就奔车站吧。”仲膺道:“是是……”底下还有话没说出来,祁玲已含笑摆手道:“来,随我来。”说着就向外走。仲膺随在后面道;“到底她在哪里呢?”祁玲道:“不必问,随着我自能见她。可是我还要警告你,她是经不起刺激的,你见着只一抱一吻就很够了。若是必有话要说,须知道从今以后,都是谈心的岁月,时候太宽裕了。”仲膺唯唯应着,走到大门后的门洞。因为大门在虚掩着,街上灯光不能射人,故而那里是漆黑。仲膺要抢到前面开门,祁玲也不拦他。仲膺却是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便奔出去与芷华见面。拉开大门,直跳出去。但是到了门外,不知该向哪一面走,只可立着等祁玲。哪知祁玲竟在门内滞留起来,半晌未出。仲膺不胜焦急,就叫道:“祁小姐,请你快些。”祁玲在里面应道:“来了。”说着就见从门内盈盈走出。仲膺问道:“向哪边去呢?”言未毕,就见她已走下阶石,仲膺借街灯的光一看,猛觉有异。她已扑到仲膺身上,抱住他的脖颈,啜泣着叫道:“仲膺……我又见着你了。”

  仲膺作梦也想不到芷华就藏在这门洞里,居然这样突兀的相见。心中初是一惊,继而一喜,惊喜稍定,又感到无限离合的悲凉,也抱住她流泪。叫道:“华,你……你又救了我了。”说着就要吻她。芷华忽然有所警觉,急忙松手,又推开了他,回头看看,却不知大门在几时关闭了。忙又跳上台阶,推那大门,竟从里面关了。芷华轻敲门板叫道:“祁姐,你出来,我和你说话。”门内寂然无声。芷华怔了怔,仲膺也跳到她身旁,低语道:“怎么门关上了?我怎么没觉得,只这一点工夫……。”芷华道:“你还顾得……。我想祁姐是暗示咱们教就此快走,所以她关上门进去。”仲膺点头道:“也许……是了,大概她是这种意思。”芷华摇头道:“我不能这么匆匆和她分别,她也未必已经进去。”说着仍敲门叫道:“祁姐,你总得出来,我有话说,要不然我就等在这里,永远不动。”说完里面还是寂然不应。芷华仍然等着。仲膺道:“想是她已进去了,你叫她也听不见哪。”芷华坚决的道:“不,不,她是救了我。要没有她,连我带你,或者还有别人,都会落在深渊里。再说咱们这一走,更不知今生能否相遇,我对于一个有恩的人,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么?”

  才说到这里,猛听门儿“吱吜”一响,倏然开放。祁玲从里面走出,笑道:“芷华小……边太太,你也太固执了,难道你还向我说番客气话么?”芷华在泪面上溢出笑容,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姐姐,我干嘛跟你客气?只求你在我们没离北京以前,再同我盘桓会儿吧。我还有……”说着回顾仲膺道:“咱们几时走呢?”仲膺道:“方才祁小姐说,一点多钟以后,便有到天津的慢车,我想早早的走。”芷华点头道:“姐姐就送我们上车吧。”祁玲道:“送你自然应该,不过我觉着你们这时,不需要有人在旁吧。”原来祁玲本不愿意在他们未上火车以前离开,但又不便自动陪伴,故而有了那番做作。及至芷华诚意相邀,所以便转回语锋道:“我看时间已然很短,咱们就一同走到车站去,再等候一会,车也就开了。”芷华仲膺俱都同意,三人便徐行走向车站。在途中各有心事,却都被一种悲绪塞住,有话也不能说出来。

  到了车站,幸而票房窗门已开,仲膺便去买了两张三等车票,和一张月台券。进站上了天桥,瞧见那一列客货车,正在桥下停着。凄凉的电灯光下,照着许多货客和脚夫路员等,张罗运货上车,单身旅客却是没有。因为这一趟车特别迟慢,沿站皆停,虽然在五点便开,但到北京的时间,却比那九点开的快车还要在后。所以除了压运商人,和在中途下车的乡人以外,几乎没人搭这一趟车。芷华仲膺是为早到车上消磨时间,当然另作别论的了。当下三人就在天桥上立着,遥望远天,都不知在想什么。祁玲原欲向芷华再作深谈,但碍着仲膺在侧。欲随便说些闲话,又觉这不是闲谈的时候,正在这时,芷华忽然挽住她的臂儿,徐徐向天桥下走去。仲膺正要随行,芷华回头向他使个眼色,仲膺便立着了。芷华挽祁玲到了桥下,向站台空寂的_边走去。祁玲知道他还有话说,便先挑引着道:“边太太,你这一走,想必远到南方,咱们恐怕很不容易见面了。”芷华悄然道:“祁姐,现在我的心乱了,你是旁观者清,请替我拿个主意。论理说,我既随仲膺远走,就应该对其余一切全都断念,这里的事可以无复挂怀。说句难听的话,他们可以当我死了,我也当他们不在这同一世界上。不过……祁姐是知道我的心的,白萍病体缠绵,我抛下他一走……固然我走了淑敏足能善后,而且我的走也成了铁案,无可更改。可是我心里总不大好过……”说着顿了一顿。祁玲道:“你这种难过,当然是人情所不免的,不过你打算怎么样呢?”芷华忽把声音提得稍高,叫道:“祁姐,你不要疑惑我又在犹豫,我现在要你拿主意的,是咱们二人的事。老实说吧,我忍心抛开白萍,对于他以后的消息,本该不闻不问。可是我又不忍,至于我想得到他的消息,一定倚仗你的秘密报告了。我因为不能断定怎样为对,还是从此永远隔绝一切好呢?还是应该知道他的消息呢?”祁玲想了想道:“这件事完全在于你的意见,我这局外不便代为主张。”芷华道:“我不要你代作什么主张,只请你给我参加些意见。听从与否,还在我个人,你不用负责任。这还不能随便说么?”祁玲沉吟道:“这样……我以为还在免去牵缠的好。你和仲膺一对,白萍淑敏一对,既然都得了归宿,就各自天南地北的度生活去吧,谁也不必扰乱谁了。你想,譬如将来白萍仍记挂着你,在淑敏当然还是一种精神上的损失,你不忘白萍,照样也是仲膺精神上的损失啊。你要记着,一个女子不能同时照顾两个男子,你不该在仲膺身边怀念白萍,也和白萍不该在淑敏身边怀念你一样。何况白萍自有他的正式夫人照顾,你若悬念他真是多事。至于大家日后如何,那全看各人的命运。淑敏为人你是知道的,有她作白萍的终身伴侣,你更没有挂心的必要。再进一层,譬如你定要常常知道白萍的消息,约我作传递音信的人,我也答应了。你随仲膺到了南方,我随时把白萍状况报告,假设白萍一切安适,你听了固然安慰,但是别忘了一面从白萍得到安慰,一面还要对仲膺生出惭愧……”芷华听着悚然一惊,低叫道:“哦……。”祁玲也不理会,又接着说下去道:“不过这还是好的,倘然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给了你,你将怎样?我这是随便说,太不检点。倘或白萍又病重了,你能抛下仲膺再回北方来看他么?再胡说一句,假设白萍发生意外了,你能不顾仲膺而殉他么?所以从这几点看来,我认为你大可以抛弃原来念头,走个干净斩截吧。这样与你们两方面四个人全有益的。”芷华听到这里,忽地转身走到站台边上的木栏前,好似向远处眺望初升的曙色。祁玲缓缓的随过去,又听她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这才完了。无论怎样,我的良心是破碎难补了。天啊,我也只得这么狠心……。”祁玲一拍她的肩膀道:“边太太,我的话只于供献意见,你却不要太看重了。”芷华转过身来道:“你的话是对的,对的,我当然应该照你的话做。不错,这与两方面四个人全有益,祁姐你是彻底的救了我们了。”说着忽又向后一退,倚到木栏上,脸儿别转向外。祁玲回头望望,见仲膺仍立在天桥来回走踱,暗想你这幸运的男子,应该怎样谢我?知道我在这里给你制造幸福么?想着忽觉臂部被人抓住,回头看原来芷华又转过身来。她用切望的眼光望着祁玲道:“祁姐,我决心不再作那拖泥带水的事了,现在就干干脆脆的一走,除了仲膺以外,谁也不再挂心。说我顾念全局也罢,说我太狠心也罢,反正我是这样作了。不过……。”说着又沉吟了一下,才道:“祁姐,你是阅历极深的,以后为我照顾着他们吧。”祁玲暗笑芷华言语前后矛盾,才说得那样斩截,毕竟还是放心不下,便道:“你放心吧,只要我的能力照顾得到,绝不会叫他们遇着你所颐虑的事。”芷华紧紧握住祁玲的手道:“好,祁姐,咱们一言为定,不多说了。可是我得了你这大好处,日后莫说报答,便是见面也未必有期。你只记着,世上有一双夫妇,在未死以前,永远感念你。”祁玲还未说话,猛听得边仲膺在天桥上叫道:“华,快过来,车就要开了。”祁玲忙道:“咱们话都说完了。你放心去吧。”说完便挽着芷华,走上天桥,和仲膺转另一个站台。祁玲叫他们赶快上去,仲膺芷华上,了火车,寻得座位,再探出头来时,已是汽笛长鸣。火车缓缓移动了。想再说话已不可能。他夫妇都含泪由窗中向祁玲点首告别,祁玲也连连挥手,直望到车出了站台。

  忽自觉脸上冷冰冰的不知在何时流下泪来。再回头看看,原来这趟车客人极少,绝无送行之人。站上职员和脚夫,都倏然散了,空阔的一座站台,只剩下祁玲一人。这时天上已变成灰色,曙光揭开了夜幕,阵阵晓风,吹得彻骨生寒。祁玲猛然动了苍茫之感,离别之情,觉得这里凛然其不可留,便匆匆走出车站,雇车一直回家。在路上瞑目打算好了对待淑敏的主意。

  及至到了家门,打发了车子,见街门仍然虚掩,便知道从自己去后,无人出入,消息定未泄露。忙走进去转身关好了门,直入后院。进到自己房中,借着窗上透入的晨光一看,见淑敏仍在面朝里睡着,祁玲暗笑,你还睡呢,知道这半夜起了什么变化了?想着且脱了自己的外衣,寻些温水饮着,润那永谈枯涩的喉咙。又坐在椅上歇了一会,忽然打了两个呵欠,暗想仲膺芷华业已走了,这里淑敏白萍的结合,已成定局,用不着过于急促,自己大可先行睡觉。等淑敏发现仲膺失踪,那时再告诉她。想着便轻轻移到床上。

  方要睡下,忽又转想不好,淑敏这一面早晚知道,不成问题。可是白萍那里,展转床褥,不能没人看护。芷华离开他已两三个钟头,若再等淑敏睡醒,发现仲膺失踪,还得经过自己一番陈说劝告,淑敏才能到公司看他去。这一耽误,起码须有半天,病人哪能等得了,不如现在就把淑敏唤醒,叫她知道了吧。当时祁玲沉吟一下,便伸手推着淑敏道;“淑妹,醒醒。”淑敏睡意正酣,只是不觉。祁玲又连连摇摆,淑敏才朦胧着道;“别闹,我正困,别别……。”祁玲把她抱起来,叫道:“淑妹,快醒,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淑敏稍为清醒道:“姐姐,干什么?”祁玲道。“我告诉你要紧的话。”淑敏道:“说,说啊。”说着仍向祁玲怀中偎去,似乎仍要睡着。祁玲道,“这样我不能说,你快起来,完全清醒了再告诉你。”淑敏含糊的道:“我醒着呢。”祁玲道:“告诉你,芷华走了……。”淑敏听得“芷华”二字,立刻把眼睁开,道:“怎么?她怎么?”祁玲推开她,走下床,把暖瓶中的水倒入洗脸盆中,叫道:“淑敏妹,你来擦擦脸儿。”淑敏道:“我是醒了。”祁玲道:“你不十分清醒,说什么也不成。”淑敏怔了半晌,怀着满腹疑虑,只可下床去擦了脸。祁玲又递给她一碗热水,淑敏喝了,道:“芷华有什么事?你快说吧。”祁玲道:“你且稳住了心,不要震动,现在你们的事完全变化了。”淑敏道:“什么变化?”祁玲道:“芷华和仲膺一同走了。”淑敏大惊欲起,忽又镇定了道:“我不信,你骗我呢。”祁玲道。“你不信,可以先到前院书室看看,再到公司去看看,他两人还在不在。”淑敏渐渐变了颜色,但是还怕祁玲故意拿她取笑,仍自矜持着道:“我还是……你不必骗我,他俩没有一同走的可能。”祁玲道:“怎么呢?”淑敏道:“第一他俩都不会有这个心,便是都生了这样想头,他们谁能先见谁呢?仲膺知道芷华正看护白萍,怎能到白萍面前抢夺爱人?芷华更不能抛弃带病的白萍,来到我家里寻仲膺。”祁玲笑道:“你的意思,定以为我是造谣,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淑敏见祁玲笑了,倒更认为她是默认说谎,十分放心的点头。祁玲忽正色道:“你以为万不会有的事,现在竟发生了。好在不远,你先到书室瞧去。”说着拉了淑敏,便向外走。到了前院,直入书室,淑敏见仲膺果然已无踪影。不由一怔。

  祁玲暗想自己且不必向她多说,大可趁着她不信的机会,再领到公司去看芷华踪迹。在那里对她说明原委,就顺便把她安置在白萍身旁,省去许多周折。想着便又拉着淑敏道:“走,咱们再到公司去看。”淑敏摇了摇头,面色转成惨白,似乎已有些醒悟了,却不随祁玲走,倒踱向书案之前。祁玲只可也立定望着她。淑敏见书案上,墨盒开着,毛笔也未插入笔架,正中一叠纸,上面写了许多字,原来是那新村章程。最后行最末的议字,只写了左偏旁的言,和右旁的上半,下半的我字还没有写。想见是正写着便遇见意外的事故,突然丢笔而起,所以连一个字都不及写整齐了。淑敏手儿战战的,把那叠纸拿起,想要看看下面的一张,不料从纸叠里忽然落下一张较小的纸,飘飘坠到椅上。淑敏见这张小纸上也隐约有字,忙拾起看时,却只看到一半,便呀的一声叫将出来。向后一退,似将跌倒。祁玲忙扶住她问道。“怎么了?什么?”淑敏喘息着把那张纸儿递给她。

  祁玲接过,只见上面写道:“淑敏妹鉴,仲膺已不别而行矣。今夜方大悟接近淑妹之不当,因淑妹之甘心嫁我,为代补芷华遗憾,自作牺牲。而实际淑敏之爱,乃注于白萍。仲膺岂忍使淑妹终身抱恨?兹仲膺决意行矣。或与一人偕行,或独身自走,此际尚不可知。淑妹将来或得与所爱成欢,或另寻佳偶,亦不可知,惟仲膺已决心不忍阻碍淑妹前途。从此海角天涯,参商不遇,幸自珍重。”底下又署了“仲膺”两字的名。

  祁玲暗想这条儿留得很好,可以叫淑敏死心踏地。但是仲膺几时写的这条儿?而且上面又作犹疑不定之语,并未诉明与芷华同行,是何原故?想着忽然醒悟,暗道“是了”,一定是仲膺听自己对他说明各方面情形,下了决心。无论能和芷华同行与否,反正他总得走开,以免损害淑敏。故而趁自己到公司去约芷华,仲膺就写着这条儿。芷华还愁着没法给淑敏写信呢,哪知仲膺竟悄不声的留下字了。便道:“这条儿我还不知道……,现在你信了么?”淑敏望着房顶低声道:“我信……,可是这条儿上面含糊,你不是说他俩一同走了么?”祁玲道:“是啊,当然一同走的。仲膺写这条儿时候,还没决定和芷华同走,所以说得含糊。”淑敏有气无力的坐到床上,回头问道:“你怎知道这样清楚。”祁玲道:“实告诉你说吧,穿针引线的都是我,送他俩上车的也是我。怎会不清楚呢?”淑敏忽地睁圆了眼睛,赶过抓住祁玲的手臂道;“怎么说……都是你?”祁玲冷淡的道:“你听我从头说,夜里你睡了,我就出来,把你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种种,都告诉仲膺,叫他明白你的爱他是出于不得已……。”淑敏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作?”祁玲道:“你且听完我怎样作,再一总儿问我为什么作。”淑敏迷迷惘惘的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祁玲拉她坐在床上道:“我从头说吧,夜里你睡着以后,我觉天气闷热,不能睡觉,就走到院内散步。看见前院仍有灯光,就踱出去,无意中向书室窗内一看,见仲膺正哭呢。一面哭一面喃喃自语,隐约听他说:‘我必得见她面再走。’当时我还以为他指望的是你。暗想淑敏才从书室回去,何以还要见她?又何以见她再走呢?接着又见写着叫道:‘淑敏女士,很对不住你,我希望你能从旁人得到幸福。’写完又对着纸儿呆着。我瞧着觉得他必有原故,正想回来向你报告,但是仲膺把而前的纸折叠了一下,想是将这封信压在底下了。他就戴上帽子,叹息一声,向外便走。我一见不好,就过去拦住他,倒把仲膺吓了一跳。我问他去作什么?他说出去散步。我说:‘不能是散步吧?方才你叨念的言语已被我听见了,哭泣也被我看见了。’仲膺怔了半晌,我便请他仍回到书室中,对他说:‘你们的一切关系,我都知道,现在你发生了什么感触?要作什么事情?请你告诉我,我还可以给你帮助,也可以保守秘密。如若不然,我可要去报告淑敏,叫她来问你为什么走。’仲膺窘了,央告我不要这样做。我说。‘那么你就把心事告诉我’。仲膺无奈,才诚实的向我说了。原来他全部爱情,仍然寄在芷华身上,虽然你那样竭力想移转他的心,竟毫无功效。表面因为你理由甚正,又卑躬曲节的拢络,他不得不对你敷衍,实际仍是离开芷华不能生活。他离了芷华已然有三四日,实在不能再忍耐了。又知道你的爱他,也非出于自然,所以决意昨夜自己逃走,到公司去见芷华一面,便自海角天涯去了。”

  祁玲说着想了想道:“仲膺对我只说他要自己走,但是这信里又有或与一人偕行的话,想必已有心要带走芷华,这是他瞒着我了。”淑敏听着,只想仲膺既没有爱我的心,为何表面有时很是热烈,而且还把这新村的章程拟出许多。便问道:“仲膺这样心如铁石,为什么又对我……”祁玲接口道:“表示情爱么,你怎这样认真。我不是说过是敷衍你么。”淑敏沉吟着,觉得似乎不是敷衍的话,但也没有再说。现在先放一放淑敏与白萍的感情纠葛,以后再表。

  且说已被读者淡忘了的钱畏先的太太,正在经历新的磨难。她将畏先打出之后,招赘周瑞楼。周瑞楼将她的家产荡尽了,又将其拐出,欲卖给人口贩子。钱太太逃脱魔手,流乞街头,又被畏先收留。无奈其淫邪本性不改,又与赵八勾上。奸情被畏先识破,便将钱太太逐出。

  这赵八本来是吃钱太太,玩钱太太。现在钱太太已不名一文。这赵八更不是好东西,便想将她卖入暗娼窑中。试了几家,都未成交。正在发愁时碰上了丁马儿。丁马儿更是地痞一个。闻知卖人,便邪心大动。声说能给赵八介绍个去处。赵八一听,便问:“那儿你有熟人么?”那地痞道:“有是有的。但有一样,你这女的未必肯去。便是去了,看见那种破烂的情形,更未必肯往下去混。倘或吵嚷起来,可就不好了。你能拿得住女的么?”赵八因为近日凌虐钱太太,她永是低头忍受,并不反抵,自觉有恃无恐,便答话道:“什么话呢?咱们耍人儿的,要拿不住娘们,还算哪一道汉子呢?”地痞道:“好吧,你先回去。把住址告诉我,我这就去给你接头。到晚上我寻你去。”赵八忙把住址说了。地痞听了摇头道:“你住得太远,我不愿去。咱们约会个地方见面吧。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在王广福斜街的永庆茶馆里见。谁先去谁等着,不见不散。赶着今天定规好了,明天就可办事。你也早些弄钱到手。”赵八听了感激不尽,口内连连答应。那地痞便自扬长去了。

  赵八回到钱太太身旁。钱太太道:“这人是谁?你和他说什么?谈了这半天。”赵八道:“他姓丁,名叫马儿。是我的朋友。他和开窑子的都有个认识。这开下处的是他给引荐的。方才他说这里不成,他还可以再给荐好地方。”钱太太默默无言,二人便向回里走。这时赵八再不肯破费钱雇洋车了,只得辛苦两腿走路。钱太太身体还在疲软,举步艰难。赵八视而不见,催她快走。钱太太祗知赵八囊中有钱,但不敢要求坐车。只在暗里伤心。好容易奔到家中,钱太太进门,倒在破席之上,再不能动。赵八倒不甚虐待她了。等到日暮时,他又出去买了些许食物,和钱太太一同吃了。天还不到九点。赵八心里惦着和那地痞丁马儿见面,探听回信,便自出门去了。

  剩下钱太太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哭泣。过了一会,她才起来寻着煤油灯。见壶里面还有些残膏,便划火柴点上。立刻满屋中被这如豆的小灯照映,更显得阴阴惨惨,影影绰绰,在钱太太这愁人眼中,更凄然有如鬼域。她对灯闷坐,暗自思忆自己的旧事。当日初嫁畏先,组织家庭,大权独掌,何等适意。自己却不能安心度日,姘了那唱戏的周瑞楼,被他害得险些死在外乡。及至回到北京,受尽无穷的困苦,才又和畏先相遇。总算他十分念旧,肯将自己收留。虽然没甚享受,也算饱食暖衣,无忧无虑。自己竟仍不肯安分,又姘上这个赵八,闹得太不像样,才被畏先抛弃。如今只离开畏先几十天,就落到这步光景。眼看赵八毫无良心,只要将自己图利。早先本明白赵八不是可靠的人,却到底上了他的大当。这也是前生冤孽,命里应该。自己原是个风流人儿,当初又是妓女出身,如今再进窑子也没什么难过。只是最可叹的,自己年老色衰,稍上等的地方,已巴结不进去。只可进下处混事。与挑水卖菜的众人打交道。那罪过是不好受的。何况进去就难出来,一直得混到老死。这一世算从此再没有出头之日了。想着悲痛万分,向前想追悔不及,向后想绝无指望。眼泪不知不觉滚湿大片衣襟。左顾右盼,满屋阴阴惨惨,充满了死气,心头越窘,忽的动了死念,便寻思该作如何死法。买毒药苦于无钱,想再投水缸,缸里还是没有水。可叹人到穷处,求死也难遂心可意。只可用个不花钱的老法子,悬梁自尽了。她便立起寻觅上吊的用具。绳子只有半根,不够长短。想用自己的腰带,无奈一条很长的绸子汗巾,早已赠与情人时代的赵八了。自己系裤只用破布条儿,绝不能承当上吊的重责。

  正在没法,忽听院中有了声息,似是极轻的脚步声,又好似有人喘气。钱太太惊得毛发悚然,暗想我才想要上吊,难道立刻引来鬼了。想着再看煤油灯,火头似乎也跳劫着,发出了绿光。钱太太出了一身冷汗,连咳嗽两声。接着又听院中吜的一响,听不清是什么声音。钱太太忍不住颤声叫道:“谁呀?”外面没人答应。只还听得有轻微呼吸之声。钱太太心中略一打转,暗想我还要寻死,转瞬就变成鬼了。便是真有鬼来,正好和他一路同行,有什么可怕?但虽这样想着,心里仍还害怕,想躲又没法躲。接着外面的蟋蟀声已近在窗前,钱太太惊得满身冷汗,就向外叨念着鬼话道:“我知道你是鬼,接我来了。我说死必死,没有一毫活路。想恋着阳世也不成。可是,你得在外面等着,别进来吓唬我。我的魂儿就跟你走。”说完只听窗外又似叹似笑的一声喘息。钱太太更觉脊骨生凉,暗想这鬼是等定自己了,不如赶快死吧。无奈遍顾房中竟自寻不出自杀的器具,不由叹道:“赵八你害得我好苦。不单活路儿都给我堵塞了,便是寻死的物儿也不给我留一件。你太损了。”想着便又向窗外叫道:“你既是接我来了,我现在上吊没绳,投缸没水,吃大烟又没钱买。你给我出个法子,我该怎样死呢?”说完外面不见答应。只又听了那似叹似笑之声,钱太太暗想:“难道鬼也看我的笑儿么?人要倒运,真就遇不见一个帮忙的了。”便又叫道:“请你替我想想,要不然怎能跟你走呀。”话方说完,猛听窗外咳嗽一声,叫道:“嫂嫂别胡思乱想,我不是鬼。”说着已走入房中,钱太太惊愕万分,瞧着有个大汉子大踏步进房,忙定睛看时,想不到来者,竟是白天在下处所见的那个地痞丁马儿。不由叫道:“呦,你不是那位丁……爷。怎……。”丁马儿随着走到她面前道:“嫂嫂。我这是救你来了。“钱太太一怔道:“你……救救……我来。”丁马儿道:“你不知道赵八这小子跟你把心黑了。白天在下处没卖成你。他就背地里跟我说,要与人贩子商量把你卖到关外。可以多多得钱。我劝他他不答应,方才他正在王广福斜街茶馆里跟人贩子面议,我在旁听了个满耳朵。因为瞧你怪可怜的,又知道卖到关外便算下了地狱,永不要想回来。非死在那里不可。所以我为行好事,特意给你报个信儿。你赶快躲躲儿。等赵八和人贩子回来,你就长上翅膀也难飞了。”

  丁马儿这一席话完全是虚构。他自从下处看见钱太太,就暗自转了念头,想把她从赵八手中夺取过来,自生一注外财。于是在赵八出下处时,便追出询问住址,又约赵八晚上到茶馆中见面。及至夜间九点,丁马儿便偷着溜到那约会的茶馆外。由窗口向里窥视,见赵八已然到了,正坐着喝茶。丁马儿暗喜,知道赵八正在等侯自己,这又是不见不散的约会。在两点钟以内,他绝不会回家,算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自己可以放心办事了。当下便依着赵八告诉的住址,直奔他家中而来。到地方寻着门儿,推了推却是虚掩。原来赵八出去时,钱太太并未随着关门,可方便了丁马儿。他溜进去,见室中有灯光。走过去由窗户破孔一瞧,正看见钱太太对灯哭泣。就先去悄悄关上门,再走回来。钱太太听见声音,惊神疑鬼,说出寻死的话。丁马儿于是更明白她与赵八的实在情形,心中加倍有了把握。便又故做怪声,想要听钱太太还说什么。以后钱太太一面恨怨赵八,一面向窗外说话。丁马几才走进去,说这一篇谎话。钱太太正被赵八所苦,听了居然十分相信,哭骂道:“赵八你将来怎么死呀!吃我喝我,把我害到这般光景,还要卖我到那样地方去。我可真瞎眼了,交上你这样黑心贼,你别回来,我见了你把这条命拚了吧。”丁马儿道:“嫂子,你哭没有用。拚命也不是法儿。一个赵八你已缠不了,再加上几个人贩子,你能逃出他们手心去么?赶快打正经主意要紧。”

  钱太太在先原是个泼辣的女人,颇有胆量,但近日处于赵八凌虐之下,不知怎的,竟变成怯懦的性格,把当日的能力都折磨得没有了。此际听丁马儿一用言语恐吓,她竟不想怎样对赵八反抗,只自张皇无主起来。这道理就和老鼠怕猫一样。据常人眼光看,老鼠也并非没有战斗力,大可以跟猫抗抵一下,否则见了猫也该急速逃跑,怎能那样服贴供它嚼食?但实际上竟有不可解的道理。老鼠好似在先天便被猫震慑住了,任它具有比猫大十倍的勇力,快十倍的腿脚,到遇见猫时,仍是慑伏不动,瞑目受死。钱太太对赵八就是这等情形。好似自觉命中该受赵八压制,除了害怕以外,直不敢起对付他的念头。不过听丁马儿说卖到关外便入死路,为自己前途着想,有些不甘。哭着为难半晌。只可向丁马儿求计,丁马儿正等着她这句话,便问路儿道:“嫂子,你为什么来?跟了赵八,受的这份穷,多么可怜。他还丧良心卖你,连我这不相干的人,瞧着都可气。据我想,你别糊涂了,赶快自己逃命吧。还恋着赵八怎的?”钱太太听他这样说,更信他是好心报信,心内感激,便悲声道:“到这时候,我还恋他什么,只苦我无亲无故,往哪里投奔呀?”丁马儿装作沉吟道:“我看你真怪可惨的,现在还得快打主意,稍迟赵八回来就没法儿使了。那么你先离开这里,躲过这一关。以后我给你想法。”钱太太道:“躲到哪里去呢?”丁马儿道:“我替你去寻间屋子住吧。要走快走,别耽误了。”钱太太想了想,此处已无可留恋,何况还有赵八和人贩的危险。这丁马儿虽不知底细,但跟了他未必比赵八更坏。为今之计,只可先逃出去再说。便答应道:“您这是在我身上积德。上哪里寻房子去呢?”丁马儿道:“你先别问,要走趁早。别叫赵八一步撞上,那可后悔不来。反正你跟我去,吃穿住一件不缺。我作德要作到底儿。”

  钱太太听他说得慷慨,忙道:“走走,我这就走。”说时举目回顾,似乎寻觅什么东西。丁马儿催促道。“快走吧,这里只剩半领破席了。你还想带着么。钱太太心中凄怆,回想在前两月还是个很齐整的小家庭,多少有些随手用具。自从认识了赵八,都被他挥霍光了。到如今只剩了空身人儿,带着条穷命走吧。想着便叹息一声,连煤油灯也不吹灭,向外便走。丁马儿想不到这样得心应手,马到成功,喜得心花怒放。带着她出了门儿,便奔着僻静路径走去,以免和赵八撞见。路上花言巧语,哄着钱太太。走了很远的路儿,到了一片污秽杂乱的街道上,转过一条胡同,钱太太见巷中的两旁人家,都挂着电灯。有许多下等人嘻笑叫唱的出出入入,那情形和白天所见的下处相似,不由心中起疑。暗想这里也是娼窑的聚处。丁马儿怎竟领我来,莫非他照样没安好心么?便拉着丁马儿,悄悄的问:“这是什么地方。”丁马儿似已深知其意,就很坦白的道:“这也是下处。过去这条胡同不远,便是我的家了。”钱太太道:“你怎单住在这里呢?”丁马儿道:“这里房钱便宜,我又是个光棍汉,不怕什么。”钱太太便不再说,又向前走,渐见路上冷落,街灯也隔老远才有一个。转入一条小胡同里,到在一家小门之前,丁马儿才止住步,向钱太太道:“你进来。”钱太太道:“这是你的家么?可叫门哪。”丁马儿也不答言,只用手一推,门便开了。门里黑得什么也瞧不见。还是丁马儿先走进去,用手拉着她一步步走进院里。

  这院中虽瞧不见是何景象,但有一种湿潮臭恶的气味,令人难闻。可想知是极污秽的地方。而耳虽听不见人说话,却有许多的鼾声互相呼应,好似成阵的蚊雷一样。更可知此中住了极多的人,是个大杂院儿。向里走着,时有东西阻路。幸而都被丁马儿在前踢开,不致绊脚跌倒。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一间房门口,丁马儿在腰里摸了半天,才摸出钥匙来。开了门上的破锁,推开门让钱太太进去。钱太太进到房中,立着不敢移动。丁马儿拉她坐下,钱太太摸摸坐的地方,是一铺土炕。炕上放着敝毯,便道:“你怎不点灯呢?”丁马儿道:“没有油了。这时外面铺子也都上了门,没处去买。咱们且对付一夜,明天再说吧。钱太太不便说什么。幸而丁马儿又去寻了壶热水和两块燕饼,给钱太太吃了。便摸着黑儿说话。丁马儿问起她和赵八姘识的来由。钱太太正愤恨赵八,便把当初自己是钱畏先之妻,因被赵八勾诱上手,被本夫识破,便闹成离断,再不管自己的生活。赵八在先本依赖着自己供给,也连着没了饭吃,才变心作这丧天良的事,一一都说了。丁马儿装模作样地骂了赵八一顿。又问她本夫钱畏先作何生理,以及离断时是什么情形?钱太太也都毫不隐讳地说了。丁马儿便竭力劝慰,叫她不要忧心。自能承担当她的生活。钱太太感激不尽。丁马儿随即叫她睡下歇息。钱太太也顾不得许多,就倒在炕上。丁马儿更不客气,也倒在对面,接着说话。但是丁马儿的话越说越觉亲热,身体越凑越相切近,渐渐变成脸对脸儿。再过一会,又变成手拉手儿。钱太太明知他也没安好心,但是既落到他的手内,也算定数难逃。而且钱太太乍经过赵八的暴厉,忽得丁马儿的温存,于是一片芳心便觉不由自主,但表面上还得装作羞涩。这害羞本是女人的拿手好戏,便是年登耄耋,贱至娼妓,遇有男子来勾搭,也照样能作出羞涩态度。明面推却,实际反是引诱和允许的表示罢了。当时丁马儿有了调戏情形,钱太太因为在黑暗中无法作面上表情,只可在声音上作工夫。连说着“别闹……干什么。”但把声音放得十分娇媚,丁马儿哪里还客气得住,已经把她拦腰抱住,口中吃吃地说了些爱慕的话。但钱太太似乎受了感动,失去支持的能力,任其所为。及至到了丁马儿得其所哉的时候,钱太太感觉他有些地方比赵八在上,立时也不再害羞了,说出自己在初见丁马儿的时候,便已倾心。现在居然到了一处,真是天从人愿。丁马儿更不知如何哄她才好,把甜言蜜语说了无数。而且似伶人在台上唱戏,要博巨大的采声,不惜拚命卖力。钱太太更把当初从周瑞楼学得的身手,对他施展出来。过了很久的工夫。二人全都得到满足和疲乏。但是这一对土棍和丑妇,还象少年情侣,又调情斗趣定了海誓山盟,方才一同睡了。

  及至次日早晨,院中一阵吵乱,把钱太太闹醒。只听窗外有许多男妇儿童,吵吵嚷嚷。细听时原来院中住着一群贫民,大清早便闹个不休。钱太太也睡不着了,向房内看时,除了一铺土炕,炕上一席一被两枕之外,别无所有。四面的墙,一色焦黄。屋顶上还露着房梁,原来还是新盖的土房。比起自己家中,更加倍穷得可怜。莫说桌椅,便连饮食之具也没有。真不知他怎样度日?钱太太又哪知丁马儿还是较高的流氓,居然能独自赁房居住。他每日在外游荡,有时富成小康,有时贫如乞丐。不过总得在外面混饱肚子,才回家睡觉。哪用得着度日的家俱。论到实际,丁马儿比赵八还强胜十倍。赵八在未识钱太太之先,连个住处都没有。每夜溜进下等戏园或是电影园,在大凳上一睡,便是临时家庭了。丁马儿比他还多着赁一间土房的力量呢。当时钱太太再睡不着,又加自从这些日饿成一种毛病,每逢肚内空虚,便自头晕心慌,非常难过。昨夜只吃了些许食物,经过和丁马儿一番战斗运动,早已消化净尽。她忍不住便唤醒丁马儿,丁马儿随即起身。因为没有梳洗之具,只得出去向同院的女人借用。院邻见丁马儿无端的借起女人用的东西来,都疑惑询问。丁马儿便假说来了亲戚。院邻们知道他这个亲戚已在这里住了一夜,大家便注了意。当丁马儿借得回房,钱太太梳洗之际,许多院邻女人都来探头探脑。钱太太有些不好意思,便示意叫丁马儿驱逐。丁马儿虽是地痞,但对于院中这些泼辣的女性,向来惧着三分,不敢得罪。只向钱太太笑着摇头,表示任她们看去,不必理睬。钱太太也自无法,仍照原来宗旨,叫丁马儿去买食物,解决饥饿问题。丁马儿应声出去了。这时一院十三四家住户,都已喧嚷动了,互相告语:丁马儿房中多了个妇人,大半来路不正,许是拐带来的。也有人反驳此说,认为定是丁马儿把在娼窑姘的妓女带回家来。大家议论纷纷,惊动院中男子,也都去窥探。及至丁马儿从外面买了大饼油条回来,一进院门,便被一个人拉住叫道:“丁爷,有工夫到我房里坐坐,我有话对你说。”

  丁马儿一瞧拉住自已的,是一位褚二先生。这褚二先生骨瘦如柴,脸上留着几根胡子全是红色。人虽极瘦,却秃了头项。带着一顶六折小帽,上面沾了几十年的油泥。比原来的缎子还亮。身上一件深蓝色长袍,还是宁绸所制。但旧得已认不出是什么质料。他是院中唯一长衫阶级,在前清中过秀才。从有了功名,便以调词架讼为业,成为俗称的土枪杆。他人又十分精干,就由打官司上成了小康,称得起白手起家。但是悖入悖出,古之常理。以后律师应时当令,讼师落伍,他的事业日渐衰败,渐渐由小康变成穷人。更加有一年因闹瘟疫,全家死尽只剩下他一人。劫后残年,万分困苦。只可移到这贫民的房中居住。当讼棍的本没好人,他又属被造化拨弄,于富变穷,由美满家庭,变成一个孤鬼。他郁闷无可发泄,于是就变成一付残忍奸狡的性格,专作恶事。恨不得把天下人全都害死,方才痛快。但世故也深得无以复加。总是掬着一副笑脸向旧人,每日还出去奔走衣食。不过是旧业不能操了。他只在认识的几家破落大户走动。一面给那般才放下书本,丝毫不知北京社会情形和历史的外乡人作律师的当个参赞,从中沾润些油水。但也没几个看得起他。所入几乎不能自给。于是他还得另操副业,每逢旧历年终,总要写出许多付对联,拿在这贫民窟中挨家派卖。因为左近多是大杂院凡,他很明白这般穷人的脾气,只对自己不吝啬。若遇公共的事,一个大钱也不肯花。就只卖极窄极小的房门对子,价格看着很廉,但在他已然一本十利。譬如这一院住着八家。他卖了八付小房门对,就另外奉送一付大门对,不另取资。也很聪明的这样做着。左近住户因为他是这一方唯一的识字者,又都在脑中印着他秀才的功名,都特加尊敬。把每年购买他的对联,列入正项。这笔进益着实不少。丁马儿在这院赁居两年,也曾对他尽过购买的义务。所以互相熟识。当时丁马儿听他邀自己说话,还不知是什么意思,便点头道:“您在房中候着,我放下东西立刻就来。说罢匆匆回到房中,将买来食物放在炕上。见钱太太已然梳洗完了,便叫她先自吃着,才又出来走进那落魄的讼师房中。丁马儿真想不到这穷老头儿在一院中还是首户。虽然一样住着小屋,他这里竞陈列得应有尽有。有桌还有椅,有床还有帐,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几件古玩。丁马儿简直没有见过,暗想人们都说这老头当初是财主出身,果然不错。如今穷到此地还是比无业人有样儿。这时那老先生已招呼他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便问道:“丁爷,你那房里来了位女客,人们都哄动了。你可留神。若是来历不正,叫地面上知道了,可不是玩的,你和那堂客是什么关系,孤男寡女在一房住呢?”

  丁马儿想不到他问起这事,只可含糊答道:“老先生,你还不知道我们耍人儿的行径,弄个堂客有什么稀奇?再说我和她是老交情了。这是到我这里来住两天。”那老先生脸上立现出一付奸滑的笑容道:“不对吧。丁爷,你别瞒我。你们耍人儿的我也看多了。这准是你新勾上手的,一时没处安置,才领回家来。”说着又笑道:“你还没寻着地方出脱呢。反正这堂客早晚得走。她一走你就恭喜发财了。”丁马儿被他把心事揭破,方自一惊。不知怎样回答是好。他那胡子嘴翘了两翘,又笑道:“丁爷,你可留神。这时要出来人给你使坏,你可受不了。只要报告地面儿,捉你们去一问,管保两下驴唇不对马嘴,破绽全露出来。你不单财喜飞了,还得落个诱拐的罪名。”丁马儿口里虽然支吾,心中却知这褚老头子不大好惹,他向来调词架讼,唯利是图。今日即看破这件事由,岂肯放过?自己若不把他对付好了,恐怕他就是破坏捣乱的人。想着便不敢隐瞒,把钱太太和自己的关系说了。并且叫他多多关照。褚二先生捻着胡子想了想道:“这女人原来是你隔着手弄过来的,她现在还有本夫呢。这事将来麻烦可不小啊。”丁马儿道:“她的本夫很怕她,由那面央告着跟她散的,麻烦倒是没有。再说不瞒你老先生说,我立刻就要出手了。”禇二先生道:“当然这样,你是要钱不要人,不过这人能值多少呢?”丁马儿道:“这是老口了,比不得年青的雌儿,能弄百儿八十的。等我办完了,一定送你几个买鞋穿。”褚二先生摇头道:“这谈不到。不过你说得太没劲了,作回拐卖人口的事,只落一壶醋钱啊。你这是想卖在下处吧。力丁马儿点了点头。褚二先生道:“你要带出关外去,总可以多落些。”丁马儿道:“这不是小姑娘,货高价硬,值得跑那么远。不过是个过了景的女人罢咧。干嘛往关外跑?又得担惊,又得受怕。又费盘川。到了儿也未必能多落几个。”褚二先生听了,一阵冷笑道:“你在本地未必能卖得痛快吧。”丁马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问:“怎么。”褚二先生一沉脸道:“你在本地出手,恐怕有人不饶。”丁马儿听了这话,心内已有些瞧料了,便问道:“谁呢?谁不饶?”褚二先生只笑着不说话,那无异于表示不饶的就是他自己了。丁马儿知道这老东西心怀叵测,并不是给一些甜头就能满意。几乎是恃强讹赖,不由气得火星暴流。暗想我丁马儿从出世以来,就在外面吃人,想不到今天竟有人吃到我头上来了。想着便要拿出蛮横本色,武力对待。但向褚二先生一看,奸狡毒恶的神情,已然使人气馁。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更叫自己害怕。一拳头准可打死他,立刻便是一场人命官司。若打不死,他更不能轻饶,嚷嚷起来,自己也得打拐带官司。丁马儿知道自己已落在失败的地位了。觉得只有忍着气商量,询明他到底是何意思,再作道理。便改作笑容问道:“老先生你说我该上关外出手么?”褚二先生察颜观色,已知丁马儿气馁了,便点头道:“是的。”丁马儿道:“我在关外没有熟人,怎能去呢?”褚二先生道:“我有啊。我的一位朋友姓张的,久走关外。叫他跟你们去,准能顺利。”丁马儿暗想这老东西一定安着歹心,故意提出这无理要求。自己若不答应,他必报告地面。若答应了,他这同党姓张的不知是什么样人。同着一道去,还许把自已毁了,将女的独吞了呢。这事绝不可答应,便道:“一个三四十岁的破货,还值得兴帅动众?老先生这片好心,我是领受了。咱们人心换人心。我一定带她上关外去。您只坐在家里等着,我回来不论卖得多少。咱们都是二一添作五。”褚二先生笑道:“丁爷,你别跟我动这套,咱们挑亮了说吧。都是平地抓饼的人。谁遇见便宜,能放过儿。你跟我还耍这套鬼吹灯,哄小孩子么?你把事看开点,别等弄出没意思来。”丁马儿虽然愤恨,却是奈何他不得,便道:“老先生你明白这理儿就好。谁煮熟的饭肯叫别人拿去呀。我费了多少力量弄来的人儿。……”褚二先生接口道:“我知道是你弄来的,也没想整个儿架过来。总而言之,咱们好生商量,全有便宜。若有一面想着独吞,闹一场空还不要紧,恐怕这官司够你打的。咱们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以后相帮办理的事多呢。我瞧你这小伙子也够精明,咱们从今天合了伙吧。不论办什么事,都要两下商量。得了钱财也要两下平分。你看好不?”丁马儿明知道是欺哄自己,他的脾气又天生怕这拐弯转角的事,听这老褚言语迷离,就忍不住说道:“你老少绕弯说话吧。什么叫合伙,不过要跟我插腿罢咧。我可不是怕你,只为这半老的娘们,并不值钱,犯不上为这个闹事,你算赶上了这巧宗儿。咱们谁也别动心眼,痛痛快快,见一面分一半,也不必把女的卖到关东,只在本地出手。落多少钱你我一家一半好了。”褚二先生听丁马儿露出这样口气,就说道:“这是丁爷惜老怜贫,携带我啊。我也不谦让了。”丁马儿心里不耐烦,赌气子立起道:“好吧,就是这样。等寻着买主儿,就给你报信。回头见吧。”说着就向外走。褚二先生随出来道:“丁爷慢走。我去瞧瞧她。”丁马儿想不到他有此一举,望着他一怔。褚二先生道:“现在这娘们是咱俩人的,我怎能不过去看看呢?”丁马儿无奈,只得领他进了自己房门。

  钱太太正吃完点心闷坐,见丁马儿领进一个干瘦的老人,不知何事。丁马儿就含糊着引见了。褚二先生对钱太太端详半晌,方才说了几句闲话。并没多谈。便匆匆辞出走了。丁马儿因为到手财喜,凭空被旁人分去一半,不由烦恼。就倒在炕上装睡,思索主意。钱太太问他,他只说身体劳乏。钱太太想到他在夜中的狂荡,不由也勾起自已的劳乏来,就陪着他躺下。丁马儿既不能把老褚强行入伙的事,对钱太太说。又苦于自己孤身一人,没有帮手,费了许多心思,才想出一条妙计。便是自己出去一趟。回来就报告老褚。自说已寻着买主,随便报个价目,约定明天同他一道去交人接钱。他必信以为真,这样稳住这老东西。等到夜间人静时,自己便悄悄地把这女的带出去,只寻个地方住下。叫老褚猫咬尿泡,落一场空欢喜。自己却可以安安静静,和这女的欢喜几日,等玩够了再出手。想着心中有了主见,便安稳许多。此际忽听褚二先生在窗外和院邻说着闲话,悄悄从窗孔向外一看,原来老褚正掇了把椅子,在自己房子的窗前坐着,想是前来监察,不由暗笑一声。过了一会,丁马儿觉得困乏,便打了个盹儿,醒时日已过午。见钱太太正睡得香。听窗外已不闻褚二先生说话,便出去购买午餐。走到老褚的房门,却见门儿锁着。知道这老东西不在家中,不由心中一动,暗想趁此时机,正好领着女的一走,岂不早些得了心静?想着方要走回,忽见有个院邻卖鲜货的白麻子,正坐在院中向自己望着。丁马儿知道这白麻子是老褚的走狗,或者他是被老褚留在家中监视的。自己若带着女的一走,他定要拦阻。不然也要跟踪蹑迹,终不能逃开老褚的手,还落个打草惊蛇。以后便不好办了,于是未敢造次。仍出了街门,走到外面,买了些熟菜大饼。拿回来唤醒钱太太,两人同进午餐。又略耽一会,勿听窗外又有了老褚和白麻子说话声声,距离极近。丁马儿心里打了个转儿,就附耳向钱太太道:“我出去办点儿事,顺便买些随手东西,少时便回。你在家中等着。可留神方才进来的褚老头子,他若来跟你说话,顶好不要理他。”钱太太只望着他点点头,叫早些回来。丁马儿走出去,大大方方地向老褚道:“你给照应着,我出去一趟。”褚二先生答应着,又说了几句闲话,丁马儿才走了。

  钱太太在屋中,听着窗外,须臾便没人作声,似乎老褚已回房去了。不料迟了没五分钟,只听门口咳嗽一声,有人叫道:“大嫂。睡着了么?”钱太太听是那老褚的声音,便答道:没有。”褚二先生随即推门走入,似乎神情不安的坐在炕上。向钱太太道:“大嫂,我这是给你送信来了。大嫂你可留神。”钱太太听着方才一怔。褚二先生接着道:“我迳直的跟你说吧,这个丁马儿大约跟你是新认识。你还不知他的底细,实告诉你,他是专门贩卖人口的呀。从打他住到这院中,我曾见他带来过十几个女人,全都转手卖了。他因为我在院中同住,又深知他的毛病,所以凡事不敢瞒我。今日他到我屋中,告诉又拐了个人来。现在正跟走关东的一个大人贩子接头,讲妥价钱,三两天便能出手。我知道他是没法劝的,就随着到这房里瞧瞧。看见你是个很规矩的人儿,实是上了丁马儿的当。若被他卖到关外,那比落到地狱还苦。这一世再没翻身之日了。所以我瞧着不忍,前来指点你一声。大嫂可得快打主意。”钱太太听了大吃一惊。本来她与丁马儿并无深交,不过是被凶恶的赵八手里骗过来的,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如今听老褚一说,立时便有七分相信。因为想到自己和赵八那样交情,到头儿还受了负心的害。何况丁马儿只是在下处里相识,从他的举止言语上看,都不是本分的人。或者他昨日见自己和下处的交易未成,就暗出歹心,寻人贩子商量妥了,才去把自己骗了出来,领到这里隐藏。现在他出门必是又去寻人贩子,说不定真要将自已出手。本来看他这穷样儿,四壁空空。较没家没业的有什么分别?怎能养得起女人?自己定要被他卖了。想到这里,不由便信了老褚的话,忙道:“真的么?您知道他准要卖我。”褚二先生道:“我这大年纪怎能说谎。反正我的信儿送到了。总算尽了心。信不信在你。”钱太太暗想:方才丁马儿临出门叫自己不要理这老头,想必就是怕给泄露机关。看来这话是不错了,自己真是苦命。头里遇着赵八,还算稍有良心。只想把自己押入本地娼窑。再遇这丁马儿可更狠了。竟要把自己卖到关外。听说关外地方的娼窑比地狱还惨。历年卖出关外的女子,只有去的没有回来的。钱太太正在疑惧,褚二先生又道:“我瞧你是个很正经的人,怎会落到丁马儿手里?你还有丈夫没有?我可以替你送个信去。”钱太太说:“有!”更把老褚当了好人,便道:“我虽然有男人,可是早已不要我了。送信去也没用呀。”褚二先生道:“你既有丈夫,怎能不管?”钱太太这时已有心求老褚解救,便不敢隐瞒。把自己怎样被赵八勾诱失身,因而和男人断绝,以后受了穷苦。赵八又怎样要将自己押与娼窑,才遇着丁马儿。昨夜丁马儿趁赵八不在家,给自己送信,也言说赵八要将自己卖到关外,自己一害怕,就跟丁马儿逃出来。又失身与他。哪知倒是他真要把自己卖到关外,说完便求老褚设法相救。

  褚二先生听着。几乎忍不住要笑,原来丁马儿也是用这套手法,从旁人手里骗过来的。便安慰着道:“你不必害怕,我一定救你。你当初嫁那姓钱的丈夫,可是明媒正娶么?”钱太太道:“是。”褚二先生道:“你丈夫只为看破你和那个赵八有奸,才断绝的。可打过官司么?”钱太太道:“没有。只凭当面一说。他就丢开我了。”褚二先生眼珠一转道:“你这姓钱的丈夫作什么事业?钱太太因为自己落魄,听他问起,便趁此夸张旧丈夫,借以表示自己不是穷人,便答道:“我丈夫在电影公司作营业主任,一月有好几百进项呢。”褚二先生道:“那么你丈夫既是正经的人,怎能不顾你呢。我还是给你送个信儿去。”钱太太凄然道:“送信也没用,他绝不要我了。“褚二先生道:“怎么呢?你落到这个地步,他何致这样心狠?一点不念旧情。”钱太太怎能说出自己屡作无耻之事,丈夫已收一次覆水,不能再望二次。只可假说丈夫脾气太大,又性情执拗,绝对难望回心。自己也没颜面见他。褚二先生沉吟道:“这倒难了。现在救你还不难办。只是你日后的着落,却是难题。比如我从丁马儿手里把你救出来了。向哪里交代呢?”钱太太道:“我只求不出关外受罪,怎样都行。老爷子多积德吧。”褚二先生道:“这得仔细,总要先寻个安身之处。不能把你放在空地上啊。”说着沉吟半晌,忽然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主意,向钱太太道:“你是决意不归你的丈夫了。”钱太太点头。褚二先生道:“你一个女人,既然无家可归,也总得想个着落儿。这样吧,我替你作个媒,好不好?”钱太太听了,觉得不好意思回答,那徐娘脸儿也自一红。褚二先生道:“我总得先替你寻得安身之处,再想法对付丁马儿。你不必害羞,痛快说,愿意不?”

  钱太太羞羞惭惭地道:“您说的倒是谁呀?我连人都不知道,可怎么答应?”褚二先生笑了笑道:“这可巧了,这个人还正在这里。他姓张,年纪只三十多岁。自己在天桥开个小估衣铺,很够过的。去年才把家小死了,到如今还没续上弦。人品相貌,足配得上你。方才来寻我办事,还在我房里坐着呢。”钱太太听了,脸上讪讪的对着老褚看,褚二先生明白她的意思,就立起道:“我出去唤,他到院中说话,你从窗孔往外看着。”说着就走出房外,立在院中叫道:“张二弟张二弟。”钱太太跪在炕上,由窗孔往外注视。只见由一问挂着布帘的房间,走出一个衣冠齐楚的人,白净面皮,年纪最多三十上下。生得细腰窄霄,好像练过武功。举止和装扮上,都在雄壮中透出俏皮。钱太太一见便中了意。只见这人出来,便笑嘻嘻的向老褚叫声“二哥”,褚二先生道:“二弟,我这会正忙,不得说话,你回柜上等我去吧。等一会我便去看你。今天晚上咱们吃一条龙,我的请儿。”那人道:“二哥,那么我就先走,您可准去。说完便出门走了。”钱太太瞧着,心内真觉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自己落魄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成人样了。想不到还能海底捞月,有人代为作媒,倘然能嫁得这样丈夫,岂不是才从人世落到地狱,竟又从地狱走上天堂呢?自己若不是前生作下好事,今生怎能遇此机会?但再想到这不过仅于老褚有此一说,虽然自己瞧中人家,却难保人家也瞧中自己啊!想着见褚二先生已回到房里,笑嘻嘻的道:“你瞧见了,怎样?不是我说,这位张爷人性既好,又有能为。嫁了他准能快活一世。你若有意,我就先和他商量好了,跟他再办丁马儿这边。”钱太太道:“老爷子,我已落到这般光景,只盼能得吃饭的地方,怎能挑肥捡瘦?再说我已瞧见人家那样人品,还有什么不愿?倒怕人家不要我。”褚二先生道:“这位张爷是我的最知心的朋友,我说句话他没个不依。何况他以先又托过我留意呢。”钱太太道:“您别这样把稳,还是跟人家提提,得个准信儿的好。我这里不怕您笑话。就算愿意了。”褚二先生道:“好。那么我就先跟他去说。反正这事总有九成把握。你听信儿吧。”说罢方要向外走,忽又立住问道:“丁马儿上哪里去了?”钱太太道:“他出门时只说去找朋友,稍迟就回来。并没提上哪里去。”褚二先生道。“他出去工夫不小了,大约也就要回来。我还是趁早躲开,省得叫他疑心。”钱太太见老褚要走,只觉心里存着许多要紧的问题未得解决,怎肯叫他走了,忙叫道:“老爷子,先别走。我还问您。假如您出去向那位张爷提这件事儿,还未回来,丁马儿到家了。同着他的面儿,您怎样给我回信呢。”老褚知道她盼望极切,便想了想道:“这样吧,倘若丁马儿在房里,我就在院里和人们说闲话。你仔细听来,我若说着话哈哈大笑,就算这件事成了。若是不成,我就不笑。”钱太太又道:“倘若那头儿答应了,你怎样把我从丁马儿手里弄出去呢。”褚二先生道:“这个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不过到我和丁马儿说话的时侯,若是顺情顾理的办妥,自然没有你什么事。倘然我和他说崩了,两下翻脸闹出事来,你可咬定了是被他诱拐。他见你变了心,定能老老实实的认头吃亏。还有最紧要的一句,他再向你说什么,也不要信。要带你上哪里,也不要去。记住了。更不要对他说我曾来过。”钱太太道:“这些我都明白,您放心。”褚二先生道:“那么我别呆着,快去跟那头儿定规。也省得让丁马儿撞见。“说着向外便走。钱太太还直喊:“老爷子多受累。”褚二先生出去以后,钱太太倒在炕上,思索着那姓张的一切美点。越想越觉高兴,过了一会。丁马儿便回来。手提着几样食物和零用东西。还有贱价的化妆品,放到钱太太面前。钱太太此际已把心移到他人身上,对丁马儿的殷勤,只认为不怀好意。当时也只可假作喜欢,把买来了东西一一都看了。只见样数虽多,总共也不值一元钱,心中更暗自菲薄。

  两人说着闲话,各有心思。丁马儿是盼着速到夜深,好领着钱太太躲出来。钱太太却只等待老褚的回信,时时侧耳听着窗外。直到吃过晚饭,天色黄昏,丁马儿因离深夜已近,暗自欢喜。钱太太却因老褚还没回来,暗自焦急。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听见褚二先生回来,坐在院里大说大笑。和院邻说话,故意提些有趣的事,不住的嘻嘻哈哈。钱太太听得这种声音,好似老褚在外面报喜,知道事已成功,心中说不出的高兴。丁马儿却以为老褚所以这样高兴,只是因为将从自己身上分取利益,不由暗笑道:“你且慢高兴,等明天再看,包得你就笑不出来了。”便出去把老褚拉到僻静处,报告今日出去到各处接头,已有几家肯接。等明天下午,把钱太太领去,瞧看成色,才能商议价目。褚二先生倒没说什么,只叫丁马儿随便办理,说了几句,丁马儿便回到自己房中。这院子所住多是劳动界人物,睡眠很早,须臾就鼾声四起。院中已没了人,丁马儿便催着钱太太一同睡下。钱太太一心只盼老褚来和丁马儿交涉,以为他要等人定后才来。但等了许久,还没消息。又禁不住丁马儿催促,只得吹息了新买的油灯。陪丁马儿睡了。丁马儿所谓睡觉,当然与普通睡觉不同,他还要借此消磨时间。钱太太虽然心中盼望着那姓张的,但对丁马儿的临时要求,也不拒绝。她本是享乐主义者,对于眼前所能得到的快乐,绝不放过。但是这一来几乎坏了事,钱太太天生是个水性杨花,性情不定的人。天下有两种女子,一种在男子蹂躏之下,感觉受了侮辱;一种是把蹂躏当作恩惠。钱太太便是属于这后一种的。丁马儿利用她作了泄欲机器,她反感觉了丁马儿的可爱,心旌摇摇,几乎把老褚对自己所说的话,都告诉他。但一阵想到姓张的,便犹疑不敢开口。也是天意该当,丁马儿此际若如昨日的尽职,钱太太一定不能支持许久,便要破坏老褚的计划。无奈丁马儿心中有事,只惦着快些躲了出去,便不能似昨天那样长久。闹成为德不卒,半途而废。

  钱太太在不满的心情中,当然把要说的话都咽回去。立刻对丁马儿由鄙薄而勾起恐怕,把心又全归到那姓张的身上了。只默念明日老褚定有办法,自己便可脱离丁马儿,而成为张太太。那姓张的不特外表比丁马儿胜强百倍,便是其他也不会使自己失望的。她想着便将安然入梦,不料这时丁马儿竟抱住她,将耳朵凑近,说道:“你起来,穿好衣服。”钱太太一怔道:“这时候……干什么?”丁马儿道:“我已在旁处看妥房子了,这里太乱。咱们搬到旁处住去。”钱太太吃了一惊道:“这里住得好好的,搬家作什么?再说大黑夜……。”丁马儿听她的意思,好像对这里生了感情,不愿离开,只得说道:“这里住着太不方便。同院的人太多,他们都看着咱们疑心,背地里胡乱嚼说,倘然传播出去,被赵八知道寻了来,你和我都有些不便。再说咱们俩爱好作亲,可是没根没底。这院里常有巡警来查户口,万一被盘问短了,更是麻烦。还有同院的那个老褚最不是好人。从你来时他便留上神了,恐怕难免在背地使奸弄坏,咱们还是躲开的好。”钱太太因为心中有那姓张的,正希望那老褚代为撮合,从那姓张的可爱联带也觉得老褚是个好人。如今听了丁马儿这一片话,便暗自寻思,丁马儿本身就是坏人,还说人家不好。现在三更半夜,要带自己出去,分明应了老褚的话,他是带自己去交人贩子。自己宁死也不能随他去。便是他真个不是坏心,同自己到旁处度日,自己也不能随他走,总得留在这里,等待嫁那姓张的。想着便道:“你都是多想。没有可怕的?只要我认定你是丈夫,谁说什么也没用。便是赵八寻了来,我翻脸不认。他能怎样?警察要来查出你房里多了女人,你不许说新从乡下把家眷接出来么?同院的咕唧,随他们好了。你一个男子,哪有这些怕头。搬开怪麻烦的,还住下去吧。你放心,什么事都有我。”丁马儿听她说得条条是道,但与自己心中所想完全不同。无奈不能把实在情形说出,只好说道:“你靠得住,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实不愿在这院住了。再说另外赁妥房子,交完了钱,怎能不搬?我又是特为你寻的干净房子。独门独院四间小瓦房,别提多么整齐。你去了准得喜欢。咱们别麻烦了,快收拾走吧。”钱太太道:“我现在身上实在难过,又困又头疼。真不愿意动。咱们明天再去,成不成?”丁马儿有些不耐烦了,着急道:“不成,就得现在走。”钱太太打着呵欠道:“为什么呢?”丁马儿见她这样怠慢,急得满肚皮气脑,只得按捺着说道:“这边我还欠几月房租,趁夜里悄悄一走。不可以省下几块。留着咱们花多好。”钱太太从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实在懒得动,你让我歇一日。明天夜里再偷着走。不也是一样么?”丁马儿道:“你方才还好好儿的,怎这时又不能动?钱太太道:“谁知是怎么回事,忽然就这样不好过。丁马儿道:“你对付着起来,我扶你走到巷外,就雇洋车。”钱太太道:“我头痛得像要裂似的,你别挤罗我了。”丁马儿虽不知她是何居心,但已看出她诚心挨延。不由失了忍耐性,发出粗人脾气。怒喝道:“你别诚心呕气。动得也得走,动不了也得走。既跟我就得由我,快起来,别找没味。”说着就拉住钱太太的肩头,向上一提。钱太太立刻感觉他手脚甚重,不由想起前几日受赵八殴打的苦楚。恐怕惹恼了丁马儿,也来个现打不赊,忙改口叫道:“别拉,别拉。我起,我起。”便一面装作呻吟,慢慢坐起,一面暗打主意。丁马儿见钱太太答应了,就不再说话。自去摸着黑儿,把几件零用东西用唯一的棉被包裹起来,将带子由外面缠上。因为特别简单,很爽利地便算收拾完毕。丁马儿将被包掮在肩上,向钱太太道:“咱们走吧。”钱太太道:“走呀。”丁马儿走到房门口,觉得钱太太还未移动。忙催促道:“你可走啊!”钱太太无奈,才慢慢腾腾随在他身后,走到院中。只见各屋都是黑洞洞的,一些儿亮没有。渐渐快到门首。

  钱太太心想,只要一出大门,就算入了丁马儿的手,不能逃脱了。想着忽然生出急智,猛装作平地跌跤,“嗳呀”一声,饲在地上,接着便高声呻吟起来。丁马儿本来就怕被老褚知道,和闯关偷渡一样,恨不得飞出门去。却怕什么有什么,竟听见钱太太跌倒声唤,急得他暗地顿足。忙退回在黑暗中摸着了钱太太,低声问道:“怎么了?别叫喊。快起来走。”哪知钱太太呻吟的声音,比他说话还高,好似疼得不能言语。丁马儿急得通身汗出,摇着她道:“你忍住点儿,到门外再叫唤。这不是诚心叫我着急。”钱太太和没听见一样,仍是呻唤。丁马儿知道若把老褚惊醒,今天便算大糟其糕。无奈又拦不住钱太太。焦急之下,就伸手下去,想把她抱起,再走出去。但是手一探到钱太太肋下,竟似触着受伤之处,叫得更声儿高了。丁马儿不觉在急中生出怒来,咬牙喝道:“你要再叫,我可要踢死你。只要带着气儿,就得走。”说着将被包丢在地下,一手捂住钱太太的嘴儿,一手用力去拧她的肩膀。钱太太疼得筋骨如折,却被他捂着口,不能喊叫出来。只得随着他的手坐起。丁马儿问道:“你走不走?再赖着不走叫你死在这里。”钱太太痛不可支,唯有点头,口中含混着吐出走走的声音。丁马儿松开了手,钱太太竟不再呻吟了。慢慢地立起来。丁马儿这时才瞧出她似出于故意,但也不暇多想,就拾起被包,扶着她道:“走,咱们慢慢走,出去就坐车。”钱太太也不作声。只颤颤地向前走了两步,猛又一声喊叫,立刻又从丁马儿身旁跌倒。丁马儿气得几乎把肺炸了,觉得这妇人是有意跟自己捣乱。猛然把心一横,暗想你不走,就在这里死吧。我只当没遇见你,少进一笔外财,少找几回乐子,也自活该。想着便扬起右脚,使足气力,黑暗中也瞧不出钱太太的哪个部位,就是一脚踢去。谁知这一脚还好,只踢到她的臀部上面,钱太太痛的嗷声鬼号起来,随着翻了个滚儿。丁马儿还要寻着她再踢,就在这个时候,忽觉眼前一阵光亮,眩眼生花。先从对面射过一道光线,丁马儿本想把钱太太踢打个半死,自己抖手一走。这时见眼前发现了手电筒。虽看不清光线后面的人,但他知道这一院中只有老褚备有此物。一定是他听见吵闹声音,出房来看。欲待躲闪,无奈身体已在光线中间,早被他看见。走也来不及了。就在这个时侯,褚二先生走到他面前,用电筒照着。瞧见他掮着被包,咦了一声道:“大黑夜里,兄弟你这是干什么?”这时钱太太倒在墙角,已听见老褚说话,知道来了救星。就高声呻吟道:“救命。打死我了。”褚二先生随着声音,瞧见钱太太,忙过去低头看了看,又回头问丁马儿道:“兄弟,这是怎的?她躺在院里叫唤。”丁马儿还未答言,钱太太嘤嘤地哭述道:“这半夜三更。他一定叫我随他走,一会儿也不容缓。我走得慢些,他就打我踢我。天呀,我真不能活了。”丁马儿听她都对老褚说出来,恨得顿足说道:“我还得叫你死呢。”褚二先生拦着道:“别吵了,在院中闹什么?有话到房里说去。”说着便过去扶着钱太太,向他自己房中去,又回顾丁马儿:“兄弟,来来,房里坐。”丁马儿走在他后面。心知图谋已一败涂地,算落到他掌握中。自己的一件美事,恐怕从此破坏丁。想着恨不得伸手把老褚掐死。但又踌躇不敢动手。三人前后到了房中。老褚将钱太太放在那旧床上躺着,低声。说道:“别怕。都有我呢。你安心歇着。”说完便摸索着点上煤油灯,房中立见光明,瞧见丁马儿正当门而立。褚二先生冷笑一声,走过去一拍他的肩头道:“兄弟,咱们说句话。”丁马儿满不在乎的道:“哪里说?“褚二先生道:“还上院里吧。”于是二人重行出去。

  走开几步,到了近街门的地方,老褚才立住道:“丁爷,不是老哥哥问着你。你这事可作得有些不够味儿。白天怎样商议的?你倒伶俐,趁着半夜开小差呀。兄弟今天你栽了。老哥哥我不敢自比诸葛亮,料事如神。可是像你这点小鬼儿,还看得透。我早知道你有这一招儿。”说着哈哈笑了一阵。又道:“方才你见我出来,一定心里发恨。那可是错了,我要装听不见,任着你带这女的走出大门,恐怕这时候兄弟你的命已经没有了。兄弟你不信我是好心么。来来,你跟我看看。”说到这里,就拉了丁马儿,走到大门首,低声道:“你在这儿站着,别出声。”老褚说完,便轻轻拉开大门,走了出去。丁马儿从门缝向外瞧着,只见门外蠕蠕地似有黑影移动。老褚出去发了个暗号,立刻有一个人凑到他面前。老褚问道:“怎样?”你们都预备好了么?”随即有人答道:“全把住了,我们一共十三人。我自己在这门口外把着。他们十二个都在胡同口藏着,等您说的那一对儿出来,我们跟出去就动手。有四个专伺候女的,塞住嘴就可以走了。剩下九个,伺候男的。冷不防扑上去,把脸一蒙,捆好了再赘上块石头,往东边大坑一推,就完事了。”老褚道:“好好,他们都在胡同外边么?”那人道:“我叫他们来。”便低低吹了声口哨。立刻由胡同外也有几声回送过来,接着便听杂杳的脚步向这边儿跑。老褚道:“不必叫他们来了。你替我道辛苦吧。明天办成了再请客。回头你们看清了是一对儿再动手,要是单人儿就放过去。”那人答应。老褚就抽身回来。丁马儿听得清楚,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这块地方有许多亡命徒住着,时常出人命案子。原来老褚竟是这班人的同党,或者竟是首领也说不定。自己虽也是耍人儿的,但不过只混饭吃。并不能作太凶狠的事,委实斗他们不过。倘然落到他们手里,也是难讨公道。若被弄死,沉到水坑里。过些日发现出来。也只落个无名男户一具罢了。想着不由毛发悚然,这时老褚正走回门内,把门关了,向丁马儿道:“丁爷,我不骗你吧。白天你要不答应我,这时我出来横栏,就是我的不对。白天既答应有我在数了,这时你却要悄悄偷走,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丁马儿半晌没有答出话来。老褚道:“事到如今,你打算怎样办呢?”丁马儿知道已落到他势力范围之中,自己若动蛮横,除了拚着性命不要,当时把你弄死,也为这—个半老的女人,有些不值。若只跟他用硬,恐怕他一声喊叫。自已枉然吃亏。想着便道:“你不必问我,还是你出个道儿。老褚道:“论理你可不够朋友,应该受罚。不过我这样年纪,还能跟你一般见识?兄弟,你也看开些,别尽恕独吞。现在咱们这样说吧。还照白天商议的那样办,人儿归咱俩个。”丁马儿道:“那么还得卖了再分呀。”老褚道:“现在来不及了。要等慢慢出手,兄弟你这样鬼计多端,我真不放心。咱们趁早了结的好。”丁马儿道:“怎样了结呢?”老褚道:“这女人能值多少钱?你说。”丁马儿不知老褚是什么意思,便道:“我怎能知道,卖出方才能作准。”老褚道:“你在人口上不外行,说个大概也没关系。”丁马儿随口说道:“不值一百块钱么?”老褚道。“好,就算一百。那么你给我五十,把人儿领走,作为两无纠葛。”丁马儿道:“你倒说得容易,我哪有这些钱呢?”老褚道:“你没钱,那么把人儿归我。”丁马儿听出便宜,立刻答应道:“好吧,你给我五十。”老褚哈哈笑道:“你想得倒好。人儿归你,你定价儿。人儿归我,就不能依你的价儿了。”丁马儿道:“你给定个价儿。是多少?”老褚道:“据我看,最多值十块大洋。”丁马道:“你这话太离骨儿了,一个大活人。上秤称斤卖也不止值十块钱。”老褚道:“把人儿归你,你又没钱。归我你又嫌价儿小。怎样才成呢?得了,我别跟你搅和,你还把她带走,独吞去吧。”丁马儿听着,想了想,没奈何叹息一声道:“褚爷,咱们不过动这一套。你把门外下了埋伏逼着我认头吃亏,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劳心费力担惊受怕地弄了这个人儿来。你叫我也能落几个儿。都是吃这碗饭的,谁也别叫谁太过不去。”老褚道:“我不是欺负你,平白的抢你的饭。是你许我平分的呀。我说这人儿值十块,分你一半,也就是了。”丁马儿这时反像跟老褚求帮似的好言央告,老褚也并不固执,渐把数目增加。最后老褚从腰里取出八块现洋,塞到丁马儿手里道:“兄弟,你是识时务的就别再争竞。”丁马儿自知再说无益,只得把钱收起道:“褚爷,完了。我这叫打下牙往肚子里咽。咱们青山不改,后会有期。”老褚哈哈笑道:“兄弟,就是吧。老哥哥不离地方,永在这儿候着,你几时找我都成。”丁马儿又道:“人儿就从此归你了。”老褚道:“自然,你还舍不了么?”丁马儿顿足向外便走。老褚叫道:“丁爷走呀,改日再见,慢慢地走。外面的人绝不拦你。”丁马儿一语不发,掮着被包,直奔巷外而去。老褚冷笑一声,慢慢地掩上门走回自己房中。

  不表老褚向屋里走,再说钱太太,在老褚房内,虽然身上被丁马儿踢伤三处,仍然疼痛难忍,但看着丁马儿被老褚迎出去说话,知道是去商量自己的归着。心中只盼老褚把丁马儿制伏,将自己留住,便算走了好运。从此可以跟那姓张的度日。想不到自己荒唐胡闹,居然还落了好结果,得着那样漂亮的丈夫,真是歪打正着。这都是老褚的成全,将来得大大的谢他一场。而且自己得了这可心的丈夫,从此可改邪归正,不要妄为了。想着一阵心满意足。好似是坐在那姓张的家里,作了商家内掌柜一样。但转想又怕丁马儿倘反把老褚说服了,或者出了什么岔头。老褚不肯管这件事了,仍叫自己跟丁马儿去。再落到这恶人手里,可就不妙了。钱太太正然反复的思索,喜惧交杂。听外面脚步声响,在昏暗的灯光中,见老褚踱将进来。后面竟没有丁马儿,钱太太心方一松。又瞧着老褚的面上稳含笑容,便猜到这事已成功了。

  老褚向钱太太叫道:“大嫂,你放心吧。丁马儿已走,再不来打搅你了。”钱太太听着,立时通身舒爽,忘了疼痛,从床上溜下来道:“老爷子,你可受累了。他怎么走的?难道就这样认头吃亏么?”老褚道:“平白的他就走了?我点破了他的私心,问他想把你卖多少钱,我就照价儿给他,算我买了。”钱太太怔了一怔道:“他要多少呢?”老褚道:“他是老虎大开口。跟我要三百块。我磨了半天,到底减下一少半来。末后他实收了我一百八十块走了。”钱太太正信服老褚,当然不疑他是谎话。暗想自己居然还值这大价钱,可见年岁虽大,容貌总是好的。不由有些自负起来,就哦了一声道:“真便宜了丁马儿这小子,你怎给他这些钱呢?”老褚笑道:“钱倒不算多,不过真是便宜他了。”钱太太瞧老褚不在乎的样子,忽然自思道:“这笔钱无论花多少。绝不会老褚自掏腰包的。定然归我那未来的丈夫担任。自己已算是姓张的人,多破费他就等于破费自己,可花得太多了。她这样一算。竟而有些心疼。老褚又道:“钱已花了,不必再提。现在你跟我走吧。”钱太太问上哪里去。老褚笑道:“你真得谢谢我。我为你真是八面张罗,从白天起,我一面跑着说媒,一面想法对付丁马儿。还偷工夫替你寻妥了新房。”钱太太听了新房二字,便知是自己和那姓张的同居之处,就问道:“嫁他不是要上他家了么?怎还用另寻房子?”老褚道:“我们张二弟从断弦以后,就把住宅取消。自己睡在铺子里。如今娶你,自然不能同在那里住。总得另赁房予啊。现在你随我到新房去吧。”钱太太道:“他在那里么?”老褚点头,钱太太喜欢得心花怒放。暗想白天所见的可意人儿,稍迟便可到了一处。料想这种婚姻,绝不会有许多讲究。随老褚过去和他见面,见了面就拜天地,拜完天地就入洞房,最多再有两点钟。但自己半天未曾修饰,这样乱头粗服,他见着岂不减兴?想着便四顾问道:“等等儿。您这里可有脂粉?我要先洗洗脸呢。”老褚道:“我一个男子住的房里,怎会有女子用的东西?你将就些,不必梳洗了。”钱太太听了无法,但还用湿手巾把脸擦了擦。老褚瞧着暗笑。就催着一同出了房门,将门倒锁了,再出街门。

  老褚咳嗽一声,有几人在黑影中走了过来,问道:“二先生,怎样?”老褚道:“方才丁马儿出去,你们瞧见了么?”那几人道:“瞧见了。他骂着街向东走了。我们因为您先有吩咐,也没拦他。”老褚道:“好,众位多辛苦,现在已没事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茶楼上见。”那儿人便纷然各散。钱太太随老褚走出巷口,顺着长街往西。她走着问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老褚道:“这是预备毁丁马儿。我早算就了,今天丁马儿定要带你偷跑,便在门外下了埋伏。方才你若不是撒赖不走,随他出了门儿。丁马儿的命就完了。你在院里装跌倒的时候,我正从窗户向外看着呢。那时丁马儿恨不得吃了你,却不知道那正是救他呢。”钱太太听了,才知道老褚也是个不法之徒,居然能结党杀人,不由心里又怕起来。

  两人且谈且走,过了一会,已走入一条极狭窄污秽的街道。又穿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连路灯也没有。脚下七高八低,倾倾跌跌,只得扶着墙走。忽然手摸了个空,她把全身重量都支在手上,这一摸不着墙,身体一侧,便自向门跌倒。原来旁边是人家的大门,正然开着。她竟跌入门内,摔得噗咯一声,不由叫将起来。老褚忙走过相扶道:“怎么跌倒了?这胡同太黑。”说着钱太太已被扶起,幸而那大门没有门限,又是土地,跌得尚不甚重。她立起忍着疼痛气恼,又要前行。老褚笑道:“别走了,这也真巧,竟跌到自己家里来了。我替你赁得房子,就在这个院里。”说着就叫钱太太走入院内。拿着电筒照了一照,钱太太借着光亮,看见这个院子十分狭小。只有四间小土房,南北各二。就在这时。忽听北房里有女人声音喊着问道:“谁呀?”老褚道:“是我,周大嫂子,多谢你照应了。”那女人道:“二先生来了。我白天听你派人送来信儿就都收拾干净。又怕你夜里来,就留着街门没关。你要喝水,院里小炉子上墩着一壶。我可不起来了。”老褚道:“周大嫂睡你的吧。咱们明天再说话吧。”随即用电筒照着南房的门,拿出钥匙,将门开了。进到房内,寻着火柴,点着煤油灯。钱太太乃看见这是一明一暗的屋子。居然收拾得很像样儿。这外间放着一桌四椅,墙角还有两张茶几。壁上挂着字画和美人月份牌。老褚举着灯道:“咱们上里间坐吧。”钱太太正瞧着这房中陈设,得意非常。自想这必是自己和那姓张的家。居然能在仓猝中办得这样齐整,足见他是个有钱的人,自己就要舒服了。想着更急于看里间是什么样儿,跟着老褚走入。见里面竟然放着张铁床,床上还挂着雪白的帐子。其余家俱也颇有几件。最可喜的是床对面有一架旧镜台,上面放着梳具和化装品。钱太太心花怒放,面上溢出笑容。

  老褚将灯放在桌上,出去拿进一把铁壶来。将热水放在洗面盆中,向钱太太道:“你可以洗脸了。”钱太太本是怕被那姓张的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儿。如今见他不在,方才松了些心。又怕他稍迟便来,就毫不迟延,将脸洗完。着意修饰一番。这时老褚已倒了两碗热永,叫她喝着。钱太太等了一会,还不见那姓张的来,忍不住问道:“他呢?怎还不见面儿?”老褚微笑摇头。钱太太暗想自己和他虽然是草草地结合,但是这大喜的头一天,无论怎样忙,也该偷工夫早早地陪我入洞房。如今他还不露面儿,只叫老褚一个老头儿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呢?钱太太想着心中不快,老褚却把长衣脱了,躺在床上。钱太太越瞧越不是样儿,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又问道:“这时候都过半夜了,他到底来不来呢?”老褚淡淡地道:“我给你们定的吉日是在明天。谁想今夜丁马儿就出了毛病,我只可把你领到这儿来。张二弟还不知道信呢。怎能来呢?”钱太太大为失望,说道:“老爷子,您去找他来行不行?”老褚道:“大黑夜里,又离得老远,我不能去。再说便去了也见不着他。这时铺子上门,他一定同朋友出去玩耍去了。”钱太太听了,暗恨老褚奸滑,又没法定派他去。只得默默无音地坐着。便知今夜已没有见意中人的希望。但这里总是自己的家,总没有男人陪伴,就退一步来享受这新家的幸福。只盼老褚快些告辞,自己好睡上铁床,解一解多日来睡土炕木板的苦楚。但过了半晌,老褚仍自不走。只扯东拉西的说话。躺下又坐起,坐起又倒下,毫不客气,毫无规矩,竟把这里当他的家似的。以后更放肆起来,竟脱了鞋,剥了袜子。钱太太实在不耐烦了,就道:“老爷子,今天可不易,为我辛辛苦苦,熬了半夜。您疲乏么?请回去安歇吧。”老褚听了,忽地一笑,招手道:“你过来,我和你说话。”钱太太只得走到床边,一把将她拉住,按在身旁坐下道:“天这么晚,你还叫我回去么?”钱太太一听,这话中带着邪气,不由心中乱跳。只可装作不理会地道:“我是看您太累了,该回去歇着。”老褚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我为你尽的力可不小,你不要没人心。大夜里赶我走,我才不走呢。今天你先谢谢我吧。”钱太太明白这老东西有了坏心,便把脸一沉道:“老爷子,叫我怎样谢你?”老褚笑道:“你还不明白么?若真不明白,你先关上房门,上床来我告诉你。”钱太太脸上一阵发烧,发怒道:“老爷子您这是什么话?才替我作媒嫁了你张二弟,我正感激不尽。您怎到说出这没味儿的话来?抛开我不算,你对得住朋友么?”老褚见钱太太翻了脸,也瞪起老鼠眼,向钱太太喝道:“你跟我装正经,谁不知道你的臭底儿?是你亲口说的,一个月里就换了三个男人,还在乎多我一个?你也该想想,没有挖井人你就吃着水了?怎不能陪我睡一夜。就是陪我睡睡,明天也误不了跟男人入洞房。现在若得罪了我,哼哼,看你在这里能住几天?”说完仰首冷笑,把奸险毒狠的样儿都露出来。

  钱太太立时害了怕,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他把握中。若将他惹恼,以后的希望,就全空了。而且不知遇到什么祸害?没奈何只好依从他。自己本想从今天就改邪归正,既遇到这事,只得再邪一天,等明日方可归正了。想着心中已然接受老褚的要求,在表面不好意思脱口允许,便向老褚道:“瞧你这厉害,不依你就这么大罪过么?你方才说得很对,我已经换了几个男人,还装什么贞洁烈女?可是现在既经你作媒,成为姓张的人。便是我自己再不作好事,你还应该管我,这样才对得住你那位张二弟呢。如今怎你反倒引头作这亏心事?”老褚道:“什么亏心?我不管。只瞧着你怪好看的,又赶上今天这个机会,只咱俩在这间房里,乐得凑凑热闹。”钱太太道:“我不算什么,说真个的,就依了你也不要紧。只要你自己忖量着,别怕对不住人。”老褚哈哈笑道:“我不怕,你就来吧。”说着就跳下床去,将房门关好。就强迫着钱太太同眠,钱太太只可半推半就,陪他睡了。起初还暗自厌恶,嫌他年老,及至过了一会,钱太太才感觉他不老,反欣然以为不虚此夜。绸缪许久,才双双睡去。

  钱太太次日醒来,见已满窗晴日。几上小钟,正指着十点。回想昨夜情事,也自觉奸笑。自己近日来竟是随处而安,人尽可夫了。想不到这次嫁人以前,居然又和这老头儿结了一回缘分。看老褚时,还自赤身露体的大睡。就自坐起,看看房中。把夜里所未注意的也都见了。觉得这小家庭很够样儿。又望望老褚,暗想明日此时,床上便换了那漂亮小伙儿,那才更像样呢。想着又坐了半晌,老褚还自不起。

  钱太太猛然想到老褚说和那张二约定今天,他必到这里来。倘然这时一步走到,撞破自己和老褚的丑事,一定反脸不要自己,那便如何是好?不由心中一惊,忙将老褚摇醒。老褚似乎疲劳过度,唤醒了又复朦胧。费了一点钟工夫,才算真醒了。但他还躺着不动,更不坐起着衣。钱太太暗自焦急,催他快起。老褚叫替他点纸烟,吸了一支。钱太太以为这可该起了。哪知老褚连吸两支,还自不动。钱太太急得没法,只得说道:“天不早了,你快起吧。”老褚笑道:“我乐得多舒服一会儿。”钱太太道:“你穿好衣服,咱们把门开了。收拾收拾。再消消停停地等着,多么好。”老褚听了,倒把她拉到怀里道:“忙什么。咱们多躺会儿吧。”钱太太道:“你别这么没出息。天过午了,回头有人来,撞见那算什么呢?”老褚道:“这院里清清静静,哪有人来?”钱太太忍不住说道:“你不是说跟他约定是今天日子么?稍迟他还能不来?”老褚似乎不懂她的话,问道:“谁?跟谁定的日子?”钱太太道:“你怎这样好记性,昨天不是说你那张二弟……。”老褚听到这里,突然哈哈笑道:“哦。你说张二弟呀。好好跟我睡了一夜,还是惦念他。”说着坐起,正色向钱太太道:“现在叫你明白了吧,这里面没有姓张的事,只有你我二人。你别乱想了。归总儿说,我给你作媒,男家就是我自己。那时因为你在丁马儿手里,恐怕嫌我老,才用那小白脸儿引你一下。昨夜给丁马儿的钱,也是我自己掏腰包。这里的房屋家俱,也都是我的产业。现在你算被我娶到家了。昨夜你看我作不够朋友的事,那正是我跟自己的女人入洞房呢。你都听明白了?从此别胡思乱想,一心一意的跟我度日。永远也不会缺你的吃穿,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钱太太听了,才明白上了老褚的圈套,只急得几乎哭出来。她从昨日便惦记那年青貌美的张二,希望在他身上谋自身的归宿,求前途的幸福。不料这时老褚一言说破,她从此要成为老褚的女人。和那张二永无发生关系的一日,怎能不大失所望?欲待和老褚辩别理由,不认她是丈夫,仍要他把张二寻来和自己成亲。但老褚怎能如此?他费尽许多心力,好容易将自己图谋到手,绝不会甘心割舍。何况自己又失身于他。在这进退两难的当儿,自己便是对老褚拚命不依。恐怕也未必闹得出他的手去。若是依从,又不甘嫁这干枯老丑的厌物,钱太太想着心中为难。老褚也深知她的意思,只望着她笑嘻嘻地道:“我的心肝,你嫁我便宜多呢。头一样是我有钱,可以叫你享福,吃喝穿戴,都由你自便。二样儿你夜里尝试过了,我虽然上了年纪,足比小伙儿不弱。你一个女人,除了这两件事还想什么?从此跟我收心度日,比什么都好。若是不听我的话,莫说你是女子,就是男子汉,也莫想逃出我的手去。你自己忖量着。”

  钱太太原知道老褚的手段毒辣,这时听他一加威吓,便害怕了。暗自盘算,自己已落到他的圈套以内,不从也枉受苦吃亏,若弄到敬酒不吃吃罚酒,反倒先伤了情面,以后便难受他的虐待。不如趁此用好言语哄着他,落个好面儿。且借着他这里的好吃好喝,好穿装,好住处,将养自己这些日的劳苦,日后再相机行事。想着便揪着老褚的黄胡子笑道:“好,你这老东西,竟跟我使这花招儿。为什么到如今才说实话?怎不在昨天直截说你自己要娶我呢?”老褚道:“我怕你嫌老。”钱太太道:“呸。你当我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只爱好脸子呢?难得你还费那些心思,弄个年青的勾我来。”老褚道:“不是年青的,怎勾得就你?”钱太太道:“放屁。你算把我看左了。”老褚道;“一些也不左,只瞧你从昨夜到了这里,把张二问道多少回了。那还不是一心惦记他么?”钱太太道:“什么话?我只为作错了事,弄得孤苦伶仃,到处跟着光棍受罪。如今好容易有人作媒,说妥了丈夫。我怎会不眼巴巴的盼望呢。这又关年青什么事?那时我知道张二是我丈夫,我自然惦着他。现在既说明了不是他是你,我从此心里就只有你了。”老褚听着似乎得意起来,忙抱住她道:“你这是真心话么?”钱太太寒起脸儿,却不说话,像是嗔他不该疑惑。老褚又道:“你真不嫌我老么?”钱太太一手揪住他的胡子,一手拧着他干皱的嘴巴道:“我只嫌这几根狗鬚胡子,趁早给我剃了去。”说着又正色道:“我现在落到这般光景,还图什么?只求有个人管我的后半世就得了。你自觉骗了我,怕我心里不快活。其实我既不在乎年青年老,反倒觉得你肯费许多心思、那些银钱,都是因为爱我,嫁你更牢靠呢。”老褚大喜笑道:“你这才是明白话。我已够了年纪,绝不会再心浮气燥,才能一心疼你。咱们清清静静的一度日子,多么舒服呀。”钱太太忽然笑着扳住老褚的头儿,吃吃的附耳说道:“你这老东西,别太高兴了。你以后若不好好的供养我,伺候我,可留神我要了你的老命。”两人又调笑了一会,钱太太就算承认实地嫁了老褚。重行了一回周公大礼,作为正式仪注,方才下床。

  钱太太收拾了头面,便该执行主妇职务。先由老褚把同院的老婆子引见了,托她照应。那老婆满口承当,老褚便拿出钱来叫她做饭。那老婆出去买米蔬佐料。钱太太背地询问老褚,才知道那老婆姓马。在二十年前曾和老褚搭过姘头。以后年老了,老褚才和她取消了肉体的关系,改为朋友的交情。帮助她在此处赁所小房,干了个引诱男女野合的台基。至于这两间南房,却是老褚所有,家俱也都是他自己置买。预备有时高兴,便来住几天,叫马老婆给勾个女人来陪伴。若是老褚不来,这两间房就算马老婆台基的特等房间,必须遇有钱的男女前来借地方,才肯延入此中,作为特别优待。借以索取高贵的价钱。至于左近的穷浪荡们、铜板阶级上下的人物,永远也没进这房间的机会。马老婆自闹了这个台基。剩了不少的钱,足够棺材本儿了。

  钱太太听着,觉得十分有趣。暗想每天在这里有些臊乱事儿,倒也解闷。而且日子长了,可以顺便和马老婆拉拉近乎。倘然见有入眼的男子,还可以烦她给作个红娘,背着老褚偷个人儿,也是近水楼台啊。她心里这样想着。但口里却说相反的话道:“这样杂乱的院子,可叫我怎样住。我这次嫁你,只为规规矩矩过清静日子,怎倒跑进转子房来了?”老褚道:“我也明白,不过暂时没有合适地方。再说这里又有马老婆儿照应,每天由她作茶打饭。你可以舒服些。心正不怕影儿斜,你只在房里坐着,不出去张望,有谁敢进来罗唣?何况有我托付马老婆。她一定用心照顾呢。”钱太太听了,便不再说话。须臾马老婆已买了东西回来,就在院中柴灶上作熟了饭,三人一同吃着。正吃到半截,忽听外面门响。马老婆便匆匆走出。钱太太从窗孔向外看时,院中立着一个少年男子,穿着一身工匠衣服,颇为污旧。只是头上分发梳得光亮,脚下青缎鞋白线袜,也非常洁净。这是一种下等男子,无力修饰全身,只能上下两头儿的特别格式。旁边还有个少年妇人。面貌并不俊美。却像坐家的人儿,揉头散脚的怀中还抱着个未满岁的婴儿。这两人似乎是马老婆的老主顾了,都无忸怩之色。向马老婆叫大娘,马老婆向她自己住的房门一指道:“房里没人,你们进去睡吧。可有一样,你们想想,几回没给我钱了。我这买卖还赊账么?不过看着街坊的面子,让你们两回。今儿若不把老账给我清了,”说着又冷笑对那少妇道:“回头我可向你男人说去。”那少妇听了,便从衣袋里取出一叠小角票,数出两张,递给马老婆道:“大娘别急,前两天不是我们孩子他爹有病没出去赚钱么?昨天我逼着他出去了,才等回两块钱交给我。有钱能不还账么?这是四毛,你先收下。”马老婆见钱眼开,接过来仍伸手再讨。哪知在这时候,少妇手中所余的钱已被那工匠式的男子抢过去了。马老婆哪里肯饶,又从那男子手里抢回两角,才放他们二人进到房中。马老婆也回到这边房里,接着吃饭。

  钱太太便问那一双男女是什么人,马老婆道:“这全是叫化子斗牌,穷乐心儿。女的是左近卖零碎布的柴大头的老婆,男的是电灯匠冯七。两人新近才凑合上的。差不多天天来,顶讨厌了。一来就把房子占着不走。我也是因为近来生意清淡,要不然早不作他们这号穷买卖了。”钱太太道:“他们来一次给你多少钱呢?”马老婆道:“这本没准价儿,可是穷人没有像他们这样给得少的,来一次只给两角钱。”钱太太道:“我见那女的给你钱,男的不特不掏腰包,怎还从你手里抢呢。”马老婆道:“这冯七跟这女的相好,本来只为讨便宜,向来也不肯破费一大钱。可怜那柴大头,每日辛辛苦苦,在街上叫卖,赚来了钱,交给家里。女的就借着斗牌赌输的名儿,都倒贴给冯七。”钱太太道:“一个小买卖人,能赚多少供他的女人贴人?”马老婆道:“她本没多少油水,有时冯七见她身上有几个铜板,也要抢过去……。”说着听那边小孩儿号哭起来。哭了半天,突然声音更高。又加上拍拍之声,想是有人在打那孩子。马老婆道:“这孩子活造了孽。偏这女的每回都是抱着孩子来。他们只顾快活,把孩子丢在一边,怎会不哭?哭了就打。打完了……你们听着,一会儿孩子就住声不哭了。他们真不怕缺德……。”说着果然哭声立止。键太太方在诧异他们用什么手法,骂老婆笑道:“孩子的嘴里东西塞上了。还哭什么?”正然说着,外面又在拍门,马老婆出去,又迎进来一男一女。这一对与以前那两个却大不相同了。男的穿着一身西装,却不甚合体。俱是从旧衣铺买来的,但还刷得干净,身躯短小,还有风流之态。女的好似个什么食堂的女招待,穿着蓝布长旗袍,长发披肩,生得口大眼小,又是哈巴狗形的脸儿,但妖荡之气,却是十足。两人年纪都在二十多岁,行踪飘忽的走进来,那神情颇为局促。女的向马老婆道:“你是马老太太么?”马老婆说:“是呀。你二位是谁给指引来的?提一声儿吧。”那女子低声道:“是我的二姐叫来的。她说你这里有闲屋子。”马老婆道:“你二姐是谁呀?”那男子接口道:“是天光大戏院六号。”马老婆立刻作出欢迎的态度道:“是了,您二位里面坐……。”说着似乎想起那边房中已先有人在,便同他俩进到老褚这边房里,在外间坐下,然后又出去拍那边的门。唤那先来的一双男女起身让位。那两人还自不肯,马老婆连骂带挖苦,才算将门骂开。又费了许多口舌,那两人才委委屈屈,带着孩子走了。马老婆便将后来的这一对请过那边去。钱太太看着道:“马老婆这营生,倒真兴旺呢。一天来这么十对八对,岂不有钱了?”老褚道:“也没老大出息。只能落个零钱儿。比人家还差得远哩。这巷口外有个黄寡妇家,母女四个都暗地接客。外带还作这赁房间的买卖,那才真发大财了。”说着马老婆已然进来,老褚问她这新来的一对儿。能有多少钱给你,马老婆道:“谁知道呢?这个女的是戏园女招待,她们姊妹很有些我的老主顾,给的钱全不很少。大概一块钱总拿得稳吧。”三人吃完了饭,把食具收拾出去。马老婆便不再进来,只在院中坐着。

  老褚才和钱太太谈起心来。细问她旧日家庭中的情况,钱太太本无须隐瞒,就从头至尾仔细把实话说了。老褚道:“你那丈夫钱畏先。还在影片公司做事么?”钱太太点头。老褚道:“影片公司可是大本钱的买卖。那钱畏先既在里面做庶务主任,进项必不小吧?”钱太太为要老褚看重自己,便吹了一个小牛道:“进项敢情不小,只工钱就有百八十。外快更没数儿。”老褚想了想道:“我有个意思,要和你商量。现在你算嫁了我,咱俩就是一个人,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说实话,我很愿意供养你像个阔太太似的。无奈入项儿太少,又怕委屈了你。所以想出个弄外财的法子。……”钱太太听到这里,觉得这语气又有些不妙,莫非也要变方儿从我身上生财,忙问道:“你有什么意思,说吧。”老褚道:“我听你说,当日和钱畏先离散的时候。只凭空口一说,并没立下字据,是不是?”钱太太道:“不错,他那时逼我离散,我一答应,他就走了。”老褚道:“没用,没用。他既没经官动府,又没立下手续,空口儿说,简直和没说一样。现在你仍算是他的太太。他还是没法儿不承认,所以我想起这个题目。你出头讹他一下,硬说他另有情人,遗弃发妻,准能占十成理的。”钱太太摇头道:“不行,他不要我,是为我作了坏事。我有什么脸儿再讹他。”老褚笑道:“你作坏事,左不过偷人儿。可是他既没当场抓住赵八和丁马儿,你就能说他诬赖,那怕什么?”钱太太道:“那么我用什么法子讹他呢?是跑到公司哭闹去吗?”老褚道:“这倒不必。我假装是你的舅父。作为你被钱畏先遗弃,投奔我来。我便给你请个律师,先给钱畏先写封信,要求他给多少赡养费。他若应了,就算咱们的运气,乐得每月受他些贡献。他若不肯,咱们就弄假成真,告起他来。钱太太笑道:“你这主意倒不错。可有一样,钱畏先也是律师出身呀。”老褚听了,倒觉一怔道:“真的么?”钱太太道:“他在北京干过好几年呢。”老褚默然不语,自去寻思。钱太太暗想,老褚虽也没安好心,幸还不是毁害我。钱畏先把我既抛了,何必护着他。叫老褚想法讹他几个钱花花也好。便笑道:“你不必怕他。他那份能耐都在我肚里,除了用律师这两个字唬人以外,半点拿手也没有。又怯官,又怕事。有什么法子,咱们就办吧。”老褚才欣然道:“原来他这样没出息,怪不得他和你离散。连手续都不知道立一个呢!这就好办了。我有当律师的朋友,烦他写一封信给钱畏先,要求每月给你赡养费。你既说钱畏先一月有百十元进项,就向他要一半,每月五十元。去了信看他怎样回答,再定第二步的办法。”钱太太点头道:“好,就这样办吧。”老褚道:“大约律师给钱畏先写信,得把你现在的情形和住处写在上面。恐怕钱畏先那里要有人来,你可要咬定了我是你舅父。有话我都可以替你说。或者不必闹成官司。咱们就有钱到手了。打两人计议停当,又研究了一会,便见马老婆那房里一双男女,出门走了。马老婆关上街门,走进这边房中,笑着告诉老褚,得了一元多钱。老褚见天已不早,就叫钱太太和马老婆作伴,他出门办事去了。

  那马老婆待钱太太倒十分亲热,说说笑笑,毫不寂寞。以后又不断的来些无耻男女,借地野合。马老婆接待余暇,对钱太太所谈当然不外这些风月事儿。而且在语气中颇带有撩惑之意。钱太太本有心在这近水楼台寻些佳趣,正恐马老婆代老褚监察自己。如今想不到竟也是拉人下水的手儿,自然一拍即合,谈得入港,马老婆又把她平日所闻所见,绘声绘色的形容出来,使钱太太听得面红耳赤。于是二人都暗自会意,钱太太知道马老婆定能与自己合手,马老婆也明白钱太太必能入套,只不过双方不便明言。而且未寻着入选人材,事先没有说明的必要。到晚上老褚回来,对钱太太说,已经托律师写信去了,只待钱畏先的回音。钱太太应着,便执行主妇职务,帮马老婆做好晚饭,一同吃了。夜间马老婆房里又来了一对整夜借宿的。马老婆便睡在老褚这边的外间房内,一夜无话。到次日早晨,老褚起身出去。言说昨天揽了一件乡下的官司,要亲自下乡去一趟,得两天才能回来。钱太太本不恋着他,但表面上还装出依依不舍之态,缠绵了一会。老褚留下度日的钱,便起身走了。钱太太长日无事,在房里闷不住,除了在院里和马老婆乱说,便站在门口卖单儿。午后又来了一双男女借房,男的也是无赖模样,横眉竖眼。女的却像个作女仆的人,两人和马老婆甚熟,玩玩笑笑的便进到房内。马老婆告诉钱太太道:“这女的是租界上洋人公馆的老妈,和这穿号褂子的姘上了,隔两天便来一回。”钱太太见那男的魁伟非凡,暗暗佩服那女仆的选择眼力。过了一会,那房中起了声息,铁马金戈,声震于外,表示出一场好厮杀。钱太太听着不由神魂飘荡,乜斜着眼儿,只想赵八和丁马儿。马老婆瞧见她的神情,便笑了笑。钱太太不好意思,便进到房中去了。稍迟又来了一个女子,年纪在二十多岁,却生得身量极高,态度非常风骚,衣服也颇华丽。只看不出是何等样人,又像个妓女,又像个普通小家妇人。一进门便问马老婆道:“大娘,小王来了么?”马老婆道:“没见哪。”那女子道:“他约好一点钟来等我,现在都一点了,怎还不来?”马老婆道:“若不然你进来坐坐,他也许就来。”那女子道:“我还有事呢。明天见吧。”说完转身走了。她走后没十分钟,又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推门走入,叫马老婆道:“老四在这里么?”马老婆呦了一声道:“你来迟了一步,她才从这里走。”这男子顿足道:“糟糕。她走时说上哪里去?”马老婆道:“她没说。”那男子道:“劳驾大娘。你跑一趟,到她家里叫她来。”马老婆摇头道:“我这时大忙的,怎能出门?你明儿再来,我今晚去告诉她。”那男子只是央求。马老婆只是不允。最后那男子拿出钱来,塞入马老婆手里道:“大娘,你坐车去,谢谢你。”马老婆才道:“谁让你急得这样?我就走一趟。可是去了她未必在家。”说着又道:“你进房里等着,外带给我看家。”便将那男子让到老褚房中的外间。她自出门走了。

  钱太太听着清清楚楚。暗笑这男子为会情人,竟然如此着急,便偷掀帘缝向外间窃视,见这男子颇有浪荡公子的派头。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黑色长袍,剪裁十分可体。脸儿用雪花膏擦得极白,颇有风流自喜之态,正在外间来回踱着。钱太太瞧替那男子长得并不讨厌,又加在此时此地,心里很容易联想到不正当的事上去。自想看人家一对对的,都是年当貌合,互相爱好的多么快乐。只自己守着个干柴棒似的老头子,相形之下,未免可怜。尤其是这个男子,和方才来过的女子,更叫人瞧着眼热。少时马老婆把那女的叫了来,这两人凑刭一处,还不知多么有意思呢。想着忽听对面马老婆房中,起了怪声。女的好似被搔着痒处,嘻嘻笑将起来,却在笑中带着气喘。笑后继之以骂,骂完又笑。钱太太本是过来人,深知就里,明白这是快活最高度的表现。听着只觉热辣辣的刺耳,阵阵心头小鹿乱撞,脚下也软了。偏偏外间又现放着一个男子,这真叫她意惹情牵,不知所可。简直有些难以自持。忽然似有意似无意身体向前一倾,手虽拉着布帘,但上身已然露出。那男子正在外间等得焦急,猛见里间帘内露出个妇人脸儿,方自一怔。钱太太却装作羞涩似的微微一笑,就又将身缩回。那男子本是偷香窃玉的老手,久在这暗昧区域行走,阅历极多。如今见有妇人向外探头,又瞧着自己笑。便明白是有意勾搭了。何况又是在马老婆的台基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人。想必也是个不正经的臊货,上这里来偷嘴吃。如今既送上口来,乐得和她勾搭一下,便笑叫道:“小嫂子,外边坐吧。”钱太太听他在外面答了话,倒觉心跳起来,欲待出去,一定被他调戏。若被那女的和马老婆撞见,岂不丢脸。欲待不去。心里实在存忍不住,便犹疑着答道:“你请坐吧!恐怕还有事非。”那男子又道:“嫂子你贵姓?”钱太太方将说姓钱,忽又改口道:“我姓褚,您呢?”那男子道:“我姓王。嫂子你和马大娘怎样论?”钱太太道:“我们是亲戚。”那小王道:“您来了不少日子吧。”钱太太道;“两三天了。”小王道:“事由儿不错吧?”钱太太道:“什么事由儿?:”小王笑道:“嫂子,别跟我装糊涂了。既住在这里,还不赚个风流钱么?”钱太太道:“呦!你别胡说。我们可是好人,赁着马大娘这两间住房。你坐的还是我的房子呢。”小王道:“这样说,我倒失口了,嫂子你出来坐坐。咱们谈谈。你一个人在房里不闷么?钱太太道:“我不闷。”小王道:“我可闷呢。”钱太太道:“你闷怕什么?少时马大娘把你那相好的请了来,不就热闹了。”小王笑道:“我们热闹什么?嫂子你不想热闹热闹么?”钱太太笑道:“呸!你少放屁。人生面不熟的,留神我撕你去!”小王笑道:“我等着呢,你出来撕吧。你若不出来,我就进去给你撕了。”钱太太这时已经心动了许多次,真想要借着这个题目,出去和他纠缠。无奈又恐外面人来,踌躇不敢。小王那里又不住用话勾挑,正在行将不可开交之际,忽听大门一响,两人立即全都住口,注意观瞧外面。见只马老婆一人回来,她走得喘喘的进到房中,向小王道:“怎样?白溜了我一趟不是?老四早不在家。听说上河北什么旅馆去了,今天还回不来呢。完了,你死心吧。明天再来。”小王眼珠一转,拉住马老婆低声道;“大娘,这里间房住的是谁?”马老婆一怔道:“你少打听,那是我的亲戚。”小王涎脸道:“大娘,你给我办办。”马老婆摇手道:“胡说,人家是好人。”这时钱太太已听见外间两人言语,知道这小王对自己有心,只怕马老婆受过老褚之托,不肯给自己拉皮条。哪知她所想的整反了个过儿。老褚所以送她这里来住,就为着叫马老婆引诱她下水赚钱。钱太太还蒙在鼓里,以为老褚要她恪守妇道呢。当时她向外面侧耳听着,那小王还在和马老婆缠扰,央请代为撮合。马老婆骂道:“好没脸,黄鼠狼偷不着鸡,就想用鸭子解馋。你趁早死了心吧!莫说人家是个好人,便是吃这个的,谁也不给你接这短儿。”那小王道:“你怎知道是接短儿?只要办上,还不定是多么长呢。再说我更不能白了你。”马老婆听了忽大声道:“你是想挨嘴巴呀,趁早躲开这儿,别找不痛快。说着就暗递了一个眼色,接着又推他出去。直到街门以外,马老婆才拉小王,走向墙根问道:“你真有心么?”小王道:“自然有心。没心就肯这样央告你了?”马老婆又道:“她可有三十多岁了,比你大得多。你可看明白。”小王道:“不用你说,我都看清楚了。年岁大更好,比小的分外有意思。”马老婆道:“她是我的亲戚,俩口儿赁这南房住。她男人出门去了,只剩她一个。我也许能想法给你勾搭上。可是你给我多大酬谢呢?”小王道:“只要成了,我绝不少给。你还不放心我么?”马老婆道;“好吧!你明天来听信儿。”小王道:“那可不成,连老四明天我都等不了。你一定立刻给我办成。”马老婆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也罢,我替你撞撞。你且先到巷外的小茶馆坐坐,我办好了就去唤你。”小王才欣然走了。这里马老婆转身进门,听自己房中那一对闹得太欢,就叫道:“票友老爷们,别太高兴了,留神把巡警唱来吧。”说完又听那对男女发出笑声,就骂了声不要脸的。进到钱太太房中。见钱太太正在床上躺着,就笑道:“今天这院里够乱的,你听惯就不显闹了。”钱太太笑道;“这院里也只你住罢了,若有个年青的,真受不了,都是什么声音啊?”马老婆笑道:“别人听着不受用,我却听着顺耳,简直是洋钱响呢。”钱太太道:“方才外间坐的那个男子,在你走后,急得好似热锅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到底你也没给他寻个女的来。他还不知多难过呢。”

  马老婆道:“这可是笑话,他起先惦着那个老四,以后不知怎么瞧见了你,竟走心起来。死乞百赖的央我给他拉线,叫我给骂出去了。”钱太太脸上一红道:“你别拿我开心,人家年青青的,又有那年当貌对的相好,怎会瞧上我这大老婆子。”马老婆见她不以为忤,便又笑道:“这可巧了,小王就是喜欢岁数大的。别看那老四年青,还不可他的心呢。你没见他多么着迷,还许我许多钱。”说着见钱太太只红着脸笑。毫无不悦之色,知道这事很容易成功,就迳直说道:“我可不怂恿你学坏,不过你闲着没事,乐得解解闷儿,外带赚点零钱。我也得对付几个。不是我说,恁你这个年纪,老褚也未必能对你的心思,何必放着乐子不找呢?”钱太太呸了一声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叫老褚知道了能依你呀?”马老婆道:“你放心,别说他不会知道,就是知道,有我在头里,也不致叫你受气。”钱太太道:“老褚心狠手辣,你不怕他的厉害?”马老婆道:“他厉害跟我使不出去。”钱太太心中本已大为愿意,但不便自行开口。如今听着马老婆这样怂恿,便微笑语。马老婆指着床上道:“把小王叫进来,关上房门清清静静的一睡,是多大的乐子!乐完了他还得给咱们留下钱,世上有这便宜事么?你不必耽心老褚,他今儿准不瞄来,我可叫小王去了。”钱太太似喜似羞的道:“你上哪儿叫去?”马老婆道:“小王就没舍得走,还在门外头等着呢。”钱太太骂道:“原来你这老东西是和他商量好图谋我呀!”马老婆笑道:“我这是一片善心,你等着吧。”

  须臾将那小王引入,相见之下,钱太太自然不免羞涩,小王却完全按嫖妓的手法,和她调逗。马老婆躲出去,二人便关上房门,成其好事。钱太太还是真爱小王,枕席间勉力奉承,直忘了自己年纪,还要和小王的旧好老四争宠,处处用言语离间,想叫小王完全倾心自己。小王原是安着逢场作戏的心,只要尝试徐娘风味,便也竭力表示恩爱。二人直窝至黄昏以后。钱太太仍怙惙老褚回来,便狠着心催他起去。小王临行竟没留钱,只订下明日之约。他走后马老婆进房,问钱太太得钱多少,钱太太因爱上小王,不肯说他并未提到钱,怕马老婆不悦而阻止好事,只说今日小王手头不便,约定明日再给。马老婆没说什么,钱太太却暗中思忖,自己和小王原是互相爱好,才偷上手的,当作一件俏事,自然不肯像嫖妓似的花钱。马老婆却非钱不可。凭自己这个年纪,和小王要好,原该倒贴几个,怎能反向他要钱?若一开口,他定不再来了,若是不要钱给马老婆,这一局恐怕也不能长久。想着为难半晌,才得了主意,只待老褚回来,向他索要几文,明天交给马老婆,就说是小王给的,这样就可以圆满。又哪知等到夜间,老褚仍然未至。马老婆房里又有人借宿,她便和钱太太作伴睡了一夜。次日早晨,老褚方才回来,在家吃过早饭,马老婆自然暗地将钱太太的事都告诉了。老褚又和她计较了一会儿,对钱太太不露声色,装作毫无觉察。及至将到小王约会的时间,老褚很知趣的又要出门,告诉钱太太须深夜方归。钱太太向他要钱买化装物品,老褚正值囊内无钱,便向马老婆借了一块钱给她,便自走了。

  时到日暮,小王便又来了。轻车熟路的和钱太太关门而睡,走时仍自一文不名。马老婆这次却看管得紧。在小王将出房门,她便跟着走入。用眼向桌上床上乱看,见没有什么,就问道:“钱呢?他不是说今天给么?”钱太太仓促中从袋中掏出那一块钱,递给了她。马老婆认得这是方才自己借给老褚的钱,又问道:“这是给谁的?”钱太太道:“给你的。”马老婆心内生疑道:“全给我么?”钱太太道:“自然全给你。”马老婆却想不到钱太太奉行倒贴主义,只疑小王给了她大数目的钱,必是十元五元的整钞票。她不肯拿出来分,只用这原有的零钱敷衍自己,想着便道:“给你多少呢?”钱太太听这一问,方才明白马老婆起了疑心,觉得不好答复,怔了怔才道:“他没给我,只留这些送你。”马老婆还认定她是暗自藏起钱来,就装作取笑道:“你成心呕我啊。谁信你的话?再不拿出来,我可要搜你了。”钱太太忙道:“真的他只留下这块钱给你,再没有了。”马老婆如何肯依,仍笑着上前搜她。钱太太竟不许她搜,也嘻皮笑脸的支格起来。马老婆见她这样,更以为自己所料不差,忙探手入钱太太衣袋中。似乎抓着一个物件,却是硬绷的纸片,外面述有纸央。以为这必是钞票,暗想小王还给得不少。这女的真毒,竟都吞起来,自己可不能吃这亏,必得掏出细视,再给她个厉害样儿,警戒下次。要不然遇钱便吞,以后再不易管束她了。想着便捏住那纸夹,拚命向外夺。钱太太却一死儿按住,不肯松手。两人心里各有气恼,但表面上都在笑着挣扎了半晌。到底钱太太因为才经过小王一阵淘沥,气力不敌,便被马老婆将皮夹抢了出来。钱太太还要夺回,马老婆藏在背后道:“我也不要你的,叫我明白明白就还给你。”钱太太急得叫道:“那不是钱,那是我的东西,你看见也没用。”马老婆不由分说,已背过身将纸夹内的东西向外一倒,谁知里面竟不是钞票,只是一张四寸照片,上面是个少年的像。细看时原来就是方才来过的小王。马老婆大为惊诧,想了想立刻明白了全局。料着钱太太对那小王已由交易制改变成情人制了。她竟不肯要他的钱,又把老褚给她的钱拿来打发自己。这妇人年纪还小么?怎还和小姑娘一样爱小白脸,倒贴起来。这还了得,自己得快与老褚商量。马老婆想着发怔,钱太太见照片已被她看见了,不由红了脸。也不敢再抢了。马老婆却把话岔拉回笑道:“一个破照片也值得这样。”说着又掷将过去道:“明天小王来了,你可跟他说,我不管他给你多少,反正给我这点儿不行。只要他来一次,就得给我两块,要不然别来。”钱太太只得答应着,心内暗自为难。马老婆也就把这件事抛开不提了。到了深夜,老褚回来,暗地得到马老婆的报告,没动声色,就自睡下。次日清晨趁钱太太未醒,老褚先下床和马老婆儿计谋了半晌。决定主意,且不对钱太太说破。只设法断绝她和小王的来往。交马老婆利用小王的旧相好老四。给她送信,她自能把小王捉回去。以后再给钱太太寻觅个花钱的客人,当然一切由马老婆办理。老褚早饭后又出去了,马老婆和钱太太说着闲话,又提起小王,便说道:“昨儿我叫你跟小王说的话,你也许说不出口来。好在小王早跟我熟识,还是得我跟他说吧。你不要介意,还照样陪他乐去。我能把每月的房钱从小王手里弄出来,就知足了。”钱太太问这里房钱每月多少?马老婆道:“一月三块半钱。”钱太太因她昨夜定每日便要二元,今日又改口减价三块半一月,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马老婆又说小王来得太晚,匆匆忙忙,还得提心吊胆,不如叫他早来。便是他来了赶上老褚在家,也可以让到我房里等着,老褚绝不会疑心。两人说着外面又来了借宿的人,马老婆出去照料。哪知在这时小王进来了,他进入钱太太房里,别无可叙,当然还是如是云云。马老婆却觑空儿出去了一趟,不大工夫就回来了。再过一会,钱太太正和小王在房中窝得开心,外面大门一响,忽听有女人大声叫道:“马大娘,小王在这里么?”小王吓了一跳,连忙屏住气息,向钱太太摆手,二人同坐起来,由窗缝向外张望,只见那个曾来寻过小王的老四,正立在院中,向马老婆问着,马老婆回答道:“小王怎会在这里?四五天没来了,就从娜日我去寻你,订下第二天的约会,哪知我白留着房间,你没来他也没来。”老四道:“大娘你别骗我,他稳在这里呢。我从前些日就知道那小子,背地又偷上人儿,早派人赘上了。听说这几天都在你院里,方才有人见他进来,给我去送信儿,我才赶了来,你快说实话,咱们老情老面,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马老婆道:“我说什么实话,本来没见他来,这院里又没姑娘,他来跟我睡呀?”老四道:“你可一口咬八字儿硬说没有,我可要翻了。”马老婆道:“我不怕翻,咱们要明心也好,可是房里有睡觉的,人家饶么?”老四道:“好在我是女的,有不饶的我再陪罪。”说着已转身奔入这边房里。马老婆一把没抓住,她就进了外间。

  里面的小王和钱太太都吓得手忙脚乱。不知向哪里藏是好。寻常时钱太太因知老褚回来,就叫小王莫关房门,衣服也都不脱净,而且又叫马老婆严紧门户。预备听外面一有老褚叫门的声音,就各自收拾。钱太太倒着装病,小王跑到外屋装作马老婆的顾客,所以此际不特房门未关,而且他二人的衣服还与身体保存着关系,正在忙着穿好。老四已闯进房中,恰瞧见他二人还在床上。立时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冷笑了几声,赶上前就抓住小王,给了他一个嘴巴,骂道:“没良心的,你这几天不见面。敢情跑到这儿嫖臭婊子来了,今天我跟你算没完。”说着把小王揪开,就奔向床里,将钱太太拉出来。钱太太虽不出声,但也不能老实受她殴打,就举手支格,两人从床上滚到地下。

  到底钱太太气微,被老四压到下面。把她才穿上的衣服都撕烂了,又咬又打。钱太太吃得亏可不轻,在底下也按住老四的大腿乱咬,闹得沸乱盈天。小王立在旁边,只管拉老四。老四以为他偏向对方,就更向钱太太下狠手。钱太太疼得吱吱乱叫,正在这个当儿,马老婆才跑进来,大惊小怪地拉劝。老四死也不肯松手,一阵翻滚。连马老婆和小王也跌到地下,跟着她们绞成一团。闹得马老婆房中那一对野鸳鸯,也都出来,跟着劝解。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叩门。里面打得正热闹,马老婆哪听得见。外面的人因不见答应,就自走进来。到了房中,看见四个入在地下滚。两个人在旁边高叫别打别打,都不敢上前。这个来的人也怔住了。立着瞧了一会,才看清几个打架人的面目。立刻叫了一声,奔过去一把拉住了钱太太,一手推着那老四,想把钱太太拉出来。老四疑惑这人是来替钱太太助阵,就要与她动手。来人叫道:“您几位停停,我问问是怎么回事。”马老婆见来者面目甚生,忙拉住老四。老四原是马老婆送信请来的,二人心里早有默契。方才马老波虽然喊着劝解,暗地却鼓励着老四收拾钱太太,代她施行惩罚,所以老四不肯休止。如今见打得够了,又来了生人,就止住老四。钱太太已是满面灰尘,一身碎布。昏头转向的喘着,才听有人叫了声“姐姐。”她连忙转脸看时,几乎疑惑自己在做梦。原来面前的竟是自己的妹妹龙珍。不由一阵凄惶惭愧,低头哭了。龙珍此际不暇细问姐姐,只可先把身子护住她。向老四问道:“这位姐姐,你们为什么打?”老四瞪着眼道:“你是干什么的?来管闲事?”龙珍道:“我是她的妹妹,前来瞧她。正遇见这事,怎能不管?”老四道:“原来你们是一家。你出来帮她,我也不含糊。”龙珍道:“我不是帮她。你别错疑了。我这姐姐素来就有神经病。短不了胡说乱道,得罪人,您瞧我的情面,恕过她吧。”老四道:“没有那么容易!非毁了她不可。”龙珍道:“你们到底为什么?积下这样深仇呢?”老四虽然理直气壮,但她和小王也是暖昧关系,怎能说出口来?就指着钱太太道:“你问她。”龙珍道:“我也不必问了。她向来作事糊涂,有错也就在她身上。您高抬贵手,让她一步。”说着连连向老四拜着,老四本已占够便宜,又怕闹久了,被巡警知道,正恨不得顺风收篷。见有人来劝,就趁坡儿下梯,把钱太太臭骂一顿,又对龙珍说了许多光棍语,才指着小王道:“没皮没脸的,你就跟着这臭婊子吧。从此不必理我,我算知道你。咱们是一刀两断。”小主见事已将要成为尾声。知道老四气已消了,就央告着她,老四还是不依。但二人竟吵嚷着出门走了。这里龙珍听老四说的话,和小王的情形,便已明白姐姐落在这里,定又作了不正经的事,和人家起了纠葛。好容易劝对方走了,才扶起钱太太,坐到床上。这时那看热闹的人已又退回那对面房中。只有马老婆还自不走。龙珍本因知道钱太太向畏先起诉的事,又由畏先那里知道了她的住址,便跟踪而来。遇到姐姐,忙要询问别后的情形,但见有个老婆儿紧跟在旁,不能开口。钱太太虽被妹妹解围,但觉羞愧难当,低头不语。马老婆却因听龙珍说是钱太太的妹妹,知道来了亲人,哪肯离开?

  正在这时,钱太太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她看见龙珍,不由想起当年和畏先同居之时,清清整整的家庭,自己贵为家主,唯我独尊,手里又有积蓄,过着极舒服的日子,那是何等享受?况且自己本是妓女出身,只为厌倦风尘,又瞧着畏先疲软易制,才出水嫁他,预备作个久远归宿。畏先也绝没对不住自己的地方。本当过下这一世去,怎奈自己有福不会享,无事生非,偏要和周瑞楼勾搭,抛弃大好家庭,随他奔跑,结果上了大当,几乎死在他乡。好容易逃回北京,受尽困苦,才又遇见畏先。蒙他收留,总算畏先情义够深,自己运气不错,实该收心学好,怎又胡作非为,落得受许多光棍凌辱。到头还嫁了个老头儿,不妻不妾,不明不暗的,已不像回事。想不到今天和小王偷情争风的丑事,又落到龙珍的眼里,自己可有什么脸儿见她呢?她悔恨羞恼之下,这一痛哭,龙珍倒觉手足无措起来,忙用言语安慰,钱太太好半晌止哭。龙珍悄悄道:“你把这老婆先支出去,咱们好说话。”钱太太就向马老婆道:“大娘,你去给我们弄些水喝。”马老婆知道她的意思,才应声儿出去。龙珍道:“姐姐,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自咱们分手,你都作了些什么事?怎落到这般光景?”钱太太叹道:“妹妹你别问我,我简直不是人了。你倒好吧?”龙珍道:“你先别问我,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我听畏先说,你从第二次跟他离散,又叫律师写信向他索要赡养费,有这事么?”钱太太愕然道:“你怎知道?’”龙珍道:“我见着畏先来,就是你这儿的地址,还是他告诉的呢,姐姐你可不应该。当初你那样狠心的把畏先赶出家门以后,你被周瑞楼害了,落到讨饭,他居然能念旧情,又收留了你,你还不好好跟他度日,又反脸讹他,这未免太说不下去。畏先在公司每月只有四十元薪水,你倒要向他每月讨五十元,畏先急得红眼,要打官司告你,是我知道,忙拦住他。跑来问你是怎回事。”钱太太低着头道:“这不是我的意思。”龙珍道:“不是你是谁?”钱太太道:“咳!告诉你吧,我现在算受了报应,落到一个老头子手里。就在这里住着,是这老头子架着我讹畏先的。”龙珍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形,又嫁了人么?”钱太太道:“也不算嫁,以前阴错阳差的。遇过许多事,如今就算落到这儿。”龙珍瞧着她,又气又恨道:“不是我说你,你七乱八糟的都不成话了。快把实情告诉我,咱们做个打算,我不能瞧着你这样流落。”钱太太摇摇头,流泪道:“你是我的好妹妹,我知道你一心疼姐姐,可惜我自作了孽,现世现报,你不能救我了。你可记得,当日我在家中打发你走的时候,你也曾劝过我。我那时不是对你说,明知道自己是走错路,无奈天意该当。自己管不住自己。接着被害去,应走这步运气。我所经的事,都是这个情形,好像一个人从高处跌下来,如今算跌到地了,你还想拉我上去么?”龙珍听姐姐所说的话,又似有些觉悟,又似甘心堕落。忙道:“你不必说这些没用的话,快告诉我眼下有什么打算?”钱太太道:“我也没有打算,既落到这步田地,你们谁也不必管我,让我自己混下去。本来像我这倒霉的人,死死活活,都不算回事。”龙珍道:“你也不要这样灰心,我更不能瞧着你在这里受罪。依我的主意,你还是回去跟畏先度日。”钱太太摇头道:“我不能了。”龙珍道:“你何必不好意思?畏先跟你终是老夫老妻,总有旧情,你回去他也未必说什么。便是他不肯,我也要央告他点头。姐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外面飘荡着,日后上哪里归宿?只有回老家是正路,你依我吧。”钱太太半晌才道:“你的主意全对,我也知道回去是正路,可是办不到了。现在我要离开这里,就有人不饶。”龙珍道:“怎么呢?你在这里是什么情形?”钱太太只得把从姘赵八起,直到现在归了褚老头儿的事,都源源本本说出来。龙珍想不到姐姐竟一串珠的作了许多无耻事迹,瞧着她又是气又是恨,暗想自己若不是从小跟她长起来的,真想不管她,太无耻了!但是她终是自己姐姐,实不忍看着她流落,只得说道:“你的意思是怕这姓褚的不放么?”钱太太道:“自然,他为我花过钱,我现在就算嫁了他。”龙珍道:“你也太容易嫁了,这样随便凑合,不能算数。我劝你还是回去,姓褚的不肯,咱们可以把他所花的钱偿还。”钱太太道:“咱们哪里有钱呢?”龙珍道:“多了不成,三二百块还有。当日你打发我离家的时候,不是给了我些首饰银钱么?我把现钱都用了,首饰还原封没动呢。”钱太太听了,想起自己那些积蓄,都已挥霍净尽,龙珍得到一点儿,居然还存到如今,拿来救我,不由大为感动,流泪说道:“妹妹,我明白了,你们都是好的,连畏先都很对得起我,只有我一个人不够人味儿,一直的向下路里溜,把丢人现眼的事都做尽了。可是只落个受苦受难,像我才是贱骨肉儿呢。如今可回过味儿来了。一定跟你回去,咱们姐妹还像当日那样厮守下去。你也不必用钱,我偷着跟你跑吧。”龙珍大喜道:“姐姐,你这才是明白,咱们快走。”钱太太道:“你在哪里住着?”龙珍道:“你先不必问,出去再说。”钱太太匆匆下床,附着龙珍耳朵道:“你瞧见那老婆了,咱们得瞒过她。你先出去,在胡同外等我,我随后再溜出去。若是一同出门,恐怕她疑心。”龙珍听了,忙向外走,到院里还回头叫道:“姐姐,我走了,后天再瞧你来。”钱太太在房中也说不送不送。二人以为这样便能瞒过马老婆。哪知马老婆从头儿就没离开窗外,把她们的话都听去了。见龙珍出来,闪开了让她出去。便掇了张小几儿当着大门一坐。钱太太在房中把破碎衣服换了,向外溜走时,见马老婆在门口拦路,不由吃惊,忙道:“大娘,我房里没茶叶了,要出去买一包,你给看着门儿。”她说这话满以为马老婆若不放她出去,便得替她去买,她怎样都有出门的机会。哪知钱太太话方说完,马老婆竟摇头道:“你在家里呆着吧,茶叶我房里有,稍迟给你送过去。”钱太太道:“我还有别的东西买呢。”马老婆道:“买什么都得等一等儿,褚爷回来叫他去。”钱太太着急道:“我出门买东西,碍你什么事?”马老婆道:“这几天你都没出去过,偏今儿非往外跑不可。你们褚爷烦我照应你,你又才同人打完架。出去我放心么?”钱太太和她争执半晌,马老婆只是不允。这时龙珍在巷外久待姐姐不见,又走回来。看见她被阻不得脱身。知道马老婆必是监视她的人。如今看出破绽,定然不放她走。看情形用强是不成的。想着又见马老婆正面向内,对姐姐说话。钱太太却面向外,已瞧见龙珍。龙珍忙对她摆手,暗示叫她不要争竞,快回房里等侯。钱太太瞧得明白,龙珍已开步走了。钱太太知道她是去设法搬请救兵,便不再开口,笑一声道:“大娘你真死心眼儿,我出去又算什么?值得这样横拦竖遮。我不出去成不成?”说着又赌气回到房里。她心中以为龙珍定然很快地寻了助手,或者就近报告警察。须臾可到。哪知等了许久,龙珍竟没有来,褚老头儿倒先回来了。

  马老婆顾不得钱太太看着,就将老褚唤到一旁,把钱太太一天的事都报告了。并且言说小王那面,被她勾出老四来打散了,已是不成问题。只这凭空闯来的女子,好像是钱太太的妹子。咕咕唧唧的只劝钱太太走。钱太太已活了心,这可要留神防备。老褚听了倒为难起来,他所以要钱太太的原因,不过想借她向本夫那边讹钱。并且放在马老婆手下作些暗娼生意。如今作生意这一层,经小王这一番试验,已知她人老心少,不是赚钱的货物。向钱畏先讹赡养费一层,也不特没有希望,反而把她的家里人勾出来。若非马老婆监守,几乎落个人财两空。但还怕她家里人不死心,再来勾引。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只可急速想个简捷办法。便和马老婆商量,要把钱太太转手卖出,弄些现钱,也图个心静。马老婆十分赞成道:“这是个又赔钱又扎手的货,你留着她终要上当。这院里只我一个人,出来进去,偶一失神,就许被她跑了。我可担不了这沉重。你趁早想法子。”老褚犹疑一下,便又出门去了。

  钱太太见他俩鬼鬼祟祟,知道是为着自己。老褚又没进屋就匆匆出去,心里更忐忑起来。只盼着龙珍急速快到。但是一直没有音信。天到十点多钟,老褚回来,竟带了两个雄纠纠的中年男子,向钱太太说:“这里住不得了。警察查着马老婆开着暗娼,眼看便来抄查。现在只可赶快躲避。”钱太太知道老褚说谎,他定是听见马老婆说龙珍来了。自己想要逃走,故而换个地方,以便监视。自己若随他走,不知落到哪里,龙珍便再领人寻来,也不能见面了。便对老褚道:“马大娘房中不留人住。咱们清门静户的,就有巡警来查,也得不着证据。何必躲呢?再说马大娘和我这样儿……。”老褚不等她说完,便抢着道:“你懂得什么?要没有危险,我能无故的搬家。你趁早快走,迟一会警察来了,就后悔也来不及。”说着便拉着她向外走。这时钱太太还想挨延一下,便道:“我走是走的。可是也得先把房内东西移开呀。”老褚道:“你不必管。只要人躲开,东西慢慢地搬,没关系。”钱太太想了想,正拿不定主意。老褚又连声催促,钱太太忽然赖在床上,叫道:“我不走。大黑夜的上哪里去?情愿守在这里。叫巡警捉去受罪。”老褚见钱太太有意反抗,知道她已不受络笼,只可用强硬手段对待了。当时就吩咐带来的那两个壮汉,将她殴打。那两人便应声而来,马老婆忙拦住劝道:“你快跟他去吧。为什么自讨没趣?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他,想不跟他行吗?”钱太太见势不好。老褚一边共有四人,自己却只单身,恐怕吃亏。就也缓和了口气道:“我也没说不跟他,只是这三更半夜,定要带着我走。我知道他安着什么心儿?他若真是搬家,明天连人带东西一齐走。现时出去,我还怕受了害呢。黑灯下火,又带着人来。谁不怙惙呀。”马老婆道:“他是你丈夫,怎能害你?若不为有来抄查的信儿,也不会黑夜叫你走。再说他带人也为保着你的。”钱太太任她怎样劝说只咬定:“今夜绝不出这大门,明天说走就走。”老褚听她这样说,疑惑是她已约下救兵,更不肯容她推延,吩咐那两人动手。那两人过去把钱太太按住,她只喊叫出一声,便被掩住了口,接着两手也被用布条捆上。老褚知道她顽强的时侯,是没法子离开这里。虽可将她捆上,派人抬了出去,但恐走不多远,便被巡警盘诘。只有立时给个下马威,把她打怕了,便可以指挥如意。于是喝令那两人将钱太太翻身向下,用藤条打将起来。才打了几下,忽听外面有脚步声跑进来。马老婆先听见了,想起街门未关,忙跑出去看。还未走到外门,只见黑影中有三四个人闯将进来,忙问“是谁?”来的人不答,仍向里跑。第一个便是龙珍。第二个柳如眉,第三是祁玲,最末便是钱畏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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