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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十美图 佚名 5042 2022-12-01 09:39

  若说世上必生佳人才子,如今谁见麒麟在哪里游?听凤凰在何处呜?若说佳人必配才子,才子必遇佳人,那麒麟就该在一处走,凤凰就该在一处飞,缘何孔子掩袂而泣,只说:“此麟也,胡为乎来哉!”麒却在哪里?又说:“风鸟不至,吾已矣!”夫何不说凤凰不至?却忘说了凰,独说个凤?总见得佳人才子原非必有,又非全无,亦非定作配合,然后算作风流佳话。佳话虽不必定在佳人才子的配合,然才子佳人配合岂不算作风流?难道做才子的反娶个无盐嫫母?做佳人的反嫁个一丁不识、五官不全,就像《无声戏》上所说阙里侯的模样,反叫做风流不成?既叫不得风流,如何算作佳话?若说才子一定配个佳人,佳人一定嫁个才子,那“佳人难再,”“红颜薄命”的两句话又用不着了。若说佳人才子如何配合,分明重作《西厢记》,再演《骕骦裘》,未免有淫奔私约在里边,看时虽觉风流,究竟不成佳话。如此说,连那风流佳话四个字又有个分别了。才子佳人两相配合,果然算作风流,只怕不是佳话。若果然是佳人才子,就不配合亦不失为佳话,何必定说风流?可见,风流是小说科诨的派头,佳话是作传表扬的正脉。如今,在下这回书,虽不浪说风流,落那做小说的窠臼,且敷衍一回佳话,将佳人才子别开生面,笔尖上搬演出来。

  看官们,大家请睁着眼,仔细认者,未知当场的还是哪个,原来却是吴中才子张灵。那张灵生在正德年间,是国家全盛的时节出生在苏州府吴县地方,却是江山翠秀的所在。家住在古吴,趋雁门桥畔人,是吴中文物的街坊。这张灵不消说是个才子,不是假借的名色了。若论他的才貌,也不消说得,才高子建,貌胜潘安,只他这种风流豪宕的性情,莫说今人中并无第二个,就把古人开了花名册,逐一点名问去,只怕也没个敢应道:“我像张灵。”还有谁人敢说道:“张灵似我。”如此说,那张灵竟是千古来第一个风流才子了。他父亲原是个老教书,见张灵聪慧,十三岁上就叫他去赴考。不想那提学原是眼中有珠的,见了文字竟把张灵高高地取了第一名,岂不俨然是一秀才了。那张灵反懊悔道:“我那父亲,人也不识,我张灵是个才子,可是出去考得的?逼我去略试一遭,就被他捉做秀才,岂不是晦气?如今不要管,我只莫去赴下年之考,且只顾风自己之流便了。”只因他恃才纵酒,目空一世,不要说他不肯轻易交人,人也不敢等闲亲近他,只有解元唐寅,心同气合,与他做了忘年之友、莫逆之交。

  因见张灵生性奇僻,长不娶室,必有缘故,遂问他道:“吾兄年已弱冠,如何不娶尊嫂?”张灵笑道:“唐兄想是见有做得我妻室的在哪里么?”

  唐寅道:“没有,吾见兄弱冠未婚,想必要择个佳人好配才子,故此动问。”张灵道:“唐兄,你且把佳人才子这四字讲一讲明白,不要认错了如今世人。这些红颜皓齿、妖冶风流的,叫做美女,不是佳人。古来唯有崔莺莺可当‘佳人’二字,只是嫁了郑恒,不曾配得才子,临了这着还是一死。才子亦不是。这些戴顶头巾、烂熟三场的就可做得,这些只可叫做文人,不是才子。古来唯有李太白可当‘才子’二字,然到底无佳人配合,只骑得在鲸鱼背上一霎时的光景,可见,佳人才子配合甚难,不是轻易说得的。我张灵虽不是偌大的才子,然除了李太白,在古人中也不多让,只怕崔家莺莺厮赶着郑郎作一块,不晓得有我张君瑞哩!”唐寅道:“吾兄千古妙人,所以发此千秋妙论,才子佳人果然自古难于配合,如今我留在心上,打听得有像崔氏女的,即来奉闻,好等吾兄去作《西厢记》,如何?”二人大笑而别。

  一日,张灵坐在书房中看《刘伶传》,命一童子在旁斟酒,且酌且读。读至“戒酒”一段,拍案叫道:“骗得好!吃得快活!该骗!该吃!”遂命童子筛一大杯吃了。

  又读至“荷锸”一段,立起身来拍案赞道:“这是千古达人,方有此风流举动,我张灵若有人荷锸,何须死后方埋,只恐死后无人荷锸埋我耳。”叉命童子筛酒,连吃了三大杯,坐了又读。

  童子道:“相公,这书莫看吧,若再拍两次书案,这壶内恐没了酒了。今日唐相公与祝老爷都在虎丘饮酒,相公何不带这书到那里去读,读到好处或者得意的所在,拍着干人石,吃他一大杯,岂不是桩快事?强如坐在家里独酌。”

  张灵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只是他们既不请我,不值得去闯席。我如今扮作个行乞的,到那里去取笑一场,也算吴中的佳话。”遂除了飘巾,头上挽做个双丫臀,脱去道袍,寻件破碎的旧衣穿了,脱了鞋袜,赤着双脚,左手拿了《刘伶传》,右手撑着一根短棒出了门,竟摇摆到虎丘来。见了的都跟着看他蹊跷的行径。张灵一路夸些大口,说些疯话,扭捏唱些道情,迤逦来到虎丘。

  看的人越多了,到得山门,一径就往千人石上,只拣那笙歌鼎沸的所在,便挨身入去,拿了《刘伶传》,向前道:“刘伶告饮。”人见他不像个乞丐,都有些疑惑,便大碗酒、大块肉把给他吃。张灵到手便吃,吃了就走,不交一谈。看看走到可中亭畔,只见唐伯虎、祝枝山同了几个人在那边饮酒,张灵一眼睃去,已看得仔细,竟作不认得,拿着《刘伶传》向前道:“刘伶告饮。”唐寅早巳认得是张灵,见他扮了行乞的来取笑他,遂眨眼向众人打个照会,大家都作不认得。

  唐寅问道:“你这叫花子是哪里来的,却到这里讨酒吃?你手中拿着一本书,一定晓得做些歪诗。今把悟石轩为题,只做一首绝句。若做得好,便赏你一杯酒;做得不好时,不管你是什么刘伶、汉伶,也要打三百孤拐。”

  张灵闭了眼,摇着头道:“不难,不难,把纸笔过来,待我写个你看。”早有在旁童子递过纸笔,张灵接来一挥而就,连笔都掷在地上,口里赞道:“好个掷地金声。”童子拾起呈上,唐寅看时只见写道:

  胜迹天成说虎丘,可中亭畔足佳游。

  吟诗未亚生公法,顽石如何不点头。

  唐寅看了,晓得后边二句是讥诮他,笑道:“你这个人既晓得作诗,就不等作叫化子了,可坐下饮酒。”张灵竟坐在上面,满斟满酌,大家相视而笑,只不说明。

  看的人越觉惊疑起来,张灵痛饮得不耐烦了,立起身来,拿了《刘伶传》,对着悟石轩唱个喏道:“刘伶谢饮了。”也不别众友,一径地下山去了。唐寅见张灵已去,对祝枝山道:“我们今日此事大有晋人风味,妙在宾主不相识,若大家说破,就一钱不值了。今乘此余兴,写一幅《张灵行乞图》,就烦先生题跋,也算一场佳话。”旁边侍童听说作画,已将文房四宝整备。唐寅展开一幅蜀雨薛涛笺,布置点染一番,顷刻画成一幅绝妙好图。祝枝山取来题了跋语,真个是满纸云烟。大家正在传玩,只见走来一个戴孝方巾、穿白道袍的老人向前作揖道:“二位先生就是唐解元、祝京兆么?学生想慕多时,今得识荆,已为万幸,不意亲见两先生捉笔挥洒,此来真不辜负了。”

  唐寅道:“学生就是唐寅,这位是祝枝山先生。听先生口声贵处想是江右,请问尊姓大号是什么?”老者道:“学生果是江西南昌人,叫做崔文博,忝在贵郡常熟县做教,因拙荆亡了,辞职扶柩还乡。今同家眷路过吴门来此一游,不意遇上了两先生,真是三生之幸。”

  祝枝山道:“原来是位广文先生,学生拙笔,如何敢当法眼,此图却画得好,请细观一观。”遂取图把与崔文博细看。

  崔文博道:“方才这个行乞的实是何人?”

  唐寅道:“这是敝友张灵,实是当世奇才,只是少年放荡,常做此等行动。”崔文博道:

  “这正是才子的风流处,不才的不晓得做,若不是奇才也不敢做,贵友确是妙物。只是学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上渎,这图实是学生心爱,未知两先生肯见赠否?”

  唐寅道:“草率拙笔,无甚好处,既先生错爱,便当奉送。”遂把图卷好递与崔文博。文博双手接过,付与随行的老苍头拿了,再三称谢而别。

  走出山门,行到泊船的所在,已不见了船只,忙着家人四下寻觅,只见歇在隔河去了。家人招手呼唤,船家见了方才摇将过来。崔文博落了船,接了家人拿的行乞图,跨进舱门,早有崔公带来的小姐迎到官舱坐定。崔公放下图,问道:“我家的船为什么歇在隔河去了?”

  小姐道:“不要说起,爹爹上山去不多时,只听得岸上人声喧闹,我开窗一看,只见一个叫花子,人物生得甚是齐整,呆呆地看了我船里一回,蓦地里竞跳上船来,跪在船头上,口里说张什么要见,跪着再不起身。我叫管家嬷嬷把钱米与他,都不肯要。正打发不动,亏得岸上一个披发童子看见,忙走上船,扶他起来道:‘相公,快些回去,家里有要紧事等着,你却在这里作耍。’搀了他上岸。临去,还不知说些什么。我怕他又来胡缠,故此叫驾长摇船在隔河等的。”

  崔公道:“是了,这就是我山上相遇的才子,叫做张灵。他是唐解元的好友,我见他吟诗吃酒,实是风流。那唐解元就在千人石上、万目光中写就这幅《张灵行乞图》,被我觅得来了,且把你看一看,我明日还要去拜唐、祝二公,也就去看张灵一看。”说罢,觉得身子有些疲倦,先到后舱去睡了。

  小姐把图展开细看一番,见了题跋,方晓得张灵行乞的缘由,不觉赞道:“这才是真正的风流才子。”说了这句,就不开口,把图收起,亲手把来藏了。谁想崔公暮年劳顿,感了风寒,连发了几乍寒热,上岸不得,不曾去拜唐、祝二公,恐羁迟归日,竟回江西去了。

  原来,崔公只有这个小姐,小字素琼,年方待字,向来随在任所。今因夫人死了,搬丧回去,路过闾门,乘便到虎丘一游,不想遇见了张灵,生出这奇巧事来。

  张灵这日一见了崔素琼,已将“佳人”二字把她刻作印版,正想要把自己“才子”二字当了纸墨去印刷起来,不想被家童寻着,逼了回家。

  原来学里斋夫来叫岁考,张灵懊恨道:“这样没要紧的事,也来捉弄我,好不扯淡。”竟不睬他。明日,刚刚天亮,爬起来就赶到虎丘寻觅昨日所遇佳人的船,已是不知去向了,还日日走到虎丘探望,直到了考期,免不得随众进去草草完局。那文字原是通的,只因行乞一事轰动了一城,那提学早打听着了,道:“他文行有亏,出牌仰学除名。”竟不捉他做个秀才了。张灵反欢喜道:“好了,如今尽我去作耍了,难道又说我文行有亏?那秀才的名便除了,这才子的名却除我不得,不如寻了老唐寅到虎丘去耍吧。”遂走到唐寅家来,只见门首歇了许多轿马,热闹异常,走到厅上,又见坐着几个差官模样的人。张灵推故不睬他,一径走到里边书房里来。

  唐寅见了问道:“吾兄除名一事可是真的么?”

  张灵道:“有什么不真,只除得我二次,下次还怕他除了我什么去不成?”

  唐寅道:“前日虎丘事,阖城都晓得了,叫我两个是痴解元、痴秀才,这总莫管呼牛呼马,且是由他,只是如今江西宁府差官在这里送下许多礼物,要聘我去画什么《十美图》,正要与兄商议,还是去好,不去好。”

  张灵道:“他既赖请你,难道怕他不成?只是前次与兄说的虎丘所遇佳人,我那时就问他船家,晓得是南昌崔教官的女儿。兄到江西去,千万替我细细地访一访,倘有些实迹,好等我长些智,夸一夸口,此是开天辟地第一件要紧的事,切不可忘了,”

  唐寅道:“我前日听兄说了,想来就是我山上相遇的崔文博,我今一到南昌,就替兄访问,若有着落,就写书来通知,决不误兄大事。”张灵又再三叮嘱而别。

  过了几日,宁府差官再三催请,唐寅只得收拾起身,一路无话。到了江西,差官先去报知,宁府差出内官几员,车马仪从极其齐整,迎接唐寅进府到殿参谒,设宴管待,崇奉之极。就留唐寅在后殿左边宝绘阁下榻,跟来的仆从另拨在办事所左厢居住。唐寅进了宁府,住了月余,他的生性原是放诞风流惯的,今被留在宫中,就像拘囚的一般,好不难过,就想外边走走也不能够,哪有工夫替张灵访什么佳人。一日问个掌宫的内官道:“殿下接我来要画什么《十美图》,如何不见说起?”

  内官道:“如今美人只选得九个,还未满数,故不好画得。”

  唐寅道:“既有九个,何不先画起来,那一个待选来再补上去也不妨,烦公公禀知千岁爷,此话不知可见准否?”那内官即将此话禀上宁王,且喜准了,就着内官同唐寅到别官看了九个美人,画起三尺长短的九幅册页,每幅图后都要题一首赞诗,准准的画有两个月方得脱稿。

  那时,适遇宁王的生辰,三司众官并阖郡乡缙都来庆贺,开筵管待了。唐寅也作诗作图奉寿。次日设宴在银晖殿专待唐寅,独请个在城告假的状元季孙采来相陪。宁王坐了面南一桌,是主席,左右二桌是请唐寅与季孙采的。二人告坐了,入席饮酒。

  宁王道:“寡人今日与二先生饮酒,只宜清谈为妙,不必用着丝竹徒聒人耳。”遂命撤去鼓乐,大家说些诗酒的话头。

  季孙采道:“唐先生到此,神绘妙笔一定多了。”

  唐寅道:“也没甚写作,只画得幅《十美图》。”

  季孙采道:“毕竟是绝妙,但一不知所画的是何等美人,学生斗胆欲借一观,未知可看得否?”

  宁王听了道:“季先生要看,可着内侍到宝绘阁去取来。”内官领了令旨,不一时取到,另设一桌,把图陈上。季孙采出席来,展开看时,果然画得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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